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水痕,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平时人模人样的,哭起来这么丑?”

乔樾怒气被挑起,恨不得他立刻在眼前消失:“你还说!还不是拜你所赐。都是你骗我!”

他勒紧她的腰,挑起眉毛:“说话要凭良心。我舍身救你,你不以身相许报答也就算了,还诬陷好人。我几时骗过你?”

就是他这个样子,才让她上了大当。她抽噎一下,指着池中巨大的莲叶:“叶子可以托得住人。刚才谁说的?”

他看看池中的玉莲,又看看她:“你的意思是,我说莲叶可以托住人,你想体验一下,所以就踩了上去?”

乔樾艰难地点点头。她此刻最大的羞辱,不仅是浑身湿透的狼狈,而是身为27岁成年人被低估智商。如果说件事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她只好把那人杀掉灭口。

宁肇安还是那副不能置信的神情:“是你自己跳进去的?”

乔樾含恨再次点点头。她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宁肇安,有他在,她似乎总是丢盔弃甲,永无宁日。

宁肇安长叹一口气,掏出一包烟,发现已经浸湿。“操!”他骂了一句粗话,扬手把烟抛进垃圾桶,像是啼笑皆非,耐心地说:“我是说莲叶可以托住人,说的是婴儿,没说是成人。你的脑袋装的是不是高标号水泥?以后能不能聪明一点,别这么笨?傻乎乎的,将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乔樾自知理亏,万分懊恼:“我说呢,刚踏上去就觉得不对劲…”

宁肇安圈住她,笑得胸腔里都是嗡嗡的回音:“看来以后不能留你单独呆着。”

路过售楼处的时候,一群售楼小姐下班,跟他们刚好迎面碰上。面对对方诧异的目光,宁肇安朝她们微笑点头:“池塘不错,很有情调,我们去洗了个鸳鸯浴。建议你们也去试一试。”说完挟着乔樾扬长而去。

当务之急是先找地方住下,换衣服。宁肇安一边开车一边笑,笑了一路。

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好笑。

乔樾悻悻,但是无可奈何,只好假装看侧窗风景,不理睬他。

然而仿佛她越尴尬,他就越高兴。这个人最喜欢捉弄她。

两个人都有些皮外伤。住下来以后,宁肇安拿了酒精和棉签到她房间,她接过来说:“谢谢!你还没擦吧?待会儿给你送过去。”

“你自己擦?”宁肇安停了两秒钟,点点头,“行吧。”

上臂外侧和背上都有擦伤,她对着镜子抹酒精,疼得眼泪汪汪,擦完捧着酒精棉签去敲隔壁的门。宁肇安房门没关严,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浅色休闲长裤,坐在床尾,低头怔怔凝视着自己的胸腹,手指轻轻摩挲。

听到响声,他抬眸看她,眼中是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墨色。

她直想笑,没见过这么自恋的男人,不就有个漂亮身材吗?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宁肇安胸腹之间是明显的几道划痕。她蓦然想起来,在池塘挣扎的时候,无意中用指甲划到了他,眼前所见正是她的杰作。

她心里生出愧疚和感激,走过去轻声说:“我帮你擦药吧?”

宁肇安很快说:“好。”

话说回来,他的身材确实值得自傲,小腹的平滑肌紧绷绷的。她需要命令自己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酒精一开始对宁肇安完全不起作用,他一直看着她上药,棉签擦上去完全没有反应。擦到一半,他反倒说疼,还握着她的手,简直像个小孩子。乔樾只好鼓起腮帮,低头帮他吹了吹。

服务生敲门进来:“先生您要的姜汤。”见此一幕,立即把脸别到一边,“对不起,对不起!二位请继续,继续…”说完飞也似的跑掉。

跑得真快,乔樾想要抓住他解释一番,已经来不及了。宁肇安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笑非笑,仿佛在欣赏她的反应。

今天真是受够了!

她连脖子都涨得通红,一句话都不说,擦完药就径自回了房。

第二天总算顺利,万幸。傍晚顺南海市,宁肇安开车比来的时候慢了许多。车里放着一张专辑,全是万年老歌,可是曲调舒缓,旋律动人。

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左右每天思绪,每一次呼吸。

心被占据,却苦无依,是你让我着了迷。

给了甜蜜又保持距离。偏偏难了难忘记。

心有独钟。浓得发痛在心中,痛全是感动,

我是真的真的与众不同。

听得她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想起心事,大概是昨天过于刺激,疲乏之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梦见自己一个人赤足在雪地里跋涉。

有一片雪花极轻极轻地落下来,却是暖热的,温柔地覆在她唇上。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很舒服。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她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脚却冰凉。怪不得梦见下雪。

音箱里已经换了一首电影老歌,《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车停在路边,宁肇安开着天窗在抽烟。

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动作。月光透过挡风玻璃,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形成一条几乎笔直的明暗交界线。脸朝着她,轮廓明朗,唇角微微翘起来,笑容是少有的温存,眉眼却隐在阴翳中看不见。

她打个哈欠直起身来,揉揉眼睛:“到哪儿了?”

“你睡得跟达芬奇小时候一模一样。”

明摆着骂人,她懒得搭理:“到哪儿了?”

他有点不自然地把烟头熄掉,关好天窗,发动引擎:“我也不知道。我是路盲,天一黑就找不到路。怎么办?”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惊失色,瞌睡完全清醒:“你开玩笑的吧?路盲还开车出差?我们迷路了!地图呢?地图给我看看!”

宁肇安但笑不语,驱车上路。开不了多久,远远看见一个路牌在黑暗中闪光,越来越近,看清楚才知道原来是“会洲”方向。乔樾简直抓狂,差点跳起来:“老大!神人!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过了南海市,快到会洲了!”

“是吗?”他挑挑眉毛,不以为然,似乎心情不错:“地球是图的。”宁肇安偶尔耍起赖来,凡人望尘莫及。

乔樾气结,翻翻白眼,哀叹一声颓然倒在座椅里。

他无私地安慰她:“怕什么?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

铃声突然响起,是《茉莉花》——她设定的特殊号码。精神一振,她立即坐起来翻出手机,开口之前,已是笑意甜甜:“喂。”

林霏白的声音含着暖意:“乔小猪,周六我去海滩拍外景和模特,去不去?”

“脚伤好了吗?”乔樾雀跃不已,“太好了!我要去,我要去!”

林霏白在电话里轻笑:“好,周末我来接你。”

挂机前又听他问了一句:“还在外面?”

想起这两天的遭遇,乔樾一肚子委屈,不免口气有些撒娇:“是啊,还在路上呢,刚才迷路了。不过,离南海市也不远了!”

“你一个人?在哪里?我开车来接你。”他的声音诧异又紧张。

乔樾心里很甜:“不是,在总裁车上。已经找到路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别担心。”

“好。”林霏白停了两秒钟,说,“注意安全。到家记得给我发个短信。”

收了电话,听得宁肇安问:“男朋友?”

这句话把她问得一怔,乔樾陷入了沉思。林霏白算是她的正牌男友吗?好像没说过这个话。至少目前并不像热恋男女那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他始终没有告诉她过去的事,只是讲了很多他在欧洲的游历见闻,仿佛他在国外原本就是一个人生活,丛骞根本不存在。但如果说不是情侣,也不正确——他们一起做过的很多事,不是情侣才会做的吗?

她有点迷惘:“不知道算不算。”

“能让你用这种口气接电话的,很少。”宁肇安直视着前方,仿佛洞悉一切地淡然一笑,“是小林吧?”

乔樾愕然:“你怎么知道?”

“不然呢?”宁肇安侧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别的什么人还会有机会吗?”

她想不出什么话来损他,只好瞪他一眼:“专心开车!大人,我的命现在可是掌握在你的手上!”

他的笑声在空空的车里显得落寞:“放心。至少你的安全可以托付给我。”

好好一句话,非要讲得这么肉麻。乔樾白他一眼。还托付?无缘无故地在高速上兜了一大圈的风,还不是归功于他?

到家已经凌晨了。她踌躇了一阵,想林霏白一定已经睡了,不忍心吵醒他,于是去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手机屏幕发亮,打开一看,两条信息和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林霏白的。

她拨他的电话,看看时钟又马上摁掉,只发了条信息:“对不起!刚才没有听到你的电话,我到家了。早点休息。真希望早点见到你。”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

林霏白的短信很快回复过来:“晚安,亲爱的乔,送你一夜好梦。”

他叫她“亲爱的乔”,可是她多么想把那个乔字去掉啊。

Chapter 11神秘买家

周三是廉姐挑的黄道吉日,青木湖这天开盘,推出的组团被抢购了80%。周六乔樾给自己放了个假,开开心心地跟林霏白去外拍。

金海湾人迹罕至,属于未经雕琢的原始海滩。白沙幼细,散落着大大小小贝壳。海水清澈湛蓝,海岸线后一百多米有一片茂密的杉树林,树梢直指晴空。

乔樾对海不陌生,可是眼前的美景还是极大地愉悦了她的精神和情绪,她打开双臂,深深呼吸着略带海洋腥味的新鲜空气。

请来的模特都是一流的漂亮,有两个还是在校大学生,个个长腿细腰,或野性,或清纯。经过化妆师的生花妙笔,反光板一打,实在太养眼了,看得连她都忍不住流口水。

一群男人举着长松短炮,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个不停,模特们配合地变换着姿态动作,脸上是专业的冷艳表情。

摄影是男人光明正大地好色的借口。

宁肇安穿一件浅灰色T恤,三脚架上一款双反,对着人圈中央的美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快门。看到她,只略略点头算是打招呼,脸上没什么变化。

乔樾奇道:“你怎么会来?”看他那样子就不像专业的,尽管装备精良。

宁肇安对着模特调焦,口气很不客气:“我怎么就不能来?谁规定只有成双成对才能出现?何况有比基尼美女。”看着模特,嘴角翘起来,“身材不错,差不多有C cup。”说完又往乔樾身上一瞥。

乔樾立即护住胸前,翻翻白眼,转头去找林霏白。

林霏白也捧着一款双反,牌子跟宁肇安的一样,平视着模特,目光透澈干净,并无其他内容。进入拍摄状态,他的眼神甚至是严肃的,思索的。他习惯先调整一下光圈、速度,绝不轻易按快门,但每拍一张,必属精品。

精品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放下手中的摄影器材,拿了两瓶水走过来,拧开一瓶递给她,另一瓶递给宁肇安,顺手给了他一拳,笑着说:“不是说不来的吗?我请就请不动,非得会长出马才肯出山?”

宁肇安笑笑:“什么话?我也是昨天才闲下来的。”

林霏白说:“来了就好好拍吧!你也好久没出来练手了。”又对乔樾说,“今天就我俩是拍反转片的。你不知道吧?他在法国的时候就经常跟我到处跑外拍,快成半个艺术家了。不过回国以后就很少来了。”

宁肇安笑着说:“大艺术家,你少来踩我。你拿我跟你相提并论,不是要人笑掉大牙吗?”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

乔樾看他们拍了一阵,渐渐觉得有点闷,跑到一边去扯狗尾巴草,捡贝壳,跟小朋友们堆沙子,玩的不亦乐乎。

等他们拍完,乔樾已经捡了一大兜贝壳,个头很小,但数量惊人。

宁肇安一脸不屑,嘲笑说她捡的贝壳还没他家用来铺路的好看。

乔樾不服气,但想起石海岸海边那边洁白贝壳镶嵌的散步小径,还有珊瑚砌的砖,便不言语了。

林霏白也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这么小,看都看不见。难为你是怎么捡起来的?”说完同宁肇安一起大笑,十分开心。

被两个男人一同奚落,乔樾十分郁闷。

林霏白变得这么坏,实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黄昏的时候,有人开了一辆快艇,接他们到海中小岛吃饭。

乔樾第一次坐快艇,只觉得新奇好玩。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实在太低估它的厉害,又太高估自己的胆量。

发动机轰鸣,快艇怒吼着疯狂地在海面上飞跃,“嗖”地飞起的时候,心都被揪到嗓子眼,人处于失重的状态,像随时要脱缰抛离座位,伴随着一阵恶心;落下的时候,“砰”一声巨响,艇身重重落水,击出一片水花。

她的脑子被摔得嗡嗡直响,开始尖叫。同行的还有一个小女孩,不知是哪位同伴的孩子,跟她一起尖叫,像是比赛谁的叫声更尖更大。摄影协会的人个个都看着乔樾乐。

宁肇安不留情面地纵声大笑。坐在一旁的林霏白也忍俊不禁,轻轻拍着她的背。

乔樾拼命尖叫,脑里一片混乱。毫无把握的失重感,像是儿时午夜的噩梦…从大雾弥漫的高山失足跌下,狂怒的海面吞噬一切,她在海里溺水窒息…一边尖叫一边哭。

尖叫声太凄厉,林霏白搂住她的肩膀。宁肇安皱起眉头。

但乔樾没有看到,她做了一件最蠢的事——松开双手捂住耳朵。

就在一瞬间,快艇转弯,艇身倾斜,同时猛烈地碰击海面。乔樾身体腾空,向艇外飞甩出去。艇上的人一声惊呼。

宁肇安陡然变色,暴喝一声:“乔樾!”抢过来。与此同时,林霏白也大惊失色:“小心!”已经一手把住栏杆,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周围的人都纷纷吁出一口气:“好险,好险!”

其实航程不长,总共也才几分钟。剩下的快艇时间,乔樾缩在林霏白怀里脸色灰白,手足冰凉,仿佛大病一场。

真正的丢人丢到太平洋里。

林霏白紧紧搂住乔樾,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她一瑟缩,他立即加大力气抱紧她。

宁肇安却再同看过她一眼。

乔樾惊魂未定,晚餐毫无胃口,只草草喝了一碗粥。

回程时,他们选了船头的位置,颠簸不大,有浪花飞溅到身上。宁肇安和林霏白一人一边,中间夹着乔樾。两人把她的手压得紧紧的,任凭她尖叫,就是不让她松手。

靠岸之后,宁肇安第一个跳下艇去,站在下面伸手接应。大家都体恤乔樾,让她先上岸。可是她还在晕船,手放在他的掌中,仍然面色苍白,腿软头晕,摇摇晃晃,迟迟没有跳下来。

宁肇安大概等得不耐烦了,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横抱起来。乔樾不由得尖叫一声,本能地攀住他的肩膀。背后的一般人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林霏白只吹了一声口哨。

跟一个男人贴得这样的近,乔樾的脸有点烧,所幸天黑看不见。

混乱中,听得宁肇安低声说:“别怕。”她靠在他胸口。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跳跃,像温暖的篝火,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里仿佛是一丝怜惜和悸动。

他身上雪松木的阳刚气息,冷交缠着热,夹杂着海洋的中日味道袭来,令她的不安略微平息。

几步路,似长似短。

他稳步移到岸上,将她轻轻放下。

晚上,乔樾睡得极不安稳,第二天起来头痛欲裂。

一量体温,38度,简直莫名其妙。她爬进厨房,熬了一小锅姜汤,喝完倒回床上,蒙头大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听到有人按门铃,很急的样子。然而她怎么也醒转不过来,挣扎了好久才爬起来,浑身已经被汗浸湿。大概是糊涂了,还穿着格子睡衣睡裤,就这样蓬头垢面去开门。

门外赫然站着林霏白和宁肇安。

看见她开门,两人松了口气,不约而同都拿出手机。

宁肇安对着手机很不耐烦:“找到了,嗯,没事,辛苦了,都回去吧。替我谢谢陆老二。”收了线,掐灭烟蒂。

林霏白也在打电话,请对方取消备案。

原来他竟然报了警。是真的着急,脑门上急出一层细汗,这时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睡到现在?打你电话没人接。打给肇安,说你家窗户开着,打你手机又听见屋里的铃声,应该在家…还好,你没事就好。”

乔樾还在浑浑噩噩的状态,瞪着他俩只顾发傻。

宁肇安突然把着门,俯身凑近她的脸,仔细看了看,一副不可思议的口气:“病了?昨天吓的吧?胆小鬼。”竟然微笑起来。

林霏白探手去按她的额头,眼里是深切的担忧:“唔,还在发烧。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叹了口气。

关心则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林霏白,这样的忐忑。

她看着他轻轻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宁肇安深吸一口气:“行啊,这儿,就没我什么事了。”拍拍林霏白的肩膀,“你留焉看着她吧,我回去了。”

乔樾一直睡到中午,林霏白叫她起来吃饭。

她打开门,吃了一惊。家里焕然一新,连茶几上散落的几本书都排得整整齐齐,洗衣机在欢快地旋转。餐桌上一锅姜葱肉末粥,腾腾冒着白气。酸辣榨菜是红艳艳的,生菜是绿油油,蒸鸡蛋是嫩黄的。一切都美如图画。

林霏白在翻着《旅欧小札》和《霏樾集》,抬头微笑:“你也看这书?不如找我本人吧,我讲给你听。”

乔樾有些赧颜:“我都看过好多遍了。”

当年在书店看到他出的随笔、散文集,想也没想就捧回家。这些年陆陆续续,他在巴黎写,她在南海买。他写了几本,她就买了几本,一本不落。书里的句子,几乎能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