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一个信封向江城北递了过去。江城北见他如此,脸上的神情也慢慢沉静了下来,一脸疑惑地接过陈峰递过来的那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件展开,人也不禁怔了一下。
江城北盯着眼前的这张A4白纸,程序化的短短三行字:
辞职信
本人赵明明因个人原因申请辞去泰悦总经理助理一职,望公司予以批准。
转行就是落款人、年月日。江城北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一双眼睛只是炯炯盯着这几行字,好似要将这封辞职信盯出个窟窿来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城北才抬起头,看着陈峰,问:“赵明明她人呢?”
“辞职信交给我就走了。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打定了主意,交接文档、涉及的文件都分门别类整理好了,就等着办手续了。”
江城北握着这页薄薄的纸片,脆脆的,上面的折痕还清晰可见。窗外是与泰悦比肩而立的几幢摩天大厦,仿佛涨满的风帆迎风而立,光可鉴人的玻璃巨幕发出幽冷的光芒。没有太阳的阴天,天空亦是灰蒙蒙的,灰黑色的雾霭又厚又重,仿如游絮,聚聚散散。
一时之间,江城北的心里仿佛想了许多,从街边初见赵明明时,她的落魄到她面对工作时的执拗,再到她说起母亲时的无助,以及那晚拥抱他时的炽热。赵明明的样子仿如电影的镜头一般,一幅幅地在江城北的脑中浮现。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千头万绪瞬时凌乱闪过。
终于,他开口,说:“好,我知道了。”
陈峰在一旁看着江城北。他穿一件普通不过的衬衣,袖口挽到肘弯处,面如冠玉。站在光泽油亮的柚木办公桌旁,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挺拔而坚硬,可是却有说不出的苍茫,形单影只的孤寂。陈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想,仿佛无限的感怀。不禁又想到赵明明,那个清秀执着的女孩子,犹豫着心里的话要不要说出来。
反反复复地犹豫了很久,陈峰还是忍不住,说:“城北,我不知道你和赵明明之间发生了什么。于公于私,于员工于朋友的立场。我还是想说一句,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赵明明对你,对泰悦,捧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陈峰说完,看着江城北。江城北仍只是站在那里出着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陈峰的话,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陈峰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江城北的办公室。
何淼本来以为江城北看到她和周振南的新闻会立刻来找她示好,没想到等了这几天,江城北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何淼心里又急又恼,满心的焦躁不安,要是主动向江城北示好,她又不甘心,可江城北不肯服软,她又忍不住隐隐担心。何淼是千金大小姐,自小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因为生得好看,越发恃宠而骄,哪里碰到过像江城北这样的人。
她天天握着手机,连睡觉也放在身边,就怕漏掉了江城北的电话。煎熬了这几天,耐心终于耗尽,大小姐脾气一上来,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
“江城北。”依旧高高在上满心傲慢的语气。
江城北握着电话不说话,何淼等了一会儿,到底是沉不住气,说:“江城北,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我需要解释什么呢?看看漫天的新闻,要解释的人应该是谁呢?”电话里听不出江城北的情绪,仍只是一副淡淡的语气。
何淼听江城北这样一说,心情好了起来,说话也就有了几分得意:“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我何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这样说,江城北仍是这般平静无波,只淡淡地说:“那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何淼被江城北噎在那里,进退不得。
好在江城北很快转了话题,说:“其实那照片拍得挺好看的。”
“有我本人好看吗?”何淼听江城北这样说,带出几分不屑地问道。说完了,见江城北不答话,觉得有些讪讪的,就又道,“那你哪天来我家负荆请罪?”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握着手机怔忡了一下。
何淼见他不说话,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不满,说:“江城北,我问你话呢。”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似乎才回过神来。他自控极好,很快便恢复了常态,说:“我还不是听你的安排。”
何淼听他如此说,才算是放下了心,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又缠着他说了好些不相干的话才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江城北还坐在那里没有动,脸上的神情带出几分恍惚。离成功只差这小小的一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意兴阑珊的疲惫,觉得那样、那样的累。
晚上江城北离开公司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司机停着车在大厦门前等着他。正要出大堂,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城北。”
其实是极陌生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江城北却禁不住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略过了一会儿,他才循着声音看过去。这时,唤他的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清楚来人,江城北忽地怔在那里。
是周钊平,居然是周钊平。
杂志上,新闻里见了无数次的面孔,此刻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其实,年少的时候,江城北亦见过他。那个时候,周钊平还很年轻,健壮而高大,身边是他的妻子还有周振南。周钊平搂着妻子的肩膀,看着前面的周振南,满眼的慈爱。那幅画面,江城北永生都不会忘记。
“你好,城北。”周钊平站在大堂的落地窗前伸出手,夕阳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身上。强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清晰。头发基本都已经白了,夹杂着稀疏的灰色。相比年轻的时候,他瘦了很多,也或许是因为重病的缘故。
江城北并没有理会周钊平伸过来的手,只说:“周先生,你找我有何贵干?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应酬你,我的司机还在外面等我。”他这么说着,还抬腕看了看表。
周钊平收回自己的手,脸上的神色依旧十分温和,说:“如果你是为了东方实业,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你是周家子孙,在我的遗嘱里,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周钊平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江城北冷冷打断了:“周先生,你弄错了,我姓江,不姓周,更不是什么周家的子孙。至于东方实业,我当然会得到它,不过不是在你的遗嘱里,而是在商场上堂堂正正地得到它。”他的声音冰凉而冷漠,好似带着一种锐利的恨意。
周钊平听江城北这样说,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懊悔、难过、无奈、茫然,刹那之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周钊平的心头。但多年的商场征战,让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说:“城北,当时我实在是情非得已,而且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情非得已?”江城北轻笑着重述了一遍,寒霜一般的目光射向周钊平,好似渗了冰。让周钊平的心里不禁也涌起一阵寒意。
“周先生,不如说你舍不得荣华富贵。”江城北说着顿了一下,带着轻视的眼波扫过周钊平的脸庞,才接着说,“我会得到东方实业,然后摧毁它。所以周先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活得久一点,看着我是怎样把你们周家毁灭的。”
“城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站在你的面前。可你是周家的子孙,我是你的爸爸,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报复而牺牲你的人生。”
“爸爸?”江城北轻蔑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看着周钊平,说,“你凭什么说是我爸爸,我生下来的时候没有这个人,三十多年过去了,你突然蹦出来说你是我的爸爸,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曾经的确很希望有一个爸爸,因为那样,别人就再也不会叫我野孩子了。可是慢慢地,长大一点就明白了,我就是一个野孩子。周先生,我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你知道吗?我曾经特别渴望有一个爸爸,渴望他的抚慰。在我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在我被别人瞧不起的时候,在我看到妈妈一个人夜夜哭泣的时候。那时,我特别希望有一个爸爸,他能牵着我的手,给我一点鼓励。等我长大了,能教我喝酒,告诉我怎样追女孩子。他是什么样的人,贫穷还是富有,高大还是矮小,这些都不重要,哪怕他天天骂我,揍我都可以。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稀罕了,甚至想到这些,会让我觉得恶心。”
他的语气平和淡定,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像是在说早已演练了千万遍的台词。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钉在了周钊平的心上。一瞬间,周钊平眼中最后的一点光华也消失殆尽,只余下无助与苍凉,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江城北说完便不再看周钊平,向大门走去,向前走了两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身折返回来,在周钊平的面前停住,说:“周先生,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其实应该感谢你当初这样对待我妈妈和我。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和那些艰辛的苦难,才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获得成功,我不光要为我自己的人生努力,还要为我苦命的妈妈争一口气。
“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生存所必需的柴米油盐,三餐一宿是什么样的苦难。你曾经追求过我的妈妈,也许是因为她的美丽,也许是她平凡的生活让你觉得好奇。她把你当成她人生的全部,可你只把她看作你生活中的一道甜点,你体验了一下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你尝过了,便满足地走开。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人生应该如何继续。她生活中经历的很多事情,是你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因为对你来说,地位、金钱都是唾手可得的。而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种拥有一直延续下去,哪怕抛妻弃子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江城北说完就走了,留下周钊平还站在那里,大堂里的地面擦拭得十分干净,光可鉴人,映出周钊平飘摇的倒影。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剧痛钻心而来,身后是已经黑下来的暗夜,像无边的墨海一样将这一切慢慢吞噬。
路上的车很多,江城北的车走走停停。无数的车灯连成一线,汇聚成一片明亮的灯潮,煞是好看。这里是城市的中心街道,道路两旁的大厦林立,此时灯火通明,映照得一幢幢大楼晶莹剔透。江城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想,此刻只是凝视着车窗外的璀璨华光。
不知道为什么,江城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善良、隐忍、美丽的母亲。
司机从后视镜里窥探着江城北的脸色,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开口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开着车向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江城北突然开口,道:“停车。”
司机听他这样说,连忙将车停在了路边。江城北边开车门边说:“我还有事,你把车开回去吧,不用管我了。”说着便下了车。
司机开着车很快便汇入了路上的车流,消失不见。夜风习习,像婴儿的手拂过面庞。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他的身边驰骋而过,川流不息的人语声、车流声、音乐声,还有耳畔呼呼的风声,无数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远远近近地响彻在江城北的周围。他站在那里,看着这浩然铺陈、灯火通明的十丈红尘,心里突然生出一片茫然。
江城北沿着街道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走得慢,身边的行人步履匆匆,快速地与他擦肩而过。路灯照着地面,投下的光圈由亮到暗地慢慢延伸开去,水泥路上映出晕黄的光,凉而薄。
无边的夜色包围着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风都带了凉意,吹在身上冷飕飕的。横竖交错的马路,通往不同的方向,江城北突然停了下来。
老旧的小区,路灯昏暗,原有的狭窄道路都划成了停车位,横七竖八地停了许多车。老式的房子,刷着砖红色的漆,却仍掩饰不住已经斑驳的墙面。有些窗户里还亮着灯,晕黄的灯光,透出温暖的晕黄色泽。这温柔的光,突然激起了江城北心中莫名的渴望,像带着不可名状的磁力,让他无法抗拒。
赵明明没想到江城北会来,开门看到他的脸,整个人不禁怔在那里,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走廊上的灯大约年头久了,线头接触不好,一明一暗地闪起来,不时发出刺刺拉拉的响声。赵明明看着他,他亦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城北才笑了一下,说:“我能进去吗?”
赵明明听他这么说,似乎才回过神来,连忙向边上让了一下,让江城北进来。江城北进来,看了看,便在屋子里坐了下来。赵明明还站在那里,心里一片纷乱,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了很久的路,你能不能给我倒杯水喝?”江城北突然说道。
赵明明听他这样说,连忙关了门洗了杯子倒了杯水,递到江城北手中。江城北接过一口气就喝了个精光,放下杯子,抬头看到赵明明正看着自己。她的眼睛如熠熠发光的宝石,黑白分明,可以清晰地看见瞳仁中小小的他。
“赵明明,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收购东方实业吗?我现在告诉你,是为了我妈妈。”
赵明明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由得一愣,她想过江城北收购东方实业也许有无数的缘由,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理由,禁不住一惊,脱口而出:“为你妈妈?”
“对,为了我妈妈。”江城北说着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的妈妈温柔、善良,事事都会先想着别人。她非常爱护我,为我做她能做的一切事情。小时候,我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就抱着我,替我挡那些孩子扔过来的石头。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她以为是良配,跟着他离乡背井,向自己所爱的人贡献了一切,可是却在她最需要关心和爱护的时候,被人像垃圾一样地扔掉了。我妈妈带着我,一直过着十分艰苦的生活,为一口饭,一个安身的地方苦苦挣扎。
“我妈妈没有兄弟姐妹,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父母不耻,又把她赶出了家门。那个时候不比现在,只能做那种薪水最低、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比如,打扫厕所、拣拾废品。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尝尽了世间的炎凉。我就是这样被我妈妈一个人用血汗一口一口喂养成人的。”
江城北说着,心中想起无数的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将脸扭向一边,露出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悲凉的神情。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妈妈一直一个人扛着所有的痛苦,默默地维护那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与那个人的关系,包括我。后来,我长大一点了,终于知道了谁是那个抛弃我们母子的人。他已经有了所谓的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了一个儿子。在我们母子为活下去苦苦挣扎的时候,那个人和他的老婆孩子却锦衣玉食,享受荣耀。那时,我就想,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坏人享尽荣华,而好人却要受尽苦难。
“我妈妈是一个人独自生下的我,因为了受了寒,又没有得到照料,落下非常严重的病根,身体一直都很不好。也许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妈可能根本不会再活下去。可是这样难,她也没有抱怨,还安慰我,说这就是她的命。但是,我不信命,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人一手造成的。是他,将我的妈妈推向了这样的境地。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妈妈终于一病不起。卧床了很多天之后,我陪着她第一次去了医院。我还记得医生的话,说如果要保命,只能动手术,需要三万元的手术费。这对于我们母子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决定去找那个人。”
往事一幕幕,浮上江城北的眼帘,这些过往,像梦魇一般,将他紧紧缠绕,一点一滴地渗透至他的血脉,他的生命。
“我还记得,那天非常冷,风刮过来,像刀子一样,割得脸很疼。我在他公司的楼下犹豫了很久,走过来走过去,想着自己要不要走进去,进去之后要怎么跟他说。就那样在那栋漂亮的大楼面前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了多久。正准备要进去的时候,那个人出来了,他搂着他的老婆,前面是他的儿子。身边跟着一群人,大概是司机或者员工之类的人。他们都穿着像电视里面的明星一样漂亮的衣服。他的儿子拿着我没有见过的一个东西,还在抱怨说不是直接从国外买回来的,不喜欢。他的老婆说没关系,那就再买一个,反正就几万元钱,很便宜。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从我的面前走过,没有人发现我。我张着嘴好几次要叫他,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上车走了。”
此时,江城北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平静地诉说这些往事,好像只是在说一个故事。只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好似见不到底一般。
“妈妈很快就病入膏肓,我用尽办法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天天枯萎。我妈妈十分可怜,在她弥留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听她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江城北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他将头扭向一旁,狼狈地抹了一把,才接着说:“我抱回妈妈的骨灰那天,路边的电视里正在播关于这个人的新闻,他签了个大生意。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打败那个人,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让他也要感受到这种绝望的痛苦。”
赵明明沉默地听完江城北的故事,心中的惊诧到了极点。可是电光火石之间,很快就明白了江城北所说的那个他是谁。一时之间,心里也好似掀起了惊涛巨浪。原来,这般让人仰望的江城北有着这样不可言说的身世。
她看着江城北,心里只觉得复杂莫名,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又仿佛无限的悲悯。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可是又觉得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她伸手握住江城北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柔弱,可是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江城北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江城北扭过头来看住赵明明,眼中流转出无限爱怜的情怀,无数的情愫在他的眼波中交汇流转,可是到最后都慢慢地沉寂,化为了深深的痛苦。他伸手抚上赵明明的脸,微微的凉意触上赵明明莹白的脸庞,缓缓地说:“所以,赵明明,我会接受你的辞职。所以,我不能爱你,因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打败那个人,摧毁那个人所拥有的全部一切,就算牺牲我自己的人生也在所不惜。”
江城北看着赵明明,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像垂死挣扎的兽,明知前面必然的结局,却也无法回头,决绝的悲凉带着最深切的绝望,却又忍不住对她无限眷恋。
他的人生早已注定如此,命运早就将他的一切定格,无法动弹。他没有资格任性,他不能在离成功咫尺之遥的时候举步不前。过往的一切早就穿透了他的血脉与灵魂,如果就此放弃,那将是对妈妈、对他自己、对那些过往的背叛。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竭尽全力地遏制住内心深处的深深情意与心酸不甘,也许是太用力了,太疼了,连抚着她的手都好似发起抖来,声音都是颤颤的:“明明,请你原谅我,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这一生,他再也不能期盼幸福。
屋里亮着灯,窗外却是沉沉的夜色。这么晚了,各家窗口的灯火也早已灭了,越发显得外面的暗夜如墨。小区里有晚归的车,大约是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打着转。车里放着一首老歌,深沉的男声,配着京剧里花旦的唱腔: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吗?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苍凉的歌声与婉转的唱腔远远近近,缠绵悱恻的声音交汇在一起,让这无边的夜色也好似添了几分凄凉。夜风刮过,树上的枝梢响起一阵阵嗖嗖声。
赵明明还握着江城北的手,他的手这样凉,握了这么久,依旧没有几分暖意。赵明明的心里不知是一种怎样的情愫,难以名状的震撼,惊涛骇浪般的思绪翻滚,不能言说的无限怜悯,百转千折的无可奈何,还有从内心深处涌起的绝望悲怆,千头万绪如乱麻一般交织在一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江城北,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淡淡的孤寂身影,无限凄清。赵明明想对他笑一下,用力扯开嘴角,似乎想让自己笑得自然些。笑容还未展开,心里却涌起无限的酸楚,眼泪忍不住就浮了上来。万语千言,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后来,江城北大概是倦极了,便在沙发上睡着了。睡梦中的他,少了许多凌厉,可是眉头却蹙得更紧了,好似千愁万绪,全都凝聚于此。这么瘦,棱角处的骨头分明。一张好看的脸,眼睛鼻子,好似一笔一刀精心刻画而成,清秀中透着隽永。大概是累极了,睡得很熟,连赵明明的手在他的面庞上一次次的流连辗转也未察觉。
她一遍遍地抚过江城北的眉头,仿佛如此就能抚平他心中痛得不能言说的伤,抚平他心中的无限凄凉。可是她的胸中却又酸又涩,像是被什么生生堵住,梗在那里,堵住了呼吸。满腹的话语,卡在那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还是用力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窗外黎明破晓,天际露出无数深浅不一的蓝色,明亮的,幽暗的蓝色,伴着褐红,好似给厚厚的云层镶了七彩的花边。
桌子上的钟嘀嘀嗒嗒,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边的云彩再也无法阻挡朝阳的脚步,太阳终于冲出厚重的云层,射出万丈的金光。赵明明看着窗外晨曦灿烂,绚烂得如同燃烧到极致的烟花,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江城北醒来的时候,赵明明正在往桌子上放早餐,空气里都是氤氲的米香,带着淡淡的香甜气息。屋外是一天开始时清晨特有的车水马龙的声音,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有一种人间烟火生活气息的温暖喧嚣。
“卫生间里有新牙刷和新毛巾,快点洗漱完吃早饭吧。”赵明明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江城北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牙刷还没有拆包装,应该是新买的。他拆开来刷完了牙,又拿过毛巾洗脸。水龙头的水是凉的,拍到脸上让江城北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捧起水拍了好几次脸,才抬起头来,打量起镜子中的自己。额头的水珠不停地顺着脸庞往下淌着,他凝视了镜中的自己好久,才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庞。一瞬间,那个让人熟悉的江城北似乎又回来了,俊朗之中透着隐藏不住的锐利锋芒。
早饭做得很简单,和上次江城北为她做的一样,白米粥,煎鸡蛋。赵明明盛好粥放在江城北的面前,两个人都没说话,坐下来一口一口喝着粥。吃完早饭,江城北站起来,说:“我来洗碗吧。”
说着,江城北便挽起袖子,将桌上的碗筷收聚到一块,拿进厨房。一会儿,便转出哗哗的流水声。赵明明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衬衫已经有些凌乱了,有几处深深的褶皱。他做家务的动作十分熟练,放上洗洁精,在水龙头下冲水,冲洗干净后,又拿过干毛巾擦拭干净,然后放进橱柜。
他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又将灶台擦拭干净了,才转过身来,说:“我要走了。”
赵明明亦没有觉得意外,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变一下,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江城北慢慢走到门口,站在那里,伸出手去开门,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转过身来看住赵明明,说:“需不需要我再帮你找一份工作?”
赵明明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
江城北听她这样说,才点了点头说好,想了想又说:“如果有什么事,你要记得找我,就当是朋友。”
“好。”
“照顾好自己。”
“好。”
赵明明答应完,见江城北还站在那里。想了想,终于说:“江城北,你就要实现你的梦想了,以后你要对自己好一点,要让自己快乐一点。”
江城北听了赵明明的话,只觉得心里蓦然一阵酸楚,又觉得有说不出的浓浓苦涩之意,似乎还有一种让他欲罢不能却不得不舍弃的温暖。几乎本能地,他伸出手去,只差一点点就要抚上赵明明的脸庞,只隔着短短一厘米的距离。他的手又停了下来,虚掷在空中,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又慢慢地将手缩了回来。
他握紧门手,仿佛用尽了全力,终于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再也没有迟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明明关上门,悲伤再也不能自抑,她抱紧自己,蹲了下来,大声哭泣。她哭得撕心裂肺,好似要将心中的难过都在这号啕中宣泄出来一般。其实她知道,就算哭到眼泪流干,也只能这般无可奈何。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大声哭泣,仿佛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啊,除了哭泣,她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可是,这一刻真正来临,她还是觉得那样的难过,好似心肝肺被人牢牢攥在手中,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命运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些不可言说的无奈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让人生充满遗憾。可是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真正明白希望、珍惜、幸福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呢?
何家的房子是一栋独立的三层楼房,房子西边山峦起伏,前面有一个独立的小花园,后面是大块的草坪。园丁打理得非常精心,草坪修剪得十分整齐,打扫得又干净。正值**月的时节,小花园里的花开得正是繁茂的时候,姹紫嫣红,红花绿树,十分好看。
何淼在楼上房间看到江城北的车,得意地笑了一下,又对着镜子细细打量了一番,略略补了补口红才算是满意了,整了整衣服,这才慢慢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到门口接江城北。
她站在那里看江城北下了车,也不动,只等着江城北自己走过来。江城北下了车,见何淼站在那里,明白她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生出几分不耐来,可是面上仍只是寻常,微笑着走过去揽住何淼的肩。还没来得及说话,何淼斜睨了他一眼,说:“来这么早干吗?再晚点嘛。”
江城北不理她,只笑了笑,说:“我还不都是听你的差遣,你这气也该消了吧。”
何淼听他这样说,才露出笑来,说:“就知道你不会不来。”
江城北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厌恶,心浮气躁得几乎不能自抑,强压着心中的不耐,也不想再跟何淼多作口舌纠缠,只说:“快进去吧,你爸妈等着呢。”
何淼想了想,也就挽着江城北的胳膊进屋子里面去了。见他们进来,何建辉和夫人赵欣瑶也笑着迎了过来。江城北伸出手去与何建辉握手,说:“何先生,又见面了。”因为是在家里,何建辉穿寻常的家居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江城北又转过身来与赵欣瑶打招呼,说:“阿姨您看起来真年轻,比何淼还要漂亮。”说得赵欣瑶心花怒放。正说着话,何家的园丁搬了盆花进来,还没有说话,赵欣瑶就已经惊呼着走了上去:“好漂亮的石斛兰。”
那园丁见她如此,连忙说道:“江先生送过来的。”
“城北,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花最是娇气,你居然在北京把它养活了。”边说着边弯下腰去细细地看那花儿。那花开得极好,一朵一朵簇成一团,白色的花瓣,边沿处却是一团紫色,像是特意镶着的花边。
“阿姨您喜欢我就高兴了。”江城北站在一旁笑着道。
何淼见如此,转头笑着瞪了一眼江城北,说:“你可真会拍马屁,知道我妈妈就喜欢花呀草的。”她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几个人坐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何家的阿姨进来叫吃饭。何建辉便站起来,道:“饭好了,就边吃边聊吧。”
饭厅的空间很大,一层又被特意挑高了空间,因此光线极好,更显得一桌子菜肴丰盛,色香味美。都坐下了,何建辉才说:“城北,不要拘束。今天是家宴,都是家里人,你不要客气。”
江城北笑着说了声“是”,又向赵欣瑶致了致意,见都动了筷子,才夹了块鱼到自己碗里。过了一会儿,何建辉才说:“城北,我不管你是什么动机。但是既然何淼选择了你,我就希望你对她好。你成了何家的女婿,你放心,何氏一定会全力支持你的事业。就我个人来说,也十分乐意与你这样的年轻人合作。现在能成为一家人,更是皆大欢喜。”
何建辉说完,赵欣瑶又接着道:“淼淼从小被我和她爸爸惯坏了,要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还要多包容她。我们把她当掌上明珠般养到这么大,就怕她受委屈。”
江城北面上虽笑着,听何建辉和赵欣瑶不停地说这说那,心里的不耐烦却好似到了极处,强压着心里的厌恶,又说了一会儿话,才站起来告辞离开。何建辉和赵欣瑶、何淼三个人送到门口见他离开了才转身进屋。
一进屋,何建辉就看着何淼,问:“淼淼,你真的决定就是他了吗?”
何淼略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何建辉见她如此,才说:“江城北虽然不错,可是他那样的人,怕是轻易不肯臣服。”
“爸,他要不是这样我还看不上他呢。”
何建辉听她这样说,轻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赵欣瑶,开口道:“我看着也不错。有我们何家在后面撑着,江城北也不敢对淼淼怎么样。”说着,她又瞪了一眼何建辉,才接着说,“就算江城北再不好,还能坏得过你去?”
何建辉见赵欣瑶如此,也不说话,只是拿起外套,叫司机准备出去。赵欣瑶见他往外走,也发了急,全然不顾形象,追上来,指着何建辉,道:“要不是江城北要来,你也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家。哪天我死了,你干脆把那个姓庄的寡妇娶到家里供起来。”
何建辉好似没看见赵欣瑶这个人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她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快步离开了,留下赵欣瑶一个人在那里伤心啜泣。
何淼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情形,她知道留不住何建辉。便走上前来安慰赵欣瑶,劝她看开些。赵欣瑶抬头看了看何淼,说:“淼淼,你以为我想这么闹吗?这么多年,妈妈真的难过啊。”
何淼见自己母亲如此,也难过起来,心里想起庄馨和赵明明母女,眼中不禁露出深深的恨意来。
江城北从何家出来,坐在车里脸上神色虽是平静,可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像是在极力地压制着什么。仿佛连他自己都知道,如果不拼命按捺,不竭尽全力地阻止,他一定会失去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自控力。而一旦他不能自制,那他就会失去对整个事态的控制,而如果他失去对全局的掌控,那么他的公司包括他都将掉入万丈的悬崖。他的心中燃着一点微弱的光芒,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磁力,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前行,像扑火的飞蛾。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这样飞扑上去,所以只能用尽一切力量去扑灭那一点点温暖的微光。
他没有关车窗,风吹过来,吹得头顶的发丝飘摇,道路两旁种着参天大树,树干笔直挺拔,枝丫相连。时不时会有车一路呼啸而过。江城北不知道想了什么,发动了汽车驰骋而去。
这个时候,偌大的陵园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排排墓碑沉默地立在那里,每一个墓碑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生命。不论这个生命生前是鲜活,是落寞,是荣宠,是艰辛,现在,都已经化作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