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都愣住,停下来,面面相觑。

  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又大声叫了一遍:“杨桃!”

  胡桃抬起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慢慢地,像是用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

  她嘴唇微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男人咧开嘴笑,露出有厚厚烟垢的牙齿,他的嘴唇因为常年失去护养,皱皱巴巴的,脸上有刀伤一样的皱纹,他说话有一股浓浓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市人,他说:“我是爸爸啊。”

  这五个字在现场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无比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闹剧。

  胡桃的大脑终于又开始运转,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生父的情景。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从赌场回来,二八月的天气里,只穿一件真皮夹克衫,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了血丝,但耐不住一张脸长得英俊,像是电视剧里的玉面书生。

  他那晚大概是输了很多钱,把院子里的门踹得哗啦作响。胡桃的母亲披上衣服起床,给他端上夜宵,煲了好久的鸡汤,一揭开,热气盈满整个客厅。

  却看见他喝得走路颠三倒四,扶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进来了。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披着白色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屁股比脖子扭得还厉害。

  “哟,还有人在等你回家呢。”女人说话尖酸刻薄,挑衅地看着胡桃的母亲。

  他笑得一脸猥琐,看着桌子上的汤,踉踉跄跄地挽着女人走过去,只是浅浅喝了一口,“啪”的一声把整个陶瓷汤锅摔碎在地,一口汤水吐到她母亲身上:“这是什么?这么难吃,想毒死我吗!”

  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时候,她还叫杨桃,用的是他的姓。

  也就是那一天,她和母亲被赶出家门。

  他那时候多嚣张多飞扬跋扈,全城谁不知道杨家的三少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而现在她对面的男人,来回搓着手,一脸殷勤,挤出讨好的笑容:“真没想到,我找了你好多年,一直没找到你。”

  胡桃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头发白了一撮,乱得像鸡窝,打着结,肯定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他还穿着劣质廉价的军绿色外套,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寒。

  和曾经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胡桃却有些文不对题,她轻声说:“那么大的家,还是被你败光了吗?”

  男人像是触电一样,突然收回了悬在半空中,想要去摸一摸胡桃的手。他沉默地看着她。

  另外几个保安走上前来,狠狠捶男人的肩膀,哈哈大笑:“发什么疯呢,你女儿?你有女儿?你女儿能长这样?也不拿镜子照照,别砢碜人家啊!”

  几个人拖着男人就往回走,男人直立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哀求地看着胡桃。

  胡桃静静地开口说:“我知道,是你。”

  另外几个保安吓得张大了嘴巴,看看胡桃,又刻薄地打量着面前的同事。

  他们说他不配生出这样的女儿,那是因为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连胡桃母亲都说,她这副好皮囊,全是遗传自父亲。

  她那风流倜傥,欠了一屁股桃花债的父亲。

  胡桃的心开始难受,缩成一团,要命般地难受。

  她曾经无比恨他,在心底诅咒他,恨不得他去死,立刻马上必须。

  可是时至今日,当她看到他这样落魄、穷困潦倒的样子,看到他陷入窘境,看到命运对他如此残忍,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去尊严、卑躬屈膝,脸和身体上都是苦难留下的丑陋烙印,她竟然一点点也无法承受。

  到头来,她居然看不得他过得有一丝不好。

  骨肉相连,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大得过天地和血脉。

  体育课之后,胡桃忽然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有了180°的转变。

  她一走进教室,全班骤然安静下来,这样刻意的沉默在走廊闹哄哄的对比之下,让人异常尴尬。胡桃就在这样难堪的气氛里,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就在她坐下来的一刹那,她的同桌突然之间伸出手拉开了自己的桌子。桌脚和地板摩擦,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与此同时,胡桃周围的人,都毫不掩饰地挪开了自己的座位。

  胡桃没说话,拿出练习册和钢笔,开始写作业。

  也不知道胡桃的反应哪里刺激到了他们,开始有人很大声地说话:“这么努力学习,装什么装!”

  “不是说是大小姐吗,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学习?”

  “我们学校那群保安,都是一群土鳖的乡下人!”

  “是啊,我看到他们拿抠完脚的手去挖鼻屎!恶心死了!看到就想吐!”

  胡桃很快写完了练习册上的选择题,完成了今天的内容。她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又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放入英文磁带,戴上耳机开始学单词。

  “apple”,苹果。

  这天正好是周五,不用打扫公共区卫生。胡桃背着书包离开学校,经过门卫室的时候,她步伐没放慢,倒是男人先出声她叫:“杨桃!”

  胡桃停下来。

  她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他的背佝偻许多,但是依然很高,快及门顶。

  胡桃挺直了背,说:“当年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胡桃和她母亲的鼻子,像疯狗一样大嚷:“滚!滚出去!”

  胡桃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叹息:“既然没有缘分,也就不要强求了吧。我和妈妈现在过得很好,请你不要再来打扰。”

  她说完,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不相干的同班同学。他们的目光已经从白天的好奇变成了赤裸的恶毒。

  胡桃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身上挪开,然后径直跨出了校门。

  胡桃回到家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下周一上学,胡桃才发现,这件事远远没完。她十分敏锐地发觉,不止他们班,全年级的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她。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认识,但是见面总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的人,瞬间人间蒸发,一个也不剩。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退避三舍。

  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小而碎,人性里的恶意却被无限地放大。

  “你们知道吗?她爸爸是咱们学校的保安呢。”

  “那她还整天鼻孔朝天,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

  “……”

  “喂喂,你们知道三班的胡桃吗?她根本就不姓胡,她妈妈给人做小三,被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包养!”

  “真的吗?”

  “千真万确!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么恶心啊?”

  “对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那个胡桃啊?我从来都不觉得她长得好看,你们不觉得她左脸和右脸特别不对称吗?”

  “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不要脸!”

  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传播的速度大于光速的话,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语。

  和那些阴暗的、扭曲的、嫉妒的心。

  这场闹剧持续了很长时间,校园生活原本就枯燥,也只有这些带着八卦的消息能够成为饭后闲谈,不厌其烦地被重述。

  胡桃每天依旧孑身一人,对周围的是是非非不予理睬,她对此已经无比习惯。她从来没有向母亲提过半分学校里的事,她母亲是再嫁,胡近虽然对她们母女俩很好,可是胡桃母亲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比如胡近的亲生女儿,比胡桃小三岁,正在念小学的胡琳。因为失去母亲,胡琳从小被胡近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养大,是真的又高傲又刁蛮,特别是对待胡桃母女,鼻孔朝天,变着法子要把她们赶出家门。

  自己对于周围人的好脾气,胡桃想,说不定也是被胡琳给磨出来的。

  5.

  可是胡桃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落幕得也很草率。

  ——男人辞职了。

  有天她经过学校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透过又脏又厚的玻璃往里望,另外三个保安在里面玩桥牌。年纪最轻的那个看到了胡桃,说:“你爸爸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