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峰拿起杯子,浅浅地喝了口茶:“她原本是开朗、活泼的,后来不得不变得安静、沉稳,可是她又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于是她有两个面,这两个面渐渐融合在起,你不能说她仍旧是她,也不能说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实是个新的个体。”

“…那么你呢?”听他说了这么多,她忽然问。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回答:“我以为下午座谈会的时候你已经对我下过结论了。”

“那是恭维话,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过是临时被你拉出来当炮灰而已。”她翻了个白眼,开始夹菜。她大概是饿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没有任何顾及形象的念头。

“你前夫看到过你这样吃饭吗?”他忍不住问。

“当然…”她嘴里塞满食物,说话的时候含糊不清。

“那么我能理解他为什么移情别恋了。”

“项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齿不停地咀嚼着。

他双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样,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说:“你不会的。”

她还是愤愤地瞪他,可是瞪了会儿,也只能作罢。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风刮得很大,寒潮包围了这座城市,每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觉得冷。项峰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梁见飞,她正缩着脖子往他身后躲。

他微微笑,取下灰色围巾,转身绕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它来遮盖衬衫上的水渍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整张嘴都被埋在围巾下面。

他忽然有点想抱住她,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她那张被风吹得发白的脸。

但最后,他抿着嘴,轻声说:“走吧,我还要去医院。”

他转过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后的几步之内,因为路灯照出了他们的影子,前后,像两条斜斜的平行线,甚至连脚步的幅度都是样的。

他不禁也缩了缩脖子,但并不觉得冷,在这样个冬天的夜晚,心里仿佛有着什么让他忘记了身体的冷。

视线的正前方是根灰白的柱子,他绕了过去,却在脚步站定的霎那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她果然低着头,只要再踏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项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额头。

六(下)

“啊…好疼…”梁见飞看着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龇牙咧嘴,发出痛苦的感叹声。

“小姐,”项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视线从他右手手掌转到他脸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叹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医生,对于包扎似乎很在行,没过几分钟项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着只僵硬的白色手套。医生背书般地讲完所有注意事项后,就把他们赶了出来。

“喂,”梁见飞问,“你的手还疼吗?”

“干吗?”

“疼的话我就放心了…”

“?!”

“至少说明你的手还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话,说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现在真后悔当时没让你头撞上去。”他冷冷地说。

“我开玩笑的,因为你从刚才开始直没笑过。”她扯了扯嘴角。

“谁手掌骨折还笑得出来?”

她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

“还有呢?”

“还有…?”

“我救了你。”他抿着嘴提醒。

“…谢谢!”

项峰终于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医院脱不了关系了…”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对不起,”梁见飞再次说,“要不是我,你就不会…”

“是啊,我很后悔今晚跟你起吃饭。”他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我本来约了世纷的,但她临时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来了。”

原来,她约的人是世纷。

他们搭上电梯来到六楼,各种婴儿的啼哭声从病房内传来,子默住在倒数第二间,项峰用左手轻轻敲了敲门,项屿来开门,然后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孩子刚睡着。”

项峰点点头,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挥手,脸色比起几天前已经好多了。

“袁世纷,”梁见飞指着站在婴儿床边的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傍晚来的,”世纷压低声音,“项屿要去给宝宝买东西,我留下来照看子默,所以没空跟你起吃晚饭。”

梁见飞转头对项峰说:“罪魁祸首是世纷,因为她失约了。”

世纷虽然不明就里,还是竭力为自己脱罪:“是因为项屿说要出去买东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项屿脸莫名:“我只是出去买个尿布。本来上午就要去的,但项峰没来,所以只能等到下午你来的时候才去…”

“等等等等,”项峰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上午睡过头没来医院,所以你走不开去买尿布,等到下午世纷来的时候,你就让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项屿点头。

“至于世纷,本来约了梁见飞吃晚饭,但是因为在这里耽搁了,所以只能失约?”

世纷点头。

世纷要是没有失约,他和梁见飞就不会起吃晚饭,如果他们没有起吃晚饭,他的手就不会骨折。

也就是说,他的手之所以会骨折,是因为他早上睡过头了,而他之所以睡过头,只是因为他在昨晚睡觉之前喝了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个环节终于圆满地连接在起…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你的手怎么了?”项屿终于发现了他那只被白色纱布缠绕的右手。

“没什么,”他苦笑着回答,“这无关紧要…”

项峰的残障生涯从这天正式开始,对于个毫无准备的人来说,生活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楼下的理发店洗头,除了要忍受店员的聒噪之外,还要忍受自己的头发变得像隔壁那只雪纳瑞。又比如写作的时间比过去缓慢了好几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天下来身心都感到疲惫不堪。

但另方面,“乐趣”也在不断增加之中…

“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柜子里,记得加两份奶精和包糖。”他靠在沙发上,左手手指操纵着电视机遥控器,上午的电视节目大多是新闻和财经类的,来来回回地调了几遍,才选定个回放老电影的频道。

听到这句话,原本正在扫地的某人缓缓直起腰来,在心里咒骂了番才放下扫帚走进厨房。

“别忘了洗手。”他叮咛道。

“…哦!”梁见飞卷起衬衫袖口,打开水槽上的龙头。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她眼,即使只是个背影,都显得心不甘情不愿。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钟之后,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项峰面前,他动了动眼珠,示意她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继续看他的电影。

“嘿,这片子叫什么?”安静了会儿,某个声音说,“让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赎’?”

“…”

“这是摩根·福里曼吗?这十几年来他都没怎么变,你知道吗,他最近离婚了…”

“…”

“男主角我觉得很眼熟,”她又副陷入深思的样子,“你觉不觉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个‘达西先生’…但我记得那是个英国演员…”

梁见飞充满思考的双眼终于投降了项峰,后者正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

“梁小姐,”他的视线在地板上扫了圈,冷冷地质问,“你地扫完了吗?”

“…”她龇牙咧嘴,然后在他的监视下重新拿起扫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认命吧,”项峰优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边,“没有王子会来救你的——噗!”

他瞪着这杯烫得他舌头发麻的咖啡,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梁见飞!”

“怎么,”她边扫地,边耸肩,“你又没说不能用99度的开水冲咖啡。”

两年来,项峰第次感到自己和梁见飞的生活被紧密地联系在起。她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来他家报到,他们起吃午饭和晚饭,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过当然,这个“任何”是有定限度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是丰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变得紧迫,她主动要求帮他打字,起先他很不习惯,当个个文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然后由她输入电脑,他觉得像是把自己的脑袋劈成两半展示在她面前,思绪都无法很好地连贯在起。可是慢慢的他习惯了,整个周末他们都在起写稿,他第次在创作的同时得到读者反馈。

“我不认为女主角在这种时刻会说这样的话。”梁见飞打字的手势像在弹钢琴。

“为什么?”

她停下来看着他:“如果她真的爱他的话,会先试着忍受。”

他对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坚强——”

“——再坚强也样,如果真的爱,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爱情。”

他看着她,忍不住问:“那么你呢?”

她怔了怔,转过身去对着电脑屏幕:“…我也是样的。”

“…”

“而且,我点也不坚强。”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

她笑起来,回头看着他:“那是因为面对你的时候如果不让自己变强,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着,言不发。直到她重新转过身打算继续开始的时候,他才用低沉的声音问:“离婚真的让你对感情失去信心了吗?”

她背对着他,没有回答,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来回滑动,像是钢琴手在准备演奏。

“也没有…”过了会儿,她才说,“只是觉得,现实太残酷了。”

“残酷?”

“是啊…我所坚持的东西,被证实难以实现,难道不残酷吗?”

“但你还坚持着。”

“…没错。”她背对着他,但脸颊轮廓的变化让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许是苦笑。

“也许只是因为你没遇到对的人。”他轻咳了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脸颊。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对的人’!”

他没再说话,她回头望,他用食指抚着咖啡杯杯沿:“梁见飞…”

“?”

“你该不会是…还在爱着他吧?”说这话时,项峰的手指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皱起眉头,也许在琢磨着他的话,又或者是琢磨他这个人。但无论是哪种,都让他心跳加速。

“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她舔了舔嘴唇,“就是觉得不够某件事圆满,所以想要去弥补?”

他下子被激怒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指什么?”

“就好比说,你曾经消亡的那段感情,当你回头看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要是当时没有怎样怎样就好了’,如果你有条件去追回那些你曾失去的,你会那么做吗?”

“你真这么想?”他没有回答,眉头蹙地更深刻。

“我现在是在问你。”她瞪他。

“我不会。”答完这句,他就紧紧抿着嘴,像刚被冒犯了似的,心情欠佳。

“哦…”她脸无奈,“我有点怀疑,那到底算是种什么样的想法…”

他用手指揉着眉心,很想掐她的脖子:“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被那个混蛋表白了。”她忽然看着他说。

“?!”

“就是你在我家客厅见过的那个混蛋。他说要我认真再考虑考虑,给他次机会。”

“你…”他错愕,“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答应他。”

他松了口气。

“但也没拒绝他。”

他又蹙起眉。

“很卑鄙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只是不耐地说:“拒绝他!”

她抿着嘴:“项峰,你真的越来越像我老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