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同她心上人远走他乡。那个大儿,出生在庵里。这一切,还是萧三知情后出面成就的好事。谁都不知道,便是金丝也只以为是自己成功了而已。”有名有姓有细节有时间,不容她不信。
墨紫长长舒一口气,“市坊之间,甚至敬王府,传得只是零星片断,让人浮想联翩,而真相其实离得那么近,又是十万八千里远。”
“那些谣言,一半是金丝放出去的,另一半是萧三让他那些朋友传的。”为了让那位前妻成为彻底的受害者,也算煞费苦心。
“果然,不知他人事,莫论他人非。”墨紫摇头感叹,然后想到第二任,“难道,姑爷的第二任也是如此?看似错不在妻,其实恰恰相反?”
“不。这第二任,却是真狠的。一出生便是世家嫡女,把宅子里那些斗妾争宠的招运用得淋漓尽致。萧三看出她骄横,照样对她不理睬。谁知,她不但对金丝屡下痛手,更是在两个孩子身上下了一种慢性毒。那种毒,持续服用,五年内就会身体虚弱,五感衰退,一场风寒就会要了小孩子的命,称为五岁枯。大人吃了,却是无妨。萧三听闻她家庶子女多年少夭折,便暗中留了心,扣下一些吃食,送去查了,可没有异样。他想起天恩寺的忘年交方丈大师见多识广,便请他帮忙过眼。结果,就在孩子饮水的杯子沿发现了不为人注意的乳白色草汁。萧三怒她拿无辜的孩子开刀,便让人对金丝提及了此事,还暗示以牙还牙的报复方法。他那儿当幕后军师,金丝前方对敌,将第二任无形的狠毒曝露到所有人面前。那位喊冤喊了几日,萧三给她看了五岁枯,她才不得不自求下堂。这事老王妃和王妃不太知情,老王爷和王爷却知情。所以,对方尽管也是高门贵户,只得忍了。而且,听说那位回娘家后,她的母亲也被送到家庙里去伴她,余生将青灯古佛。”裘三娘盯着摇晃的烛光,再叹口气,“我觉得他做得不妥的是,不该缩在后头,让金丝出面,还故意隐瞒真相。金丝如今这般强横,何尝不是因他这般的自负而宠娇宠大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姑爷既不给金丝更高的名分,又以那么清晰的眼看她如何从欺辱中自强,他对金丝似乎更像宠物狗而不是爱人。我猜他不想显示自己婆婆妈妈管自己后院里的事,金丝又是最早伴在他身边的,他很自信她的本性纯良。殊不知,人的贪念,若没有大彻大悟放下的经历,只会膨胀。从这回她给你下毒,就看得出来,她打算化被动为主动。金丝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便是不为她自己,也得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更何况她被两任妻以不同的目的欺负过。”以前的金丝,也许不那么坏,也许只是想简单得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我同意你的看法。金丝这般,姑爷要承担一大半的错。”
“墨紫,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过去的,谁对谁错,已经明了。原来各有苦衷和伤心的理由。但,她呢?何去何从?
“这个如果永远都不成立,奶奶何必多此一问?”墨紫是现代女军人。一夫多妻?杀了她吧!不过,穿在裘三娘的鞋里,毕竟受到礼教的束缚,她也只好避。但她不好这么劝。感情的事,她不是当事人,不能想当然说出口。“怕只怕,这休书恐怕是要不来的。不说姑爷对你有情,便是上面那么多长辈,也决不允许第三次再休。”
再休第三妻,倒霉的就不是萧三一个,而是整个敬王府了。
“那样好不好?我回去就扮恶妇,来个害妾毒子,自求下堂?反正这方法有人用过,萧三郎他最恨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我要是变成第二任的样子,他赶我都来不及。”裘三娘支着美人尖的小巧下巴。
“奶奶,人家是娘家势大,事情才以自求下堂混过去的。咱们娘家无人无势,你要是那么做,必是送到庵里去当姑子,一辈子别想出来。虽然有小衣在,可今后经商什么的就放弃吧,躲躲藏藏过些小日子行了。”据墨紫对裘三娘的了解,一定会闷死她的。“再说,经你现在这么一讲姑爷的事迹,他聪明得都过了头。跟你处了三个月,他会瞧不出你的真性子来?我可不那么确信。一开始咱们上来就装疯卖傻,还有点可能。”
“照你这么说,这份休书我是等不来了?”裘三娘突然直起身子,一下子拿起狼毫,“墨紫,来给我磨墨,他不给,那我还是自己写吧。”
墨紫禁不住笑出来,“女人写休书给男人,男人觉得没面子,更不放你走了。要我说,你若跟他真是一点感情没有,和离是唯一的路。可惜,你动了情。”
“然后呢?”裘三娘那双明艳的眸子盯住了她。
墨紫耸耸肩,秋水眸那般清澈,“没有然后,你得自己想。世间,唯情字最难解。而我,给不了你答案。我只能说,人以诚待你,你也以诚待之,那么凡事都会有解决的方法。”她甚至给错过自己答案。
两人之间,又一片沉静。
“姑爷!姑爷!您慢点走!奶奶正跟墨紫说话呢,就出来了。”白荷的声音穿过园子而入了耳。
墨紫还是一身男装,便说,“奶奶,我去换件衣服?”这句话,本该是陈述语气,却让她说成了一个问句。
裘三娘听着外面的脚步,杏眼眯起,光芒沉在眼底,恢复了往日的慵懒表情,“不用,横竖姑爷看过你男装扮相,料他应该不会吃惊。”
墨紫不慌不忙,好像猜中她会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样,平望着她,笑说一声是。她在裘三娘面前,已经很久不曾垂十五度的脑袋了。
“三娘!”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裘三娘和墨紫一前一后,走到外间。
红梅就外头报,“奶奶,三爷来了,还有二爷。”
“萧二?他最近可来得勤快。难不成还怕我走私货?”裘三娘撇撇嘴,眼波流转到墨紫身上,有些皮皮生辉,“莫非,在船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有。”墨紫回她一个皮皮的笑,“奶奶放心,咱们互相握着把柄,谁也讨好不了去。最坏的情况,便是二爷鼓动姑爷跟你生分了,那还正好帮了你一把。俗话说,远距离的情意是维持不了多久的。等姑爷不粘你,你瞧不见姑爷,感情自然就会淡。”轻描淡写,撇过萧二的话题。
萧二在她养伤期间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来看萧三的。她只是事后听白荷绿菊她们提到,并没有见到面。她和裘三娘的意见一样,是来观察“敌情”的。
“这是哪儿的俗话说?我瞧就是你自己编的。”而且一向编得很有道理。
裘三娘话音还没落,萧三就掀了帘子。
墨紫眼中,裘三娘是心思辗转,看萧三的眼神飘忽不定,而萧三郎是容光焕发,瞧裘三娘的眼神亲切宠溺。
“我跟娘说,你身子虽好了,还需要静静调养一段时日。娘应了,让你再多住半个月,只要在中秋前回府即可。你可高兴?”还巴巴得讨人欢心,等裘三娘夸他一句。
裘三娘眼睛一亮,说出来的话却很扫兴,“谁要你多事去跟婆婆说?”
萧三一点不被影响,兴致仍高,“你若想去哪儿逛,我带你去便是。天恩寺方丈大师一直想见见你,不如我们明日去,可好?”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裘三娘对着这样的萧三没办法硬心肠到底,淡淡嗯了一声。
第195章 萧二问船
烛火突突儿跳。
墨紫心想,像萧三这样的帅哥牛皮糖起来,确实很难让人吃得消,也怪不得裘三娘把持不住芳心。转念又想,萧三不会打得就是日久生情的算盘吧?那可不好!难道裘三娘遇上了一个比她还会打算盘的男人?
“白荷做得一手好菜。二哥不日就要去巡附近水寨,我想他月余吃不到好东西,就拉他来打秋风。三娘,你不介意咱们多加上筷子吧?”萧三笑意盈盈。
这时,墨紫感到身后起风,脖子一凉,余光里便进来一个高大的影子。
“我自是不介意。二伯也不请自来三四回了,怎么突然跟我客气?”看着萧维,裘三娘语气还是不好。
墨紫后来追根究底,这大概叫心里有鬼。不是在光明正大的场合下认识的,所以双方一见面,就是暗枪暗箭,你掐我卡的较量。
萧咏的眉头一蹙即展,看到墨紫,正好转个话题,“咦,你这丫头,大半月不见你,又是一袭青衫,该不会偷溜出去玩了?”
墨紫不说话,单看裘三娘。
裘三娘状似漫不经心,“不是溜出去的,是我允的,让她帮我办事去了。”人以诚待她,她便以诚待之。
萧三愣了愣,一张口——
“一个女子,外出办什么事?”声音却发自他二哥口中。
裘三娘哼了一声,微启唇——
“二爷这话真稀奇,我家奶奶是个有嫁妆有产业的贵夫人,围在身边的都是丫头,不让丫头去办事,难道奶奶自己去办不成?女子怎么了?你身上的衣服,不是女子绣的花,你脚下的鞋子,不是女子纳的底,你手下将士的过冬棉衣,不是女子的一针一线?既然穿得,踩得,用得,却不让女子出门,究竟是何道理?”这声音当然属于墨紫。
萧三郎见墨紫双手垂两旁,头微低着,脸不抬眼不看,明明说话的态度好像很恭顺,一个字一个字该流过耳就出去,却偏偏如高地瀑布,哗啦啦冲到胸膛里,狠狠敲上了硬骨。
这女子,他知道是不简单的。因为,每每同她谈话,总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有所悟。他能发现裘三娘这样独立于行率真的女子,可以说这丫头功不可没。但,他这次才领教,什么是字字千斤重!
他未娶裘三娘前,虽说没有他二哥这么大男子主义,但从不认为女子之才能与大丈夫相提并论。她们的才华或许可以怡情,或许可以赏心,却不过是涓涓细流,依附于大江大河而生。然后,他娶了裘三娘,那个琴棋书画的技艺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第三个妻子。一方内院困得她哀哀生叹,什么争宠,什么相斗,在她那毫不在意,甚至带有厌恶的眼神中,仿佛便是想想,都是极其无趣的事。
因为裘三娘,他开了他的净泉阁。因为裘三娘,他说出了隐藏许久的秘密。因为裘三娘,当他见到墨紫这样敢于直言的丫头,已经不觉得冒犯,反而妙趣横生。
原来,女子,亦有精彩如斯的!她们不是草,不是花,而是树!茁壮着,那么独立,伸展向天空。
“二哥,你那套大男子主义,在这儿就别拿出来了。”萧三笑嘻嘻,似乎是打着圆场,却坚定站在他的妻这边,“惹恼了一干女将,吃亏的,可是你的肚皮。”
萧二瞪大了眼,嗖得侧头盯着自己的弟弟,仿佛面前是个陌生人一般。什么时候,见过萧三这么直接得帮女人说话?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对弟弟说实话,让他了解他的妻那些多姿多彩的过去?还有他妻子这个最得意的丫头,偷渡了一个危险的人物,却在一条破船上叫嚣着让自己滚下水。
他垂下眼睑,不过瞬间的思量,便恢复了冷然。听母亲说三郎与裘三娘似乎感情正好,想来是故意说好话来哄她开心,他何必计较?再说,他还有些事要问那个墨紫丫头,别在这里弄僵了。
晚膳摆在园中亭。
四周放下了摆风的青纱,又点起熏蚊虫的香。香几上放了一把凤尾琴,青纱轻扫,便发出低吟。
裘三娘这里没有多少仆人丫头,因此大丫环们亲自动手,上菜布酒。
酒过二巡,萧三便拉着裘三娘,要她弹琴。
墨紫已经换了女装,站在亭外,时不时给添个油加个香。她自接手红萸,已经不干这样的活儿,但今晚三个主子在这儿,而小衣一直没出现,所以她被白荷拉过来帮忙。活倒是不重,就是无聊。
听裘三娘的琴声,清扬空灵。突然,加入萧三的淡吟。竟是高山流水,在暑夜中那般凉畅。这二人,先不管情归何处,此时此刻,已然忘我,陶醉在琴声和歌声之中。
“给我掌灯。”
头顶上,一声低沉。墨紫抬眼,萧维就站在身侧,一眼不看她。
“酒未干,食未尽,席未散,夜未央,二爷却是要走了?”墨紫望着亭内的那对三儿,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画面就停留在这里,那会是多么惬意的一对佳偶!
“不走,难道惹人嫌?你这丫头话恁多,让你掌灯,掌灯便罢。”双袖飞起,萧维已在一丈开外。
墨紫听他语气不似刚才冷硬,又闻空气中流起的酒香,是了,这位喝酒也是话会多些的人。遂不再多言,同对面而来的红眉绿菊轻轻点头,拿了一盏琉璃灯,赶过萧二,照起亮来。
行了半路,静了半路,却能听到琴声不断。
“墨哥。”萧维打破沉默。他本来想听墨紫先开口的,但她一言不发,一盏灯掌得好像全神贯注似的。
墨紫脚下一顿,不回头,却是笑音,“二爷叫我墨哥,可是要旧事重提?”
她没看到萧二目敛精光,一息钦佩,只听到他低沉微冷的声音。
“确有一事请教。”
墨紫转过身来。
琉璃盏的灯火中,她带笑且抬眼,望着他的面容犹如一朵绽放中的金色牡丹花。他突然想起来,这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艳。只要她不再是一副假恭顺低眉顺目的样子,只要她目光灼灼言辞咄咄,那张总是隐藏在影子中的小脸便会美得令人惊艳。
那种美,如出云之月,每一次的光华乍现,便镌刻进骨子里一分,渐渐再难忘却。
此时,她和当初船上的墨哥一模一样。
他不知自己怎能眼拙至此?
“萧将军这般客气,且容我猜上一猜。莫非,是想问船?”语调共琴声飞扬,墨紫眸中满满金芒。
萧维已不会去质疑这个女子的聪慧,点头道,“正是问船。脚踩的桨,核桃的形,那只船不知你何处购得,可知何人所造?”
“萧将军问来何用?”萧二终于开口了,墨紫这回明知故问。她叫他将军,就已经心里很清楚。
“你只要回答我,无需问那么多。”萧维怎可能将国家大事说与她听?
墨紫贝齿咬唇,松开之后,眼一眯又一笑,“那我回答将军,我不知道。”
萧维有点不可置信,俊脸沉了又沉,快到黑龙潭底下去了,“你戏弄我?”他好好问她话,她却表情有鬼。
“萧将军此话怎讲?你要答案,我给了答案。真假且不论,戏弄一词却是重了。您堂堂的将军,我一个丫头,敢戏弄您么?不过——”语气一转,明眸善睐,“将军这么不容他人拒绝,亦不予尊重的问法,我不答又如何?撒谎又如何?论身份,我是萧三奶奶的丫头,不是将军您的丫头。若撇开这些,你有求于人,却又态度倨傲,怎能得到答案?”
萧维冷冷望着她,“那么你是撒谎了?”
“是。”这人,从认识他之初,就太骄傲。那么理所当然的贵气,那么天之骄子的霸情,不来惹她便罢,惹到她,还次次想强压过头,她就很难不跟他论论理。
墨紫那副你奈我何的神情,看得萧维皱紧了眉头,“你,好大的胆。”
墨紫哼一笑,萧家二郎只会用官腔说话,到底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太早,所以习惯看扁别人,尤其是女人。
“我的胆不大。是将军喜欢以为墨紫胆大。”她摇摇头,“实话答你,我不能说。刚我问将军,问来何用。其实将军不说我也知道,是要用在水战之中。正因如此,我无法告诉你。我答应过,不让这样的技艺成为杀人的工具。萧将军虽然爱国心切,墨紫却帮不上忙。抱歉。”
她答应过的人,正是她自己。
顶撞他的,是她。说抱歉的,也是她。但这么软硬兼施,他再次被堵得结结实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相信了她说的每个字。
“你不说,我难道不会查?没有其它办法不成?”僵持了片刻,萧维说道。
“你若查得出来,又何必问我?”不是她小看他,“将军要是想派人再到惊鱼滩得到那条船,我得告诉你,那船已经变成木板条了,不必浪费人力物力,还有生命。”
萧维本来是有此想法的,这时听她这么说,自然一惊,“你拆的?”
“我拆的。跟你说过,那是最后一次走私货,不拆难道留给居心叵测之徒?”墨紫手里的灯悠悠荡了一圈,“二爷,走吧。”
萧维听她喊二爷,这便是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他没问清楚,不甘心,但也毫无办法。
灯儿金黄金黄的,夜浓墨般,却被划开了,延伸出一条路径。
第196章 第二张贴
说话声没了,脚步声远了,裘三娘睁开眼,在帐幔里问道,“墨紫走了?”
帐子撩开,白荷轻柔打个结花,“嗯,刚走,说有应酬呢。”
“应酬啊——”裘三娘笑得有些疲倦,“很久没听到这词了。”想一年前,她在江南,与人拼酒拼琴,真是痛快的日子。
白荷纤细的身子一僵,竟然在床前重重跪下。
“白荷,你起来说话。”裘三娘半点不惊讶,缓缓起身,光脚踩着青砖。半垂的眸,披开的发,神情莫测。
红梅绿菊笑着进来,见状,脸色均是一变,扑通两声,跟着跪了。
“敢情你们商量好的,那么,一个个都起来,再让一个开口。”裘三娘有气无力。她在何去何从间辗转反覆,奇怪自己的急火性子究竟跑去了哪里。五个能信任的丫头,一个最知自己心意,却已经飞出去,越来越感觉抓不牢,干脆随她去;一个对自己吩咐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这三个绑在一起,全心全意想她当稳萧三奶奶,比她亲娘还啰嗦。
没人起来,白荷开得口,“姑娘,奴婢们不明白,姑爷对姑娘百般示好,姑娘为何还要拿着休书?”
昨夜铺床,看到一个信封在枕头下,叫来识字的红梅,才知是休书。原来叫来墨紫,不但没能让裘三娘改变心意,反而适得其反。忍了一宿,白荷决定问个清楚明白。
“奴婢知姑娘与别的闺中小姐不同,自小跟老爷闯遍大江南北。普天下,像姑娘这般见识多才艺出众的女子,奴婢没见过几个。姑娘爱往外跑,奴婢更是清楚不过。可,姑娘,女子终要嫁人安定的。若姑爷对姑娘不好,奴婢们自然不敢多说一句。可姑爷的心思,便是咱们这些粗笨人,也瞧得出来。姑娘要坚持离开王府,不说王爷王妃会如何反对,姑娘的名节也无法保全。姑娘出府,或能如从前一般快意,可姑娘是否想过,能快意一辈子么?”好个白荷,只字不识,说得句句有力,“离开裘府前,干娘同我说,裘夫人临终只有一个希望,便是您能嫁得一个好夫君,待您如珠如宝,一世安康。干娘让我好生服侍您,无论如何要在王府里安稳下来。奴婢斗胆,给姑娘磕头,求姑娘三思再三思,切不可冲动行事。”
额头撞地,咚沉有声。
“奶奶,三思!”红梅也磕。
“姑娘,绿菊最笨,只是这么大的事,不能再等等么?”说完,绿菊跟着一磕。
“别磕了,搅得我心烦意乱,脾气上来,谁都拦不住!”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还有红梅知心贴暖的情分,裘三娘看不下去这些丫头求她。她有心要像墨紫那样飞翔,却发现一入侯门深似海,手脚都被束缚着,动一发而牵动很多人。
裘三娘这么一说,三人谁都不敢磕了,直挺挺跪着。
“墨紫走前,还说了什么?我听她说了一段呢。”到头来,唯有此女知她。
白荷咬唇。昨夜听来,墨紫大概和姑娘一样,对休书一事抱无所谓的态度。因此她第一次犹豫了,该不该实话传达。虽说,她不是很明白墨紫话里的意思,但怕裘三娘听了,会下定决心。
裘三娘嫣然一笑,“你不说,我就当墨紫是站在我这边的了。”
绿菊嘀咕,“墨紫从来都是站在姑娘那边的。”
裘三娘听了笑意更深,“那好,有一个在我这边,我就——”
白荷以为裘三娘执意了,忙道,“墨紫说,姑娘不必故意假了性子,只要作自己就是。仍是那句话,他人以诚待你,你便以诚待他。他的秘密已经全告诉了你,你的秘密也告诉他便是。他若无法接受,姑娘再想下一步不迟。他若万般割舍不去,姑娘顺心而为也未尝不可。有心人易得,一心人难得。姑娘要是看清了,便全在姑娘的心意。舍,便舍。得,便得。不必顾虑太多。还说——”
裘三娘听得眼内精光乱射,“还说什么?”
“还说姑娘本不是扭捏之人,顾前顾后,反失了姑娘的真性情。姑娘曾说,你不像她,拳头藏在袖子里,不敢出来。那她等着看姑娘这次,一击命中,管他大宅深院,还是市井广空,哪里都能快意人生。没有人说,非斗才可赢。不战而——”传达不下去了,白荷一抬眼,便是一怔。
裘三娘满目生辉,疲累的倦容一扫而空,“好一个顺心而为!好一个舍便舍,得便得!好一个大宅深院,市井广空,快意人生!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太过扭捏,反而不像我了啊!”
“小衣!”她声音一高。
消失了一夜的小衣没一会儿就进到屋里来。
裘三娘将枕下休书拿了出来,看得跪了一地的大丫头们心中一颤,“去,把这交给墨紫,让她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
小衣不管其他人再苦起来的面色,接过便走了。
红萸船场内,墨紫刚坐下来,闽松刚开始笑话那个室内造船的大木棚子,小衣就来了。说了一句保管着,该给人看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又一阵风似得不见。
墨紫发现了,小衣近来的轻功有勤练的趋向,难道是怕华衣?
“这丫头是谁啊?眼高于顶的,且说话从不让人明白。”短短两日,闽松已经见过小衣两次。
“我东家的大丫头,对了,现在也是你东家了。”墨紫看着信封上两个字,又听了小衣的话,面色一垮。这不是让她当恶人吗?而且,她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不手软?她如今和裘三娘,根本在两个战场,隔得远着呢!
不动声色,她将信封揣进怀里。
“搞清楚,我是冲着你的本事来的,可不是冲着你东家。”闽松眉宇之间傲然清朗,“我闽氏一族可不当他人的奴才。”
“哟,松少爷这是骂咱们墨哥是奴才啰!”跟着赞进进来的,嬉皮笑脸,臭鱼是也。后面有他的两位兄长。三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闽松这才想起来墨紫的身份,讪讪然,“谁骂他了?”
“你们仨怎么来了?”墨紫起身相迎,“可是岑二让你们来的?”
“咱哥仨几日前跟岑二说不给他干了,来你这儿讨活做,省得以后借来还去的麻烦。”臭鱼手上还拎着个大铺盖,“墨哥,收不收啊?咱不白吃饭。平时,看个场子。你要咱下水试船,那也是一句话的事。”
墨紫听到这儿,高兴得合不拢嘴,拍手道,“太好了。我其实早想提,就怕你们腻了水,不敢扰你们悠哉。”
“我们本是腻了,不过跟着墨哥走了几回,不知怎么便又牵肠挂肚的?”半江的呼声至今犹如在耳,热血沸腾。
“阿松,你带他们去宿舍。”用这位打杂的船工,她很顺手。
“阿松老弟,来来,帮我拎个铺盖卷儿。”臭鱼哈哈大笑。
闽松气到无话可说,但他真上去帮着拿东西。
“墨哥,这是豹帮徐九的贴子,昨日送到望秋楼,岑二让我们捎给你。”笑完,便是正经事。
赞进听了,说道,“这回不会又是谁冒名顶替吧?咱多带点人,打得他们魂飞魄散。”
“应该不会。”墨紫粗粗一看,“是豹帮的传位大会,广邀船行船帮的各派人马见证呢。八月初八,好日子。”
“你认识徐九?”闽松拎着臭鱼的铺盖,面上一丝诧异。
船帮帮主的交替,邀请船行的人,是规矩是习俗。但广邀贴和个人贴有很大的区别。他来之前,老爷子收到的是豹帮老帮主的帖子,而其他船行,不过就是来不来都无所谓的广邀贴。船行船帮是各自为政的群体,互不干涉,但利益关系牵涉很多。持谁的个人贴,便代表着一方势力。就像老爷子是老帮主信任的一种助力,而能收到徐九贴子的墨紫,显然代表着他是徐九重视的一股力量。一方垂垂老矣的旧势力,一方是蒸蒸日上的新势力。名不见经传的红萸,竟略高了日升一筹。怪不得,老爷子说红萸的出现,将打破船行现有的平衡,当机立断把他送了进来。
“打过交道。”一起阴过人。
墨紫的笑容,在闽松看来,有点奸诈阴险。老爷子要他多跟墨哥学学为人处事,不过这种不认真起来嘴油皮厚,认真起来一肩挑天,他可学不像。没人能学得像!
“怎样,大伙去见识见识?”贴子上写她可带一桌人。一桌就是十来个。眼前正好。
“好啊!又有热闹!”臭鱼最来劲,“船帮子有的就是好高粱酒!”一坛坛的,管饱。
“墨哥,我兄弟不去。”肥虾缓缓说出一句。
臭鱼的表情就像给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很沮丧,嘴上还争取,“大哥,那些人未必认——”
“我说,不去。”肥虾的声音并不严厉。他只是没有表情,很空白很空白,空白得吓到小孩。
“不去就不去,凶啥。”臭鱼嘟哝。
“墨哥,你帮他带几坛子好酒回来。”相比吓到小孩的肥虾,水蛇那张长脸,无比亲切起来。
对三兄弟之间的异动,墨紫仿佛没上心,一句不多问,只笑著称好。
第197章 居然跑了
眨眼便是初八,墨紫带着一桌人到豹帮总舵,去白吃白喝。
豹帮总舵在距上都五十里的一个临江大城,叫凤崎城。一入城,觉得与普通城镇没什么不同,可他们打听具体地点时,却得不到回应,冷淡的,红眼的,惧怕的,表情也算各式各样了。
直到后来,墨紫发现诀窍,找到一家明显有云豹纹标志的酒楼,亮出徐九的贴子打听,果然受到了掌柜无与伦比的热情,不但给她免费的茶水和点心,还特地让一个机灵的小伙计为他们领路。
“总舵就在码头边上,待会儿您便能看到多热闹。老帮主在位三十年,咱帮里已经好久没这样的大事了。”小伙计坐在车辕上,跟墨紫唠话。
“在位三十年这么长时间,看来老帮主很得人心。”墨紫有心要探探情况。
“那是。老帮主当年可勇猛了,一双棍在豹帮无敌手,豪气盖天。就是——”小伙计声音陡然压低了,要很仔细才能听到,“年纪大了以后,有点犯老糊涂。”
墨紫描粗的剑眉挑起,“听说,霍八爷是老帮主的义子,莫非老帮主没自己儿子?”
小伙计顿时露出鄙夷的神色,答道,“帮主一直无子,快四十岁上,得了一个女儿,后来许给霍八。不但是义子,也是女婿。”
怪不得霍八当帮主的呼声较高,原来不照能力,照关系。墨紫了然。
“我刚刚问了好几个人总舵在哪儿,却无人答我。小老弟可知原因?”
“那一定是原来支持霍八那几位当家的手下,这位爷不必放在心上,今日等咱九爷接了帮主位,自有他们倒霉的时候。”小伙计鼻子出气。
事情有些出乎墨紫的意料。她以为霍八一死,徐九便是人心所向,帮主之位如探囊取物了呢。如今听起来,还不到十足把握的程度,似乎有不少异议。这样的话,今日的大会能顺利吗?
墨紫突然生出开溜的意图,但又觉得不能不给徐九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