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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邈这头越来越忙碌,有时忘记吃饭,有时把电脑一合整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墙发呆。 宋爱儿知道,他这是碰上难题了。其实不看报纸也知道,形势越来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在一年多后显现出了它的力量。当时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凭借着雄厚的资本一马当先,借机注入大量资金进入公共基建领域。这些长线项目收益可观,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巨额资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看来是一个至少长达十年的无底洞。 王邈的父亲在世时,商界声望颇高,又有一半侨商背景,所以不惧风头地一笔拿下。如今只剩王邈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再加上股市动荡,一场收购战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年的年末展开。 他一着急上火,脾气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爱儿看在眼里,沉默无言。 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走在路上裹着大衣仍会瑟瑟发抖。 这天,宋爱儿起身拉开落地窗的垂帘,忽然回过头,冲着王邈喊:“快看,外头下雪了。” 正和人视频会议的王邈转头看她一眼。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干净的。这笑容看得人心里一动,似乎所有烦躁都渐渐地淡却了。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王邈切断视频,赤着脚从地板上走来。 她一回头,这个人已然双手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头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极点。 宋爱儿正要说些什么,王邈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却忽然伸了个懒腰。 “走,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出门溜溜。” 他出门戴着她自己织的一顶帽子。两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活像两只圆鼓鼓的活宝熊。王邈怕丢人,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一月的北京大雪不停,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肩头帽上。北京街上的人渐渐地少了,有不少异乡人已开始托人四处买回家过年的车票。 再过不久,这座城市就会陷入少有的空旷。王邈漫不经心地散着步,任凭凛冽的大风吹得脸上生疼,感受着她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温暖。他问她:“宋爱儿,你多久没回家过年了?” 宋爱儿呵了一口气在掌心:“有十年了吧。” 王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吸了吸鼻子,仰头一笑:“怎么了?我不是你的Freda,用不着你的那些心疼。” “我觉着你这人——”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她回头对着他一笑:“王少爷,咱们跑步吧。” 王邈眉梢一抬,顺着她的台阶揭过不提。 两人跑了大约半个小时,王邈出了一身热汗,宋爱儿却已是气喘吁吁。她心想,自己怎么能和身体好得跟一头牛似的这人比跑步。好在不远便有一个报刊亭,卖报纸的大爷顺带还卖一些冬天的热牛奶。宋爱儿正觉得口渴,主动停下步子要买一瓶热奶。百无聊赖的王邈在一旁随手拿起本杂志,翻得哗哗作响。忽然间,那哗哗声突兀地停住了。 宋爱儿回过头,只见王邈合上手里的杂志,问:“大爷,这杂志怎么卖?” “二十块一本。” 王邈低头又翻了翻印着头条的那几页,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付钱,我买了。”宋爱儿刚翻出一张五十的递给人家,这人却迅速地合上书页,把杂志一卷,在路边随手拦了辆车便探身坐了进去,车子转眼就消失了。 宋爱儿立即也拦下一辆车追上去,她不停地给他打着电话,蓦地想起,两人出门前他把手机丟在了沙发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 宋爱儿低头翻出钱袋,数着自己带出的零钱,好在带得不算少。她把一沓零票塞给司机。 “师傅,我说几个地儿,您绕路转转。我要找人,非找着不可。” 这个寒风凛冽年关将近的下午,坐在出租车里的宋爱儿几乎把小半个北京都找了一遍。宋爱儿降下窗,小小的车窗缝隙之间,呼啸的北风挟万马奔腾之势涌进,吹在人的脸上,有一点刀子割过般的生疼。 这种疼痛令她陡然清醒过来。宋爱儿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杂志。 照片里的蒋与榕只露了一小脸,正和人签着文件。一个女孩的照片被巧妙地与他连接在了一起,女孩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明媚。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心想应该就是杜可口中的那位大小姐。 不知蒋与榕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让一个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续弦。想必其中的利益错综复杂,远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想象的。这样想着,宋爱儿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情景。多有意思。 杜可曾经很爱这个人,王瑾姐也是那么爱他。她们爱他,都是豁尽了性命的爱。这个大小姐也是因为爱吗?她是第三个,还是淹没了无数名姓的不知哪一个后来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鹅毛似的大雪纷纷然地落在了北京的立交桥上。 已经茫然地在小半个北京转了一圈的的哥忍不住回头问她:“姑娘,你看……” 宋爱儿看了眼白雪之中的北京城:“车费快用完了?” “还够去一个地儿。” “这里离故宫远吗?” 的哥愣了一愣:“算车费不够。不过,嘿,谁让我都载了您一下午了。您这会儿是要去故宫吗?” 不紧不慢的车速之中,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缓缓地晃过。暮雪已至,万家灯火。立交桥下堵了车,长长的一条街变作了车河与灯河。时光就这样流逝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有不少车的车顶在等待中已积起了薄薄一层新雪。 宋爱儿点点头:“嗯,去故宫。” 这时故宫早已关门谢客,外头又下着雪,几乎没什么人站在外头的售票处。雪花似枝头掉落的梨花,随着呼啸的大风漫天翩然飞舞。红墙碧瓦,琉璃世界,世界忽然寂静得没了声响。 宋爱儿站在纷然大雪中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发上衣上都落满了细雪。 十年有多久?于她,足以让曾经软弱无力的孩童长大。于王邈,是与挚爱的亲人生死两隔,尘满面,鬓如霜。而于蒋与榕,则是一笔抹去了过去,从一个出身平凡的穷小子一跃而成为手握万千财富的新贵。 不过是短短的十年啊。 一百年有多久?皇帝被推翻,嫔妃落魄出逃。这座紫禁城的主人一易再易,繁华全化作尘土。 上次来故宫时,艾梦河曾经这样告诉她:“宋小姐,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已有六百年的历史。六百年,人生不过是多少个弹指一瞬。每一个黄昏,我散步在这些红墙黄瓦之间,总是会在恍恍惚惚中听到一个声音。起初我疑心是紫禁城的晨钟暮鼓,可是它比钟声更悠远,比鼓声更响亮。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宫殿前,看到灰蓝的天空哗啦一声飞过一群鸽子。我忽然知道我曾经听到的是什么了。” 宋爱儿记得自己曾笑着问她听到的是什么。艾梦河说,我听到的是命运的声音。她问是否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力量将所有人与事联系在一起,挣不开,脱不掉。 她那时只觉得艾梦河一辈子研究文物把脑袋也给研究傻了,竟然相信起宿命论。宋爱儿从不信命,因为命运待她一点也不好,要是她真的信了它,屈服它,那就一辈子都别过了。 因为不信命,她千方百计地逃出宋家。因为不信命,小小年纪的她辗转到了东南亚讨生活。还是因为不信命,她来到了北京,认识了王邈。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感觉到泪水在脸上冻住了,结成了薄薄的霜。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从容平淡。 “宋小姐?” 宋爱儿回过头,看到了暮色与风雪中的艾梦河。艾梦河穿一身大衣,披着厚厚的围巾,一手把住自行车的车把手,慢慢地推着车向她走来。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是红红的,经历了岁月风霜的眉角有一种独特的沉静从容,面容却像这个年纪的所有普通女人一般带着衰老的痕迹。 她看着宋爱儿,又喊了一声“宋小姐”,口气温淡:“你来找我?” 宋爱儿红着眼睛看她:“艾老师,王邈不见了。” 艾梦河推着车,看着满身落雪的她,伸手替她掸去了发上的雪迹,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条新织的围巾,如同母亲对待女儿一般替她系上。 “走吧,边走边说。”艾梦河说,“王邈并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一座北京城,他不会走丢的。” 她们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定,艾梦河替她点了一杯热可可,却给自己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宋爱儿说:“王邈一定是去找蒋先生了,蒋先生要新娶妻子,财经杂志放出风声,他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说的蒋先生是蒋与榕?”艾梦河平静地打断她。 宋爱儿看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中看出一点什么痕迹。 艾梦河啜了一口咖啡,放下瓷杯:“蒋与榕不会要他的命。” “艾老师?” “很早前他答应过小……王邈的姐姐,无论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也不会伤害王邈。至少,不会伤及他的性命。蒋与榕这人虽然心思深,可是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王邈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吧?” 提到这个,艾梦河的眉角柔和,“是我见过感情最好的姐弟了。” 艾梦河又说:“王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刚出生时,还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他姐姐就趴在保温箱前不肯离开。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点点地照顾他,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痛。 “艾老师,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艾梦河平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她咬咬牙:“我和王瑾姐……” “王瑾姐?”艾梦河的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哪个王瑾?你和小瑾是什么关系?” 宋爱儿深吸一口气:“我和王瑾姐的事一言难尽。不过——这些,你一定记得。对不对,艾老师?” 艾梦河接过她递来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这个鬓发微白的女人,低着头,就这么僵住不动了。宋爱儿看着她发抖的手指,屏住气,生怕惊醒了这个梦。对方仔细地看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王瑾姐曾经和我提过,她大学念的是海洋学专业,后来一直在象牙塔里做研究。当年跑到东南亚,就是为了和当地组织一起做太平洋水域样本分析。可是那个合作项目两个月就结束了,她却在东南亚整整待了大半年。”宋爱儿把纸片慢慢地叠了回去,“直到海难来袭,她遇难的消息传入国内……这之前的大半年,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在东南亚的情况?” “我一生没有儿女,早已经把王瑾当成自己的女儿。”艾梦河微微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神情之中有难掩的痛苦,“我早就知道,那场海难不止那么简单……” 重新睁开眼后,艾梦河已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宋小姐,你今天来找我,把我约在这里,一定是要告诉我那些关于王瑾的事。请你务必以对待一个失去女儿多年的母亲的心情,把这些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宋爱儿看着对方的脸色,点点头。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大雪已停,夜空明净,风也小了许多。路灯下艾梦河的容貌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才见过这个女人悲伤的模样,有些不适应她忽然间恢复的平淡温沉,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已久的话。 “艾老师——” 艾梦河站在阶上低头看她。 宋爱儿张了张嘴,有些不好意思:“王邈的父亲过世了……那天,我在西雅图的葬礼上没看到你。” 艾梦河想了想,笑了:“爱儿,在你和王邈眼里,我和他父亲是什么关系?” “爱人?” “你是听王邈说的我们的故事吧?” 宋爱儿的脸有点红了。 “我们不是爱人,我们只是红尘中的一对陌路人。”艾梦河的鬓发被风拂得微乱,眼神却是历经岁月沉淀后才有的坚定明亮,“爱人这个词,是非常珍贵的。它代表责任,担当,不离不弃。很多人在爱人走后也不会另寻他欢。不是不想,只是这份感情的沉重厚实,没有第二个能接住它的人。一个人想要找到爱人,可能要经历许多许多的失望,许多许多的伤害,甚至是许多许多的猜忌。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寻找爱人的。王邈的父亲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遇见他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知道我们可以走下去,但这一路的很多东西,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我爱,但我害怕失望。我们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我到现在也不后悔。我和王家唯一的联系是王邈和小瑾。” 宋爱儿说:“我没想到您会和我说这么多。” “我要谢谢你曾经帮助王瑾。” “王瑾姐是个好人。” “那王邈呢?” 她的笑容僵住。让宋爱儿说出王邈是个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让她说出王邈是个不错的人,都有一定难度。 宋爱儿缓缓地斟酌了一下。“王邈……不是个太差的人。” 艾梦河听得笑了,默然半晌,她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接近王邈是为了什么。我只问你,你喜欢王邈吗?” 宋爱儿沉默了。 艾梦河等着她的答案,一分钟,两分钟……渐渐地,风雪里,两个人几乎快站成了小雪人。对方终于叹了口气:“王邈不是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孩子。收手吧,爱儿。一切到此为止,或者我可以帮你向他解释。他虽然固执己见,对我的话还是会听上三分。你帮过王瑾,我不想看到你们反目成仇的那天。” 宋爱儿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潮涌动。 分别时艾梦河给了她一个地址,说也许在那可以找到王邈。 宋爱儿又腆着脸问她借了一百块,她打车过去,发现竟然是蒋与榕曾经答应要送给自己的那栋写字楼。 年关将近,不少白领已经回家乡过年,整个CBD像是一座小小的空荡无人的孤城。 她站在那栋摩天大楼前,仰着头,一个人看了很久。没有撑伞,落下的雪花几乎把她堆成了一个薄薄的小雪人。 王邈会在那楼顶吗?她瞪着摩天大楼的最顶层,突然想象着此刻如果有一个人被推下的场景,一颗心如被大手猛地攥住。 这个画面像一盆雪水倾浇在她的头顶。宋爱儿的最后一点犹豫也被浇灭了。她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想象,是此时此刻,或者是下一时下一刻,真的就要发生的一件事。心跳怦怦如擂鼓,一个莫名的声音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夜色里的雪花像一片片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拂得人满头满脸都是一片白。摩天写字楼的最后一个窗口也熄了灯光,宋爱儿掏出门卡,从特殊通道直接乘电梯上了顶楼。 远远地还没走近,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硬物砸在了玻璃上。 这声响在黑暗中摄人心魄,令人的心狂速地跳了起来。 王邈的吼声毫无预兆地同时响起,震得几乎整扇墙壁都在嗡嗡地打战。 “我姐是怎么死的!” 整个大楼的顶层静得可怕,听不到那个人的回应,王邈的狂怒似乎无法控制。那咆哮声震得宋爱儿的整个心腔都快碎开了。 “你他妈给我说一句实话,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答他的还是平静的沉默。 砰一声! 又是什么落在了玻璃上,呼呼的风声忽然疾速地从她耳边掠过,薄薄的耳缘被刮得生疼。 宋爱儿看到了里面砸碎的一扇玻璃。冷风灌进缝隙,直对正门。她伸出的手,轻轻地攥紧,只是靠着门坐下,躲过了一点疾风。 那扇虚掩的门隔在两个世界之间,隐秘,也安全。好像人和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确保他一切都安然无恙。 狂怒中的王邈是不是掐住了蒋与榕的脖子,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急促的喘息声?还是他一拳打中了他的肚子,才会发出那种痛苦的闷哼?宋爱儿按下心跳,问自己,如果这两人里,今天非得死一个,她会帮谁?如果王邈杀了人,她是帮他收拾现场,还是做那个第一时间的目击证人? 王瑾,王瑾姐,因为有了王瑾姐,这些选择都不存在了。宋爱儿握紧把手,正要进去,蒋与榕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个人说话总是缓缓的,不急,却又很有力。说到重要的事,他喜欢一字一字地讲。他就这么一字一字地说着:“王邈,那个女人我还是会娶,无论你反对还是同意。她是我的新妻子,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王邈听得笑了:“这时候给我老王家落井下石的,你可真敢当头一个。” 蒋与榕没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心平气和地继续说着:“至于你父亲留下的那些股份,我确实有权得到它。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门女婿了,你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我为王家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是你欠我姐的。”王邈口气蛮横地打断他。 “你错了,王邈。”蒋与榕的态度出奇的温和,也出奇的坚定,“我不欠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欠的东西。” 宋爱儿正听得凝神,话未落音,忽然听蒋与榕一声大叫,似乎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她的心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呼吸之间都是慌张。 可一声大叫之后,却再无回音。 宋爱儿的大脑一片空白。门的那侧发生了什么……王邈捅人刀子了?还是……他把蒋与榕推下了楼顶? 她的手握动那个门把手,冲进去时险些摔了一跤……顶楼是三百六十度全景区,门和门之间向来只作为空间的间隔,没什么实际性的防卫功能。半推开的门露出一方小小的影子,正在生死边缘的蒋与榕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不大但却能让三个人都听到的声音突然地叫了一声:“宋小姐!” 眼前的一幕让她的脚步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坚实的落地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被生生地砸开了一个大口,满脸是血的蒋与榕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大半个身子已顶在了玻璃窗外,身下就是苍茫的夜色和一眼望不清的街景。危楼高百尺,地上的人听不到呼救,而摩天大楼顶层的人也觅不到生机。 多年的素质训练让蒋与榕到了危机关头仍是一片平静。他涨红着脸,就这么直视着满眼杀气的王邈,艰难地开口:“难道你打算让宋小姐看到你杀人吗,王邈?” 他的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像嘲弄,又像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了这时,这个男人还在笑。 王邈的手又缩紧了一些,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忍不住……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脑袋里轰轰地响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想就这样一把将他推下去。推下去,看他像棵无助的蒲公英飘落在大风里,最后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这是他欠姐姐的,这是他欠他们王家的。 “王邈——”一个清明的声音,忽然响在他混沌的脑中。 宋爱儿在他背后几近哀求地开口,她的嗓音在发颤,紧握的手骨节分明。 “王邈,我们回家。” 脖子上的力量在一点点地收去,终于消失于无形。“砰”一声,蒋与榕顺势坐下,整个背部被玻璃割得一片狼藉,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落地窗流下,像是外头刚刚下了一场血雨,雨水打落在了玻璃上。 劫后余生,喘了一口气的不只是他。宋爱儿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险些瘫软在地上。 发觉她在害怕的王邈缓缓地转过头,雪夜的天空没有星光,只有一线暗淡的光线从不知哪里拧开的一盏小灯上射出,照在他戾气毕露的侧脸上。他的眼睛赤红,嘴角是肿的,一张脸五颜六色,全是摔打过后的痕迹。 这么望着她的时候,站在一线幽暗中的他,眼神里却有一点孩子似的茫然。半晌,王邈抬手擦去唇角血迹,狼狈地问出一句话:“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抬脚想迈向她,却是顺势跌到了地上。 宋爱儿慌忙地爬向他,在包里找着纸巾。他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手背上忽然啪嗒一声,有些凉。难得见她哭一次,还是这种场合。 王邈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忘记了自己受伤的手上全是血,把对方一张干净的脸,也弄得血糊糊的。“不要哭。” 没等宋爱儿回神,王邈掉过头,冷冷看着颓然坐在不远处喘气的蒋与榕。黑暗里,王邈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用那种她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开口,居高临下,仿佛随时可以将对方逼到走投无路,轻松得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蒋与榕,有些烂账我真不愿和你算,怕提了脏我的嘴。何况从前我还喊你一声姐夫。” 蒋与榕沉默着,没有和他正面交锋。 王邈于是冷笑一声,“你扪心自问,巴结上王家给你带来多少好处,我姐那个傻子又给你铺过多少路?”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想到北京的会所里给有钱人当保安,因为没门路被人像踹一条狗似的赶出来。你的那个痨病鬼妹妹,受了我姐的细心照顾,还不忘在你们俩之间挑拨离间,把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没学历,是谁给你弄的成教班,又用关系帮你转的院。你要什么,我姐就给什么。你都不用开口,她就巴巴地给你做好了。躺别的女人怀里睡觉时,你摸心口想过吗,这辈子装模作样的资本,是谁给你的?” “后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一夜之间翻身上了云顶。在外做生意谁不顾忌着你是王家的人?你明里暗里给自己谋利,哪回不是打着王家的名头?你不是握着我姐这一张好牌,偌大一个香港,有谁会理你?” “我告诉你,有一句话我王邈是真从你身上才学到的——” “永远别喂饱看门狗。” 褪去了那些伪装的温情,王邈一时间变得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大男孩。是的,这个才是真实的王邈。挥金如土,也算计着每一分身家利益。看似糊涂,却比谁都精明冷清。疏淡客套,又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对她好,也不好。好,或许是出于那少得可怜的爱情。那些不好,却是最自然的性情流露。 他那么了解自己,所以才会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王邈的话说得真是刻薄,她一个外人尚且听不下去,一直坐在不远处的蒋与榕却是一言不发地从头听到了尾。 等王邈说完了,蒋与榕才抬起眼,看看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这个人。 最后,他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王邈……这些话,你姐姐曾听过吗?” 王邈讽刺地笑了:“我姐那个傻子,从头到尾都拿你当个宝。” 蒋与榕点点头,眼中有黯然飞快地一闪而过,“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没有半分异议。所以下次陈述事实时大可不必如此尖酸刻薄,这样只会失了你大家公子的气度。”咳嗽着,他爬起身,“除了那句……你说我辜负了你姐,我不承认。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辜负过她,更谈不上背叛。即使在她死去的多年之后,我也一直把她放在心上。她是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女人,也是我蒋与榕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王邈,也许我对你说过很多谎话,但这一句……这一句话出自真心。” 说完,他扶着墙踉跄地起身,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走去。蒋与榕直到走出顶层也没再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她是与计划无关的人。 他的背后还在滴血,那些血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微弱的灯光里,却仿佛一摊摊不知为谁掉下的眼泪。 “怎么找来的这里?” “是艾老师给我的地址。” “你去故宫找了她?” “嗯,碰上她下班,两人在咖啡馆坐了一小会。” 落地窗外的纷然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薄薄的云层间可以看到一弯悬挂的月亮,月色透不过云,因此天地愈发清冷幽暗。 摩天大楼的顶钟适时地响起,敲了十二下钟,每一下都既缓慢又沉重, 新的一天已经不知不觉来临了。 宋爱儿给他收拾伤口时,王邈一直不挪眼地看着她,好像能看出些什么东西似的。 最后,他没话找话:“哎,你男人刚才那一下子……帅吗?” 话未落音,宋爱儿抬起头,看他的眼神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她想,一个人的智商,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从峰值跌倒谷值。从一个健康的正常的成年人,跌到小学生的水平?好在她和王小朋友相处,已经处出了一点经验。 宋爱儿点点头:“帅,都帅出我心脏病了。” 他听得乐了。 一声轻轻的叹气却补充般地响起。 “王邈。” “嗯?” “这种帅,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知道了。” 王邈小时候就跟武术师练过一阵子,打架是个好手。蒋与榕似乎也没有对他下狠手的意思,因此这个人身上虽然大伤小伤无数,却只是看着吓人,一点没伤及内里。他伸手揽过她的肩,两人一起躺在了融合着血迹和泪水的地板上,谁也没嫌脏。冷风从玻璃洞口呼呼地吹进来,他伸手替她盖上了大衣。 仿佛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人。她听见他平静的呼吸,微微地侧过头,靠在了他的怀里。 “今天找我找得够呛吧?” “嗯,找了好些地方,还把身上最后一分钱都用光了,去故宫是那打车师傅给我打的折。”她抬头看着落地窗外的云和明月。 摩天写字楼的顶层,三百六十度的全景,他们此刻也算是把小半个北京都睡在了身下。 王邈说:“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死心眼?” 她说:“担心呗,怕你出事。” 王邈也累了,微微偏过头,把她揽在怀里。喃喃着,他像是对着她的一头浓密秀发低语:“嗯,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抵着头而睡,她听见他平浅的呼吸声,心底像是空出一块。正要睡着时,王邈忽然翻了个身,和她鼻尖对鼻尖。 “想不想知道我姐和他的故事?” “你是说蒋先生?” “嗯。” “怎么忽然想起要说这事。” “憋太久了,没人说。就是想当个故事讲给你听听呗。” “好,那你慢慢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地趴进他的肩窝。 王邈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无言。 过了半晌,宋爱儿抬起头,看他:“说呀?” 王邈咳嗽一声。 “我姐和他,是在南海的一个岛上认识的。” “那年我姐二十出头,跟导师一起在太平洋上做项目志愿者。她发起了一个项目,叫守护海洋。我姐这个人,天生对海洋特别亲近。她的性格直,有点古道热肠,认识不认识的,都喜欢往家里带,所以也结交了一群朋友。当时中国做这个的人不多,特别少,有也是民间人士。她就跟那帮人,一起去挡住舰船示威。你说这傻不傻?我爸呢,就这么一个闺女,特别宠。我姐干什么,那都是好的。我姐说什么,那都是对的。我姐都要和人去拦舰船了,我爸还乐呵呵呢。 “当时要拦着不去,兴许就见不着这个姓蒋的了。那艘舰船,是帮香港人弄的一个商业勘探护航的。当时姓蒋的受命来安抚这些国际人士组成的志愿者,不要妨碍勘探活动。我姐一开始很不喜欢这个人,两人在太平洋上斗智斗勇,双方都是焦头烂额。你想,一个是受命的大兵,一个是爱护海洋心切的热血女学生,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后来这个事还登了报纸。”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姐姐出了点事。听她自己说,困在一个南海的小岛上,差点没命,是姓蒋的救了她。所以那之后,我姐姐的态度就好了不少。再后来,报纸上的东西越登越多,关注的人也多了。最后国内多方面叫停了这个行为。” “我们都以为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到,我姐姐一直管他叫救命恩人,台风天也坐船登岛去看他。岛上条件不好,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通信。姓蒋的服役出来的那年,我姐接到母校的任职邀请。对方为了挽留她,甚至给她开出了一个专属实验室的条件。她却不肯留在日本。我当时挺高兴的,以为她是为了我呢。兴冲冲地跑回国找她,感觉这待遇没有提升,还是个狗不理。她那一阵子,一直很难过。后来才知道,原来姓蒋的不知为什么中断了通信。两人就这么断了联系。” “过了几年,姓蒋的来了北京。”他给人做私人保镖,我姐瞎碰上,暗中打听,把他弄到了我爸身边。我爸一开始对他挺好的,因为他救过我姐。也因为这个,我姐对他再好,我爸都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到当时追求者那么多的我姐姐,会看上这个小子。” “再后来呢?”宋爱儿问。 “再后来……” 王邈换了个姿势枕着手,手上有被玻璃扎破的伤口,头部一压之下便渗出血。他不得不抵住她的头,借着她的肩窝来分担重量,这样一来,两人靠得更近了。 宋爱儿听见他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就这么结婚了?” “嗯,发生了一些事,再加上我姐姐的立场很坚定……就这么结婚了。” 宋爱儿没有再追问。 王邈沉默着,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从小到大,只要姐姐喜欢,我从来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但这个人辜负了我姐,欺骗了我姐,甚至涉嫌杀害我姐。今生今世,我王邈只要还有口活气,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口气中的仇恨,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和余地。 她忽然问:“那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杀死你姐姐的,另有其人呢? 宋爱儿不说话了,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轻轻地拍着。仿佛哄小孩子般,要将他哄入睡。王邈低着头,把头埋进了她的脖子窝里。一起一伏,是他们短促的呼吸。 “王邈……”不知过了多久,宋爱儿轻轻地叫着。 对方没有回应。她想,他一定是睡着了。那浅浅的鼻息,是安稳的信号。宋爱儿自己却不想睡觉,也睡不着。她看着大雪过后的夜空,直到看得眼睛都酸了,想着这一天的颠簸狼狈,想着艾梦河在雪夜中对自己说的话,想着埋头在身边的这个鼻青脸肿的人。忽然间,她还想起了少年时读过的那本泰戈尔的诗集。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爱情的鸟,踪影短暂。 风来了,云散了,一切便都成了过去。 可是生命的天空里,一定留下过那么一星半点的痕迹。 那是北京大雪的街头,失去了王邈的踪迹后—— 她忽然涌动不安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