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
然而帝王生涯,青春孟浪是往昔旧梦,一文不值。
新房定在她走后扩建的院落,夜幕层层叠叠将灯火渲染得如烟花般魅惑。他足下不稳,斜靠在门栏,看着红烛魅影与血色霓衫。
略过喜娘们的繁复程式,他径直挑开盖头,俯视着新娘年轻姣好的面容,静默不语,嘴角挂着诡谲的笑。
喜娘们识趣地鱼贯而出,木门合上时发出绵长叫嚷,令红帐下的气氛愈发暧昧。
他不说话,摩挲着新娘细腻的肌肤,目光从新月般的眉眼到洌滟饱满的唇,他擒住新娘脖颈,突然重重地吻下去,带着某种沉寂已久的念想和幼稚可笑的报复。
新娘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完颜煦一把捞起,迎上他近乎吞噬的亲吻。
她喘息呻吟,像飘来荡去的秋千,绵长而细微,欲语还羞,欲语还羞。
片刻停歇,他依旧紧绷着脸,像押赴刑场的犯人,或是被迫行刑的刽子手,却展现出郑重相对的气势。
新娘喘息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他,她的丈夫,战无不胜的男人,在女真人心中,他已成一尊神,崇敬瞻仰,此刻却活生生在眼前,喜怒哀乐全然展现。
她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的名字是宝音。以后就是你的王妃。”
他不说话,低头扯开她的大红色罩袍。
她在凌乱的衣衫中朝他喊:“宝音代表福泽,父亲说我会给你带来好运。”
冰冷的空气让她瑟缩,但随即遇上他滚烫的身躯。她有些害羞,面对赤裸的身躯,她想躲,却被吻住,几近窒息。
唇瓣被磕出了血, 尝到铁锈的味道,酸涩怪异,但却火一般炽热。
她仰头看着低垂的幔帐,层层眩晕。
宝音想,我会做一个好女人,做一个好王妃,如同母亲一样。然后我会爱这个男人,这个始终沉默的男人,这个在我身上宣泄的男。
宝音承受着破茧而出的疼痛,她睁着眼,幻想着未来的美好。
完颜煦离开的时候她瑟缩进床脚,继续她迷蒙的梦境。这样年轻的生命,未经风霜的纯净,总让人不忍伤害。
有人在夜幕中赏景,只听得潺潺溪水,自西向东,将王府割裂成破碎的两半。
月上中 ,完颜煦自房中走出,束发已散落两肩,夜风狂躁,将乌发拂乱,眼角唇边皆有乱发,在清冷月色下透出几分狂狼几分不羁。
他走上廊桥,看着桥上负手而立的男子,沉声道:“陛下。”
男子回身,目光沉沉。“六叔何苦如此?”
他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六叔,她是齐国公主,而你是我大金战将,你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
长久的沉默,他将思念酿成苦酒,畅饮下肚,从此无人知晓,无人感怀。
“臣为陛下,百死不悔。”
完颜合剌凝视他许久,重重地拍他肩膀,嘱咐道:“此乃内忧外患之际,切不可失了蒲查部的支持。”
他躬身叩拜,“臣请陛下放心。”
完颜合剌满意地颔首而去,忽的转头道:“六叔,莫寒若回燕京,你当如何?”
这样熟悉的姓名仿佛让时光停顿,他依稀看见她提着裙子蹑足走过一片繁华花海,笑靥如花。
“臣会处理好。”
他会告诉她,他爱她,一如相逢初日。即使她不再接受。
朝日破云而出,霎时霞光万丈,仿佛那一刻吞吐了整个白昼与夜晚。
她足下轻点,秋千便又摇荡起来,与晨光一道,显现在冬末春初的清晨。
在离遥勉最远的距离,他仿佛听见她说:“我会告诉他,我爱他,一如相逢初
日。”
真相
时光奔腾不息,日月轮转,须臾即逝。
春晓,鸟鸣,初蕊,淫雨霏霏。
秀雅的汴梁城如同深闺中的女子,袅娜娉婷,摇曳多姿。
袭远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于玉华殿后空寂的庭院中睹见一单薄身影,仿佛隔着重重迷雾,只能依稀看见轮廓线条,这让他感到恐惧,好似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稍不留神便会随风远走,遍寻无果。
他紧了紧拳头,眉心处凝结着郁结的神色,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他习惯了将世间万物掌控于掌中,翻云覆雨,俯瞰天下。但此刻,竟然有一丝不确定的因素缠绕周围,他不允许。
此时莫寒正随着荡漾的秋千探寻宫墙外忽高忽低的景致,藕荷色裙摆摇曳如花,葱起到落,如同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虽然短促却华光异彩,于某个平凡瞬间,诠释了生命的昂然与无奈。
她与一旁的遥勉谈天,似乎很高兴,浅浅笑容在晨光照耀中显得愈发明媚。
秋千降到最低,她足尖一点,便又将自己推高,更顺势捏遥勉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和肉嘟嘟的下巴。若见遥勉因此皱眉赌气,她便更是愉悦,清脆笑容能让站在长廊转角处的袭远不由莞尔。
王顺已经依吩咐取了披风来,双手捧高递予袭远。
他扬手示意王顺不必跟来,径自提着披风往庭中去。
她笑间,忽见遥勉脸色转为肃然,刚要回头,便被人从背后揽住,莫寒亦不躲,但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不似从前,总爱往那人身上靠,浑身没骨头似的。
兴许,此生再也无法爱的那般纯粹。
袭远抖开披风,从背后将她裹住,亦不顾遥勉正在一旁,亲昵地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上,“春寒料峭,你也穿得厚实些,还想像前线日子似的大病一场,好折腾朕?”
瞥过遥勉漠然的面容,莫寒侧过脸,“难得高兴,也就没计较许多。”
“哦?看来是朕扰了你们姑侄的兴致。”袭远站直身子,但仍将莫寒的手攥在掌心,转而又向遥勉问道,“都说了什么,惹得你们这般高兴,也让朕听听。”
他虽是玩笑着询问,但莫寒亦知他一句话中几分真,几分假。而遥勉显然是紧张,思量许久仍未吭声。
莫寒将袭远的手往身前拉一拉,笑道:“与遥勉一起说学堂上的事,苏先生仍旧严得骇人,一笔一划都不容出错。我便想起了你小时候的事情,同遥勉一并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现下回忆起来,倒真是有意思。”
闻言袭远的神色果然缓和许多,只是仍旧严肃地对遥勉 :“苏先生乃当世名师,不可不敬。”
遥勉施礼,“儿子知道 。”
“时候还早,切不可虚耗光阴,贪玩怠学。”
遥勉再一拜,“儿子告退。”
“去吧。”
袭远伸手将莫寒扶下秋千,“阿九与朕的三皇子甚是投缘?”
“早年间熟识的人都不在了,有那孩子陪我说说话,也不会太过孤单。”往花厅走了一段,她又对袭远笑道,“况且你不觉得,他那副小老头的模样很像某人小时候?”
“是么?朕觉着不像阿九小时候啊。”
“行了,你就装吧。你我心知肚明即可。”停了停又说,“不然便让他住在我这吧,也好有个人照顾他。”
她伸手去推门,却被突然被袭远握住,在手心反复揉捏,“是朕疏忽你了。”
她想将手抽回,却抵不过他的力道,无奈只好用笑掩藏恐惧,“圣上日理万机…………”
“下月初朕会将韩楚风召回。”未等莫寒将客套话说完,袭远便推开门,进了花厅又转身扶她跨过门槛,时刻叮嘱她小心些,别又被绊倒 。
“授予镇远大将军印。今后大齐边关就要托付给他 。”
莫寒一顿,半晌才呐呐道,“楚风乃当世帅才,堪担大任,定然不会令圣上失望。”
袭远回头,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但愿如此,朕不会容忍背叛朕的人。”
莫寒被他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憷,忆起往昔,心下平添几分凄然,“宽和些吧,袭远,不要赶尽杀绝。”
大约是被这句话触到了逆鳞,他猛然揽过她的腰,脸上尽是恼怒的颜色,却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心跳为指针打着节拍,一下两下。
袭远放开她,嘴角挂着和煦的笑,仿佛先前的阴郁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若闲得慌便去迩英阁寻些书来看吧,里头藏书多得很,正好给你解闷。”他一甩袖子,往门外走去,“遥勉的事情你去支会皇后一声就好,我会安排人办的。总之,随你高兴。”
平静永远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伤人的真相就在身后,如鬼魅般随行。
一转身,便撕心裂肺的痛。
她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去指定的地 ,看预演好的戏码,袭远的安排,她除了沉默点头,别无他法。
迩英阁外的小太监已等候多时,见莫寒来了,连忙作揖,“公主殿下要什么书,奴才帮您寻来就是。”
莫寒吩咐纤巧在殿外等候,又对小太监 :“也不知道要看些什么,待我进去随便看看,还要劳烦公公引路。”
“殿下严重了。 都是奴才分内的事。”语毕,扬手请莫寒先行,随即紧跟上,二人一同进了迩英阁。
漫无目的地在层层书架中穿梭,迩英阁格局已与十年前大不一样,大约是翻修过的原因,显得更宽敞,所藏书籍也更加丰富。除却扰人的经史子集,犄角旮旯里倒是有些偏门野史志怪小 ,随意抽出一本,阅得神鬼漫谈中暗含的辛辣讽刺,便手不释卷,令随侍的小太监暂且离开,兀自回到书痴的模样。
正读到精妙处,忽闻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那声音是极好听的,温润平和,波澜不惊,更觉似曾相识,让人不由得想会一会声音的主人。
莫寒提裙,蹑足一步步靠近。只听另一人说:“这书目做得真是好,你在迩英阁这么多年,可是头一次见了这么好的笔墨,你在这还真是可惜了。”
而那声音的主人仍旧是淡淡的,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意味,“公公查一查,看看可有疏漏。”
“哪里用得着查,小沈你从来是最仔细的!”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禁忌
走得近了,莫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在一旁,穿过书籍间的缝隙向那人看去,却在下一刻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睛。
午后闲散日光,好似被打得粉碎的玻璃渣,洒落在窗格,宁静温暖。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窗下,埋首于繁杂书目间,偶尔蹙眉,偶尔舒朗眉目,终无过起伏。
好似在十年沉浮中修的了佛祖的不动念,但掀开表层的隐忍与克制,看到的不过是一潭死水,再无涟漪。
莫寒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苍白唇瓣被咬出的血染红,丝丝缕缕,犹如蔓延的红色藤蔓,妖娆妩媚。却只是为了抑制盘桓在喉头的哽咽,为了盖过心中剥皮剜肉般的痛。
活着有时比死更痛苦,痛苦到可以死去无数次。
指尖还在不住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本放回原处,生怕发出一丁点响动。
不敢逃,不敢出声,不敢让自己与他碰面。
她蜷缩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咬着袖口柔韧的丝绸,将抽泣压抑到近乎无声。
她尽力将身体蜷缩到最小,祈望就此消失,再也不要有人寻到她。
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任何人。
绵延无期的痛苦和钝刀割肉般的折磨,太阳一点点西沉,犹如短促的人生,从起到落,兴许只是上帝眼中的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朝升暮落。
荒诞的,可笑的,痛苦的,肮脏的,众人仰望的,都不过是死。
最后一缕余晖殆尽时,莫寒与沈乔生隔着大约五步的距离。
然后黑暗总是如期而至,好比既定的结局与命运。
她在充满尘埃与木材腐朽气息的肮脏角落里,绷紧了神经听他的脚步声。默数到一百一的时候周围已成一片死寂。
同样的姿势保持太久,她已然全身僵直,稍有动作便是剧烈地痛。小歇片刻,她便以双手撑地,尝试着起身,方能站直身子,勉强向前一步,孰料脚步虚浮,一个踉跄便要向地板倒去。
眼见着就要落地,却恰恰被来时迎她的小太监扶住,“殿下可都看好了,要写什么书?奴才给您送去。”
她眼神凄厉,苍白容颜划满泪痕,而小太监脸上丝毫不见惊惧之色
莫寒突然觉得恶心,恶心这宫里的一切,从袭远到眼前的小太监,从玉华殿精致的装潢到冷宫腐烂的墙角,没有一处不在散发着尸腐般的味道。
她甩开小太监的手,冷冷道:“看够了,你呢?”
小太监哈着腰,看不见脸,“奴才天天在这,自然看得够了。”
走出迩英阁时,天已全黑,她与等候在院中的纤巧擦身而过,红肿的双眼中尽是茫然与空洞。
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与死人相去不远。
纤巧在身后一声声唤 ,那遥远的称谓,离她越来越远。
鲜艳霓裳,尊贵身份,都不过是浮华尘世的一块遮羞布。
是谁说,不如归去。
初春夜晚,暗紫色苍穹喑哑地哭泣。
袭远已在雨中跟随 在皇宫漫无目的地走,细雨在他们之间织出了层薄雾,远远看去,仿佛名家的水墨丹青,待人去猜想,去品茗。
拒绝了内侍的跟随,此刻他们更像两尊隔岸向往的石像,各自固执的坚守。他不愿退后一步,她不愿上前一步。
她在东华门紧闭的大门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的城池轰然倒塌,天昏地暗。
他上前去,接住她下坠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
她一声嘤咛,双目迷蒙,“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他说,“好,我们这就回去。”
她在梦中微笑,带着令人不忍卒读的幻境中的幸福。
半夜高烧,浑身若炭火般灼热,而她却睡得酣恬,只是在追寻往事的梦中反复嘤喃着那人的名字。
重复再重复,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悲鸣,仿佛一首简单平凡却深入骨髓的五言绝句,镌刻下她的信仰。
她每唤一声,袭远握着她的手便更紧一分,好似要将她硬生生捏碎。
“水………………”
袭远见她醒了,连忙将她扶起,又接过纤巧递上的水杯,亲自喂 。
她连喝下两杯水,喉咙才能勉强发声。莫寒一睁眼便看见袭远清冷的轮廓,心下一点点收紧,停下对水的渴望,死死盯住他,夹杂着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仇恨与憎恶。
“怎么了?”他亦察觉,却只是淡笑着拂开她被汗水黏在嘴角的发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始终一无所知。
莫寒张了张嘴,却发现早已无言以对。
于是沉默在沉默,连眼神都不愿给他。
瓷杯成为这场静默的牺牲者,与花纹繁复的地毯相击,发出沉闷低吟。
“朕对你还不够好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看朕一眼?”
他一脚踹开被吓得跪下的纤巧,低吼一声,“滚!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冷笑,最后一句当是在说我吧。
“把人当猴儿耍,你可还玩的尽兴?”
他的表情,突然由愤怒转为阴狠,“不是你叫朕饶他性命么?朕照你的要求办了,怎么?不满意?”
闻言,她仿佛被刺伤,攥着床单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渐渐发白,她猩红着眼,牢牢锁住他的脸,仇恨像汹涌澎湃的潮水,一波一波涌上心头,她忍着眼泪,忍着恨意,几乎要将牙齿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