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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过后,所有拍卖都已结束。 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随手关掉了拍卖会大厅里的吊灯,四周一下子变得幽暗,快要锁门时对方才发现会厅的前排还坐着一个人。 从背后望去,宋爱儿的姿态宁静,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势,她瘦,胳膊也细细的,无声地搁在腿上,扬着下巴长久地凝视着拍卖展台的某块空白,仿佛欧洲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静跪在黄昏教堂中的宁静而虔诚的小女孩。 那幅画着法国夏季傍晚的山冈景色的作品已经按照规定撤下,所有的拍卖品也都已经整理归库。 宋爱儿的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块空白,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的唇角已经肿了,血迹已凝固,从唇角蜿蜒而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坐了许久,她才起身离开。她沿着悠长的堤坝慢慢地走着,西湖广袤,淡烟薄雾从湖面上缓缓地蒸腾而起,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丝缎子般的湖水,被远处小小的船影搅开了一圈又一圈泛开的涟漪。什么都离得远,连晚风也是远远的。三三两两的路人携手从她身边路过,大多是年轻恋人,也有白头的伴侣。 她听他们说花,说草,说起桂子香的时节,声音亲切。宋爱儿想,如果当年许南屏肯听一句长辈的劝,没有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上过宋保宁,执意为这个负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赔上,而是找一个温柔静默的杭城男人结婚生子,也许今天的一切就会大不相同。 她和那个男人会就这样平平顺顺地白头到老,自己会出生在一个杭城的小户之家,从小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上学,喝妈妈煮的桂花粥,等到这样的八月傍晚,闲来无事,一家人牵手在西湖的堤坝上散步。许南屏和那个男人在前头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后头安静地看。夕阳把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样的她还会跟王邈碰上吗? 至少,她不会那么的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个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会蹲在地上,小心地一点点捡起自己碎片一样的尊严。她不会走上穷途末路。 拿着喇叭的导游正和一群外地游客解说着苏小小墓。有人打断导游的话:“苏小小是个妓女呀。”“是妓女,还是个名妓。说她当年和一个叫阮郁的豪门公子好上了,好得轰轰烈烈。后来这个阮郁被父亲召回,不准他再和苏小小来往,两人也就没了下文。”“真是作孽。”“人总是要先学会自爱。” 宋爱儿等着听导游往下说,谁知那导游笑嘻嘻地听着他们争辩,旗子一挥,带游客们往另一个景点走去了。 八月里的黄昏,空气里还余有白天的灼热,天黑得迟,那样静谧暗淡的光影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又来了一个赶场的旅游团,一样的解说词,一样感叹的众人。 宋爱儿一直听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离深泉寺很近。她顺着寺院后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径分岔处,忽然听到了远远的暮鼓声从半山中隐约地传来。僧人诵念之声不绝,采茶的农人也整装归家了。 酒店的保安认得她,因此看她从后门进了古村也未曾阻拦。还未开放的古村里,黑瓦黄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宋爱儿站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点点推开小门。 暮色已至,这个酒店完全还原了十八世纪的中国村落,几乎没什么灯。房子里没人,王邈不在,她乐得见这样的场面。 一个人和衣而卧,蜷缩在薄被里变成小小的一团。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王邈回来了。他一推门,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宋爱儿翻了个身,两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彼此。王邈下意识地想往墙上去摸按钮开灯。在粗粗糙糙的墙上摸了许久,他低声骂了一句。 床边倒是有一盏小灯,可是得用火点燃,这是一种古旧的蜡烛灯。宋爱儿从抽屉里摸出小巧的打火机,点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烛光泛着浅浅的红晕,像是捣碎了的胭脂涂抹在她的脸上。 她肿起的嘴角,还有浮着红印子的右脸,呈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温热的,带着一种醉人的温柔,一点点地抚摸着那道红印子:“疼么?” 宋爱儿没答话。他于是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衬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听大脑使唤,她像平常一样替他解开了几个扣子散热。 王邈呼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爱儿盘坐在床头,床边有一枚小镜子。 王邈盯着她的后背静静望了一会,枕着头,重复着那个问题:“疼么?” 宋爱儿开口:“我不喜欢宋衣露,也不喜欢宋保宁。跟宋家沾边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疼么?”王邈第三次打断她。 宋爱儿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会,哑声开口:“宋爱儿,Freda和你不一样。你别拿我对她的标准来要求我这样对你。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对咱们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里不一样呢?” “Freda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一直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你这样做,当众揭发她的毕业作造假,跟毁了她有什么两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听着是我该挨这一巴掌了。” 王邈说:“你妹妹心眼没你多。”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仿佛十分赞同似的:“嗯,她心眼没我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忽然,她问他:“王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说。” “你说说呗,说心里话。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强,从前你说过那么多不好听的话,我哪次哭过?” 这倒是,宋爱儿是他见过最有韧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么多想攀上他这根高枝的女孩子里,她的学历最低,脸蛋也并不是那么漂亮,还不见得会打什么小算盘。她就爱吃好的,穿好的,有点虚荣,浅薄又真实。他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时那话不仅不好听,但凡是个人听了都受不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宋爱儿能笑眯眯地从头听到尾。时间一长,王邈就看出来了,她是故意在惯着自己。 有些话明明可以说得刻薄上千倍万倍,可是他忽然不愿意了。 宋爱儿背对着,没有回过头,静静地叫了他一声:“王邈?” 王邈回过神,依旧双手在枕着头,枕得手臂有些微微发麻。古村里的房子都静得很,又大,窗户虚开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这时在黎明与黑暗的边缘,天空上什么也看不见,一片虚无的光。 “宋爱儿。”他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问的是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咱们将来好不了吧?”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走人。不耽搁你。”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爱儿回过头,笑了笑,“王少爷,你可真会疼人。” 黑暗里她含着嘲讽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缩,泛起了薄薄的怒气。 这样的宋爱儿是他没见过的。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就像两只气势汹汹的小兽似的。 终于,王邈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他这样的恶声恶气,一点没吓着她。 宋爱儿想了想,说:“我滚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一转身,没把她这句话听进耳里。 王邈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拍卖会后仍然在度假村住着,一时不打算走。 宋爱儿也随他的兴趣。 两个人就这样木着脸坐在了西湖的游船上。王邈在北京长大,很少接触江南风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听摇浆人说这些湖畔边的桥啊亭啊。宋爱儿则听得认真多了,这些故事她很小就听母亲说起过。那时许南屏在南京做裁缝,她们母女两个住在小小的弄堂间里,家里窄得很,除了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只堆着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门,宋爱儿记得自己就这么搬张小板凳坐在缝纫机边,许南屏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给自己说起西湖的故事,说白娘子和许仙,说苏小小和阮郁,说起来杭城当官的苏东坡,也说多少年后立在西湖边的雷峰塔轰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这么出来了?”宋爱儿忽然问。 摇桨的船夫顿了一顿,尴尬地笑了笑,不接话。 王邈看着她的眼神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了:“宋爱儿,你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处,问她,“今天上油了么?” 宋爱儿没理他,仰着头继续问那船夫:“师傅,现在来看白娘子和许仙的人还多不多?” “多呢,古装剧不年年都拍?游客来这都要问一问,那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们要知道这雷峰塔是倒了后再重建的,不定多扫兴。” “旅游么,谁那么较真。” 宋爱儿不说话了,王邈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挑着眉毛对摇桨人一脸严肃:“师傅,她这儿有问题呢。” 宋爱儿没被这个廉价中还带着点侮辱性质的笑话逗乐,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愈合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既然这人已将昨天的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自己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逢场作戏,都是戏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来,扯了扯嘴角,觉得笑得很难看,索性转过头一门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渺的西子湖。 到了饭点,王邈突发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爱儿也馋,于是两人背个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开了。宋爱儿只记得母亲烧得一手西湖醋鱼,还会做藕粉桂花糖糕,嘴里喃喃着那几个字,不知不觉就念出了声音。 王邈听在耳里,却听得不甚清楚,微微歪过头:“藕什么?” 宋爱儿却不说了。两人最后终于找了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铺坐定,店铺小小,打扫得却很干净。八月天里,中午热得厉害,王邈和她刚坐定,就见老板娘按掉风扇开了空调。冷气一时咻咻地冲他们扑来,吹得宋爱儿的刘海也被微微掀了起来。 “一份西湖醋鱼,一份东坡肉,一份清炒荠菜,两碗藕粉。”她点着单,点完了才抬眼,“这顿我请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爱儿,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请过吃饭吧?”她问。 王邈顺手拿了双筷子吊儿郎当地敲着饭桌,敷衍她:“嗯,你是头一个。”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坐没坐相,一手往后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边跷起腿摆出个大爷的姿势。 宋爱儿如今对他的“头一个”已不那么感兴趣了。她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就不见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门外到余杭县一带都是藕粉的产地,塘栖三家村最有名,从前他们给皇家上贡的。我小时候常吃妈妈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着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实她的童年说来并无多少乐趣,黯淡得好似覆着的一层薄灰,被岁月的风一吹,便轻轻地扬起,落得眼里会化作蒙眬的泪。 可是王邈听得入了神,颇有些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老板娘端来的两碗藕粉,随手拿起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时候就吃这个长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贵的。” “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你?” “我妈妈年轻时在厂里上班,后来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缝的手艺,给人做衣服挣钱。”宋爱儿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王邈还打算再追问,第一道西湖醋鱼已端上桌。说是西湖醋鱼,其实吃到最后,甜腻腻得几乎不能下筷子。这种杭城本帮菜对于北京长大的王邈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很快撂下筷子,朝坐在对面的宋爱儿望去。宋爱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鱼时动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点点小心地剔掉鱼刺,再把鱼肉翻来覆去在糖醋甜汁里浸上一会儿,最后沥干了甜汁才送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种特别的享受。王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 她仰头看他:“做什么?” “去趟洗手间。” 总共那么点大的餐馆,自然比不得他从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没要求太多,老板娘直接带他上了自家的楼上房间。从洗手间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转到了做菜的小厨房里。这样热的天,厨房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只落地的旧风扇在呼呼地吹着。老阿姨正在焖东坡肉,一转头,从玻璃的倒影上望见一个不声不响的高大背影,吓了一跳。 “小伙子,你怎么上后头来了?” 王邈一手插着裤袋,拉门走进了热烘烘的厨房,不过顷刻衬衣的后背就湿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咳嗽了一声,塞到老阿姨手里:“阿姨,麻烦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鱼。” 老阿姨收了钱,连声答应下。王邈还是不走,就那么站在锅边杵着。老阿姨为难了:“小伙子,你还有什么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头,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难为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能不能看着你做这道菜?” 老阿姨呆了几秒,回过神,笑了:“想学呀?” “我女朋友喜欢这道菜,我们从北京过来的。”顿了顿,王邈咳嗽着解释,“她是杭城人,离家早,难得吃到。” 老阿姨笑说:“小伙子蛮有心的。” 厨房里热,那是一种真正的热,热气铺天盖地而来,熏得人脑子发晕。 王邈是个从小没怎么进过厨房的主,在国外留学时虽然偶尔也鼓捣些东西果腹,可是没受过这份苦罪。他在厨房站了不过五分钟,右手伸进裤兜又伸出,几次握起手机,几乎有了立即找人来安台空调的冲动。 老阿姨也看出来了,主动把落地风扇调了个头,只冲着他一人呼呼地吹风。然而王邈个子高,除了裤脚被吹得胀起,这台风扇几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在一旁看得认真,偶尔见对方加了勺糖,搓了把盐,都要先喊声停,仔细看清楚了才肯让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学,到了关键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来掌勺试试。 老阿姨在一旁给他鼓劲:“小伙子,你找我学这道西湖醋鱼算是找对人喽。这道本帮菜有讲究,鱼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讲究。鱼是西湖草鱼,下锅前要先关在鱼笼里饿养一两天,现在的人都不讲究了,哪个有宋朝人那么精细?我爱人是家传的掌勺手艺,年轻时在公家商店卖东西,怕忘了手艺,就把这道菜教给我。你们不要看我店铺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鱼,你说好不好吃?” 王邈回忆着刚才动筷的一瞬,忘记得都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一个字:“甜。” “这是酸甜。”老阿姨听得笑了,“怕甜?那苏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声:“我女朋友爱吃这个,没法子。” 提起宋爱儿,这厨房里的燥热似乎又显得不那么热了。他沉下心,一门心思地想把这道菜给学会了,耳边只听老阿姨感慨:“小姑娘倒是蛮有福气的。我看你们进来,坐那老半天,两个人面对面一句话也不讲,是不是在闹别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烦躁,又是淡淡“嗯”了一声。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着急,你这么讨好她,阿姨同你讲,小姑娘心里会知道的。”对方宽大温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从后背缓缓地注入了一股宁静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么焦躁了。 王邈听着,猛然回过神,有点蒙了。这老阿姨说什么……她说自己正讨好宋爱儿? 王邈心里有些想发笑,从来都是她拿自己当祖宗,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在外人眼里自己跟只小哈巴狗似的讨好起了宋爱儿。这话回头得跟宋爱儿说说,非把两人都乐死不可。 虽然这么想着,王邈心中却无半点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宋爱儿那浮肿着的半边脸,还有她蹲在床边时背对着自己的孤零零的背影。 不对劲,一切都有点不对劲了,他想。 他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出一句话:“阿姨,您说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错,是不是伤了她的心?” 这个问题像是把王邈问住了。沉默良久,他小声地问:“打人算不算?” “哦哟你这个小伙子,看着蛮文气的,还上手打人?”对方吓了一跳。 王邈给自己小声地艰难地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 “谁都是肉长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这个小伙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见,要心疼的。” 王邈听着陌生人的数落,一言不发。低着头,他看着锅里的东西,似乎有点出神,连给鱼翻个边儿也忘了。那一点惶恐,从心中缓缓地生出,膨胀,翻涌,最终变作了后悔。 宋爱儿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没过两天,她就主动忽略了那件事,闭口不提,只和从前一样地同他说说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产,是一栋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没有那的钥匙,因此只在两人散步路过时,远远地指着某栋隐藏在绿荫里的小楼给她看:“那楼是我们家的。” 宋爱儿好奇:“这房子不住人,就让它这么空着?” “我们家不兴收租。”他顿了顿,说,“从前我姐姐在大学工作,坐在露台上整理数据稿,一抬头就能望见西湖。你看,老头对她好吧?” 又是那个被他叫作姐姐的女人。 宋爱儿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楼去看看的兴趣:“王邈,这儿的钥匙能弄来么?” 王邈最近是十分讨好她:“怎么,想上去?” 宋爱儿还没说什么呢,他已经拨了号码:“我找人要一要。” 他对着外人的态度仍旧傲慢,只要是与利益不相关的事,宋爱儿很少见他露出过虚伪的客套。两人在黄昏的柳荫里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开着车着急赶来的,把钥匙交到王邈手里时还叮嘱了一句:“小王先生,这件事不能让王总知道呀。” 王邈不耐烦地扬扬手:“开你的会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带着她,两人手牵手往小楼里走。这栋小楼只有两层半,最上头是一个露天的养花台,底层有一道窄窄的花栏。很多年不种花了,木栏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过它时脚步顿了一顿,对宋爱儿说:“这里原来种着风信子。” 小楼中一切摆设如旧,仿佛那个年轻女人从未离开,她仍住在这里,早晨细心地给风信子浇完水,才骑着脚踏车去大学给学生上课。 出乎宋爱儿的意料,厅里的布置随意而舒适,一切都干净极了,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搁着一架老旧的手风琴。 宋爱儿走上前,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终于怯于玷污了它。 王邈倒是十分无所谓地坐在了沙发扶手上,一手抱起手风琴,尝试着拉了几下。手风琴许久未经人弹,音色却准得出奇。 宋爱儿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嘟哝:“难听死了。”顺手从他手里抱过手风琴,坐在一旁的高脚凳上,借着一地的黄昏余光,安安静静地拉起了一曲在他们的父母生活的年代非常著名的苏联歌谣。 王邈听出来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谁学的?” “我上过教手风琴的音乐课。”宋爱儿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风琴,“那会儿我弹得可好了,就是没有一架自己的手风琴。” 她的大半个身子侧对着他,只露出瘦瘦的肩膀,长发像是瀑布一般地流泻着。 王邈沉默着,心跳很快。等她回过神,他早已不露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她把手风琴小心地放好,才仰头朝上面望了望:“我能到二楼看看吗?” 王邈没有说话,向她递出一只手。宋爱儿伸出一个小指头,钩住他。 二楼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王邈推开一间主卧的门,带着她往里参观。这是一间非常朴素的卧室,布置典雅。大套间里连着小套间,与旁边的书房相通,书房外就是一个半圆形的露台。站在露台上一眼望过去,果然是秀美无边的西湖。远山和塔影,都静静地倒映在了湖水中。堤坝是细细的一条线,随着江阔天清,不断地延伸开。 他的手往门把手上一转,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扇小天格。顺着梯子往上爬几步,就是顶楼的花台了。 王邈正要招呼她看这里的机关,一转头,却发现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书桌边。 书桌还是那种老式的紫檀木桌,上面压着层明净的玻璃,玻璃底下有照片。宋爱儿挪开那本厚厚的东南亚海洋资料史,看见了压在玻璃底下的那张旧照片。 他走近了,看见她正发着呆。 王邈说:“这是我姐。” 宋爱儿背对着他,还是那样呆呆地站着,一点声响都没有。 王邈摩挲着照片:“看,长得漂亮吧?” 她终于出声说了一个字:“嗯。” “你说什么?”王邈没听清。 “我说,”宋爱儿背对着他,“这张照片真好看,真人一定比这还好看吧。” 王邈点点头:“我们姐弟俩长得都不错。” 是很早的照片了,年轻的女科学家坐在一截断木边上,身后是浓密繁茂的亚马孙森林。她背一只大包,穿的是宽大粗糙的实验服,戴着一顶遮阳帽,那双微笑的明亮的眼,隔着时光将人印到了心底。 宋爱儿没做声,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用力地攥紧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都给攥紧似的。 在王邈看不见的角落,她轻轻地轻轻地喊出那个名字。“王瑾姐。” 宋爱儿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一双乌黑温润的眸子正安静地看着她。透过那个小木孔,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被冰冷地隔绝了起来。 她轻轻地轻轻地喊着她:“王瑾姐。” 那个声音也悄悄地悄悄地响了起来:“是你吗,爱儿?” 她们说着话,说了好多的话,仿佛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梦里的声音是模模糊糊的,时而大,时而小。她们的关系一度非常亲密,像两个天真的小孩子。从来没有和别人深谈过的宋爱儿,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说尽了。对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得愤怒又同情,她诚恳地对她说:“等我回了国,你就来找我。来我在北京的家。我认识许多律师,让我来帮你。” 她听见了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不想麻烦你,王瑾姐。” 对方却说:“不会麻烦的。” 渐渐地,那个声音又响了一点。那是她们更亲密的时候。她低头写着字,那个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其实我有个弟弟,脾气坏了点,不过是个好孩子。” 宋爱儿问着她:“你还有个弟弟?” “比你还大几岁。” “真想见到他。” “我也想见他。” 那琐碎的字句,渐渐地沉没在了一片声海中。 宋爱儿猛地攥住一样东西,只听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睁开眼,看了看手上,拽的竟然是王邈的衣领。原本想凑过身看她一眼的王邈,被迫和她鼻对鼻,险些就亲上了。正要开口说句话,只见对方就跟见了鬼似的飞快地松开他的衣领。 “你做噩梦了?”他端详着她的神情。 宋爱儿喘了口气,摇摇头。 王邈又说:“你怎么动不动就睡着啊,跟只猪似的。这里是能睡觉的地方吗?” 顶楼的花台上也已经多年不再种花,只围着小小的栅栏。王邈踢开枯枝残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宋爱儿背对着他,还在平复着气息。 她甚至不敢再注视王邈的眼睛。王邈这个人,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宋爱儿这一动一站,分毫没能瞒过他的眼。王少爷忍不住靠着她坐得近了点,宋爱儿却跟触电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下王邈是真不耐烦了:“你这矫情过头了吧?” 宋爱儿慌不择口:“你……你能不能先别碰我?” “老子凭什……” “我……我做噩梦了。”她定了定神,小声说,“我梦见你又打我了。” 王邈的气焰果然一下子全消了下去。他站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是僵的。 宋爱儿对他说:“你别过来,让我缓一缓。”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传来黯然的一声,“哦。”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空气里只能听见他们喘息的声音。一个电话忽然在这时候响起。原本想说什么的王邈,低头看了一眼号码,神色猛地一变。宋爱儿识相地走到一旁,知道这一定是要紧的事。十几分钟后,打完电话的王邈转回了身。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甚至连行李也没拿,只取了自己的护照。 “我去美国一趟。” 宋爱儿点点头,还沉浸在情绪中。“好。” 他转身走时,她忽然喊住他:“王邈。” 王邈回过头,黄昏的凉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宋爱儿问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她问:“王邈,你姐姐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我在桌上看到她从前的旧书,上面写的名字和你说的不一样。” “是有一个小名,叫小瑾。”王邈看她一眼:“王懿如是艾老师给她取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叫王瑾。” 王邈匆忙去往美国,宋爱儿也没有在杭城再逗留,她打的去了附近的安山。安山自古多山,风物秀美,精神病疗养院就建在市郊附近的山中。 宋爱儿在抵达之前先给许南屏的主治医师打了一个电话。主治医师姓徐,是安山本地人。他用一口家乡话和宋爱儿交谈:“宋小姐,你母亲近半年的情况不错。” “有没有再把纸撕碎了吞下去?”她问。 徐医生摇摇头:“我们给她做了一定的心理辅导,近期没有再出现这种情况。” 这种疗养院的性质半近医院,宋爱儿并没有对许南屏的病愈抱太大的期望,点头后便不再说话。 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是千重绿荫的大山,潺潺的溪水声从远处传来。太阳照在每间病房的窗户上,宋爱儿从玻璃外望进去,只见枕巾干净被褥亦叠得整齐,不由心中安慰。 徐医生感慨地问:“宋小姐,你有小半年没来了吧?” 宋爱儿点点头,又笑:“事情多,实在抽不出身。” 谁知对方却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病成这样,做女儿的总该多陪陪。” 宋爱儿回过神,只是微笑。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最尽头的那间房就是许南屏这几年的家。宋爱儿知道,房间的南面有一个很大的窗子,为了防止患者跳下去,常年只能开三分之一的缝隙。不过就算那三分之一的缝隙,也足以望见外头很好的风景。 停住脚步,宋爱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徐医生拍了拍宋爱儿的肩,微微点头鼓励。 宋爱儿一笑回应,伸出的手指却犹豫地停在半空。下一秒,徐医生已擅作主张地替她推开了那扇门。 “妈……”她努力地扯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然而那微微张开的嘴僵住,宋爱儿脸色蓦地一变:“我妈妈呢?” “许南屏?”徐医生的脸色也变了,猛地推开门,在四周环顾了一遍,“许南屏?” 一个端着医用盘的护士被跌跌撞撞的宋爱儿半途拦住:“你……你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护士茫然地抬头,徐医生指了指最末尾的那个房间,口气严厉:“39号呢?没有我的允许,谁把她带出去的?” “你们是说39号呀。”护士的口气一松,“您今天不是说39号会有家属过来吗,还让我们登记后就放行。她家属来了后做了个登记,就把她带出去了,说要在这附近转转。” “哪个家属?”宋爱儿急急地打断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打扮得很正派的先生,看上去比39号大不了几岁。”护士笑眯眯地歪头打量她,“你是39号的女儿?” 宋爱儿没有再露出笑脸,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态,一字一顿:“对,我是她的女儿,不过那个人不是我们的家属。我现在很担心我妈妈的人身安全,希望贵院能在十分钟内找到我妈妈。”顿了顿,她转头看向同样面无表情的徐医生,“否则,我不排除会启动法律程序,追究医务人员照看病患的失误。” 安山的山中疗养院规模并不大,办公楼再加上住院楼,总共不过三楼两岗。只是后门连着一座大山,整座山都成了这里人的后花园。 宋爱儿没等徐医生便转身向后山跑去。茂盛的树荫里栖息着无数的夏蝉,蝉鸣声声,蝉粪犹如细雨,劈头盖脸地洒满人的衣裳。山道未经人工开发,坎坷崎岖,宋爱儿走几步跌几步地一路爬到了半山。她走路不看脚底,一双细高跟十分碍事,宋爱儿脱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脚踩在了山泥里。 这年整个安山的夏季温度都奇高。太阳晒在地上,烘烤得地面如同一个大火炉。宋爱儿每踩出一脚,便觉得如同被烟头烫了一下脚心。那么痛,不过十几分钟,便已走得满脚水泡。 她跑得快,一口气跑到了山顶,从上往下看被阳光照得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种四顾茫然的无措。 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响个不停。接起来,那边徐医生的声音响起:“宋小姐,你母亲找到了。那位先生没有带她走很远,他一直推着轮椅带她在花坛边散步。” 宋爱儿几乎有些劫后余生的哽咽:“好,我知道了,徐医生。” 许南屏没事,许南屏竟然没事——宋爱儿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手上满是汗珠,只怕下山时妆都化了。 下了山后,宋爱儿先在洗手间补了个妆,收拾好自己,才缓缓踱步到了疗养院的前厅。 午后的阳光照得九几年的地砖一片花白,徐医生正在和宋保宁说话。 宋保宁像是有所察觉,忽然就抬头朝着她直直地望来。 得体的妆容,手工缝制的裙衫,价值不菲的手包……这个一直像烧火丫头似的存在着的他和许南屏的女儿,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宋保宁微微失神。 宋爱儿倒是很从容地转头开始和徐医生交谈:“我妈妈怎么样?” “情况很好,没有太大的问题。” “哦,那么我就去先看我妈妈了。” 徐医生正想点头说个好,宋保宁忽然喊住她:“等等,爱儿。” 宋爱儿置若罔闻地绕过前厅,径直向三楼那间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宋保宁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他忍住怒气,不慌不忙地跟着上了三楼。 出乎他的意料,宋爱儿并没有摔门进病房。她像是有意等着他似的,站在窗前停住了脚。转回头,宋爱儿讽刺地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保宁鹰隼一般的眸子阴冷地盯着她。良久,他开了口:“你应当叫我爸爸,Alice.” 宋爱儿笑了:“我爸爸早死了,宋先生怎么养出了随地认女儿的坏毛病?” 她的伶牙俐齿在宋保宁面前根本不管用。很快,宋保宁便调整了状态。 “Alice。”他亲昵地叫着她的英文名,如同一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父亲,“咱们有多久不见了?” 宋爱儿看着他:“记不得了。” 宋保宁听得一笑:“这么一算,你当初离家出走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宋爱儿不愿与他多寒暄:“宋先生,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宋保宁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还和Freda生气?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宋先生。”她打断他,“有什么事吗?” “要找你说的事情当然很多,不过还是先一起看看你妈妈吧。”宋保宁微笑着替她推开门,许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宋保宁坐到了她的床头,无声地替她掖好薄薄的被角。这一年,许南屏已经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的许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眼角泛开细细的鱼尾纹,头发几乎全白了,在一片干枯的白发里偶尔夹着一两根新生的乌发,竟有那么一丝叫人觉得心酸的感觉。 宋保宁掖完被角,又轻轻地替她拂去额上碎发。睡得很死的许南屏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梦里,她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爱人,唇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宋保宁握住了许南屏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温馨动人。 宋爱儿转过身,似乎不愿打扰这个梦一般的场景,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绷的窗纱是雨过天晴后的蓝绿色,夏季的潮绿重重地涌来,天地一片安宁静谧。 “爱儿,那年你离开美国的家,后来又到了哪里?”宋保宁问。 宋爱儿久久地凝视许南屏熟睡的容颜:“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宁略显讶异地出声。 当年许南屏带着她,母女两个在南京讨生活,生活再艰辛,也没有提过回杭城。许南屏生性要强,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看人看走了眼,更不愿用这样狼狈的生活去刺痛始终关心自己的亲人的心。 直到宋爱儿八岁那年,许南屏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门外的巷子口打听着家里的消息。宋爱儿至今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消息,只记得许南屏回到南京后失魂落魄,好几天不能工作。 那一阵子,总是会听见许南屏辗转反侧之中的不住叹息。宋爱儿后来进了宋家后,曾隐约听用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们说她是个贪心的女人,狮子大张口地问宋家要钱,还企图威胁一家之主宋保宁。 现在想来,许南屏当时应该是去找宋保宁要钱了。也是那阵子,许南屏鲜少地与杭城的亲人有了一点来往,那个被她叫作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他只出现了一次,说的那句话却让宋爱儿记了小半辈子。他对小小的宋爱儿说,以后出了事,记得来找舅舅。 所以当她跑回国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邻居告诉她,许家老头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笔债,夫妇两人去了香港打工挣钱。那次的杭城之行,宋爱儿已不太记得其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近乎绝望。 这样的心情,这个人是否能体会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宋爱儿微笑着,伸手去握住侧身而睡的许南屏的另一只手,“妈妈一直到发疯前,都还做过这样的美梦。一只手牵着丈夫,一只手牵着女儿,三人手牵手走在马路上。” 她漫不经心的话蛰痛了宋保宁少有的良心,对方一下子松开了许南屏的手。 宋爱儿却不肯放过他,她以一种几近天真的微笑注视着这个身家富贵的男人:“你看,这个女人已经被你折磨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十多年的时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皮肤也松弛了,连那张脸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把你从山西矿上带到杭城美专的许南屏了。现在的她,老了,也没有人会再喜欢。你还有什么可以从她身上算计的呢?” 她问着宋保宁,又像是问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说,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 难得有时间,宋爱儿按照医生的叮嘱,放下一切陪伴许南屏。她没有睡在家属房,而是抱着一张小毯子和许南屏挤在了那张小床上。 夜深了,山里没有其他娱乐,安静得出奇。 睡熟了的许南屏蜷缩着,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点佝偻,皮肤松弛,因为宋爱儿才给她洗了澡的缘故,全身散出一种熟悉的桑花香气。宋爱儿抚摸着母亲乱蓬蓬的头发,费了很大的劲,才挑出那几根新长的黑发,捻在手中借着月光仔细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个小裁缝间里,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小板床上睡觉。那时许南屏还很年轻,她喜欢埋首在她的胸前,嗅着母亲温柔的气息,在老式盘蚊香的悠然香气中渐渐入睡。黄梅雨的季节,南京时常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终夜不绝。 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人上门改衣服。许南屏便会一夜辗转,隐约地叹起气。 宋爱儿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贫穷而清苦的童年,因为有温柔的许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时光在长梦里飞速地流逝着,宋爱儿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显的印迹。她渐渐地渐渐地就长高了,漂亮的小伞裙再也装不进发育中的身体,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颊开始褪去了婴儿肥。许南屏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就泛开了细纹,结实的身体开始抵挡不住一场发烧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声—— 面目狰狞的许南屏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宋爱儿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猛地向后跌去,充满震惊地捂脸抬头,而后一步也不回头地往楼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时节,整条旧长廊都是潮湿的。这样的潮湿,这样的吵。走到转角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许南屏那张歇斯底里的脸上却正流满了泪水。 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紧,睁开眼,她险些吓了一跳。许南屏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宋爱儿茫然地睁大眼看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听到了那阵刺耳的铃声在黑夜响起。 手机就搁在床头,宋爱儿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没回北京?” 有那么两三秒,宋爱儿觉得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应些什么。那头于是又问了一声,王邈的声音嘶哑低迷,带着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他难得这样耐心,她于是起身,一边下床换上拖鞋,一边开门走出了房间。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里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发烧了?” 王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呓语:“宋爱儿。” “嗯?” “我想喝粥。” 宋爱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看了看号码所在地,显示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门的情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在美国?” “西雅图。” “西雅图没有华人开的粥馆?” “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是哪个味道?” “有这么和病人抬杠的么?”王邈的大爷脾气又发作了。宋爱儿如今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德行,反身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还有理了。”话未落音,只听王邈那头砰一声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这个来自美国西雅图的号码再次出现在了宋爱儿的手机上。她接起,不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王邈却只是毫无起伏地喘息着。 宋爱儿听出不对劲:“王邈?” 王邈继续沉默着,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爷?” “宋爱儿,假如——”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却是自己先笑了一声,“假如有一天我破产了,一无所有……你找好下家了吗?” 安山大山里的后半夜,月光已经渐渐暗了,漫天的星子摇摇坠坠地挂在人的头顶。宋爱儿顺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拢住膝,仰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星星:“王少爷,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没什么,就问问呗。” 她听见电话那头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声,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其实他的世界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宋爱儿很仔细地回想着两人间发生的一切,那头也屏息沉默着,这个横跨太平洋的夜晚把两人分隔得很远。然而,似乎也只有隔得这样远,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说一会儿话。 万籁俱寂之中,宋爱儿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甫一话毕,那头便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这一回,他没有再打过来。而宋爱儿拨回电话时才发现对方已不客气地关了机。 宋爱儿不知道的是,在王邈把手机如同一只烫手山芋似的丢进水杯里时,大西洋彼岸的西雅图某间顶级私人医院,一颗关乎着很多人经济利益的心脏正在失去跳动。 门推开的一瞬,一直双手交合而握的王邈站起身。 一直为王氏家族提供服务的美籍华人医生Edward.Chan摘下戴在脸上的口罩,拍了拍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的肩膀,“我们已经尽力。” 王邈没有回应他的安慰,而是径直穿过那道门,走进了里头的无尘手术室,呼吸机显示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确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 手术室里的一切都是冷的,灰蓝色的窗帘,纯白的地砖,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高精仪器,这种寒冷使头一次进入的人会感到不寒而栗。王邈很镇定地走到病床前,躺在一堆仪器中央的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 他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熟悉他中年时的模样。那时自己还小,而他是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他带自己钓鱼,用零碎的时间做木工给自己打了一匹小木马,放弃百万美元的生意跑来出席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在王邈的世界里,这个人一直在笨拙地努力学习做好一个父亲。直到他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还在给他交代着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唯恐年轻气盛的独生儿子会闯祸得罪人,在失去父亲的庇护后被人算计。 王邈在一片寒冷中慢慢地跪坐在了那张病床旁,头一次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希望再听老头说一说最后那句话。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王邈盯着父亲苍白的面孔,一遍遍地回想。想了很久,才依稀记起,老头似乎说的是“邈邈,爸爸要走啦”。 王邈红了眼圈。 这个人,从小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出现在他人生最忙碌的那几年,得到的愧疚最多,爱却最少。姐姐不能代替母亲,就像最好的秘书也不能代替父亲。王邈的印象中,这个人第一次正眼看自己,还是自己五六岁那年的事了。他跑到他跟前,这个一直在低头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把头抬了起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邈?”仿佛那个小婴儿忽然就长大了似的。 现在,这个人躺在那,静静的,不会动,也不会笑了。讨厌的话再也听不见了。再不会有人比他的脾气更硬,总压着他一头了。多好。 门边传来敲门声,“小王先生,董事会的虞夫人到了。” 王邈一手扶着手术床的边沿,缓缓弯下身,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悔和难过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小兽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