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伸展握剑的手指,下一瞬又紧紧地合拢。

他作势向前冲,却猛地一拍晨凫。

骏马扬起前蹄向前冲去,他亦提剑杀向正对马前的黑衣人。

“哷————”晨凫一声嘶鸣,轰然倒地,厚重的大地陡然一颤。

后方匪人以钩锁缠住马蹄,再猛地向后使力,使得马上的人被重重甩出几米远。

脑中嗡嗡地震动,莫寒摊倒在草地上,仿佛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知道伤在何处,只觉得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难受。

她坠地时的声音仿若千斤重的狼牙棒狠狠地锤在沈乔生心上,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他大喝一声,“阿九。”挡开黑衣人当胸袭来的大刀,奋力冲向莫寒。

此刻,莫寒觉得她是西班牙斗牛场上最强壮的那头母牛,她被白色上触目惊心的红所刺激,强忍着背脊上火辣辣的疼痛,竟咬牙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那发疯的白衣男人走去。

混乱中仿佛有刀光闪过,却未伤她分毫。

“阿九,如何?伤到哪了?”他腾出左手将站都站不稳的可怜人收入怀中,急切地问。

“呵呵……我没事,就是腰有点酸。”她艰难地扯动嘴角,却改变不了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

“表哥,你听我说。”她努力地向上靠,伏在沈乔生耳边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不会伤我性命。

一会儿我挡着你,咱们往后退,到山坡的时候你就跳下去,往前跑,一直跑,不许回头。

听见了吗?”

她闭眼,不去看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耳边是沈乔生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她咬着唇,恨恨道:“你的沈家不用管了吗?你的雄心壮志就这么戛然而止了吗?你不是要清吏治御夷狄重夺幽云十六州么?难道要让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咳咳……你舍得那如花美眷年少守寡吗?你舍得你的命吗?”依旧没有回应,但答案已然揭晓。

他们正一步一步向山坡退去。

沈乔生仿佛还有犹豫,莫寒用尽全力狠狠地将他推下山坡。

染血的白消失在密林深处,她早已到达身体的极限,眼前晃着好几把宽背大刀。

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算了,两脚一蹬,双眼一闭,管它穿去与穿回。

寒烟衰草,月上山巅。

白头翁将头藏进翅膀,断崖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嚎。

早已失去生命的草叶上噙着没有温度的血滴,黑暗包裹着他不断奔跑的身躯,凛冽的北风似乎要将面庞割裂。

除了奔跑再没有多余的念头。

身上一处处刀伤张着血盆大口高声叫嚣,撕裂般的痛比不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死灰般的眼神。

那是最狠绝的一剑,重重刺在他胸口,越过肋骨,直插心脏,从背后穿出。

没有血,没有泪,没有怨,不能说原谅,不能忏悔,一切静谧无声。

但有些东西已然死亡,再也追不回。

沈乔生几近疯癫地奔跑着,直到被前来寻人的指挥使都校陈诠撞飞在地,方缓过神来,只是紧紧攥住陈诠的衣袖,不断地说:“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

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西南十里,女真人,阿九……”淡淡的月光下,一颗颗圆润的血滴沾湿了枯败的野草,为荒芜的草地画上一条长长的血红色丝带。

只是,她已看不到。

二十三,眉月。

袭远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托着下巴的手遮住了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送你的白狐还喜欢吧?”前方传来细弱的女声。

“嗯,喜欢。

太子殿下送的,自然是最好。”“哦?人说礼尚往来,紫玉妹妹不回送些什么吗?”他玩着手中莫寒所谓的中国结,眉头轻蹙,月上中天,那个人又不知道疯成什么样了,竟还不回来。

“紫玉愿太子殿下福寿绵长。”她小心翼翼地将绣了半夜的香囊递到袭远眼前,脸颊已飞满红云。

袭远掂掂手中绣着鸳鸯戏水的香囊,又置于鼻尖嗅了嗅,强迫自己堆出笑容。

“真香,没想到紫玉妹妹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是心灵手巧哪。”紫玉绞着手中锦帕,低头,羞涩地说:“太子殿下过誉了,紫玉绣工粗陋……”

“太子殿下!”弥月突然夺门而入,跪倒在地。

袭远大怒,呵斥道:“大胆奴才,未经通报竟敢擅闯本太子营帐,来人哪,把她拖出去杖责二十。”“太子殿下,算了吧,我看她也是一时情急,就饶过她这一次吧。”紫玉楚楚可怜地看着袭远,替弥月求情。

袭远面色稍霁,摆摆手,不耐道:“罢了吧。”转身对紫玉温和地说:“今日多亏紫玉妹妹照顾,此刻想必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紫玉又是一阵脸红,娇声道:“谢太子殿下好意,紫玉有柳絮儿一同回,就不劳烦殿下了。”说完招呼一旁叫柳絮儿的丫头,再看袭远一眼,便出了帐篷。

“说吧,什么事?”他将香囊丢掷在案几上,回身坐回太师椅。

弥月磕头一拜,强压心中急躁。

“公主殿下出事了。”“什么?”袭远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倍,“你且细细说来。”“是。

公主殿下与沈大人外出遛马,久久不归,奴婢便报了都校陈大人,不多时便带了满身是血的沈大人回来。

沈大人只反反复复念着‘西南十里,女真人,救阿九’,奴婢猜想公主殿下是否遭遇险境…………”袭远拍案而起,怒骂道:“混账,他沈乔生竟丢下阿九一人回来,真是懦夫之举。”

他背手在帐内来回踱步,稍顿,吩咐弥月道:“你且先去照顾沈乔生,待他醒来再仔细问了事情经过,一个字都不漏地来报我。”又招来帐外两名守卫,命令道:“令指挥使都校陈诠搜遍猎场附近方圆五十里,有任何发现即刻来报。

再而,父皇病体未愈,不宜辛劳。

你令他暂时不要上报。”复指另一人,“通知祁洗玉,彻查猎场内所有随侍人员,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找出力通外敌的贼人。

另寻武功高强者,日夜监视魏王。”“卑职领命。”“王顺。”“奴才在。”“告诉李得胜,本太子要知道皇兄十日内所有动向。”“嗻。”他捏着火红的中国结,眉眼间闪过难以捕捉的狠戾。

鹰撮霆击,龙骧虎视。

捋虎须的人必将为他的无知付出代价,千万倍的代价。

搜寻

次日清晨。

“郡主,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进去。”“你个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家主子的去路,是吃了雄心豹子但么?”柳絮儿瞪大杏眼,尖声骂道,“郡主是与你这奴才一般下贱的人吗?真真没半点眼力见,今后指不定要听谁的呢!还不快让开,当真让我家主子在太子爷面前告你一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吗……”

紫玉终于开口:“柳絮儿,不得无礼。”今早她就听猎场内的太监说太子殿昨夜发病,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知遇上田容拦着不让进,本该让他得个教训,也让自己早些立威,无奈田容是个榆木脑袋,且为太子近身侍卫,终究不能让他太过难堪。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

“劳烦田侍卫让紫玉进去看看情况,也好让皇后娘娘放心。”

“太子殿下昨夜受寒,已无大碍,太医吩咐只需静养即可。

今日一早,太医院孙大人已向皇后娘娘报备太子病况。”紫玉被田容堵得无话可说,强压心中怒火。

“奴才该死,让郡主受累了。”王顺笑得一脸谄媚,“太子殿下不愿过了病气给您,殿下那是心疼您呢。”紫玉掩嘴羞赧一笑,便也不追究了。

“这是到哪了?”“禀太子,汴梁城外西南六十里,已近奉州。”如此,就离两国边境不远了,东边正燃战火,局势紧张,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大齐边境。

袭远一夹马肚,扬鞭向前。

————三十六计《胜战计》第一计 瞒天过海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

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太阳,太阴。

封闭的房间里传出女子嘤嘤的哭泣。

她一脚踢开床边的食盒,尖声骂道:“这狗都不吃的东西,竟敢拿来给本宫,你们这些绑匪也太不人道了吧,本宫要灭你们九族!”玄色衣衫的男人坐在桌前,冷哼一声。

“再换。”临时雇来的丫鬟馨儿急忙将打翻在地的糕点收拾干净,揉揉被床上的华服女子揪痛的手臂,含泪退了出去。

“你若再不吃,就等着饿死好了。”阴影中的男人,已满是不耐。

“呜呜…………本宫的背脊好痛,呜呜……本宫一定要吃金丝枣糕,芙蓉糕啦,不是,本宫要食正餐,一路颠簸,你们竟拿些糕点来……”男人忍无可忍,从角落中走出,吩咐道:“照她说的办,等出到了奉州,再食正餐。”

“记得要多加点糖,本宫爱吃甜的…………”似乎她还想吩咐些什么,却在看清男人面容后,痴痴地说不出话来——宽阔的肩膀,高过韩楚风的身躯遮住了清晨柔和的阳光,剑眉高挑,细长的眼睛,削薄的唇,较之汉人更高的鼻梁与其蜜色的皮肤,宣示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野性与张扬。

“如何?看够了么,女人?”他特意加重了女人两个字,深邃的眼中写满不屑。

她双手捂住绯红的面颊,身子往里一转,却仍羞赧地悄悄抬眼看他。

“公子生得好俊哪…………”男人冷哼一声,摔门而去,吩咐门外的守卫,昨夜奔波,现留下一个即可。

———三十六计【并战计】二十七计。

假痴不癫, 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

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猎场上尘土飞扬,发出一阵阵吆喝声。

景德帝拖着病体坐在观景台上,冷冷地欣赏这场男人的集会。

远离密集而华丽的营帐,穿过萧索的密林,在低矮的小土丘上,有一座灰色的帐篷,缝隙中塞满了粗布和褐色的沙土,极力掩盖着帐中的秘密。

长鞭划开帐内沉闷的空气,掠过镣架上赤裸的身躯,随着男人一声脆弱的悲鸣,又为这沉闷增添一道血腥。

祁洗玉将茶杯搁在透着暗红的桌面上,悠悠然发问:“该说说你家主子是怎么里通外敌,从皇家猎场里将人掳走的了吧?嗯?”他微微调高的语调,令人全身酥麻,但在张庭瑄听来却如魔音穿耳——每每当他如此说话,而又得不到回应时,便会有更狠毒的刑罚接踵而至。

“看来这魏王的亲信侍卫倒是个硬骨头。”他架起二郎腿,左手手撑着侧脸,右手抚弄着披散在耳际的发丝,一身媚态,只是那眼里除了不耐与阴霾,再寻不出别的情绪。

“小禄子,给你张庭瑄大哥加点料。”“是。”小禄子难掩兴奋,麻利地抬起一旁准备好了的辣椒水,朝满身是伤的人,哗啦啦兜头淋了下去。

“啊————”张庭瑄胸口起伏不断,却还张口骂道:“祁洗玉,你这不男不女的妖怪,媚上欺下……你不得好死,你竟敢明目张胆地把我绑来,就不怕魏王找你算帐吗?”

祁洗玉不怒反笑,“魏王?我早已派人知会过魏王,说你家中突然传来丧讯,要你速速回府为母奔丧,你这有名的大孝子便不顾身兼要职,匆匆赶回祁县。

啊,就是你的好兄弟刘淇帮忙传的口讯,你说,有谁会怀疑呢?”他转过头看着张庭瑄满脸怒容,竟高声大笑。

“刘淇,你个王八蛋,叛徒,枉我张庭瑄还将你当作亲兄弟般看待,原来是这般无耻小人!”

“你也不要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祁洗玉轻轻抚过眼前残破的身躯,纤白的手指停在最深的一道伤痕上,他勾起唇角,骤然加重力道,三根手指就这么生生的插入裂开的伤口,引来张庭瑄一声惨绝的嘶吼,只是这一次,除了愤怒的盯着祁洗玉外,他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祁洗玉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随即毫不留情地将带血的锦帕丢弃在地。

“差点忘了,张大人的妹妹快要出嫁了,令堂带话来让你早些回去,不过鄙人已为张大人的亲妹子备下厚礼,定会让她嫁得风风光光……”“你,祁洗玉,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你若是胆敢伤害我家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够了。”祁洗玉怒不可遏,夺过鞭子就往张庭瑄身上招呼。

一阵疯狂的抽打后,祁洗玉一把扯过张庭瑄的头发,逼迫他抬头。

此时此刻,祁洗玉双眼通红,雷嗔电怒,如同一头嗜血的野兽,仿佛要将张庭瑄一口吞食。

“你们怎么不只冲着太子和我来,她又碍着你们什么了?嗯?”他挪开手,倏然阴邪地笑道:“张府外现聚集着五十刀客,如果张大人合作的话,他们就是为令妹抬轿的人,若是张大人不识抬举,他们五十个男人就会是令妹今晚的新郎。

当然,张大人如果选择自裁,我会另外再多找一百人。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张大人觉得呢?”

“你——”张庭瑄眼神一暗,仿佛用尽平生所有力气说道,“他们打算将公主送往燕京暂时拘禁,等事情一过,再接回来。

与我们接洽的人是金国六王爷,以奉州到淮河以北所有领土为酬金,请金军助大皇子夺位。”“那么东边的战事只是为了拖住准驸马韩楚风,以免其协助太子?给我他们的逃跑路线,还有,你们是如何联系的?”“按时间算来,他们应该已到奉州。

但一直都是大皇子和魏王亲自与其联络,我并不知道。”

白鸽扑腾着双翅甫一落地,就被守在帐外的士兵抓住。

他取下信鸽脚上的黄色布条,进帐递呈祁洗玉。

“已有踪迹,西南一百里。”祁洗玉将布条丢入炭火,看着它烧成灰烬。

西南一百二十里就是奉州,看来张廷瑄所言非虚。

他招手道:“钱太。

你家主子把你安插在我这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为他办的事如何啊?”

“这世上奴才只认祁大人您一个主子。”被唤作钱太的人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那好,你去告诉你曾经的主子大皇子殿下。

承元长公主已被寻回,并无大碍。”

“是,奴才遵命。”“还有,让李得胜好好监视他。

有任何举动,立刻来报。”转而又令另一人道:“暂时不要惊动魏王。”“传书给太子,告诉他去奉州寻人。”“祁洗玉,你答应我的事呢?我妹妹怎么办?”张庭瑄急切地吼道。

祁洗玉回头,看笑话似的说道:“怎么张大人不知道吗?这里离祁县少说也有百余里,现下已过申时,就算飞鸽传书也来不及了,唉,张大人你为何不早些坦白呢?”“祁洗玉,你个贱货,老子要将你千刀万剐…………”祁洗玉出帐,对一旁的小禄子道:“随行的太医可有我们的人?”“周生甫周大人。”“让他好好医治张庭瑄,还有,看好他,不许他死了。”————三十六计【敌战计】第七计。

无中生有, 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

少阴、太阴、太阳。

陈诠风尘仆仆,步履匆匆。

沈乔生不顾满身伤痛,咬牙撑起伤身,急切地问:“如何?有线索了吗?”

“大人。”拟芳连忙扶住沈乔生摇摇欲坠的身子,将软垫搁在他背后,又扶着他坐好。

“大人刚醒,切莫伤了身子。”说完,眼中含怨地看了刚进门的陈诠一眼。

“我已无碍,只是腹中饥饿。

拟芳,你去取些吃食来。”虽是在对她说,但神乔生的目光未有半刻离开面色尴尬陈诠。

拟芳忍着泪乖乖地退出帐外。

跟着他有多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似乎是他点亮了她的人生,让她明白了如何活的像一个人,也是在一刹那间,她沉醉在他若春风一般的笑容里,他就这样将她的心夺走。

只是她,怕是永远也走不进他的心里。

只要能这样永远守着你就好,不管你心中装着的是谁。

拟芳擦去眼角的泪,他其实是不爱见女人哭哭啼啼的吧。

陈诠摇头,面无表情。

“他们虽然手持宽背大刀,但手法却仍和持着弯刀一般,且擅套马,身形高大。

对阵时,不擅武学技巧,却以力量取胜。

我便猜,他们都是女真人。”沈乔生似在闭目养神,口中却不停。

“派人将阿九的事告诉锡侜,让他通知柳家在边境上的所有商号、客栈、酒楼,密切留意往来的女真族男子,且令酒楼留意有无女子,不,是所有人,有无喜喝花茶、爱甜食者,一有消息,立刻报…………报给太子殿下和祁洗玉吧。”“如此,你不怕暴露了……”“怕?眼下再没有比她出事更令人害怕的了。”“好吧,我立刻命人去办,你也好好保养身体。”沈乔生倒在暖榻之中,沉沉睡去。

梦中仿佛有她模糊的脸,她轻轻地问:“如果时光倒回,你,会不会陪着我?”

————三十六计【混战计】第二十二计。

关门捉贼, 小敌困之。

剥,不利有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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