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爆

“格拉”一声,卦符落地。

起卦的人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才有声音,“需,有孚,光。”

他再过了一会儿,另起了一卦。

“格拉”一声。

“剥。”

最后一只干净白晰的手,拾起了全部的卦符。

所谓“需,有孚,光。”,该是《易经。需卦》。本卦为异卦相叠,干下坎上,需下卦为干为天,上卦为坎为水,即表示降雨在即。

也就是一种险卦。

危险在即。

“孚”者诚心,“光”者通广,整个卦相,便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

他另起了一卦,其名为“剥”。

《易经。剥卦》,本卦异卦相叠,坤下艮上,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坤为地,以地没山,故名为“剥”。卦辞曰,“剥,不利有攸往。”,有所往则不利。

两卦凶险,都是要他耐心等待,否则危险在即,对他本身不利。

但是他还是要去的,因为如果不去,他为不去所卜出来的卦,卦相更加不吉。

虽然那不是他自己本身的卦,是起给则宁的,但是则宁是古方院为数不多来往的几个人之一,他从来不喜欢麻烦,但是,他也不想看见则宁死。

但是,他要出发去找人救人——“需,有孚,光。”,“剥,不利有攸往。”

他自己是两个险卦。

则宁,是他的朋友,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他在一个月之前,在大宋和大辽的战场之上,做了一件几乎是祸国殃民的事情。

——他为了他爱的女子,居然——逃离了战场——为了救她的命,他背叛了国家,百姓,和他自己一直一来,坚持的信仰,和忠诚。

然后他居然和她一起回来了,据说是因为被他爱的那个女子的坚持,因为则宁病了。

病得很严重,一定要有一个人,才可以治好他的病,如果没有他,这个病,可能就是绝症。

所以即使明知必死,也坚持回来,给则宁一个机会,无论是凶是吉,至少,是希望。

那个人是太医院岐阳,是大宋第一名医,不过他现在不在京城,要找他救人,就必须出去,出江湖去。

则宁等待不起。

所以他就去了。

他是素卦,一个落花寂寞,孤意如莲的男子。

他去了,找到了岐阳,要他去救则宁。

一切都很顺利。

似乎他给自己算的卦并没有灵验——听说修道者给自己起的卦,都是不灵验的。

他现在要回开封,古方院,他修道五年的地方。

劫数,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是错误的,还是未知的?

素卦衣不沾尘,在长街上走着,人来人往,都会往他那里看一眼,因为,很少见如此可以入诗入梦的男子,衣袂一飘,似乎飘起的是杨花,是柳絮,是一松之下,一石之上的清静,与悠然。

“你看那位公子,好象图画里的神仙,我们家小桂如果可以长成这样,那往后就不用愁娶媳妇的事了。”

“是啊是啊,像个活神仙,我看啊,就是古通寺里的大和尚,也没有这样好象会飞一样的。”

“咱们古通镇,还没见过这样神仙气的公子,你说他是不是来找后坊那个也很神仙气的大姑娘?”

“你别胡说了,后坊的那个不是和蒋老爷家的三公子是一家亲吗?怎么会合这路过的公子有什么关系?你莫要看人家样子漂亮,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可是很像啊,你看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鞋子,他们的眼睛,都很像啊——”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素卦并没有刻意去听,但是,很自然的就把人们的议论听入耳中,他是修道者,术者无为,能知天下。

然后他就无意的多看了长街上的一个牌坊一眼——“后坊”——这就是那个“后坊”?

然后他突然就站住了,他看见了——她——她和一个红衣的老婆子走出后坊——很明显,那老婆子是媒婆。

“越连。”

他呼唤了一声。

对面浅笑悠悠的女子抬起头来,一抬眼,像看见了永生。

“素卦——?”

她依然没有变,白衣白裙,清净如月,纯雅如莲,抬起眼来,有一种干净柔软的好看,和悠悠荡荡的自然。

他依然没有变,一身道袍,只不过,更加的孤意如月,忧悒如莲,一如他眉间的郁色,多年以来,始终没有变过。

你还记着当年那件事么?是因为那件事,所以你耿耿于怀到如今,始终——无法释然——“素卦,真是好久不见了。”越连微笑,回头给媒婆说,“晚上我再到姑婆那里挑东西,我遇到朋友了。”

媒婆很奇怪的看着她,“朋友?”她可真不理解,一个将要出嫁的大姑娘,会在大街上一下抓住了一个“朋友”,还是个男道士。

越连笑着点头,“是啊,从前的朋友。”

越连从前的朋友?媒婆依然奇怪,但是,越连素来是个谨守礼仪的好姑娘,否则,三少爷也不会看上她。她摇摇头,“那姑娘,老婆子走了,晚上,记得过来谈绸子的事情。”

“我记着的。”越连浅笑,“我和朋友说几句就去姑婆那里。”

“你记着啊,老婆子等着你的。”

等到媒婆走了,越连才回头,浅笑,“师兄。”

素卦在刹那笑了,“好久不见了。”

“当真是很久很久不见了,”越连侧了侧头,笑的有点俏皮,“师兄最近又起卦了?”

素卦扬眉,有一点似笑,而非的悠扬,“你的眼力,一向这么好。”

“不是我眼力好,”越连很婉约的笑,“是我闻出了,卜卦的味道。”她如莲,素卦也如莲,只不过她如今看起来纯雅,而素卦忧悒,“师兄,卜卦对于术者而言,并不一定,都是好事,师兄你——”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本是不适合卜卦的,师父说过,修行与济世,二者择其一,择一之后,窥天机者,不利己身。”

素卦不答,越连看得出他眉目之间的骄傲,和那种不予回答的固执,就像当年,他固执着他的骄傲,宁死勿变的倔强,造成了他可能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憾——“你变了很多,”素卦改变了话题,“你没有回祁连山?”

越连轻笑,“师兄又曾经回去了吗?”她缓缓摇头,“即使,回去之后可以修成永生不死,修成元婴修成正果,我也绝不会再回去的——”

“你变了很多,”素卦仍然是这样一句话,“我看见了你,却几乎认不出是你。”他一点讽刺一点忧郁的冷冷的扬起了眉,却忧悒得很好看,“我几乎忘记了,当年你拿剑怒斩飞天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气势,什么样的疯狂。”

越连歪着头想了一下,笑了起来,“不记得了,几乎——”她轻叹,“就像上辈子的记忆,我为什么要为那么样一个人疯狂,为什么要为那么样一个人愤怒?就像从院子里哭出来的鬼,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这就是——年轻——年轻——”

素卦微微的笑,她依然没有变啊,虽然看起来安静稳重了,但是,骨子里的率性,和豁达,丝毫没有改变,他是修道者,而她也许就是看破者,看破了一切痛苦缠绵之后,留下来的,是历过石砾的赤足,和返朴归真之后的,纯澈。“你要嫁人了?”

越连抬起头,“是啊。”她轻笑,“很奇怪?我是女人,被称作女人的人,都是会嫁人的。”她有点笑意有点玩意的,“我还不想到院子里做尼姑,而道姑,我已经做了很久很久,不好玩了。”

素卦眼睛里闪过一丝漂亮澄澈,犹如琉璃的光,一样带点他悠悠的孤意,和悠悠的倦意,“恭喜你了。”

他表现得很淡漠,如果,她不了解他的话,必然会以为,他是有点嘲弄和懒懒的讽刺的。但是她了解他,所以她欣然。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素卦这一辈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过去,回到古方院继续修行,继续,做着一个无声的祀风师,风起,云来,他事已了。

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也许,越连就真的嫁给了蒋家的三少爷,然后真真正正的做一个贤淑的妻子,做一个温柔的女人,一生一世,过去,也无痕迹。

但是,发生了一件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事情,也是一件,揭起所有回忆,所有伤痕的事情。

那件事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个孩子,把他的陀螺,在那个时候,丢到了素卦脚边,“格拉”一声,又弹了出去,撞到了一个原本躺在街道旁边的乞丐身上。

“啊!”孩子叫了一声,本来追了过来的,但是有一点迟疑,他有点害怕,那个乞丐躺在墙角,看起来又脏又破,有点恐怖。

素卦和越连相看了一眼,素卦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和淡淡的不以为然,他一向不是容易动心和怜悯的人,这个孩子,终有一日要自己面对困境,若是如此轻易就宠溺了,就会软弱,坚强不起来。

越连的眼神闪了闪,他看得出她似笑非笑,眼神在说,“你依然如此无情。”

素卦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眼神在说,“你又怎知我一定如你所料?”他看了那个孩子一眼,也许是他仙风道骨,那孩子并不怕他,而是两个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他,居然很大胆的道,“神仙哥哥,陀螺。”

神仙哥哥?

越连真的笑了出来,哈哈,这个孩子,就看着外表,就可以认定,眼前这个人是“神仙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素卦像当年那样,冷冷的讥诮微略上眼色,拂袖而去,不知道这个孩子日后,是不是还依然相信神仙?

但是素卦并没有拂袖而去,他居然笑了笑,顺着那个陀螺走去,他不是怜悯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你又怎知我一定如你所料?”

他始终还是骄傲的,就算是五年的清修,也依然没有减退了他的骄傲去。

陀螺在那乞丐身边转,滴溜溜的停了下来。

素卦伏下身,伸手去捡那个陀螺。

“啪”的一声,那个乞丐,翻手出来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素卦的武功不弱,素卦修道有成,素卦绝对反应不慢,素卦外和内傲,他是绝不可能被人这样一把抓住了手臂的!

但是这乞丐就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迅若闪电!

越连也吃了一惊!本能的手按腰际,一按之下,才发觉自己早已经不配剑多年了。

素卦显然也是吃了一惊,一惊之后,他往回一夺,他用力之大,把地上的乞丐整个拉了起来。

“咯咯咯——”那个乞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几乎野兽的声音,他本来披头散发,满身污垢,还衣裳褴褛,这么低着头死死抓住素卦,喉头发出这种声音,实在和被一只野兽抓住了没有什么两样。

“天啊,有人被昨天的疯子抓住了!”

“昨天这疯子已经抓伤了好几个人了,快走快走,这疯子力大无穷,说不定要出命案了。”

“大宝——”

“小倩——”

“妈——”

一时间,长街上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人影飞奔,转瞬之间逃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当然人也不是就真的全部不见了,还有不少人躲在门后屋内偷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毕竟这是清静小镇,很少发生这种事情,害怕之心,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素卦实在有些吃惊,这个乞丐,一身好武功!被他一把抓住,他居然挣之不脱——好浑厚的内力!好精准的擒拿!他真的是一个乞丐?

越连没有上前相助,因为她清清楚楚的知道素卦的实力,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会抓住了素卦的手臂而素卦无可奈何的,绝无可能!她也想起,昨日似乎有疯子伤人的传闻,但是,她是绝不相信一个疯子可以奈何得了素卦什么的!

素卦这样用力一挣,那乞丐就更加“咯咯咯”的低吼了起来,好一会儿,素卦才清楚,他的嗓子应该是吼哑了,他在嘶叫,叫的是,“莲花,莲花,月亮,好大的莲花,好大的月亮——莲花,莲花——”

他——素卦心里“咯嗒”一声,莲花?他陡然升起一种很危险的感觉,运起十成真力,反手一扭一托。

那乞丐,不,那疯子整个站了起来,“啊——”的狂吼一声,昂头挺胸,把素卦整个都抓了过来,就像是受伤的猛兽,在做最后的爆发——他这一扬,把他的一头乱发扬了起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狰狞的脸,苍白,是因为瘦弱,狰狞,是他的眼神实在太狠毒,但是,其实他长的并不难看!

他的年纪也不大,最过不过二十七八,但是,也许是因为颠沛流离,也许是因为吃过太多苦,所以,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痕迹!

他一扬起脸,素卦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越连在那一刹那扑了过去,但是她的动作远没有那个乞丐快——她是看见了才扑过去的——而那个乞丐,是一开始就对着素卦扑了过来!

“莲花!”他大吼一声,吼得那时候听见的人耳膜里嗡嗡作响,然后他朴了过来,他的动作一点也没有迟疑,一点也没有犹豫,他充满狠毒,充满怨毒的一口咬在素卦颈上!

牙齿——陷入血肉——几乎,可以听见那“吱”的一声,血肉摩擦的声音。

但是素卦没有闪避,他闭起了眼睛,任由那乞丐一口咬在他自己的颈上!

血——顺着白晰漂亮的肌肤慢慢的,其实是很快的,渗了出来。

蕴染了,牙齿,和唇角。

那一定很痛。

但是,素卦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他是否痛楚,看见的只是,他的血渗了出来!

越连扑了过来,看见了这样一慕,她本来身在半空,突然像消失了所有的力气,她落了下来,呆呆的看着那个乞丐,一口咬在素卦的颈上,双眼大睁,像咬住了,他挣扎千年所有的怨毒,都一口咬在素卦颈上,要刻入他的骨,画入他的皮,毒入他的魂魄!

越连看着,有些不忍心的闭起了眼睛,她的悲悯,并不是对着素卦而来,而是,对着他——她闭起眼睛,眼角似乎有晶莹的东西掉落尘土,但是,入了尘土的东西,谁又能知道,那会是什么?

为什么他还活着?

越连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着闭目站着的素卦,和这样狠狠咬着他的颈项的如野兽一样的怪人,终于缓缓伸手,拉住了他们两个背部的衣裳,一字一句,清晰而干净的说,“祈祭,素卦,你们放手。”

那乞丐喉头依旧咯咯做响,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越连的话,他只是咬着素卦,像猛兽,咬着猎物。

“他疯了。”素卦眉宇间很快升起了淡淡的讽刺和讥诮,映着他那一点冷冷的倦意,更加是讽刺之极,“没想到,我没有打死他,却是打疯了他。”

越连纯雅,这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她知书达礼,乖巧安静,但是她现在的眼睛里,映起的是火一般激烈的感情,像过往那个嚣狂火一般的女子的影子,延长到了如今冷静的眼睛里,那不是越连的眼神,却是她曾经有过的年少,和爱情。“那么,”她用那双带了火一般眼神的眼眸,看着那个怪人,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祈祭,放开,我帮你钉住那扇窗户,好不好?”

那怪人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就松开了口,素卦的颈项上清晰的咬痕,可能,咬破了某些小血管,血仍然不断的涌了出来,一下子,就淹没了咬痕。

素卦退开一步,笑的更加讥诮,掺杂着淡淡的孤倦和冷冷的神韵,“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你最了解他。”

越连一指点了祈祭的穴道,然后回答,“不是,不是我一直最了解他,而是,他一直都只在乎你。”她明眸如水,有着火影和光影的交错闪烁,“那一扇窗户,永远是他最深最深的遗恨,如果那扇窗户钉好了,你就不会逃走,你就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可以隔着——栅栏——”她说的有点痛苦,但是却笑了起来,“隔着栅栏,随时把你留住,随时看见你。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在他把你关进猛兽栅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疯了。”

她用说笑的口气说着,素卦扬起很好看的笑意,“你如果那时候有那么聪明,我一定早就死了。”

越连微微一笑,“幸好我没有那么聪明,否则,我们三个人,都已经疯在祁连山上了。”她依然是玩笑的口气,“走吧,师兄你先抱起他,我不知道祈祭为什么会找来这里,可能他虽然疯了,但是当年所学的天机感应和他天生的灵性,依然会指引他,往你会来的地方来。我们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说其它。”

素卦抱起祈祭,跟着越连,往长街的尽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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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往事

回到了越连在古通镇的住处。

越连不避污秽,把祈祭整个人清洗了一遍,换了一身衣裳,看起来一整个人清爽多了,只是这几年吃苦受罪的痕迹深深的刻在容颜上,原本深湛俊美的容貌,早就已经雕零枯萎,不成样子。

当年——其实,大家都年少。

祈祭是素卦的师兄,越连,是素卦的师妹。

他们的关系本来很简单。

一起长大,一起修道,一起练武,一起曾经有个愿望,是修成前人前所未有的成就,修成正果,可以得道成仙。

但是人渐渐的长大了,越连是一个激烈的女子,她喜欢祈祭,祈祭师兄。

祈祭心在高野,他是三个人里面,修道成果最好的一个,他修道,修正道,也修邪道。他从来不把正邪之分放在眼里,祈祭有一天指着星空,“若我之愿可成,正术邪术何不是达天之术?”

所以祈祭邪魅,我行我素,飘忽来去,不顾苍生不顾正误,不在乎天下,生杀白骨不入眼内,他自作天下第一。

越连喜欢祈祭,她喜欢祈祭的邪魅毫不在乎,喜欢他漠视正邪的气势,喜欢他一身一袖的自负,飘忽来去,全然不萦绕红尘。

这样的男子,她如何能够不喜欢?她本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爱了就爱了,虽然和修道要旨不合,但是,她宁愿摒弃天地,摒弃得道成仙,只求为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飘忽,跟着他冷笑,跟着他站在祁连山顶,冷冷看着山下红尘,然后风起云过,一起卷了那万千红尘去!

她甘愿!她甘愿如此跟在他身后!即使有一日,他成仙,而她成鬼也要跟着他!她甚至决定,私心决定,只要可以跟着祈祭,她也可以修炼鬼术邪术,成仙成鬼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跟着他,爱他。

但是,祈祭眼里并没有她。

他偶尔只看一个人,那个人,是素卦。

她整日跟着祈祭,山上本来只有三个人,师父早已飘然远去,成了半仙之躯,不会再回来了,所以素卦就很自由。

他那样冷冷的,一点讥诮一点倦意的自由,孤意来去,他并没有祈祭潇洒,没有祈祭飘忽邪魅,祈祭成日成日的在祁连山各处山头飘荡,而素卦从不出门,他就喜欢坐在院子里,看莲花。

他可以坐在院子里,看莲花,看明月,坐在莲花塘边,一坐,一整天。

越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这是一种另外的修道的方法,也许,是素卦喜欢看莲花,喜欢看月亮,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她毫不关心。她只关心祈祭一个人。

喜欢和祈祭一起,追着满山颠的云雾,荡涤着一身的微冷,然后看着他远远的背影,追逐着,追逐着,追上了,往往他毫不理睬,就转身离开了。

但是她毕竟是总会追到,追上那个人,即使他只是冷冷的看她一眼,她也甘愿,她不在乎,那样就够了,祈祭从来不看别人,她追上来,他会看她一眼。

但是渐渐的,渐渐的变得不一样了,祈祭似乎突然发现了,素卦的存在。

那个本来存在了也和没有存在一样的人。

第一次,她发现祈祭看着素卦,是一个雨天。漫山起着云气,迷蒙得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所以祈祭没有出去外面的游荡,他很难得留在院子里,也许就是那一天,他发现了二师兄,素卦的存在。

雨——如斯——轻曼——睡莲是不会在白天开的,何况有雨。

但是素卦依然坐在水塘边,那时是白天,天上也没有月,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坐在那里看着水塘,也不知道,那水塘,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如此长久的凝视,如此长久的凝望。

也许在她追逐着祈祭的时候,那么多年,他都是一直这样坐在水塘边,看着看着,氤氲着他自己的寂寞,氤氲成他眼里的气质,氤氲成他衣袖间的味道。

氤氲,上眉梢。

反正那一天,祈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出门,她理所当然,也留了下来。

水气很浓,雾云弥漫,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素卦没有打伞,什么遮拦也没有,就坐在那里,看着未知的什么只有他关心的事物。

水气,雾气,雨气,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角,微微沾湿了他的眼眸,掠起晶莹的微略的水珠。

祈祭推开了门,本是练习着他新悟出的“过”的身法,一种介于轻功和道术之间的易位之法,他从他的房门口,一下掠到了睡莲塘。

水气一阵一阵,谁也看不见谁。

他这一掠,骤然感觉到前方有人!

他立刻停了下来,煞住了飞掠的姿势——但是,在他停住的时候,他已经冲破了云雾,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氤氲着寂寞,把月,和莲,氤氲成气质,冷淡入眉梢的眼睛。

那眼睛里甚至有一点的傲,一点的嘲弄和似笑非笑。

似乎在笑他,“过”得太莽撞了。

越连在那时候就觉得不妙,祈祭——看着那一双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居然笑了,回头对她说,“越连,你喜欢月,和莲花?”

她想也不想,“不喜欢。”她不喜欢如月,如莲的男子,因为,她感觉着,似乎不幸正在酝酿,就酝酿在这一双如月,如莲的眼睛里,那虽然很美,但是很不祥。

“那你就改名,你不要叫越连。”祈祭的笑容一刹那敛去,就像翻了个脸,冷冷的道,“你既不喜欢月也不喜欢莲,为什么要叫越连?你从现在就开始,改名!”

她错愕,不相信他看了那个如月如莲的男子一眼,就如此武断的抹煞了她,“我的名字,它不是——”

“它不是那个月,也不是那个莲,我知道。”祈祭挑起了眉毛,“我从现在开始,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越连从那时起,心里开始酝酿着一种奇异的情绪,所以她居然没有生气,歪着头,很奇异的问他,“那么我要叫作什么?”

祈祭邪魅的看了她一眼,甩了甩袖子——她知道那是他准备拂袖而去的前奏,“那是你的事。”

越连陡然扬起了眉,“可是我从一出生就叫着这两个字,你——”

他已经一拂袖子去了。

而她才说出,“——你从来也没有——介意过——”

他已经走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这是她唯一一次,没有想追上去,没有想跟着他去,而是转过脸来,看着另一个男子——另一个,她从来也不看,一看就用看着仇人的眼光看的男子。

他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反而转过脸来,用他缠绕着淡淡冷漠和讥诮的眼神看着她,悠悠的,也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

就是祈祭一句话,素卦一个眼神,所以她决定了恨这个这个男子,这个孤意如月,忧悒如莲的男子。

“月和莲,都是你,为什么他要怨在我身上?”她记得,当年,她是这样冷冷淡淡的问他。

而他的无情,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领教,素卦回答,“那是你们的事。”

他居然还如此的残忍的把她和他归在一起,说“你们”,他难道不知道,她要追上那个一走永不回头的男子,已经很辛苦很辛苦,要她拚尽全力,要她执着要她忍耐,而他一个眼神,就已经抹煞了她数年的努力,祈祭不会接纳她,他看中了一个月和莲,就不要另外一个!而素卦居然,坐在这里,也冷冷淡淡的说,“你们”,似乎他自己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自那时起,已决定不仅恨了这个如月如莲的男子,还恨尽了天下所有的莲和月!

从那时候起,祈祭每日云游的时间在减少,越连依旧追逐着他,但那种纯粹“追逐”的心情,已经渐渐,渐渐变了质。

她已经不会因为追上他而高兴了,她在猜测,在怀疑他的感觉;她也不会满足于他看她一眼,因为,她现在看得出,他的眼神只有意外,而没有其它。

她看过他看素卦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眼,但是她永远都记着,清清楚楚的记得,祈祭眼神的注意——而他看她,是完全,不相同的。

然后,祈祭云游的时间在缩短,他似乎突然对那个称之为“家”的院子有了兴趣,他回院子,然后关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他回家,并不是看素卦,也没有找素卦,但是越连心里的不安,从他看了素卦一眼的那一天起,就一天一天,酝酿着,酝酿着。

那种酝酿,几乎都酝酿成一种“等待”了,她是术者,灵性本就比普通人强,那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天,祈祭回来,而素卦居然不在院子里。

越连那时候几乎立刻是直觉的知道,要出事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素卦的存在很关心,凭借着术者的感应,她很容易就知道,素卦在,还是不在,虽然,她从来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但是她不知道,原来,祈祭也一样,凭借着感觉,感觉着素卦的存在——而那一天,他不在!

感觉不出,他去了哪里。

那一天。

不是莲,也没有月。

祈祭先是出了房门,看着那一塘的水,满面的不耐烦。

然后他转过头来问,“他上哪里去了?”

越连没有看过他如此恶毒的眼神,就好象是她把素卦藏了起来,冷冷的回答,“不知道。”

祈祭在那一瞬间把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都过了一遍,他的身法很轻,一水云袖之间,拂遍了所有的房间。

越连冷冷的看他——在作无益之功,术者的感觉,足可以清清楚楚的确定,素卦不在这个院子里。

祈祭看见了她眼里的嘲弄,“越连!你转过头去,不要看我!”

他在命令她!

越连昂起了头,显出了她颈部优美的线条,“你不是说,叫我从那一天开始,不要叫作‘越连’?”

祈祭刹那间暴露出极强的杀气,暴戾的看了越连一眼,然后扬起眉,一字一句的道,“你转过头去,不要看我!”

越连就是看他,挑衅的,冷冷的看他,“你有什么怕我看?我又不是月,也不是莲!你的月和莲不见了,难道你怪我?是我弄丢了吗?”

就在他们两个怒目相视的时候,素卦悠悠进来,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不过,似乎去山边,折了一只新的睡莲花。

一只带露的睡莲花,淡黄色的,如月色,也如倦色。

素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眼也没有向着祈祭和越连多看。

祈祭什么也没有说,他立刻回了他的房间,连一眼也没有向素卦多看,也连一眼也没有向越连多看。

越连那时候是冷笑的,她那时候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爱的这个男人,已经从她的追逐之中,滑向了别的地方,那个地方,落下去是深崖,而过去,没有出路。

后来的事情很怪异又很寻常,祈祭开始变得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素卦在塘边看莲花,他就坐在旁边看素卦,绕有兴味。

越连就坐在旁边看他们两个,不知何时,没有了漫山云游的雅兴,忘记了云荡过襟袖的感觉,忘记了山高,也忘记了红尘。

她不能停止喜欢祈祭,虽然她在心里常常是冷笑的,但是她不能停止喜欢祈祭,不必追逐他了,因为他自己停了下来,他不在看她,他看着别人,但是,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爱他,无法让自己——就此隔绝了他们两个!

他看素卦越久,她就越恨素卦,她经常在水塘边,一支支拔去素卦自不知何处弄回来的睡莲花,有时候就在他面前拔,他也不阻止,所以她也就拔得意兴索然。

似乎,素卦从来没有和她争过什么,而祈祭的全部的注意,都给了他。

没有任何道理的,跟在他身后的是她,爱上他的人也是她,而他居然看的是别人,而他心里在乎的,可能也是别人。

她很恨,很嫉妒,但是,每次看见了素卦悠悠荡荡,自来自往,不萦怀任何人的带点倦意的讥诮,还有他没有为祈祭的凝视而改变他任何的生活和习惯的自由,她却往往不知道要从何恨起!

要恨一个人,也许不需要理由,但却是要有借口的,她找不到借口恨,因为素卦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过!

甚至有些时候,她看见素卦偶然的一眸望过来,也会为他眸子里的寂寞,和孤意,一眼看失了神去!虽然她不承认,不承认!但是不得不迷惑,她如今的痛苦,不怨素卦,那么,要怨在谁的头上?她自己么?

她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她觉得痛苦,一定要找一个人来迁怒,但是,却始终无法,硬生生迁怒在这个寂寞如月的男子身上,他对祈祭的冷漠,也是她迷惘的原因。

并不是他抢了祈祭去,而是,祈祭自己突然去绑在了素卦身上,造成了所有人的痛苦,怨祈祭吗?

不可以的,祈祭做事,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不和任何人讲道理。

然后事情就变得更加混乱,素卦冷漠不为所动,祈祭渐渐开始变本加厉,不仅盯着素卦看莲花,然后盯着素卦看月亮,他再也不看别人,素卦在哪里,他就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