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全部去除,吸收效果没有那么好的。”罗飞再次反驳对方,“而且早早就把开关打开的话,那些棉花团不久就会因为吸收饱和而失效——总之不管怎样,阿华在开门之后一定能闻出屋内的异常状况。”

慕剑云有些头大了:“照你这个说法,想用燃气泄漏的方法对付阿华岂不是注定要白忙一场?”

“有句古话你没有听说过吗?”罗飞试着提示对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句话出自论语,原句说全了是: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慕剑云身为人文社会学科的讲师,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翻译成如今的白话便是:和品行不好的人交往,就像进入了放满臭咸鱼的仓库,久而久之就闻不到咸鱼的臭味了,这也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和它化为一体了。

听罗飞说出这句古语,慕剑云立刻便做出引申:“你的意思是,必须让阿华长时间地接触泄漏的燃气,这样他才会闻不出来?”

“不错。如果燃气在阿华回家之前就已经泄漏,那阿华开门后肯定能闻出来。凶手要想让计划得逞,只有等阿华进屋之后再放出燃气。当燃气刚刚泄出的时候,因为大部分的四氢噻吩已经被过滤掉,所以阿华并不会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气味变化。随后燃气越漏越多,气味也逐渐加重,但阿华的鼻子也在慢慢适应这个过程,产生了所谓的‘嗅觉疲劳’。这样哪怕燃气积累到了足以爆炸的程度,阿华也仍然无法发觉。”

“难道凶手要等阿华回家之后再打开室内的燃气开关?”慕剑云一边说一边自我否定地摇着头,“——这几乎不可能啊。以阿华的能耐,怎么可能让他得手?”

罗飞用炯亮的目光看着慕剑云:“已经快接近关键之处了,你再想想。”

慕剑云略一沉吟,忽地豁然开朗:“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事先把屋内的开关打开,同时却关闭了户外的阀门。然后他就等着阿华回来,到时候再把户外阀门打开,燃气这才开始泄漏!”

“这就靠谱了。”罗飞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继续说道,“据我分析,凶手应该对阿华颇为忌惮,所以他不敢在楼门口监视对方何时回家。他一定是找了个僻静处,远远地看着高层的窗户,通过窗口灯光的变化来判断阿华是否已经进屋。此后明明意外出现,这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以为阿华已经回来了,于是就潜回到楼层内的设备间,打开了相应的户外阀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的整个计划便大功告成,接下来他会远远地离开现场,以在爆炸发生之时最大程度地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的确是合情合理的推论。慕剑云不再表示任何异议,然后她微微眯起眼睛,习惯性地迈入了自己擅长的心理分析领域:“等他知道炸错了人之后,不知会作和感想?”

这个问题罗飞还真没想过,对方忽然提出来,他便抓了抓脑壳应付说:“嗯,焦躁、失望…还有,恐惧吧?”

“反正他的日子很不好过。阿华饶不了他,我们的罗大警官也饶不了他——”慕剑云冲罗飞调皮地一笑,“快快交待,你在户外的设备间一定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吧?”

“确实有发现。你想啊,这家伙在室内肯定非常小心,会把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仔细地清理掉;不过在室外他就没那么谨慎了,毕竟那里并非案发现场,他觉得警方不会查到那里去的…”

“行了行了。”罗飞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剑云打断了,“你别说啥都先来一段分析好不好?快说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罗飞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坦白道:“一根头发。”

“你怎么确定这根头发是凶手留下的,而不是负责维修的物业,或者某个偶然经过的路人?”

面对慕剑云的质疑,罗飞胸有成竹地说:“那根头发的某些特征还是很明显的。而且我根据这些特征,已经锁定了孔德森身边的一个目标人物。”

竟然已有这么大的进展,这确实有些出乎慕剑云的意料。她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想再等等…”罗飞沉吟道,“如果现在动手的话,效果恐怕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呢?你已经有一根头发作为证据了,而且你还锁定了目标,要在小区内寻访到目击者应该不难吧?到时候人证物证都有了,再启动重案程序,还怕不能给那个家伙定罪吗?”

罗飞抬头向远方眺望着,悠悠道:“光给那家伙定罪有什么用?他又不是真正的元凶。”

慕剑云揣摩着对方的用意:“那你是想…”

罗飞转过头来看着慕剑云,非常明了地说道:“阿华和孔德森,这两个人才是我最终的目标。”

慕剑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理解。这一系列的恶性案件看起来纷乱复杂,但其核心都是围绕着阿华和孔德森之间的势力争斗。如果动不了这两个家伙,外围的行动搞得再热闹,也难免会有隔靴搔痒的感觉。现在虽然抓住了爆炸案凶手的尾巴,但能不能从此人身上挖掘出幕后的大鱼尚未可知。这就是罗飞不想贸然动手的原因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似乎都在针对目前的形势思考对策。片刻后慕剑云又开口道:“其实也可以试一试吧。先把那个搞爆炸的人控制起来,或许能从他身上有所突破呢?即使搞不掉孔德森,没准能揪出你担忧的警方内鬼——无论如何,抓上一两个人挖一挖,总比什么都不干的好,至少也能起个敲山震虎的作用啊。”

“敲山震虎…”罗飞眯着眼睛品味了一会,摇头道,“这只虎已经成了气候,你敲轻了,他无动于衷;你敲重了,惊动了他,放虎归山更是不妙。”

看着罗飞这副样子,慕剑云有些不满意了:“你怎么变得畏首畏尾的?一点都不果断!现在好歹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还拖着干什么?万一那家伙潜逃隐匿起来,我们可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到时候又陷入僵局,你就后悔去吧。”

对方话语严厉,罗飞听了却一点都不着急,他反而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说:“僵局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现在正是不想打破这个僵局。”

“什么?”慕剑云瞪眼看着罗飞,无法理解对方是怎样的思维。

“如果现在动手,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查明爆炸案的真相并且将凶手逮捕归案;再往下挖,要揪出孔德森的把握也能有五成左右。”罗飞用自信的口吻说到此处,话锋忽地一转,“可即便挖出了孔德森,也不能达到我心中最理想的效果。”

慕剑云愈发茫然了:“那你还想要什么效果?”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对方:“你想想看。维持现在这种僵持的局面,最着急的人是谁?如果我挖出了孔德森,打破僵局,最高兴的人又是谁?”

慕剑云被罗飞绕得越来越糊涂了,索性赌气说:“维持僵局你不着急,最着急的人是我;打破僵局你也不高兴,最高兴的人还是我。行不行?”

罗飞尴尬地捏了捏鼻子,哭笑不得:“你别着急啊,我是和你认真分析呢。”

慕剑云飞了罗飞半个白眼:“那你说吧。”

“现在这种僵局,最着急的人不该是我们警方,而是阿华和孔德森;如果能挖掉孔德森,最高兴的人也不是我们警方,而是阿华。”

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马上品出了滋味:“哦,你现在不想去挖孔德森,是担心会便宜了阿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罗飞轻声叹道,“谁不想当那个得利的渔翁呢?”

这话中显然别有隐义,慕剑云心中一惊:“你要让阿华和孔德森先斗个两败俱伤?”

罗飞道:“现在的情形,阿华饶不了孔德森,而孔德森因为拆迁的事情被阿华卡住,也着急要和对方做个了断。在这个节骨眼上,警方的作用便非常微妙。不管我们先动了谁,另外一方都会坐享渔人之利;我们如果沉住气,紧紧地把这两方都盯住,那可能又会是另一幅局面。”

“所以你想等。等到这两边分出个胜负,而警方只管盯准了他们之间相互戕害的证据就行。到时候不管是阿华干掉了孔德森,还是孔德森干掉了阿华,警方都可以把获胜者绳之于法,从而成为真正获利的渔人。”

罗飞没有说话,那态度算是默认了。

慕剑云的脸色渐渐凝重,片刻之后她问罗飞:“你不觉得这样很危险吗?”

“确实很危险。”罗飞对此并不否认,“所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能再让无辜的人牵连其中而受害。”

慕剑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难怪你要把那个女孩送到我这里。”

“我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而且你这里的环境也是最安全的。”

慕剑云苦笑着低下头。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卷入到了两个强势集团的争斗中,随之而来的压力可想而知。

罗飞也感到了十足的歉意,他搓着手道:“不好意思…”

“你不用向我道歉。”慕剑云打断了对方,“我也是个警察,应该担负起这样的责任——只要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你应该了解我。”罗飞认真地看着慕剑云,“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慕剑云回视着罗飞,在目光交汇的过程中缓缓点头。

罗飞释然一笑,心中充满了被人理解之后的欣慰感觉。

“那我们要等多久呢?”慕剑云已经把自己拉到了罗飞的同一战壕中,这通过她说话时的主语称谓的变化就可以看出来。此前一直是“你”,而现在则变成了“我们”。

“等平衡被打破的那一天。”罗飞给了个并不清晰的答案,然后开始解释,“现在阿华和孔德森已经势同水火,但彼此之间又奈何对方不得。这就像一个坚固水坝,两边的水位都已经蓄了很高,绝对没有再退潮的可能;但是任一边的水位均还不能越过大坝吞没另外一边。由此便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这平衡拖得越久,两边的水位就涨得越高,大坝承受的压力就越大。当大坝终不能阻挡水势的那天,平衡就将被打破,到时候万千洪水倾斜下来,一定是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那这两边蓄水的时候,我们就只能在一旁被动等待吗?”

“那倒未必。水位越高就越危险,这个道理显而易见。”罗飞抱着胳膊说道,“所以我们有必要采取一些办法加速平衡的破灭。”

这正是慕剑云关心的问题,她连忙追问:“什么办法?”

罗飞道:“可以在大坝上捅它一个窟窿。”

慕剑云想了一会不太明白,只好又问:“怎么捅?”

罗飞却不再回答,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思绪似乎也随着那目光飘然远去了…

见对方不想说得太细,慕剑云也没有深问。而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绕着校园走了一大圈,这时又回到了公寓楼下。慕剑云下午四点还有一节课要上,于是两人就此告别。罗飞独自上车,驶出警校往市公安局而去。

开到半路的时候,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罗飞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做刑警这行,越是陌生的电话越不可放过,罗飞便打了右转向,一边把车往路边靠一边按下了手机上的接听键。

“喂?”

对方也跟着“喂”了一声,好像没什么准备似的。于是罗飞就自报名号道:“我是刑警队罗飞。”

“是罗队长啊?”打电话的那人听声音是个成年男子,他也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临江派出所的所长,我姓于。”

“哦,于所长。你好!有什么事吗?”临江派出所位于省城东郊,因为罗飞刚上任不久,跟该所的所长并不熟悉。

“是这样的,尹剑在我的辖区内涉嫌盗窃,现在被扣在临江派出所。你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尽快过来一下。”

“什么!?”这样的消息实在太过荒谬,罗飞必须表示惊讶。

“也可能是有些误会吧…”于所长在电话那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

“是我的助手尹剑?你没搞错吧?”

于所长尴尬地笑笑说:“这怎么能错呢?我和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是啊,尹剑在省城警界也是混迹多年的人了,和下面这些所长哪个不熟?罗飞的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多余。他回了句:“那好,我马上过来。”然后便挂断电话,调过头来往东郊临江派出所而去。

到了临江派出所,却见接待大厅内坐着个值班的干警。罗飞直接上前问道:“你们于所长在哪儿呢?”

值班干警打量了罗飞一眼,起身反问:“您是刑警队罗队长吧?”原来于所长已经提起给他打了招呼,特意让他在这里等着的。虽然他并未见过罗飞,但对方的气质卓然不群,所以他一下子就猜出了身份。

罗飞点头称是,那干警便在头前引路:“您跟我来吧,我们所长在询问室呢——尹剑也在那里。”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往询问室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却见走廊里站着两个流利流气的小年轻,一人叼着根香烟正抽得云山雾罩的。

“这里不让抽烟——”干警出言制止,“要抽到院子里抽去。”

那两个小年轻也不挪窝,只斜着眼瞥了瞥,其中一个懒懒地说道:“谁愿意在这里呆着?我们都等半天了,到底怎么处理,赶紧给个说法啊。”

干警压住性子劝解道:“这不是正在处理吗?这里是办公区域,不能抽烟,请你们配合一下。”

“行,不抽了不抽了。”那人说着不抽,却又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然后才将半截烟屁股随手一弹,同时嘴里嘀咕着说,“事办得不溜,臭规矩还不少。”

那烟屁股三蹦两跳的,正好停在了罗飞脚下。罗飞略微皱了皱眉,抬脚给踩灭了。值班干警看到这一幕气得够戗,但知道对方只是些提不起手的无赖,也没法和他们计较。只能转过头来冲罗飞歉然苦笑:“罗队长,您别介意啊,我们基层单位接触的人杂,没办法。”

“理解理解。我也在基层干了十多年的。”罗飞一边说一边甩脚一踢,被踩灭的香烟屁股准确地蹿进了墙角的卫生区。

值班干警不再搭理那两个年轻人,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询问室门前。他抬手在门板上敲了敲,里面立刻有人应道:“请进。”罗飞辨出那正是于所长的声音。

值班干警转开门,冲罗飞做了个“请”的手势。罗飞便走进了屋内,前者却没有跟进来,只是反带上屋门自行离去了。

在罗飞进屋的同时,屋子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已经迎了上来:“哎呀,罗队长吧?来来来,先坐下。”

罗飞知道这人就是临江派出所的于所长了,他和对方握着手相互客套了几句,同时目光不自禁地往屋内另外一个人带了几眼。

那人身材不高,带了副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不用说,他就是罗飞的副手尹剑了。小伙子坐在一张硬木靠背椅上,像犯了大错似地垂着头,不敢和自己的领导对视。

罗飞知道自己现在不便和尹剑说话,只能先问于所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没整明白呢。”于所长招呼罗飞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开始介绍情况,“下午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说有人在我们辖区盗窃,被事主发现了还反抗打人。我就派所里的干警过去处理。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放在心上。但后来派出去的干警到我办公室报告说,小偷是抓住了,但那人既不交待案情,也不交待身份。我一听这话,心想:不肯交待身份,这该不是背着大案吧?赶紧过来亲自询问,谁知道见面一看,好嘛,原来是自家兄弟。”

说到这里,于所长伸手朝尹剑指了指,尹剑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罗飞抓住问题的要害问道:“他偷什么了?”

“报案的事主说他入室行窃,但还没得手就叫人家给撞上了。”于所长继续看着尹剑,“我问他怎么回事吧,他也不说。只是让我先放他走,说以后再给我解释。可我也没法弄啊,人家事主还在外头等着呢。我过来把他的铐子解开都得偷偷摸摸的,要是让事主投诉了,我们都得吃处分。”

罗飞道:“110指挥中心那里备了案的,哪能说放就放?你们没给他坐审讯椅,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对方不但表示理解,还很痛快地领了自己的人情。这让于所长颇为欣慰,他点点头,又接着说:“后来再问吧,他就说要见你。我这儿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罗飞听了个大概,知道事情的关键之处都在尹剑手里攥着呢。他便起身走到自己的助手面前:“说吧,怎么回事?”

尹剑抬头看看罗飞,又看看于所长,好像有口难言似的。

“你不是要见我的吗?我现在来了,快说吧。”罗飞催促着。

尹剑终于开口了:“我不是在偷东西——我是在执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