夜雨倾盆,才迈了一步,地上溅起的雨点就飞到了我衣服下摆,湿了一片。晏濯香撑着伞,送我到大门外。
府外,梅念远打着一把伞,站在雨地里,夜风不小,雨丝斜飞,卷了不少到他身上。见我和晏濯香出来,梅念远看着雨的视线转到我面上,“大人用饭了没有?”
“嗯,在晏编修府上用的饭。”我转头向晏濯香道,“多谢款待,告辞了。”
梅念远上前接了我,送我进轿子,我坐进轿子里放下帘子,最后看见“探花及第”匾额下灯笼照出的光圈里,晏濯香一边的衣袖紧贴在手臂上。
上了朱雀街,我扒开轿子窗帘问梅念远,“有什么急事?”
“圣上召你进宫。”梅念远将伞遮了过来。
“不必回府,直接入宫。”我放下帘子,心想又被晏濯香算到了。
入了大明宫下轿步行,我接过梅念远手中的伞,正要一步跨入雨中,被他扯住了。
“做甚?”我侧身。
“小心些。”总管啰嗦完,还不放我,眼睛望在我脸上。
我脑中想起那晚槐树下,颇觉难为情,转身走入通往大明宫皇帝寝殿的官道。再入大明宫,我牵着衣角感慨万千。距离上次扑倒了沈昭仪,被老狐狸放逐,才不过一个半月。不准我踏入朝堂,莫非老狐狸的意思是,可以踏入他寝宫?
老狐狸夜里召我,依照惯例,必是在寝殿,这个毋庸置疑。
被老太监带入寝宫前殿后,还没等老狐狸看到我,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罪臣顾浅墨参见陛下!”
老狐狸被吓得转身,披着衣衫的样子似乎是睡了刚起或者是即将入睡,他瞧了瞧我,“你每次见朕,似乎都是这一固定自称,顾爱卿是不是家宅风水不好?”
我干干地笑,“罪臣……罪臣是该找个风水先生看看了……”
“知道朕为何连夜召你进宫么?”老狐狸捞着衣摆,直接往地上的台阶坎上一坐。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陛下……陛下夜里睡不着?”
老狐狸眼睛盯着我,抬袖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我再试探地问:“陛下的意思是,让罪臣平身,还是膝行?”
“随便。”
我琢磨了一番,觉得这个随便就是可以自己选择,既然自己选择,那必然要选前者。于是,我慢悠悠从地上爬起,再恭恭敬敬走到老狐狸跟前七尺的距离,站定。
“朕让你过来。”
我挪动步子,走到老狐狸跟前三尺的距离,站定。
刚刚站稳,老狐狸扬手将我拽到了跟前一尺不到的距离,我两腿一哆嗦,当即跪倒,“罪臣……罪臣罪该万死,再不敢了!”
“再不敢怎样?”老狐狸猫玩活耗子的神情瞅着我。
“再不敢到朱雀大街摆摊了!”我匍匐在老狐狸脚边。
“原来你还知道。”老狐狸松开了拽我的金刚手,却又嫌弃地提溜起我袖子,“这就是你来见朕的穿着?”
“担心陛下久等,罪臣没来得及更衣,便……直接这么来了。”我缩成一团。
老狐狸甩了我的袖子,低头看着手掌中的水滴,语气放和缓了些,“念在你冒雨前来,朕就不追究了,不过,你身为门下侍郎,正三品,却光天化日之下,跑去朱雀大街扰民,可知是什么后果么?”
“知道。”我乖乖答了一句。
“自己去看。”老狐狸指了指书案。
我得令,爬了起来,往老狐狸指的方向,抱了案上的一堆折子返回,一屁股坐到老狐狸身边的台阶坎上,翻起奏折来。几十本折子无一不是口径一致地弹劾本官,从内阁到御史台,无不是维护着朝廷尊严,庇爱着百姓苍生,央求皇帝将我逐出朝堂,甚至有一本折子末尾署名处签了一百多名官员的名字,其声势之浩大,令人侧目。
“壮哉!”我一拍大腿,由衷赞叹。
忽然觉得手感有些不对,慢慢转过头,眼睛看去——
一掌竟拍到了老狐狸大腿上。
奏折雪花般从我手里落了地,老狐狸看了眼我坐的地方,再看了眼我落爪子的地方……
“臣臣臣罪该万死!”我嗖地抱回爪子,连滚带爬下了跟老狐狸平起平坐的台阶坎,哆哆嗦嗦跪到了地上,“臣臣臣不是有意的……”
老狐狸起身蹲到我面前,颇有威严地抬起我下巴,“顾爱卿真不是有意的?”
“真……真不是有意的……”我被迫与他对视,发现这只老狐狸此时竟有虎豹之相。
“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老狐狸松了手,坐回台阶坎,“半个朝廷的人都赶着集地弹劾你,你可有办法?”
我抹了把虚汗,“陛下不准罪臣入朝,罪臣没法子才行了这么个烂招,不然,罪臣如何能见着陛下!”
老狐狸哼笑,“你是为了见朕,才胡作非为?”
“臣有要事禀报陛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碎花布□,打开,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微臣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的御史台与内阁暗通款曲,结党营私的罪证,御史台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却徇私舞弊,上下勾结,广布党羽,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巴结权贵!”
老狐狸翻看我递上的册子,眉头皱了皱。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御史台首座御史大夫吴德草诓骗朝廷,为逃避三司会审主审坐堂,诈称回乡奔丧。臣命人调查过,吴德草回乡乃是将父母藏于异处,故意挨过了三司会审时间后才返朝。”
“他为何逃避?”老狐狸眼里一冷。
“因为……”我跪好,吸了口气,“杏园晋王中毒案涉及……涉及沈昭仪……”
老狐狸没有我想象中的暴怒,相反却很平静,“朕不准再提此案。”
“是。”我将话头牵了回去,“吴德草领衔御史台,无政绩可言,权凭着与内阁萧阁老的门生关系爬到了首座。身为御史大夫,从来只会在御史台内部安排亲信,如今,整个御史台内部已腐朽透顶。”
“御史台内部腐朽透顶?”老狐狸反问,“前任御史中丞谢沉砚,素有清风明月之誉,难道也是蠹虫?”
“如今满朝,真正的御史只有一人,便是被吴德草弹劾被陛下降职的现任国子监学正,谢沉砚。”我闭着眼睛等着老狐狸的虎啸。
果然,老狐狸气极,将折子摔到我身上,“朕的御史台,便只有谢沉砚一人不成?”
“陛下若要听实话,臣便只能答是。”
“你住口!”
我不敢违背圣意,只好闭嘴。
老狐狸起身踱步,走来走去走到我跟前,“顾浅墨依你的意思,应如何整治御史台?”
我眼睛盯着地面,回道:“撤去吴德草御史大夫一职,不得再入朝堂,更换御史台主要官员三十人。”
老狐狸嗓音冰冷,“顾浅墨你好大的手笔!”
“臣还没说完。”我跪在地上,膝盖阵阵发麻,“要扯去腐朽根本,必须将萧阁老请出内阁,肃清朝纲。”
“顾浅墨,明日起,带着你府上男宠一同修葺重玄门,按工付酬,多劳多得,朕准你戴罪立功。”
“可内阁……”
“你给朕修城门去!”
☆百宠随行,登城修门
回到府里,我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从梅念远手里接过手帕揩鼻涕。坐在灯下喝热茶,身边除了一个梅念远,再无旁人,望着门外的雨,我又没忍住吟酸诗。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红楼隔雨相望冷……”忽觉此诗不应景,忙掐了最后一句,拿手帕擦鼻涕。
梅念远唤了人去厨房做姜汤,回身看着我,“珠箔飘灯独自归,是么?”
“自然不是。”我笑道,又打了个喷嚏。
梅念远没看我,走到门边站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夜雨。雨丝都飞卷到屋内,夜风带着很深的凉意,灌进他袖口。
“别站风口上。”我歪在椅子里,吸着鼻涕道。
梅念远转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到屋里来,不想,他又转身,跨出门槛,直接走到雨里去了。
小龙送来姜汤,我拿手帕捂着不停流着的鼻涕水,吩咐道:“再送一碗到总管屋里。”
第二日大早,天放晴,朝阳初升,命小龙叫众男宠起床,到院中集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了翩翩浊世佳公子数百名,一个个衣袂飘飘折扇轻摇,步履轻移不惹尘埃。我一手抚额,一手清点人数,除去生个病发个热中个暑的未到外,几乎都齐了。我一眼瞅见千澜,他离我远远地,目光蜻蜓点水一般从我身上掠过,飞向某个屋檐下。屋檐下,如歌俏生生站着。另一个屋檐下,梅念远慢慢走来,虽然站到了我身边,对我却也是不言不语。
我黯然神伤之下,让小龙将一些看起来弱受的公子留下看家,千澜也在其列。
最后,本官带着总管以及男宠二百五十号人从侍郎府出发,浩浩荡荡走上朱雀大街,一时间人畜走避,路人侧目。然而由于队伍里美色如云,很快又吸引来数不胜数的少年少女围观,兴奋地指指点点。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侍郎府上的男宠诶,好想要一个哦!
——你说顾断袖这么多男宠,他吃得消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顾断袖那是出了名的夜御百人诶!
我分明瞧见有人用力捂着鼻子,有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接下来的闲言碎语,就更加不堪入耳了。我的美人们有些道行浅的,当即飞红了脸,蹭到我身边,小声道:“大人,是真的么?”
我用扇子挡着头顶日头,叹口气,“是真的话,你此时还能是童子身么?”
美人思索了一番,又红了脸,嘀咕:“据说、据说府里好多公子都、都还是童子身,难、难道说……大人……不能……人事……
我低叹,“有些……隐疾……”
美人脸色顿时煞白,我一脸愁苦地迈步走了。
烈日下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北门重玄门,城楼上施工的小卒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挤在城垛边缘眺望本官带来的翩翩公子们。
“顾浅墨奉圣命带着家小修城门来了。”我在城下喊话。
一个青衣小吏疾步从连通城楼的阶梯走下,跑到我跟前,而后急刹步,一阵飞尘腾了起来,我呛了两口,拿扇子摇开灰尘。
“工部主事赵公明拜见顾侍郎!”青衣小吏行了个大礼。
赵公明?我汗毛抖了抖,看着这主事十分亲切,“好名字好名字!”
赵主事脸上凝出一朵可疑的红云,“下官家贫,爹娘整日供奉财神爷,便、便给下官取了财神爷的名儿,让侍郎见笑了!”
我忙摇手,“哪里哪里!本官也是仰慕财神爷得紧,若有个儿,也定然叫他赵公明……”
话方出口,便觉不对味,果然见赵主事一脸的尴尬。
“咳,赵主事……”我忙解释,“本官的意思是,可以给本官的儿子取名叫赵公明!”
赵主事依旧尴尬地看着我。
梅念远从我身后走来,向赵主事歉然道:“我家大人的意思是,财神爷的名儿听着喜庆,叫这名儿能带来财气也说不定,赵主事不要见怪。当然,我家大人目前还没儿子,眼下还是以修城门为重。”
赵主事顺着梅念远给的台阶爬了下来,“正是正是!顾侍郎请!”
带着男宠们爬上暴晒的城楼,众人都趴到了矮墙边喘气,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平日太骄纵着你们,奢侈淫逸,走个路都成了弱柳扶风的闺秀,哎!”
方骂完男宠,自己眼前便有无数的星星飞舞,身体往旁一歪,被梅念远一手挡了,才没有滚下城楼去。赵主事惊出一头汗,忙奔去搬来把椅子放到阴凉处,“侍郎歇会吧,这修城门的事,您看着就成。”
“不成不成,焉能如此敷衍。”我站稳了,将袖子一挽衣摆一系,“赵主事,这修城门,从哪里着手?”
赵公明指了指城楼下堆成山的青砖,“从搬板砖着手。”
我看了一眼,星星们又飞到了眼前,梅念远再将我扶住,耳语道:“大人还是歇着吧。”
我有气无力道:“老狐狸诓我呢,这他娘的明明是修城楼!本官实在不该摸了他占便宜,被罚到这里来做苦力。”
梅念远扶着我的手收了回去,“大人说什么?”
我看了看总管的脸色,总感觉有些不善,便自个儿趴着矮墙对赵主事道:“对了,本官带着家眷来修城门,这个……薪酬问题嘛……”
“按工量计酬如何?”赵主事诚恳问道。
我想了想,人多,按工量兴许有得赚,当即一怕墙墩,“成!”
作为一家之主,众宠的领袖,本官不假思索便奔下了城楼,将十块方砖搂到怀里,再火速奔上城楼。男宠们依旧趴着城楼,目光随我而动。赵主事在一旁对本管动如脱兔的行事风格目瞪口呆,“顾侍郎……好……好腿力……”
我家总管亦在一旁,闲闲道:“有薪酬,他便矫健得很。”
矫健的本官上上下下十来趟,搬了上百块板砖,劳模做到如此程度,竟没有感化一个男宠。风流俊赏的公子们倚着城楼摇着扇子,还自发自动地寻了城楼上的凉快地,颇为闲适。
本官一身衣衫染成了灰色,前襟还蹭破了几个洞,整个形容已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无有一个人对本官表示同情与怜悯。
我一手拿衣摆扇风,一手捶着腰,对赵主事道:“公明兄,咱们打个商量,这每日的伙食也多劳多得吧。”我再对梅念远道:“总管,咱府上的人口也得管理管理了,游手好闲的,都送去醉仙楼吧。”
话音方落,身边已空空如也,奔上跑下搬运方砖的男宠一个不落。瞧着平日的纨绔们此时狼狈地摸着灰尘抱着青砖,我便十分惬意地蹲在阴凉处眺望风景。赵主事亲自送来茶水,梅念远亲自给我打扇子。
不知何时,我竟惬意地睡着了,直到一阵熟悉的嗓门灌入耳中,将我震醒。
“哎呀,顾贤弟,怎么大中午的跑来重玄门打盹,莫非是来考察工期?”
我睁开眼,瞧见是漆雕白,遂满含热泪一把拉住他,“漆雕兄啊,你见着过小弟这副模样考察的么?”
漆雕白将我一打量,“说的是!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小弟是被发配来做苦力的,漆雕兄怎么也跑来了重玄门?”
漆雕白重重叹口气,“没事谁爱往这里跑啊,还不是工部尚书府中失窃,向大理寺报了案,我们头儿派我来跟工部各官员问话,寻找寻找蛛丝马迹什么的。”
我懒懒回了句:“什么玩意失窃了,还报到大理寺。”
漆雕白欲言又止,左右环顾。替我打扇的梅念远合上折扇,转身走开了。漆雕白这才附耳对我道:“先帝曾赐给工部尚书景明一樽青铜小鼎,被景明一直当宝贝供起来的,谁知前夜竟不翼而飞。”
“什么!”我吃惊不小。
“嘘!”漆雕白继续附耳,“不过景明不敢说出来,向大理寺报案只说是夫人的传家宝贝被盗,我们头儿亲自登门问案,景明才支支吾吾说了真相,不过,叫我们保密,这事若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
我点头,“晓得了。可为何要跟工部官员问话?”
“景老头府里管制甚严,寻常人根本入不了内府,大前天景老头生病卧床,又逢着圣上问重玄门工期,景老头便将工部各管事叫到府里商讨。那青铜小鼎又正是前夜不见的,这不,工部大小官员嫌疑便大了么。”
我继续点头,不过仍觉得此事蹊跷,正寻思,却听谁惊讶地喊了一句:“谢御史来了!”
我抬头一瞧,一身便衣的谢沉砚正攀上了城楼,站在矮墙边,衣袖被风吹得卷了起来,束发的白巾亦被吹到了肩头。
“贤弟?贤弟?”漆雕白在旁边唤魂。
☆撞破私情,假戏成真
赵公明得了通报,正要来迎接漆雕白,见到谢沉砚登上了城楼,立即又转了方向,疾步冲到了谢沉砚跟前行礼,“工部主事赵公明拜见谢大人!”
谢沉砚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停顿到了我面上。我正思忖难为他能在尘灰之下认出我来,却被赵主事当中一站,阻断了这十几步之遥的目光。
“便衣相见,不必多礼!”谢沉砚阻了赵公明的大礼。
工部雇佣修城门的百姓当即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谢御史!真的是谢御史!”
“我已不在御史台任职,各位乡亲不必再称呼御史。”谢沉砚解释道。
“谢御史,您离了御史台,也是我们心中的御史!您是大青天,都是被顾浅墨那个斯文败类给连累了!”
一时间,民怨沸腾,一部分颂扬谢沉砚的清廉,一部分诅咒我顾某人生不出儿子断子绝孙。
漆雕白同情地看着我,“贤弟,形势不妙啊!”
我点了点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弟我还是避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