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鼓:肃杀之鼓】
在雁丘国最常见的不是别的,而是绵延不绝的沙漠,当地人称之为沙海。
对于世代都依附在这片黄沙海洋生存的雁丘人来说,沙漠就像位严苛的母亲,让他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却也用最宽广的胸怀守护着他们的家园不受外族侵略。就在这片残酷的沙海之下还奇迹般建了座纸醉金迷的宫殿,名唤夜留宫。
此时是正午时分,外头每粒沙子都烤得犹如火星,炎夏的日头晒得人能脱掉两层皮。黄沙之下宫殿的十里长街却燃着长明灯,一年四季无论何时来这里都好似秋意正浓。
每年夏季便是夜留宫生意的旺季,九国各地来避暑的金主把客房住了个满满当当,一直等到入冬才会稀薄些,侍奴们也能轮班偷个清闲。可今年入夏后,生意并不比冬日里好,最高兴的就是地位最低的侍奴。来得金主少,他们伺候的时候就错得少,也能少去刑坊吃两顿盐笋炒肉皮。
辰时钟声响后,博果和几个小侍奴由管事姑姑带着去执事宫领牌子。
管事姑姑拿了牌子数了数,疑道:“这月十五只进了三十二位金主?”
掌牌执事夜麟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懒洋洋地看着她,“是呀。”
“不对劲。”管事姑姑又理了一遍牌子,笃定地点头,“嗯,不对劲!现今宫中的金主都是富商,没一个权贵,难不成是宫里出事了?”
夜麟差点儿被花生米给噎死,忙去捂住她的嘴,“我的好姑姑欸,你这么大声让暗卫那群疯狗听去怎么得了?!我还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呢!”说着,看了一眼管事姑姑身后不远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博果,话语一转,“你家这只呆南瓜不是昨日刚交了牌子吗,你家南瓜地里就没个好南瓜了?”
管事姑姑白了博果一眼,冷哼一声,“这种人早用死拉倒,省得看着碍眼。”
夜麟笑道:“在宫里捏死个宫奴还不像捏死个蚂蚁一样?”
“那也太便宜她了!”
这些对话完全没避讳作为当事人的博果,她垂着脑袋弓着背,眼观鼻,鼻观心就似什么都没听见。博果进宫马上就满六年了,刑坊的鞭子她吃了不少,可是相比夜叉转世的管事姑姑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刑坊的盐水鞭子简直就是在挠痒痒。
博果领了身份名牌,西临国贺雨。心里不自觉轻松几分,不是赤松国的。今年宫里没来过赤松国的金主,赤松国好战又爱挑事,若是哪国有内乱或者与其他国家有争端,第一个防备的就是赤松。雁丘这块鸡肋易守难攻有去无回,除了赤松疯狗没事就不甘寂寞地来吠几声,应该没有其他国得了失心疯的要来给自己添个堵。
那应该就是都城磐石的皇宫里又要发动宫变了。
与博果睡一间寝舍的莲花翘着兰花指,边练习舞步边扭进门,“傻果,你又领牌子回来啦?”说着把牌子夺过来看,“西临国的呀,还好。”
博果挥着小爪子去抢,怒道:“我小哥!”
“去去去!什么你小哥!这里只会来金主,不会来你小哥!”
博果撒泼了,摘下脸上的黄铜面具就往莲花身上砸,莲花一看到博果左脸上从额头长到下巴的狰狞肉疤,不管看多少次都吓得头皮发紧,“好了好了,姐姐说错了,是你小哥来找你了!你这傻果,快把面具戴上!记住了,千万不能在金主面前摘,吓到金主又要挨打了,知道没?”
博果不理她,把牌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就是我小哥。”
“好好,你小哥你小哥……”也是,她和一个傻子较什么劲。
听其他宫奴说,博果进宫为奴时脸就已经毁了,当时还不傻,只是不怎么讲话,总是低着头往上看人,眼珠里带着几分阴郁,黑得让人发憷。刚来的头一年她学宫规礼仪时,几乎每天都要挨打,刑坊领了鞭子回来还有管事姑姑的私刑,好几回伤口溃烂发热就一口气吊在那里,可管事姑姑偏不放她干脆地死了,又用药灌了回来。这样反复折磨了小半年,人就乖了,也傻了。
在旁人看来,博果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不过博果倒觉得没什么,人若不想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
次日一众侍奴随着步辇在北宫门口候着,隐隐能听到舞乐坊内飘出古筝与箫的合奏,是一曲《思故人》。博果侧着耳朵听着,精神有些恍惚,她的故人若平安喜乐,此时应该在何处?
“咚——咚咚——”开门鼓声响起,风卷着细细的沙飘进来。
夜留宫的宫奴都训练有素,金眼先生引着金主过来,博果跪在地上由着那人踩着她的背登上步辇。以踩在背上的重量来看,这人年岁应该不大。博果斜着眼睛往上一瞄,正好那个贺雨也一低头,四目相对,贺雨惊叫,“怎么是个女娃儿?”
引他来的金眼排名第七,在金眼中年岁是最大的也是资历最久的,宫里的人不管人前人后,提起他都毕恭毕敬地唤声七爷。
金七作揖道:“就是看着小些,年岁倒是不小了,二十有一了。”
贺雨又看了两眼,博果半张脸扣着面具,肤色枯黄又单薄得厉害,那样小心翼翼地低头站着就像尊刚出土的木头娃娃。
“这孩子脑袋不太好使,公子就当粗奴用用,当然,宫里有的是金牌侍从随您挑的。”只不过一个金牌的侍从需要再多付一百两白银就是了,金七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不过君子端方,大约也不喜这些浮华的场面事。”
夜留宫的泼辣老姜就是这么虚伪,明明心里骂人家抠门儿,却舌灿莲花夸人家行事低调。博果可是不止一次去金七那里的时候碰见这老家伙左手拿算盘,右手记着账目,嘴上骂着某国来的穷鬼除了每日必须的那百两黄金,连个美貌的侍从都不舍得招。
博果这边正在肚子里编排着老头子不厚道,那边一字型的步辇已有条不紊地抬走了。每个月都重复进行的事,没有人会觉得有所不同。
可是今天,所有幸存的人都将会记住这一天。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博果的脚底传来微弱的震动感。
风卷进马蹄声又疾又烈,如同狂风骤雨,几乎同时守门卫用力击鼓大喊,“关城门!”沉重的大铁门即使兵临宫门口也可抵挡千军万马,前提是它不像现在这般门户大敞,从守护神蜕变为苟延残喘的老人。
它的迟缓沉重终究是抵不过三骑打头的踏风般飞驰的骏马,突袭的三人排成倒三角队形,一人持银蛇长鞭,一人持挽云枪,以雷霆之速将两旁的守门卫击杀,十几颗头颅绣球般满地乱滚,有一颗正滚到了博果的脚下,温热的血浸湿了她的鞋袜。
可她没有动。
那二人戴的帽子上都插着一根鲜红的羽毛,这标志属于雁丘皇室的爪牙司徒家的云骑尉。更多的红色羽毛军随后涌进来,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宫门。而那两人护在中央的,是个身着素色宫衣头戴白花的年轻女子,只见她驱马前行几步,悠然得好似在花园散步。
“荷公主殿下。”金七走到她的马前,仰头挺胸地望着她,“殿下穿孝衣带云骑尉闯宫杀害守门卫十六人,可是夜留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不是。”
“这守门卫十六人通敌卖国?”
“也不是。”
“那是殿下逼宫成功了吗?”
荷公主低下头看着他,叹气道:“七爷,你是老糊涂了。荷儿与皇兄血浓于水打小就亲厚,长年茹素也是为了给皇兄积德祈福,只盼着他长命百岁。别人不懂也就罢了,可七爷是看着荷儿长大的,还这样是非不分真是让荷儿伤心了。”
“太后已殡天两年,殿下是为谁戴孝?”
荷公主从袖里扯出素帕掩住嘴,低泣道:“皇兄他……已经驾崩了。”
金七的声音突兀地拔高几分,尾音颤抖得像要绷断般,大声质问:“陛下春秋鼎盛怎会突然驾崩!又为何秘不发丧!太子薰即位的诏书为何没送进夜留宫!而公主殿下您为何会带领只效忠陛下的司徒家云骑尉闯入宫中惊扰金主?!”
“因为刺杀皇兄的贼子就藏在夜留宫中,他长得与皇兄几乎一模一样,杀死皇兄后竟想假扮皇兄来个偷天换日被荷儿识破。荷儿本想在皇兄灵前将他千刀万剐,可他却花言巧语迷惑近卫声称是荷儿要夺位。皇兄的近卫们不分青红皂白将他送出磐石城,这近一个月荷儿忍着丧兄之痛到处搜捕这贼子,最后得知那贼子竟躲进夜留宫。”荷公主哽咽着,双眼微红却没半丝伤心之意,“……闯宫是逼不得已,若是夜留宫上下已被他蒙蔽以为是荷儿逼宫,那这雁丘大漠的江山可就要毁在歹人的手上了。”
这席话猛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可仔细推敲便漏洞百出,狼子野心呼之欲出。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光是长得以假乱真,就能将近卫都迷惑了?
此时就算真正的琛帝站在这里,只要荷公主说不是,她身后的云骑尉说不是,那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博果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估计金七这种心眼跟藕似的老狐狸更是门儿清。四队护宫卫已经到齐,各宫的执事、各坊的坊主站在护宫卫后头,暗卫也时刻准备偷袭,所有宫人不约而同地等着在场最有威信的金七一声令下,便与云骑尉拼个你死我活。
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金七,慢慢地举起右手,刀与刀鞘的摩擦声,弓弦缓缓的拉满声,还有不声不响淬着剧毒的暗器——只要他的右手挥下,不出片刻夜留宫便会成为一座真正的坟墓。
“七爷,你真是老糊涂了。”像似大热天被丢进满是冰碴的溪水里,这声音可真是降暑。
这宫里戴面具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博果是怕吓到金主,还有几个执事是因为崇拜大执事就学他戴面具,但戴狐脸面具的老祖宗却是这位宫里的大执事。
没有人看过大执事的脸,不过他身段风流,黑发如缎,又行事神秘,让宫里不少男人女人都疯魔般地恋着他。这话不是说虚的,曾经有金主为了他甘愿入宫为奴。当然,那位情深似海的东离国世家小姐最后被暗卫强行拖出宫了。
金七像被冻醒般,慢慢放下了手,躬身,“大执事……”
其他人纷纷收起武器,跟着跪拜。
大执事施施然走上前,一撩下摆跪下,宫里的人全都傻住了。夜留宫的宫主和大执事,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上不用跪天,下不用跪地,只跪雁丘御座上的那个人。
“殿下,先帝已去,还请殿下节哀。”
夜留宫的宫主不在宫中,这任的大执事从未显露过头角,人人都当他是个赶鸭子上架的绣花枕头,却没想到绣花枕头里装的是毒草牛毛针。荷公主微愣,面上摆着哀戚之色,心里已升起惊涛骇浪,只道:“大执事,那贼子一日不死,荷儿报不了杀兄之仇,如何节哀?”
“殿下放心,这夜留宫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那守着城门的云骑尉是鬼吗?要不是脑袋在脖子上长得不太牢固,博果就要笑了。大执事真乃妙人一个,本以为金七就够虚伪了,可他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力倒是一个顶金七十个。
荷公主闻言,不禁冷笑,“即使这夜留宫固若金汤,可那贼人生了一张与皇兄相似的脸,多半已在夜留宫集结党羽,只等找机会杀回磐石城。夜留宫是雁丘百姓的粮仓,将贼人养在粮仓,便如那贪婪的硕鼠,把这宫里的人心都咬散了。”
大执事那青铜狐面下不知摆的是什么表情,只见他从善如流地点头,“想必殿下心中已有了谋略。”
“搜宫!”
“不可。”大执事斩钉截铁,“我雁丘铁律十条有六条都是关于夜留宫的,在宫中杀人惊扰金主,殿下已经犯了一条。若是再犯妨碍经营之罪,殿下虽是金枝玉叶也难以服众。只怕那些不明是非的人到处编排,污了殿下的清誉。”
不过是条为晏氏皇族卖命的走狗,竟敢这样与她针锋相对!荷公主听得眼前发黑,只想将这人一脚踹翻在地,将他千刀万剐。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怒气,那头四蹄踏雪的宝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地。
“那敢问大执事有何良计?”
“夜留宫的事自然是夜留宫内部来处理,况且,这夜留宫里若有人存心要藏人,只怕云骑尉将夜留宫整个翻过来也是无济于事。”大执事深棕色的双眸牢牢地锁住荷公主那双浮上狠戾之色的眼,“殿下以为呢?”
荷公主怨毒地与他对视,这个人表面对她卑躬屈膝,可那双眼没有任何惧意,好似生在悬崖边上傲视沙漠的一朵儿碧芝。
“好。”荷公主笑得无比突兀,“那按你说的办。”
这场没有硝烟和流血的战斗,大执事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他赌的是荷公主虽已经掌握了都城,但她没有登基,为了斩草除根,要的是名正言顺。
博果走的时候,从袖中抽出汗巾慢慢擦拭着脚边那颗人头上的沙土。
贺雨觉得她多此一举,“擦了也是要弄脏的。”
博果只是擦着,半晌才低低地说:“我知道。”
“不要再管了。”
“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去。”
贺雨顿时愣住,敛下羽睫沉默了。
当日荷公主退出夜留宫,在宫外驻扎,云骑尉一百名精锐接管了宫门。
次日,宫门口多了张赏金告示:交出贼人者,赏黄金万两,绿洲草田百顷,即可出宫。
“咚——”卯时,鼓声一响。
这夜好似平静,好似一如往昔。
第二章
【第二鼓:心魔之鼓】
谁守宫门对在夜留宫寻欢作乐的人来说,根本没所谓。
雁丘国谁做皇帝,是女帝还是男帝,是逼宫是追杀,对他们来说,也是没所谓。
只是这张赏金告示上,黄金万两虽令人心痒却也没到难耐的地步,但在雁丘国的沙漠绿洲里拥有百亩草田就等于种了一棵摇钱树,怎能让人不动心。
让宫奴们眼红的则是“即可出宫”四个字,要知道宫奴进了夜留宫便要在这里耗尽一生,根本不敢再有此妄想。可是此时有一个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只要能将琛帝交出去,便能逃出生天。
博果将兔皮护手用炭火烤暖,去珍珠坊用午膳的这一路也不暖和。她还没见过这种花钱来了夜留宫几日了,不是伏在书案上,就是在屋里四处敲打,看样子是在找暗格之类藏东西的地方。她已经把头都低到地板上去了,还是很怀疑自己最后会被灭口。
“博果,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的?”
博果敲了敲门牙,把两只手指头竖在头顶,一本正经地说:“不听小哥的话,兔子咬的!”
贺雨把茶喷出去了,博果一路小跑地跑去拿抹布。贺雨又开始蹬着凳子摸索房梁,摸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半点灰都没有。他非常的郁闷,一低头看见博果正撅着屁股跟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蹦地擦地,笑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栽下来。
即使遇到这么和气的金主,博果的装傻充愣也拿捏着不敢过火,她若是有肆意妄为的胆量,估计骨头都被沙漠里的蝼蚁啃光了。待戌时的更声响起,值夜的侍奴来接班后,博果便溜着街边往寝舍走。
舞乐坊飘来软糯的嗓音,唱的是《莫忘怀》——
君呀,山高水长任你走远,以歌作别,且听妾把心事儿言。一莫忘妾如岸边蒲柳随风摆,佳人求白头妾求财。二莫忘妾如水中浮萍处处开,佳人闺阁紧锁妾却把笑儿卖。三莫忘妾如庭前芍药招蝶来,佳人与君携手天地拜妾愿遥唱一曲莫忘怀。君呀,莫忘怀,这红尘一世幸福安康莫忘怀。
好一个“幸福安康莫忘怀”,多情软糯的云调简直要将人的心都唱酥了。博果脚步一停,转身走进舞乐坊的后门,直接往舞乐坊坊主夜鹤的屋里走。屋子里亮着灯,门缝里溢出淡淡的杜蘅香,她侧耳听了听确定里面没人,才抓着门上的铜环敲了两下。
“进来。”
博果立刻推门进去,夜鹤松松垮垮地披着黑狐大氅,两条藕白的腿从浴衣下大喇喇地露出来,黑是黑白是白,惹得那些金主春心荡漾的,拼命地在舞乐坊砸银子。她心里骂着好生不要脸的男人,还是踢了鞋子钻进他的大氅里。
夜鹤把她裹紧,重新对着烛火看书,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耳语道:“这几日宫里怕是要乱了,你注意些尽量不要出门。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人人都盯着城门上那张赏金告示。这几日暗花坊的生意好得很,都在花重金秘密寻找琛帝,连暗卫那些狗都在屋顶跑得越来越频繁了。”
“过几日宫里真乱起来,不出门有什么用?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午时我随金主去珍珠坊用膳发觉盘里的菜量少了,一些新鲜食材的菜肴牌子没有挂。我突然想起那日荷公主带云骑尉闯宫在金主进门之后,这月采购补给的车队并没入宫,那可是宫内一个月的吃喝用度。荷公主驻扎在宫外,有了那些补给真是不愁吃喝。现在人人都想着利益还好,若是有一日珍珠坊没有饭食供应了,那可真的不堪设想。”
夜鹤淡淡道:“我会去珍珠坊弄些食物藏好的。”
博果这才稍放心了,抱着夜鹤的腰闭上眼睛睡觉。
夜鹤看完了书,把她的面具摘掉盯着那半张残破的脸,手指沿着那条从额头蜿蜒到下巴的肉疤轻轻抚摸,而后捧起她的脸,嘴唇慢慢压下去快触到她的唇时,方向一转落在鼻头上。
博果等了半天,只等到个吻鼻礼,心里有些失望却也没什么所谓。很久很久之前,她还没毁容也没进夜留宫,家世显赫眉目如画,阿鹤说喜欢她,她愤怒地质问他:“你是护卫怎么能喜欢我!?”后来她沦为罪人顶着张残坏的脸进夜留宫为奴,阿鹤两年后进了宫,还是说喜欢她,她真的很欢喜。 可是博果明白,即使是相爱至深的恋人,如今她从皮到魂都换成这样是无法让人再喜欢的,何况自己曾无礼粗暴地拒绝他。夜鹤他恋着的一直是从前的骄纵可爱的大小姐,恋着的是过去没得到的幸福,所以他吻不下去。
次日博果回去接班,贺雨已经洗漱好用过早膳,见她来了便让她在旁边研墨。
他无论做什么都毫不避讳博果,这让她非常闹心,实在管不住自己眼珠往纸上瞄,看到上面的内容愣了愣:荷公主闯宫第六日,宫内太平无异动。早膳为两个云耳鹿肉包,两个黄金流沙包,一碟翠丝酱菜,一碗珍稀绿粳米粥。早膳后奉上糕点为,鸳鸯燕窝羹,北夜珑县素团子,东离脆果等,夜留宫珍珠坊出珍馐佳肴名不虚传。
这,这也太能吃了!
虽然对他的食量叹为观止,但博果一看心里就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贺雨还是个老实的,名帖上填的西临国,却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北夜国贺氏风云庄的写史人遍布九国各地,夜留宫里定是有人要常年蹲点的。
研墨的手没半分迟疑,博果低头装没看见。
寝时交班后,博果回寝舍,一进门就看莲花雪白的裸背上交错着血红的鞭痕。见她进来立马红了眼,抓起手边的茶碗便砸她,“你这贱蹄子,又不是暖被的值夜侍奴,昨夜换班后跑哪里鬼混去了?你知不知道管事姑姑亲自来找你,见你不在就罚我!贱人!还不快滚过去!”
博果连滚带爬地跑去管事姑姑屋里,从门口就跪下,连头都不敢抬,一路爬进门。眼帘下是管事姑姑的绸鞋,隔着案还坐着一个男人,脚蹬银靴,衣摆似雪。
“博果,贺雨公子那边已经派了新的宫奴去伺候了,从今日起你就伺候这位宋大人。”
博果本以为要吃大苦头,管他宋大人是圆是扁都好,多刁钻的没伺候过?不过管事姑姑的针刑她是真的怕,忙瑟缩着叩头,“是。”
半晌,头顶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抬起头来。”
无比冷淡却熟悉的声音,博果仿佛被一道闪电刺穿。
“咚——咚——”宫门口的鼓响了两声。
夜留宫无事不击鼓。
这鼓点是荷公主的催命符。
而面前的这人是博果的催命符。
第三章
【第三鼓:仇恨之鼓】
在宫门口的人群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把头埋得很低,身体瑟缩成被雪压弯的竹枝,枯黄且无力。
宋结绿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就算再见到她,就凭借她那张厉鬼般的面孔,他也不会愿意再看她半眼。
他以为他会嘲笑她,侮辱她,把她当作丧家犬般践踏。
可是再见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结绿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抖到几乎握不住手中滴血的银蛇长鞭。
几年前都城里世家闺秀奉旨进宫给太后拜寿,小姐们都精心装扮盛装出席,唯有公孙博果身着蓝白相应的宫装不施粉黛。小姐们纷纷将绣的福包或珠宝做贺礼,公孙博果却以祭祀春神之舞献与太后,在场之人不无惊艳万分。
太后大悦,金口夸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从此,公孙家的门槛被提亲的媒婆们踏平了一茬又一茬。
传说中的美人在公孙家灭族时已香消玉殒,如今看到她这副呆傻谨慎卑躬屈膝的模样,宋结绿才明白,自己不过是留了行尸走肉在人世,真正的公孙博果已经死了。现在的博果已经不再懂得痛苦和羞耻,像条真正的狗般任人呼来喝去,他却发疯似的跟着她,只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往昔的影子。 他看着她安静地走在金主身后,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给人下跪磕头,看着她走进坊主公子的屋里连个勾栏院的姐儿都不如。管事姑姑半得意半解恨地对他描述,这些年她是怎么零碎折磨她,把她从世家小姐变成听话乖巧的宫奴。
这些年他只是一味地在恨她。
可知道她过得不好,又没觉得痛快,只觉得更恨。
宋结绿斜眼偷看走在左后方一步远的博果,她脚步规范,连个步子都没迈错过。实际上她抬起头看见自己的脸时,脸上也没什么变化,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