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太后这才展颜,慈爱的看着越发出众的儿子:“那是,他可是皇上,他若不英明,还不都被那些口蜜腹剑之人给糊弄了去。”
瞬间,康雍宫的气氛松快了不少。因为刚刚下朝,穆太后就让人送了点心上来,看着儿子吃了几块后,才开口问他:“听说将士们的赏赐还没发放?”
秦衍之胃中暖呼了不少,面容也缓和了下来,少年人的稚气虽然已被帝王威仪取代,此时却难得的流露出一点痕迹:“恩,有些细节朕还在与大臣们商讨。”
穆太后沉重的点头:“要快些安排了。年前的大胜总算让百姓们喘了口气,不用打仗了,将士们也可以重归故土,没有赏赐带于家人,过年后的日子就苦了。活着的人辛苦,更加别说那些阵亡的将士们,他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抚恤金过活。他们的儿子丈夫保家卫国,朝廷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该有的赏赐绝不能吝啬。”
“母后说的是。”
穆太后仿若寻常百姓家的母亲,无时无刻不操心着娘家那一摊子大事般,忧愁的道:“你舅舅就在户部当差,你给他一个活儿,让他也忙起来,省得每日里胡思乱想与你舅母一起哭闹,弄得整个皇城的人都看他们夫妻的笑话。”
秦衍之懒懒的问:“母后的意思是?”
穆太后沉凝一会儿:“朝廷的赏赐从国库出,户部少不得手忙脚乱一段时日。这事又不能拖,不如让你舅舅负责,同病相怜下,他会额外照拂阵亡将士们的家属些。”
秦衍之换了一个姿势,下意识的拒绝:“这不合规矩!”
穆太后眉头一瞪:“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你舅舅也是户部官员,他又是皇亲国戚,难不成不比那些外姓人还可靠?哀家虽然居于深宫,也知道户部那些官员们一个个富得流油,他们身上的油都是将士们身上的血汗。你舅舅好歹是自家人,难不成自家人还算计自家人?”“再说,同样都是失去了儿子,他难道还会让那些遗孀孤老们生活艰难雪上加霜?”
好不容易两母子其乐融融的说会儿话,秦衍之也不想这份温情太早消失,斟酌了下,给大家都找了个理由:“舅舅的性子儿臣知晓。穆家,也看不上将士们的那点抚恤金。”
穆太后额头的皱纹这才松开,包养甚好的容颜也褪去了愁苦:“你知道就好,这事就定了!”
穆瑶立即下拜:“臣女替父亲在此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至此,秦衍之才察觉不对,自己方才好像被亲生母亲算计了?
魏溪也颇为无语:“太后一个萝卜寨一个棒槌就把皇上你给忽悠了?”说完,又将秦衍之上下扫视了一遍,“就这样你还认为自己英明神武,智慧无双?”
也不知为何,每次面对魏溪的质问秦衍之就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深深的埋进去,省得丢人现眼。
“朕只是一时不查,不对,是一时不忍。毕竟,舅舅的性子虽然活跳得很,对国事上却谨小慎微。正巧他最近也失了儿子,为了哄他开心,也为了让母后放心,所以朕就……”
魏溪了然:“我早就该知道,国事在你们这群皇族嘴里就是家事,可以任人唯亲。”
这下连脸颊都生疼了,秦衍之很想喊一句:不是这样的,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可惜,魏溪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了。
“太皇太后一味的贬你,太后反其道而行,一味的夸赞你,也难怪你舍不得拒绝她。皇上,别怪我没提醒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很多隐患最初都是从一件件小事中埋下,你可千万别把太后也纵成了太皇太后。”
此话一出,秦衍之就摇头:“怎么可能!”
魏溪也不多劝,丑话说在前头了:“反正又不是我的母亲,大楚也不是我魏家的,事情再坏,顶多是换个皇帝伺候,与我们这些小人物没什么差别。”
秦衍之彻底生气了,大吼:“胡言乱语什么!”
魏溪气哼哼的转过身去,显然懒得在与他多说一句。
年轻气盛的两人,在认识多年后,第一次开始了冷战!
第52章 52
作者有话要说:
都说为母则强。弱小的孩子被母亲保护是何等安心的事情,可是,随着遇到的困境越来越大,母亲的臂膀被逼着越来越宽广足以可以取代父亲时,她们带给孩子的不止是无尽的爱护,还有不容反抗的威严。
上辈子,太皇太后在后宫称王称霸,三王把持朝政,身为皇帝的秦衍之被两边夹击得喘不过气来,一次次的反抗一次次的被镇压,到了最后他的性子表面胆小懦弱,内里却阴郁暴戾。穆太后久居深宫,与朝堂无碍,对后宫倒是有些掌控,多年来与太皇太后斗智斗勇,只要涉及皇帝之事绝对据理力争,就这样也没少被太皇太后指桑骂槐。好在,随着皇帝年岁见长,暗中投靠的臣子们也越来越多,穆太后的底气越来越足,一边与太皇太后对抗,一边教导皇帝如何收拢朝臣,胡家就是其中之一。
魏溪早就怀疑当初胡家出了个皇后,是不是与穆家脱离不了关系。承安公怎么看都不是个糊涂人,又是日日与皇帝得见的大臣,皇帝的改变他不会不知。只要承安公在暗中出谋划策,胡家在朝堂上公然与三王针锋相对,再将胡家女嫁入皇宫,给穆太后做臂膀,那么皇帝身上的担子骤轻,才能静下心来与众多大臣谋划多年,一一收拢政权。
值得一提的是,太皇太后势微,穆太后崛起,胡皇后身为盟友的时候自然是穆太后的臂膀,可一旦穆太后翻身做了后宫第一主人,会对胡皇后信任有加吗?会容许一个女人与自己争夺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吗?
魏溪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不早不晚,那时候三王已经逐渐交出部分不轻不重的权柄安皇帝的心,之后冷宫多年,从素素带来的细微消息中,魏溪推测出胡皇后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
人的野心是越养越大的,穆太后一生之中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能够容忍皇帝看重皇后而与自己越走越远呢?多年媳妇熬成婆,应当就是穆太后与胡皇后下半生的写照。
魏溪之所以气恼,不为别的,她可以以身作则教导秦衍之做个一心为民的君王,却不愿无缘无故的替他扫清后院的麻烦。与那些一心拐着皇帝走歪路的人对抗,她竖着为国为民的旗帜;与穆太后对抗,她凭什么,用什么身份,日后反噬皇帝又会保她吗?保得下她吗?
魏溪很有自知之明,她也从来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秦衍之的身上。哪怕这辈子的皇帝与上辈子那个阴沉敏感的帝王相去甚远,她也不愿意做他的身前卒。
这不,稍一试探秦衍之就原形毕露,让魏溪怎么去相信他?在亲生母亲与得宠的宫女之间,谁重谁轻根本不用比,也不能比!
不欢而散的两人,一个率先离开去了朝安殿看奏折,一个直接出了宫,去了魏将军府。
因为打了胜仗,魏将军从二品又升了一级,成了从一品大将军。
魏溪来时,魏将军去了兵营,魏夫人正在整理年后收到的帖子。年前大胜的消息传来,魏家的门槛几乎被人踏烂了,奉承之人络绎不绝,到了过年,各家各户送来的年礼比往年更是重了几分。班师回朝后,魏家几个男丁更是应酬不断,每日里不是在赴宴就是在赶着赴宴的路上,一家人几乎没有个团聚的时候。
见到魏溪,魏夫人格外的高兴,一把推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请帖,笑着拉魏溪坐下:“怎么今日才来。魏亦直说你前几日就随老三一起回来了,左等右等你都不回来看看,早知道你今日过来我就不让他们出门了。”
魏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魏亦与魏允与父亲同行,魏凭是老三,被丢在后面护送伤兵伤将,魏溪作为随行的医女,尾随其后。好在,魏凭经过这些年与魏溪朝夕相处,倒也懂得如何照拂女子,吃穿用度几乎每件事都有他的身影在。
魏夫人一番话,原本被秦衍之气得肝疼的抑郁瞬间就散了七七八八,笑道:“我又不是外人,哪里用得着义父义兄们如此对待。”
魏夫人就喜欢她这般不见外的模样,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叹道:“瘦了不少,也黑了。如今都十四了,女儿家的那些保养手段也该用起来了。年前府里添置了不少新制的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你回宫的时候带去,该用的别舍不得,用完了再来拿。”
魏溪笑道:“宫里规矩多着呢,后宫中宫女的穿戴都不能越制。太医院太忙,穿戴太好了没得糟蹋好东西,母亲你舍得我可舍不得。”
这一声母亲让魏夫人格外的偎贴,忍不住抱着魏溪:“我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你也尽管放心大胆的依靠我们,别委屈了自己。”
魏溪将头埋入熟悉的怀抱,眼中湿润,哽咽道:“谢谢您!在外面冷了热了,渴了饿了的时候我就总是想起夫人,想着要是您在就绝不会让我委屈半分,为此,还惹得义兄们嘲弄了一番。”
魏夫人笑道:“你那几个兄弟,我还没说他们呢!自己去了战场就罢了,好歹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偷偷的带着你一起上路。战场啊,那是女儿家能够去的地方吗?别说刀剑无眼了,那满山满野的断臂残骸,血气漫天,寻常的新兵都胆怯,你居然视若无睹如履平地。听说,每场战役之后,你都要去尸海里面翻找伤员,为此,还救下了不少人。”
魏溪从魏夫人身上抬起头来,抹干净眼泪,道:“战场上什么伤员都有,有些只是被重兵器或者铁骑击倒了,并没有重伤不治的地步。清扫战场的人员不懂医术,哪怕看到还有一口气的伤员也不知道要如何救人,所以我每次都跟着他们一起去清点,能够救下一个就是一个。要知道每一个大楚士兵的身后都有他们的父母妻儿在殷切期盼,没道理没让他们死在敌人的刀枪下,却死在救治不及的战场上。”
魏夫人好歹也是将军夫人,爱屋及乌,对每一位士兵们身后的家人也感同身受。听到魏溪的作为后,更是感叹她有一副医者心肠,问了她不少战场上的事情。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魏溪就提出去看望原身。魏夫人哪有不准的,齐太医早已去了民间游历,魏溪每一年回宫后都要来探望一番,过去四年,因为魏溪不在,魏夫人才去请了白术。白术已经是成年男子了,魏夫人的女儿如今也不是小儿,男女有别,白术除了把脉开方子之外,能够做的事情很有限。
魏溪就不同了,同为女子,又是自己的原身,她比任何人都在意原身的身体状况。不但翻看了眼皮、舌苔,更是将原身翻来覆去检查了所有的肌肤,确定没有疹子红痘,连头发的多少也有关注,确定一如往常后才放下心来。
白术每次过来都开了涂抹的药膏,有外用也有内用,魏溪一一看过,笑道:“师兄的医术比我高明多了。我只对外伤有些经验,内伤却是一窍不通。这方子按照师兄的来不会错的,哪怕是宫里其他老太医来也不会更好了。”
魏夫人拿过方子,递给身边的老嬷嬷:“那就好,我信得过你们。”
魏溪打定主意今日不回宫了,在魏家耗到了魏将军等人回府。哪像,不当魏将军的三个儿子跟着,魏海魏江两兄弟也在后面一同进来了。
看到魏溪,魏江就大呼小叫:“我们去宫里寻你,守门的兄弟说你出宫了。还想着你去了药堂,没想到来了将军府。”
魏亦笑道:“我们本来想要约你出宫聚聚,一同去了宫门,后去了药堂,实在无处可去了就琢磨着你可能来陪母亲了。想来,你在宫外也只有此处是家了。”
魏溪身为魏将军的义女,把将军府当做家无可厚非,可是这话从魏亦口中出来,魏江首先就不满:“小溪只是你们的义妹,我和魏海才是她亲生哥哥,你们别想抢走她!再说了,将军府是她的家,我和大哥也要买宅子了,日后她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呢。”
魏凭反驳:“你们买了宅子不是为了让魏溪住,而是为了她出宫后方便给你们打扫卫生吧?听说药堂的后院被你们兄弟这几日糟蹋得不成样子!”
魏江理直气壮:“她是我妹妹,让她帮忙打扫有什么错!你们是嫉妒!”
魏夫人道:“何必花那些银子,你们兄妹还有父母要赡养,每月的月俸大部分都送去了家人,留有的余钱也不多。如果不嫌弃,一同住到将军府,相互有个照应多好,也不用魏溪出宫散心时还要惦记着给你们兄弟扫尘洗衣。那样她也太辛苦了!”
魏江原本只是习惯性的与魏亦几兄弟呈口舌只能,没想过真的要魏溪替他们兄弟烧饭洗衣,结果被爱女心切的魏夫人一顿责备,心里顿时也过不去了,不由看向魏溪,等着她拿主意。
魏海倒是难得的开口:“这样太打扰府上了。我们兄弟有手有脚,也能够自食其力,别说我们住到将军府不是长久之计,就连魏亦三兄弟也不可能一辈子与父亲同在一个屋檐下,迟早要分家单过。所以,置办宅子是必须的,不过,再宅子修葺的时候,来魏家暂住倒是可以。就是不知道将军意下如何?”
魏将军老于世故,知道魏海是怕人说他们兄妹趋炎附势。毕竟,一个是从一品将军府,一个是七品的校尉,身份悬殊太厉害不利于他们兄妹的名声。
“这主意不错,就这样办吧!横竖还要找宅子,不如让府里的管事帮忙,尽早置办好,你们也省了一件大事。”
魏将军这么说定了,魏夫人也不好反驳,只问魏溪什么时候回宫。
魏溪脸色淡淡的:“最近劳累的很,我请了假,今日就不回宫了。”
魏夫人笑道:“那今夜就歇在这里,陪我好好说说话。”
魏溪自然同意,两户魏家兄弟相互对了对眼色,魏江道:“听说你们最近纸醉金迷,把武艺都丢下了。我们同姓魏,为了不让你们到处丢我们兄弟的脸,不如现在就练练?”
魏凭自然同意,直接拉了两个兄长就去了练功房。
魏溪白日陪着魏夫人看了不少帖子,将这几年皇城里世家官宦之家的家眷变动了解了个大概。魏夫人偷偷的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嫂嫂?”
魏溪茫然的抬头:“啊?”
魏夫人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大哥都快二十五了,还没成家立业呢!以前总说身无长处,寻不到好的人家,就一直拖着。现在好了,他有了官职,将军府也更进一步,这两年来打听他的人不少,这些帖子中也有不少适龄的女儿家,我就想从中挑一个,或者直接挑三个,一起将他们三兄弟的婚事给办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嫂嫂,说出来给母亲我参考参考。”
魏溪哭笑不得:“我又不在将军府常住,对嫂嫂们实在是……其实只要母亲满意,哥哥们也喜欢就成。”想了想,“一家人和和睦睦最重要。有句俗话不是说家和万事兴吗?所以,我觉得嫂嫂们的性子大度些,稳重些比较好,日后,她们就代表着将军府的脸面,要替哥哥们在各家走动,性子爽朗开阔些,比较容易与武将们的后院走到一处。”
魏夫人拍手道:“对啊,我都忘记这一茬了。我们是武将世家,可不能取个文绉绉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进来,到时候你哥哥们只会练武,不会吟诗作对,两人说不到一处去,迟早会出乱子。”
魏家祖上就甚少有妾室,上辈子魏亦倒是娶了个文官的女儿,魏溪入宫时,那嫂嫂身子骨弱,孕期就爱胡思乱想,没少折腾事儿。就这样,也难产,九死一生的生下了孩子,后来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与哥哥一直相敬如宾的处着,平平淡淡的过着日子,一直到魏将军战死沙场。
那位嫂嫂,最后的结局魏溪都不忍去想。
哥哥的死讯传来的那一日,她抱着孩子直接跳河了!
今生,魏溪倒是还想让她嫁入魏家,又怕魏家还会重蹈覆辙,一时之间居然也犹豫不决了起来。
若是嫂嫂不是纤柔多思的人,性子大方些,爽快些,哪怕魏家遭难,她也能带着孩子平安长大,那该多好。
第53章 53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家,代表着有人可以给你依靠,能够让你放下心防,让你随心所欲无所畏惧。
魏溪知道魏夫人将对病重女儿的爱移情到了自己身上,若是换了别的人可能会记恨魏家小姐。嫉恨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够得到全天下最为慈爱的父母,嫉恨她哪怕是躺着昏迷不醒多年,她的兄长们对她的疼爱十年如一日。换了别的人家,说不定早就视她为累赘,是她让堂堂魏将军夫妇成了别人嘴里的可怜之人,是她让三位兄长牵肠挂肚,甚至连娶亲都犹豫不决,生怕娶回来的妻子会嫌弃她,轻视她,甚至无视她。
魏溪知道那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她望着原身时,想着却是上辈子自己遭遇过的一切。家破人亡,阖家覆灭,若是真的再经历一次,魏溪情愿原身就此继续沉睡不醒下去。哪怕是在沉睡中活着,再在沉睡中死去。
也许正是这份淡然的态度,让魏夫人对她视如己出。瘟疫之后,魏将军对她多了一份审视与看重;战场共患难四年,她才彻底打开魏家兄弟的心扉,让他们为她骄傲也为她心疼。
魏溪重活一回,只有在魏家她才获得真正的平静。
她可以与魏将军下棋品茶,也可以与魏夫人绣花弹琴,更能毫无顾忌的对三位兄长评头论足,嫌弃他们的武艺不堪一击,鄙视他们的战术漏洞百出,也可以在他们一次次与魏江魏海两兄弟的比斗后,温柔的上药,狞笑着扎针,然后压在他们的身上下大力气揉散那一块块淤青伤痕。
一切平静后,她会取出魏夫人珍藏的古筝,为他们弹奏一曲。上辈子她最为擅长的乐器就是古筝,这辈子她弹奏得更多的反而是琵琶。甚至,她还在守城的城墙上,双方交战之时,端坐墙头弹奏过《十面埋伏》。
铿锵、激越、战意擂动,风声、雨声、刀枪崩裂声,泥水、汗水、迸射四溅的血水,无数的战马在嘶鸣,无数的将士在呐喊,无数的□□银剑在铮铮乐声中撞击、穿透、绞杀。
等到最后一个乐音落下,魏姓五人纷纷倒地不起,魏江仰望着星空,大喊:“痛快!”
魏凭哈哈大笑:“好像又回到了战场,小溪这一手琵琶曲绝了!”
魏亦最先恢复,招手对随侍道:“去拿最好的酒来,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随侍哭着提醒自家少爷:“最好的酒都是老爷的珍藏。管家早就说过了,若我再偷梁换柱换走了老爷的好酒,就要打断我的腿。”
魏亦无奈:“行了行了,所有随侍中就你一个哭包。战场上都一边哭着一边杀敌,原以为该长进了,结果回家后还是如此。”
随侍索性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少爷你又欺负我!战场又不是我愿意去的,是您偷偷给我灌了迷~药还塞在了马背上,等我醒来都离家十万八千里了。”还说,“我从小就爱哭,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越是说我越是要哭给你看。”
魏亦无法,问地上还躺着的几个兄弟:“还想喝好酒吗?”
魏江大笑:“自然想!”
魏亦拉起二弟魏允:“管着酒窖的小子是个胖墩,腿脚不快,我们去酒窖偷酒,就算被发现他也追不上,去不去?”
这几人在战场上都干过偷袭敌营的事情,偷个酒算什么大事,没有人不会去。
随侍含~着一泡眼泪:“那我去给少爷们准备宵夜。今早大厨子把初冬腌的鹿腿给取出来了,我去片一些来下酒。”
魏凭指着他笑道:“偷酒不行,偷肉倒是愿意了啊?”
随侍不说话,转头去看魏亦,确定魏亦没有恼怒的神情,这才快脚跑了。
魏溪全程保持沉默,等到将琵琶装裹好后,这才道:“我也饿了。听闻四年前酿的腊梅酒还没开封,不如哥哥们也替我取来?”
魏亦摇头笑道:“看看,这才是众人之中最深藏不露的一个。我们偷酒,抓着了挨罚的是我们几个,她躲在后院,有酒就喝,没有也落不到挨板子的地步。”
魏溪可不怕这位大哥:“不愿意就算了!”
魏江立即道:“愿意,他们不敢,哥哥替你取来。”
当夜,对酒当歌,众人喝得好不痛快,连魏溪都有点头脑昏沉。魏夫人远远望长亭一看,亭中燃着炉子,大捆的柴火烧得旺~盛,几个酒鬼或倒或躺或靠在亭中,成堆的酒坛子散发着余香,残羹剩菜摆满了圆桌。再一走进,发现连魏溪都面色通红,醉眼迷蒙。
“这孩子,都被混账们给带坏了!”随口对丫鬟道,“倚蔷院的偏房都收拾好了吧?把姑娘扶过去,记得喂醒酒汤,再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千万记得别让她着凉了。”
魏溪迷迷糊糊的被人抬到了床~上,昏里昏沉的喝了汤水,再手软脚软的被人伺候着换了亵~衣,盖上光滑柔软的被褥,整个人的身子随着意识缓缓的沉入了黑暗。
午夜的微风轻轻拂动着昙花花瓣,异样的温香逐渐溢满了花房。
月光透过窗棂的窄缝洒落在温热的地板上,墙角的琉璃漏斗发出沙沙的细响,床幔内的少女十年如一日安静的躺着。暖香无孔不入,随着飘逸的冷风一点点侵入,蔓延、飘散。
一声暗哑的呻~吟如幼猫的低喃,似远似近。
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睫颤动,一下又一下,眼皮沉重地仿若压着千斤重担。接着,肩胛微动,手指微卷,轻如鸿毛的被褥轻轻起伏,最开始还几不可见,随着月上中天,屋内折射而来的倒影越发清晰,那床~上之人仿佛积攒了一辈子的力气,一条手臂突如其来的挣扎而出,探向天空,像是从声陷泥土求生之人的呼救。五指虚张,消瘦的手臂上单薄的皮包裹着清晰可见的骨头,狰狞又可怕。
那条手臂太过于恐怖,躺着的少女的面容反而越发安然,好像她并不是手臂的主人,她一如既往的躺着,安详宁静。徒留下单臂在空中无声的挣扎着、反抗着、坚持着,滑落到肩膀上的雪白亵~衣像极了它的泪,苍白无力。月色的晕光蔓延到了床沿,给地板上留下一道虚幻的长影。影子颤动,最终,咚得捶打在地板上,而那苍弱的手臂也落在松软的被子上,一点点下陷。
挣扎着求生,无望的陷落。
久久的,少女微微开启的薄唇终于溢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墨如幽蓝的眼眸仿佛地狱深处钻出来的毒蛇,冰冷、怨毒!
映入眼眸中的床顶熟悉又陌生,僵硬的脖子仿佛枯朽的腐木,稍微一动就能够掉下无数的碎屑。干枯的发丝摩擦着脸颊,细细的疼,微微的麻。
桌台、温茶、还有靠窗高几上长颈花瓶中插着的春梅,记忆瞬间的明朗。
眼睛再往下梭去,被褥上的喜鹊报春图案是魏夫人亲手所绣,藏宝阁上厚厚的珍本有些陈旧,不用细看,她都知道书页的边角已经有些残破。还有,她缓慢艰难的抬起手,手背上一根根青筋纹路她更是揉~捏过无数次。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也是她的身体!
魏溪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发现喉咙干哑,想要捶打床榻引来人的注意,又发现手腕已经难以承受手掌的重量,再一次跌落。
她后知后觉的想到:回来了!她回到自己的身体了!
另外一个身体呢?白日里还活生生与穆夫人谈笑风生,与魏家兄弟比酒划拳的身体呢?她怎么回来的,那个身体遭遇了什么意外吗?无数的问题在她脑中回旋。
兴许是这个身体躺了多年,不管是肌肉无力,甚至脑子也迟钝得很,乍然□□,哪怕魏溪想要彻底想个明白,也熬不住身子骨的弱气,没多久她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无声的醒来,无声的睡去,没有惊动一个人。正如花房中那朵盛开的昙花,偷偷的绽放,徐徐的凋落。花开,没有人赞叹;花落,也无人惋惜。
等到魏溪再一次惊醒,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又一次变换。这是她多年前偶尔歇息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哪怕再陈旧也比方才所见填了些活气。
她猛地坐起,毫不费力;再一次翻看自己的手掌,肉包骨,虽然粗糙却不瘦弱;太阳穴抽痛,预示着昨夜喝酒过多。魏溪左看右看,倏地冲向梳妆台,抬起铜镜,借着清晨的微光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也许是一瞬,她却仿佛经历了一生。
无声无息的,她居然从原身又回来了!
魏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沉默许久后才推开房门,去了正房。
快要天明,正房的窗棂都半开了,里面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琉璃,反射在她惨白的面颊上。
“二姑娘?”门内出来一位嬷嬷,好奇的打量着她,“是不是我们响动太大吵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