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红色,对于浮雪来说是红色祥云,对那娇客来说,却是踩着尸骨鲜血而来,是大凶。

她无奈地吐口气:“没错,这雁双陵,确实封印着我一魂一魄……这四十九道锁,是十几年老凌霄宫主仙去前,怕我年幼保不好这地方,请了位锁匠加上的。我是带着上一辈子雁双的记忆出生的……若是仔细算来,我大约也有六十岁了吧。"

玉凌素忍不住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容貌秀美的国巫,那眼睛里仿佛再也掩饰不住沧桑似的。

若不是那陵飞羽戳透,浮雪还能当成自己是个不太懂事整天给宫里的人找麻烦的国巫。从小在凌霄宫里长大,娇里娇气的,不知道人间疾苦。可戳透了,上辈子的事,就是眼前的事。

尤记得与先帝云丞凤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以体察民情的名义带着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内侍出来逛青楼。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还算快乐单纯。此时雁双已是都城里小有名气的舞姬,不少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为博她一笑,她却正跟青楼里打杂的长工爱得如火如荼。

刚开始不大懂事的先帝也只是图新鲜,其实宫里要什么样的舞姬没有,家花不如野花香,跟那些富家公子们拼着砸银子,一直拼到那些公子哥们的爹娘媳妇火冒三丈的来到青楼揪着耳朵回家去。每次瞧那些公子灰头土脸的样子,他就全身舒坦,连平时不大爱看的奏折都批得爽快利落。

后来雁双跟青楼里的妈妈赎了身,要跟长工去乡下盖房子过日子,不大懂事的先帝知道后龙颜大怒,把人抓进宫里,指着鼻子控诉她“不守妇道”。雁双气得跳脚,跟不大懂事的先帝有理又说不清,就那么耗着。不懂事的先帝为了讨好她在城内造了个阁楼,叫雁双阁,既然她不愿做他的妃嫔,就养在外面。慢慢的气归气,先帝还算痴情,日久见人心,她也便移了情。

浮雪拿眼斜着玉凌素,似笑非笑的:“这两情相悦最是动人。”

玉凌素难得有好奇的时候:“那雁双姑娘为何跳楼而死?”

是了,其实还是有后话的。

那几年他们的确过得很愉快,直到有一日,不大懂事的先帝拽着他的国巫献宝似的来雁双阁赏舞。云国历来都是国巫仙去前指引出下一个国巫的出生地,而那有灵气的金手杖,遇见主人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从未出错。那金手杖遇见雁双竟嗡嗡作响,国巫掐指一算,面如死灰。

浮雪想起那一天,还觉得荒唐,世事弄人,可不是荒唐。

“国巫大人说,我应该在三年后才出生,星象乱了,这是亡国之兆。”

“所以,你必须死。”那陵飞羽翘起嘴角,听这种生离死别的故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享受,“所以国巫为了改变星象与国运,让你在月食那夜跳下雁双阁,国巫作法将你的一魂一魄和身为的国巫的灵力封印在陵墓里。而你少了一魂一魄,命格不完整,生来便有一个死劫,这劫也是云国的劫数。你若能过了,那么便找人打开陵墓……而后,你便是云国开国以来灵力最强的国巫。”

浮雪点头:“不愧是赤松神女,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为何又把神匠姑娘送回来呢?”

那陵飞羽莞尔一笑:“我是有事相求。”

“请讲。”

“……招魂。”

浮雪微微一怔,低头不语。

“我知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借尸还魂是逆天,不会有好结果。可是……”那陵飞羽坚定地说,“他必须活着,在我身边。”

浮雪摇头:“神女,你执念太深,死者已矣,让他入土为安轮回转世,才是正途。”

“何为正途?他许我有生之年必死与我后,为我摔盆送终。以前我不信,他非要我信。如今我信了,他却先我而去。是我亲手斩下他的首级,他还要我好好活下去?……哈哈!这万丈红尘里的芸芸众生,谁生谁死,我都不在意,唯有那一人,我不会让他安生,除非他遵守诺言!”那陵飞羽凄然一笑,对着面无表情的浮雪缓缓开口,“国巫你心系苍生,若用我七弟一命,换你云国百姓十年安乐,如何?”

——

突然墓穴内传出兴高采烈的声音:“啊啊啊啊,开了开了!”

说完便是“嘭”的一声,玉凌素跑进狭长的墓穴,见那疯丫头一头扎在地上,竟累昏了过去。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痞气,发怒起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两天后,柳冰夜幽幽转醒,耳边有水声,正是在船舱里。她腾腾跑到船板上,春水潺潺,有熟悉的“叮呤……叮呤……”声从身后慢慢逼近。她紧张地回头,天仙正端着一碗粥,他腰里正挂着一只驼铃。

那驼铃跟空总管手中的那只不同,铃身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铃铛上系着黑与金色编织的穗子,非常的好看。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接着哇啦啦叫着往后退,背抵到船杆上,突然脱力地跪下来,嗷嚎大哭。

“那是我父亲的驼铃,我认得那穗子!我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柳冰夜把脸埋在膝盖里瑟瑟发抖,“素素,难道是你丢掉我的吗?素素……是你吗?”

“阿爹说过,妹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玉凌素说,“现在想起来,也许有些晚了。”

“那你还为什么要把驼铃绑腰上?摘下来!”她叫着,“讨厌!讨厌!”

“你讨厌看见我,我就离开。”

柳冰夜惊慌失措起来,可怜巴巴地拽着他哭:“素素,你又要扔掉我吗?!”

他怔了半晌,咬住唇,红着眼拥住她。

很多年前,在还没被哥哥收养前,他偷包子差点被打死,被丢进破庙里,遇见一个男人。那男人乍看起来不过是个眼睛圆圆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怀里搂着个女娃娃。出来躲避战乱的人本来就够穷了,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却心肠太好,用仅有的碎银子买了草药救了他。

于是他就缠上那个圆眼睛的男人了,男人腰里挂着个驼铃,叮呤叮呤响,男人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男人去做活儿,他就抱着男人的女娃娃等着他换来微薄的酬劳买馒头吃。其实他很讨厌女娃娃,因为女娃娃吃得多,他甚至想过把女娃娃掐死,那男人以后便只会疼他了。可是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女娃娃掐死,让只有六岁的孩子很是头疼。

于是就在他就苦恼地每天抱着瘦巴巴的女娃娃,忍受着她流着口水和鼻涕,想着怎么杀掉她。

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带着他们在小城镇里辗转度日,像惊弓之鸟般,连外面孩童放个鞭炮,他都能左手拉起他,右手抱起女娃娃,不要命地跑。

他一直不明白男人在怕什么,直到有一天,男人抱着女娃娃哭个没完,而后把熟睡的女娃娃塞到他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带小柳儿离开这里,以后妹妹就靠你照顾了,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你把它系在腰上,爹走了,你们就安全了。他不知道那男人为什么要走,他知道男人走后,留下的银子只够他们过很短的日子,所以他给女娃娃买了块梅花糕,将她放在糕饼铺门口,叫她等着。

他从记事起就流浪,尝尽人间疾苦,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所以丢掉那娃娃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不忍,反而很轻松愉快,像丢了一件大包袱。直到后来锦衣玉食读书识字,懂得什么叫“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他第一次做了噩梦,梦里那个男人用哭得通红如厉鬼的眼睛瞪着他。

他才知道错了。

可是也晚了,只能选择忘了。

若不是那晚听见驼铃声,他怕真是忘记了。

柳冰夜放声大哭,当年爹不见了,而他把她扔了。

这些年,她一直没放弃寻找父亲的下落,直到她被那陵飞羽的管家绑去赤松都城。要她把昏迷的蓝衣少年锁在玄铁笼子里,本来柳冰夜是不肯的,可是那个空管家拎着驼铃说:你只要帮我们办事,我就告诉你,你爹死前去了哪里。

“素素,我并不想害映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死了,而我却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玉凌素心里一痛:“我知道。”

“雁双陵的那四十九道锁是我父亲加上的,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的!那陵飞羽告诉我,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老宫主答应父亲,只要他做完活儿,凌霄宫就消除一切我存在的痕迹,北夜对叛国皇子后裔的血洗完成,我可以不必被追杀,好好长大。也只有神匠的后人才能将打开这些锁,所以,父亲才应下他们。”柳冰夜痛哭起来,“我姓夜,我叫夜冰柳!”

世人只知道夜长留叛离北夜,为雁丘女皇筑起金定情。殊不知,夜长留与女皇的子嗣,在雁丘是不被皇族所承认的。不止北夜血洗军,连雁丘皇族都容不下这敌国血脉存于皇室。于是夜长留的后人一直在逃亡中度过,他们隐姓埋名,继承祖上精湛犹如神助的手艺。柳冰夜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会薄薄的竹片开锁,这或许是天性,也是她的承载的命运。

那晚柳冰夜一直在哭,絮絮叨叨哭到天边露出鱼肚白,而后抽噎地赖皮着凑过来。初春的晨光落在她红苹果的脸蛋,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儿。船工开始吆喝起号子,两岸的麦苗绿得喜人,好色粗鲁的丫头正搂着他的腰不放。

即使被扔过一次,她依旧什么都不怕。

也许,这一回,他真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还有,上回你说惩罚我一辈子……”

“上回说的不作数了!”

“嗯。”

“太混账了,非要罚你八百辈子不行!”

那夜玉凌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望无际的白色彼岸花。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儿痞气,发起怒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 上

赤松六大杀手传之明若秋湖(上)

文/水阡墨

题记:臣只求在盖棺之日,这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无愧于君,便能拥着一席黄土安然长眠。百世流芳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楔子

除夕夜,流苍国,霜天都城。

年年岁岁花相似,都城百姓用过年夜饭便涌到城外的江边,放炮竹,燃烟火。一年到头,也只有仲秋夜和除夕夜两日不设宵禁,炮竹声在深夜尤为喧闹喜庆。

宫里照例是皇族的家宴,茜纱宫灯将殿顶的绿琉璃瓦映得美轮美奂。入冬后宫女们裁了新衣,清一色的桃红襦裙,捧着珍馐佳肴笑盈盈地鱼贯而入,众皇族人放下宫廷繁复礼数,推杯换盏间,一派和睦祥乐。

年仅三岁的皇嫡长子吩咐内侍在庭前折了一根竹枝,为太后献上刚学会的剑舞,招式之间颇为娇憨稚嫩,逗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而此时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内侍面露喜色地随布菜的宫人们走进宴厅,悄悄地走到绿衣白发的内侍总管徐塘身边,踮脚附耳过去:“师傅,那位大人找到了……”

那位大人已经被驱逐出流苍十二年,其间搜罗了无数人脉去寻那人,甚至还动用了杀手行里专门探听消息的黑刃,只说寻不到,无功而返。这些年,任谁都在猜想,所谓的“寻不到”或许是“不在了”。

不过,既是御座上高高在上的那位记挂了十几年的人,即使他的心腹想仗义执言说“不在”这两个字,怕是满族的身家性命也要受到牵连。

那位大人,是埋在陛下心头肉里的一根刺。

家宴正是热闹时,徐塘回了秋湖殿。

冯太医刚为陛下请过了脉,在殿门口打了个照面,互道了声万喜,便低首匆匆离开,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徐塘进了殿门,见陛下正披着雪狐皮的裘衣执笔批示奏折,冰雪含翠的圣颜,淡淡的病态像拢了一抹烟。

“陛下。”

“家宴散了?”

“回陛下!”徐塘苍老的颤音在深夜尤为真切,“那位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凤帝终于停下笔,漆黑无波的眸子闪了闪,面上无比平静,只是御笔从手中掉落,滚过折子,留下噪杂的一团污黑。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秋湖苑还叫秋水轩的时候。

那是花朝节后,仁德皇后嫡长子的满月宴,邀请皇族重臣女眷们来宫里的秋水轩赏花看戏。秋水轩因轩内的秋水湖而得名,湖水澄澈幽深,散着柔和宁静的波光。几个皇子从太学下学后,便由宫人引着穿过繁花累累的游廊,远远就望见秋水轩的金丝楠木水榭里一派衣香鬓影。

那年他九岁,祖宗规矩,立嫡不立长。嫡皇子不过呱呱落地一个月,朝中异口同声拥护皇长子的臣子便迅速分为两派,皇后外戚一族迅速崛起,一荣俱荣。

那金枝玉叶的娇儿,被十几个宫人簇拥在纱帘后。女眷们在廊前赏那盛放的白梨花。他掀开纱帘,见那小小的楠木床上前伏着个淡金色的稚嫩身影,一袭如云般柔软的墨发散到脚边。听到纱帘掀开的琉璃碰撞声,那孩子回头,与他年龄相仿。长得极好的一张脸,唇角犹存着甜蜜的笑意,眸子好比那秋阳下泛着碧玉粼光的秋水,乍看下,倒是个偷下凡间的仙童。

双目相遇,那孩子徐徐拜下:“殿下玉安。”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小人姓玉,玉今颜。”

谁知道日后,他会成为他的伴读,会成为他谋夺储君之位的工具,会染上弑主的罪名发配千里。

从此,君不君,臣不臣。

曾惊才绝艳,明若秋湖的玉家小公子,彻底消失在乱世之中,万丈红尘,不过是那无根的浮萍,只剩下那街市陋巷里的说书人似真似假的传说。

【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新年伊始,向来刀枪不入的赤松国葬月都城颇为热闹。

先是元宵节那夜,太子寻迦带着护卫在街市上看花灯,姑娘们乘着花车在街上投掷红枣蜜饯,掉在地上的是不能吃的,要吃接到手里的,一年的日子都过得甜美红火。太子接到手里的是插了一根牛毛西针的枣子,只露出细小的针尖浅浅的刺进掌心,那霸道的毒便趁机而入,太子寻迦面色发青昏迷不醒。

虽说太子生死未卜,可是安家船厂的公子安素欢的婚礼,也没有丝毫逾期之意,订在四月,春花盛放时。朝里的文臣直骂安家不懂得轻重缓急,安家老爷不在朝廷为官,却也是为皇族效力。于是这天早朝,赤松王宣了安家老爷进殿,一堆人等着看笑话,却听那御座上的人赏了一堆金银玉器,和颜悦色地对安家老爷说,安家的婚事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让那些个想趁虚而入的鼠辈们看看,我们赤松的根基稳固,都城内太平和乐,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群臣动荡。

在宫里当差的小内侍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群臣惶恐地跪成一片直称陛下英明。

有人的地方就有嘴,不几天口口相传,朝上发生事便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也交口称赞陛下的英明体恤,自发涌到城中祭坛为生死未卜的太子上香祈福。

于是安家公子的婚礼便有条不紊的开始筹备,执事们各司其职乘船去各国采办,油水肥了一层又一层,更不要提葬月都城内承接了婚礼宴席的鸳鸯楼。承接下宴席的第二日,鸳鸯楼重金聘厨子的金榜便沾满了九国的大街小巷。年轻的老板人称云雀公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个金算盘,身形单薄细皮嫩肉,眉宇间藏着浅而易见的病态与阴沉,对客人也不热切,惜言如命。

总之,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怪人。

可鸳鸯楼却云集了各国手艺精湛的厨子,即使经商求学在外的游子也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所以鸳鸯楼一桌的宴席顶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也是供不应求。

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带着伙计紫离经过鸳鸯楼,抬眼一看,好一个只羡慕鸳鸯不羡仙的鸳鸯楼,遂摇头长叹:“……吃不起啊!”

紫离连忙说:“反正我不用存棺材本,你若想吃,我请你便是。”

玉老板吧嗒吧嗒烟袋,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紫离心中微微一惊,在鸳鸯楼二楼的竹窗帘后,刻意敛起的气息,若有似无。他们在被人窥视,而像她这样的高手竟然没有分毫察觉。原来这葬月都城里还有这样的高手,她心里雀跃不已,也笑起来:“嘻嘻,我要能嫁进安家,就把这鸳鸯楼买下来送给你。”

“你这丫头就是长了一张好嘴,好啦,买肉包子去吧。”

眼看着那邋里邋遢的老板带着伙计走远,年迈的白发老者掀开竹帘,皱起了眉。

“虽然这人也姓玉,可跟那位大人相差太远,你确定没弄错?”

云雀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珠,头也没抬:“徐塘,你跟以前一样,还是只会用皮相来看人,所以终究只能是个伺候人的没用的老内侍。恐怕玉今颜早就发觉这边有人,故意说出那席话来,你也能信?”

徐塘像个宽厚的长者般微微一笑:“云雀,你也跟以前一样爱逞口舌之快。若是以前你懂得‘物过刚则易折’的道理,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苦头。我这个只会伺候人的老内侍,蒙受两代凤帝的皇恩,不懂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尊严与抱负,穷其一生也只愿为那御座上的人分忧解愁,只要博圣颜一笑,也就足矣”

云雀冷哼一声:“真是个好奴才。”

“承蒙夸奖,荣幸之至。”

“陛下还找他做什么?若是真心放他一条生路,也是让他离得远远的,终生不要踏进流苍半步吧?”云雀停下拨算珠的手,“难道那千里流放之行,根本不足以解陛下心头之恨?”

徐塘朝北方一拱手:“御座上那位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猜透的。陛下要我来,老奴便来了,没有召回的口谕,老奴自然是留在这里。”

片刻,噼里啪啦的算珠又响起来:“……我已不是流苍的臣民,也不会为流苍效力,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陛下做事,就当他当年为丹素殿下流过眼泪的谢礼。”

“老奴替陛下谢过公子了。”

徐塘丢下一包金叶子做茶资,起身出了鸳鸯楼。

几天后,城北首饰铺对面招租了几个月的店面租了出去,开了家糕饼铺子。看铺子的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叫阿福,约摸十三四岁,闲了就跑来跟坐在门口晒暖的玉老板唠嗑磨牙。

“玉老板,听您口音是北方人呐?阿福小时候跟大伯在流苍国倒卖过茶叶呢!”

“玉老板,您不喜欢吃甜食吗?我们店里的桃酥可是宫廷御制秘方哟。阿福小时候有个姐姐在流苍的皇宫里做宫女,吃过一次,一模一样的哟。”

“玉老板,您从生下来洗过澡吗?您为什么不剃胡子不梳头呢?呃……其实男人长得丑点也没关系啦。阿福小时候就有个叔叔长得很丑,后来还是娶到漂亮的婶婶了呀。”

“玉老板……玉老板……你怎么不理阿福呀?”

——

屋里,紫离阴郁地磨着匕首:“好想杀人。”

映蓝雀跃地附和:“我也是!”

繁茵扫过来一个无比温柔完全没杀伤力的眼风:“老板说了,若你们若敢乱来就家法处置。”

“玉氏家法?”两个凑在一起就惹是生非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对望一眼,同时打了个寒战。

呃,还是算了。除了那个吵闹的小鬼,日子过得还算安生。

是啊,屈指可数的安生日子,还是惜福吧。

【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已经三月了,秋湖苑的梨树上长满了圆圆的珍珠般的花苞。

一湖春水如璃如玉,好比美人的眼波。

秋湖殿里涌进一阵化成水的春风,将御案上的纸吹落在子母石的地板上。批示了整夜奏折的凤帝支着下巴打盹,这风就直直地吹进他的梦里。

梦里他还是个天真温和的少年人,还是十几年前,在太学第二次碰见玉今颜。他面上看不出悲喜,先生叫他拜他便拜。再次在宫里看见玉今颜,他是有些意外的,先生说:“这是翰林院大学士玉大人家的小公子玉今颜,是来给殿下做伴读的,殿下若是不满意就再另择人选。”

凤丹青忙说:“满意满意,我与今颜相识,再好不过。”

玉今颜又恭恭敬敬地拜谢,这才抱着他的小包袱,住进他的寝宫里。虽然玉今颜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凤丹青总觉得他是不愿意做他的伴读的。因为从住进他的寝宫那天起,无论是喝拉撒或读书写字,他都没见过玉今颜再露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总是一副意兴阑珊,进退适宜的圆滑做派,叫人挑不出错,却也喜欢不起来。

凤丹青虽说性子好,却也是被人前呼后拥惯了的,竟也能耐着性子去讨好他,今颜长今颜短。本来太学院的先生只觉得宫里与大殿下同龄的少,有了玩伴,他觉得新鲜。可一晃两年过去了,他倒连半分主子的架子都没摆过。那年太学院的梨花开得特别早,午休时,玉今颜喜欢在回廊的梨树下铺个竹席子,把书盖在脸上,睡觉。凤丹青就坐在一旁画画,没什么天分,好在勤勉也能补拙。春日暖阳,他被晒得乏了,也靠着墙打盹。

一阵春风梨花落,有片花瓣落在凤丹青的鼻翼间,他打了个喷嚏,醒了。

那竹席上除了玉今颜,还有个挂着长命锁和玉麒麟的小仙童,正往他怀里拱。

“丹素,谁带你来这里的?”丹青把小仙童抱过来,擦掉他嘴角的口水,柔声说,“你又乱跑了吧?奶娘和宫女又要急得哭着到处找你了,上回是跑进花园里去了,还没芍药花丛高呢,你这个顽皮的家伙……”

还不到三岁的凤丹素往他怀里拱:“大皇兄,带我出宫看花。”

“宫里也有花,大皇兄带你去花园里看花。”

小皇子嘟嘴撒娇:“大皇兄,阿香说最南边的紫国的花最好看,丹素要去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