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乡书来万里(1)  当毕秋寒醒过来的时候,

  入目的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有一个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这么近看见的人。

  那个人换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宽大的睡袍,纤细骨感的颈项上悬着一枚坠泪形状的珍珠,映着肌肤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团扇一挥,一股微风直扑毕秋寒的脸颊,颇显轻佻放荡,柔声道:“毕大侠醒了?”

  毕秋寒蓦地坐了起来,他怎么会在玉崔嵬的船上?难道他们全部被祭血会俘获,全部成了俘虏?这一坐只觉腰肋一阵剧痛,他才惊觉那水中一剑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你们都伤得不轻,别动,我不会吃了你们的。”团扇“嗒”地压在毕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来给他解释清楚,我不和脑子顽固的道德夫子说话。”说着他起身离开,衣袖一拂荡起一阵轻风,反手关上了门。

  阿宛?宫主没事吗?毕秋寒转头打量房内,只见宛郁月旦全身包着锦衾靠墙坐着,脸色颇显苍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紧张,咱们不是俘虏。”

  “南兄呢?”毕秋寒虚弱地问。

  “阿南不识水性,呛了太多水,姐夫帮他破胸放水才刚刚转危为安,现在发了高烧,可能一时半刻是爬不起来了。”宛郁月旦温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伤没有大碍,已经在帮我们熬药了。”

  “你姐夫?”毕秋寒只觉得一阵糊涂,“你姐夫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祭血会李陵宴的人吗?”他只觉自己是在做梦,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姐夫救了我们。”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毕秋寒双目大睁,目中尽是不信之色。

  宛郁月旦说话的声音最能缓和人急躁的情绪,“秋寒你最有正气,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李陵宴能拉拢姐夫什么呢?能许给他什么承诺?姐夫身为秉烛寺万恶之首,他还缺少什么?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甚至让他以身体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毕秋寒,也许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毕秋寒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他这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许当真什么都有,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生杀予夺的威势,甚至至死不逾的情爱,他什么都有……或者是有得太多了。姐夫一生之中从未得到过的,你知是什么?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吗?”他低声说,语调很舒缓,他并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感慨什么,只是慢慢地说。

  毕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种宛若蜗牛在肌肤上爬过的恶心,先想到的莫非“人妖”二字,无法像对常人一样对待他,却从未想过——“人要自重,而后重之。”他仍然强硬地说。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怜悯之色,“不自重或许只是一种自卫,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没有答应给姐夫什么,他知道姐夫什么都不缺,姐夫惟一没有的只是一个解人而已。”他轻声说,“一个……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吗?我并没有说姐夫是好人,只是坏人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他毕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这样一个强助,因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认李陵宴是知音,为什么又要和我们一道?”毕秋寒从未听说过这种道理,心中一片烦乱,仿佛二十多年来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团紊乱。

  “士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轻声说,“姐夫之所以临阵倒戈,只是因为……圣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而已。”

  “圣香?”毕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圣香和姐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会非常生气。”

  毕秋寒闭嘴,他等着宛郁月旦解释。

  “没有一个自认为是姐夫朋友的人会要求他出卖身体,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该知道那样的身体就是姐夫他……永远不能被人接受的罪过。”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姐姐就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她很爱姐夫。李陵宴不该故意拿姐夫来悬赏,那只能证明他其实根本没有尊重过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毕秋寒默然,他从来也没懂过像玉崔嵬这样的人妖会有什么悲哀,也从来没有想要懂过。但是听宛郁月旦用这样温柔的声音慢慢地说,仿佛……那万恶之首、几十年来被江湖唾弃的玉崔嵬,当真值得同情一样。

  “我们身在哪里?”他不想再听,立即改了话题。再听下去,二十多年来的道义观会彻底混乱。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说。

  “君山……”毕秋寒皱眉,君山之会难道已经错过了?宛郁月旦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这让毕秋寒心里微微一颤——他这位宫主很少皱眉。只听他说:“君山之会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听说……李陵宴在那里埋了数百斤炸药,炸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究竟实际情况如何,还要我们到地头去瞧瞧才知道。”

  “什么?”毕秋寒大吃一惊,“炸药?”

  “嗯。”宛郁月旦应了一声,“李陵宴说找不到杀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给李成楼陪葬也好。”

  “什么……”毕秋寒一阵激动脸色惨白,“李陵宴这疯子……”

  “秋寒别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说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听说‘天眼’和‘白发’领着众英豪分兵两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李陵宴炸了个空城。”他一贯很识人心,他的语调一贯听起来令人安心,“具体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没事的。”

  毕秋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端地只感到万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说:“只盼他们都没事才好,是我计议不周连累了他们。”闭上眼睛,他倦倦地问:“圣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丢了他的箱子,本在闹脾气,幸好姐夫答应赔了他许多衣裳……”说着他先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兔子窝姐夫却赔不起,呵呵。”

  “祭血会的人呢?”毕秋寒低沉地问。

  “前天夜里咱们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飞剑要杀圣香——”宛郁月旦温润地道,“结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里。芙蓉庄和秉烛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乱了起来。趁乱之际圣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记飞刀重伤那个叫做杏杏的丫头,祭血会的人就全部散了。后来我们忙着下水找你们,他们什么时候撤走了也没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后患无穷吗?”毕秋寒闭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团扇的妖异模样,当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会为“尊重”二字强硬至此,人性当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笃笃”两声,门开了,翁老六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毕秋寒点了点头,“伤势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伤不算什么,秋寒不必担心。”他把药汤递给宛郁月旦和毕秋寒,“只是咱们这一次伤得惨重,武功越好的伤得越重。眼下祭血会四下寻找我们和君山之会失踪的英豪,上了岸以后寸步难行,真不知要怎么去洞庭那里瞧瞧。”

  “翁老伤了右臂,”宛郁月旦浅浅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伤甚重,不宜走动,阿南高热未退,咱们一行伤势惨重,惟一能动手的只有圣香一个人。”他的眸子明净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这次我们可能连一个能动手的人都没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们上君山洞庭的。”

  “难道说……我们竟然要仰仗圣香保护?”毕秋寒抬起手臂蒙住头,“你们信得过他?”

  “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信得过他了。”宛郁月旦柔声说。

  玉崔嵬的船头。

  这船上原有的秉烛寺寺众在前夜的大战中纷纷逃亡,此刻晨风轻拂,船头空空如也,竟然无人。

  就在片刻之前,这船头上还有人俏立,手持着团扇轻摇。

  此刻却已经踪影不见。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怀抱着兔子,从那人自房里出来,登上船头直至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动了一下眼睛。

  “圣香?圣香——”翁老六送了药汤出来,“小宛的那姐夫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就不见了?”

  “他走啦。”圣香转过头来,笑颜灿烂,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风十里独步,萧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练得不错。”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毕秋寒叫“小毕”,其实这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这位少爷是怎么分的。

  “走了?”翁老六虽然看玉崔嵬那副样子心里阵阵不舒服,但听说他已经走了也很诧异,“为什么走了?这不是他的船吗?”

  圣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难道跟着我们去找江湖大侠,然后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侠们碎尸万段吗?”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说得语塞,心里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个毁尽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们也该上岸了,让船再顺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圣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闭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伤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个小丫头杏杏,换了我是李陵宴,不气得鼻子冒烟才怪。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上岸太危险,也不见得有第二个阿宛的亲戚来救命,不如这样——”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我们改装吧!”

  翁老六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头的易容法还算不差……”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笑眯眯地打断他,“不如我们扮女装吧。”

  “什么?”翁老六瞠目结舌,差点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要扮女装?”

  圣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我没扮过啊,听说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惊过后哭笑不得,“我们都是大男人,小宛还小扮个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杀了他。圣香大少爷,不可能的,我们也没必要扮女人,扮个和尚道士什么的也就罢了。”


一纸乡书来万里(2)  “我不管。”圣香宣布,“我要扮女装。”

  “那老头给你扮女装,秋寒那里你就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饶了他吧。”翁老六苦笑,这位少爷骂不得、教不得,还打不得,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他当真无可奈何。

  “我不要。”圣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装的样子。”

  “圣香,依秋寒宁死不辱的个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说不准会咬舌自尽!你不能这样害他!”翁老六见他当真不是在开玩笑,不禁急了。

  圣香给了他一个大鬼脸,“那他就自杀好了。”

  “圣香……”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圣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舱,“大玉留下来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们总不能穿着这身泡过河水、到处是血的衣服到处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想光着身体到处走,很丢脸的。”

  玉崔嵬!翁老六张口结舌,他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说完了他们除了女人衣服没衣服可穿、并且圣香已经把毕秋寒他们三个病人伤患的外衣全都丢进河里的事实之后,毕秋寒的脸色谁看得犹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圣香。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饶有兴味地看着圣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过来房间。

  这箱子看起来还真挺像圣香掉进河里的那个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听“咿呀”一声,圣香拉起箱盖,“哇”的一声赞叹:“大玉好有钱啊。”

  “这毫州轻罗薄纱听说世上只有两家能织,而且互为婚姻。姐夫这么宽阔的一件披风,必要价值连城了。”宛郁月旦身为号称“武林宝库”的碧落宫宫主,自然识货,“你看当真就如一团烟雾—般。”

  “这件做纽扣的珍珠是海珠,啧啧,这么大的珍珠不供在家里做宝贝,用来做纽扣很容易坏的。”圣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么,“还有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国寺街道莲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们念经拜佛不怎么样,绣花当真是一等一的手艺,大玉这件衣裳至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他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摆个摊子把这些衣服卖了吧?肯定会发财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东西可不随便给人的,当心他哪天把买了他衣服的人统统杀了。”

  圣香说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凤凰锦,用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没见过呢。”宛郁月旦也歪着头看着,“果然富贵灿烂,不同寻常。”

  “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还有这,这是鹦哥儿的尾巴。”

  “我猜这绿色的是翠鸟……”

  毕秋寒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圣香提着—件光华闪闪的裙子,高高扬着眉,“不对?我说这绿色的是野鸡的毛。”

  “野鸡就不是鸟了。”翁老六又说。

  “但是野鸡的毛比较漂亮……”

  “那是鸳鸯羽。”毕秋寒忍不住说。

  “呃?”圣香一脸笑吟吟,“原来小毕这么了解?好东西当然要给识货的人,这件裙子归小毕。”他嚣张地东张西望,“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没有意见?”

  宛郁月旦温颜微笑,“我没意见。”

  翁老六苦笑,圣香敲定,“两个赞成一个弃权,这裙子归小毕!”

  半日之后。

  他们的船自汉水而下,汉水自沙洋折而向东接武汉下长江,而圣香他们的船转入汉水支流东荆河,直到新沟。新沟距离洪湖已然不远,洪湖洞庭并称两湖,同在正北大洪山、东北方大别山、东南方幕阜山西审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当山的包围之中。

  新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日来了一顶轿子和一辆红红绿绿的马车。轿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媒婆,还有位巧笑倚兮相当漂亮的姑娘。看这群人浩浩荡荡衣裳锦绣,新沟人都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路过,便是回娘家探亲。只差不知姑爷人在何处?

  那淡黄衣裳的快嘴笑脸姑娘是个丫头,听她说来她们家小姐那个生得貌美如花容颜端丽,家财万贯外加那个满腹诗书,横竖没个缺点。只因路途被一位长沙镖师所救,小姐感恩图报愿意以身相许。只是这一路打听过来,听闻这位镖师前去君山与人相约,此后竟而失踪,小姐忧心如焚,正自四处打听。如果有知情人通报姑爷消息,小姐千金以谢。

  此时听说那位家财万贯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进了新沟“万湖”客栈。众多好事之徒闲来无事,好奇地围着那俏丫头打听消息,“不知那位姑爷姓甚名甚,多大年纪?”

  黄衣黄裙的俏丫头生得玲珑剔透煞是可爱讨人喜欢,万湖客栈门口聚的这一群多半是为了看这丫头来的。丫头已是如此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里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姑爷?”俏丫头自称叫做“香儿”,眼皮眨也不眨,“姑爷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儿我也不大清楚。”

  “香儿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吗?怎么不知姑爷姓名?”

  那黄衣“香儿”顺口答:“姑爷武功高强,救小姐的时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没说上话。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说。”

  听众发出一阵讪笑,“香儿姑娘连姑爷的姓名模样都不清楚,要怎么个找法?”

  “我知道姑爷的长相啊。”香儿眉毛扬得老高,“姑爷多半是这样的……”她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说:“多谢公子相救。”随即板起面孔,努力装出一划严肃冷淡的模样,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后掉头走开三步,示意说姑爷救人之后拂袖而去的场面。她眼神灵活表情多变,这一礼一拂让她演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香儿姑娘扮得真像……”

  正当那边说笑之间,万湖客栈里一位据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诧异地往这边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听那香儿越说越是兴高采烈,浑然忘了她自己刚才说和“姑爷”没说过话,也不知道姑爷的姓名,“那位姑爷个子大约有这么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个头,“嗯……不喜欢讲话,一开口就会让人害怕,还可能有一头白头发,不过没有一头白头发也行……”

  “香儿姑娘个子高挑,如果比香儿姑娘还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汉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头又是一动,有些微笑。

  香儿一本正经地道:“姑爷是镖师又不是土匪,怎么会魁梧?”她强调,“魁梧只会让人想起拿着五环大砍刀的……”她显然本是想说“强盗”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栈内“当啷”一声,一位蓝衣大汉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环大砍刀。

  “……的英雄。”香儿眼睛也没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说。

  “香儿,小姐叫你了。”客栈内房出来一位更为年轻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温柔浑然不似丫头,扶着墙壁出来,步阀摇晃纤纤弱质,让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儿”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住她,一边埋怨一边往里走,“你还没好昵……”

  门口的众人瞠目结舌,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闪,已不知迷了几个人的魂魄去。

  万湖客栈那道士一桌边上又多坐了两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开口接话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环大砍刀的大汉。

  那道士莫约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洁朴素甚有道气,对那两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两位都听到了吗?”

  人群中接话的男子身材也极是高挑,又极削瘦,但并非古阴风一般全身宛若骷髅。他人极高,却洒然有飘逸之态,举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黄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云姑射之夫,白发白大侠。”

  蓝衣大汉点了点头,却似不喜说话,并不开口。

  “这些姑娘来历可疑,不知是敌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侠的去处贫道以为还是暂时保密为好。”顿了一顿,他又说:“听说芙蓉庄也被李陵宴收罗,芙蓉庄艳女之名响亮,这些女子看起来极是可疑。”

  “傅某人却不这么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爷之名寻找我方踪迹,这等计量近似胡闹。芙蓉庄女子愤世嫉俗者甚多,她们不会开如此玩笑,傅某之见,不如向香儿姑娘套套口风,试探是敌是友。”

  蓝衣大汉又点了点头,“她演白大侠的神色极似,也许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听闻白大侠除姑射之外有什么故人……”

  这作唱俱佳胡说八道的“香儿”当然除了圣香别无他人。宛郁月旦在房里休息,听他越说越是高兴,越扯越是离谱,出门把他叫了回来,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头给他找姑爷,一定气得伤势复发。”

  圣香笑吟吟地说:“放心,我给小毕找的姑爷他一定满意,见到了人他绝对要给我谢礼叫我神仙,绝对不会气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顿了一顿,他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大概再过个三五天就无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热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体素好从不生病,这一次才会如此严重。”他咳嗽了两声,“翁老已经卸了易容出去打听消息,我们只要能安全在这里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会往好的方向转。”

  “所以阿宛宫主要本少爷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圣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说,“要是本少爷不听话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听话的就不是圣香了。”

  圣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赞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当然……出钱的人说话才算数。”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

  “阿宛果然聪明。”圣香笑眯眯。

  此时外头桌上。

  “贫道总觉得那位香儿姑娘看起来极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来自武当山的清和道长,是武当掌门清静道长的小师弟,“但贫道已经二十余年未曾下山,以这位姑娘的年龄,不大可能在何处见过。”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会觉得眼熟,三十年清修还没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个声音横空而来,有人冷冷地道,“那丫头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高瘦的男子皱眉,“铜头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还是如此恶毒,可见三十年也不算很长时间。废话少说了,天眼聿修带着我三个兄弟躲到哪里去了?”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连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观。另三友是扫云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会李陵宴设下埋伏,不仅埋下炸药,而且率领众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杀手。若非白发天眼两人见机甚早应对得宜,将众人化整为零当场驱散,众人早已在炸药之中灰飞烟灭了。混乱之中,傅观和白发一行且战且离,而莫淡、柯晴、何局却不知道被聿修带去了哪里。傅观与他们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彼此间关心得很。

  “聿修此人虽然出道甚晚,不过当真有三分本事。”铜头陀低声道,“你猜他把我们带去了哪里?”

  傅观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把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一行六十三人,受伤中毒的可能有十来个。”铜头陀道,“聿修说虽然化整为零各自逃生机会较多,也不易为炸药一举炸死,但是我们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个击破,所以暂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观耳边悄声说:“他把我们带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观吓了一跳,“怎么?躲到官家去了?”

  “听说江陵府尹龙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铜头陀悄悄地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那龙大人当真仗义,啥也没说。”

  “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观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们近得很,就在武当山下。”

  “那就危险得很了,这里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壮如牛的铜头陀低低地说,“尤其是那些妞儿们,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谁。我听人家说芙蓉庄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孪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归李陵宴调动。这里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当,这叫美人计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长插口道:“头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为你很中意方才两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铜头陀乃是好友,出家二十余年,少年时飞扬潇洒的个性已经大大收敛,但是和铜头陀打趣互相调侃的毛病却没改。

  “胡说八道!”铜头陀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那么小不点的丫头给我做孙女还嫌小!”顿了一顿,他又说:“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东西,打听白发的下落还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图谋。”

  “至少绝非平常家出门的小姐。”傅观开口,“寻常家的小姐不可能这么样一个人出门,何况是找什么郎君以身相许。这伙人的确来历可疑,试试看她们是否会武,如果会武,那么是芙蓉庄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儿并不多。”铜头陀同意。

  “我去。”蓝衫大汉突然开口,提起他的五环大砍刀,他不爱说话,但每说一字都有如千钧,言发身行。

  “蓝兄刀法了得,实是江湖上少见的用刀名家,蓝兄去再台适不过。”清和道长微笑。

  这位蓝杉大汉名叫蓝霖龙,寂寂无名,但在这君山一哉之中表现得出奇地冷静,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长对他甚是客气。


一纸乡书来万里(3)  “小姐”的客房里。

  毕秋寒盘膝调息养伤,南歌躺在床上仍然没有清醒。本来圣香点了毕秋寒的穴道,强迫他穿了那件百鸟凤凰羽的裙子,但时辰一到穴道自解,毕秋寒能动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远甩多远。此后尽量平静下来坐息,好让重伤的身体早日恢复。

  平心静气,不去想圣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气缓缓在体内运行,渐渐地心气达明,内视外听,许多平常听闻不到的细微声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热气流都似乎分外明显。这一剑外伤严重,但是幸好没有伤及经脉,休息个三两个月必然会完全愈合。

  “试眉……试眉……”床上的南歌已经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时突然发出一些呓语,模糊地道,“试……”他没再说下去。

  毕秋寒此时行功未及忘我之境,听在耳中微微一震。他还记挂着施姑娘吗?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气干云仿佛什么事也不在意,却也有无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听南歌又叫了一声:“文笙!文笙……为什么你要逼我杀你……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调患,却又分心于南歌的呓语,就在稍微一个恍惚之间,陡然“喀啦”一声,窗栓被人大力震断、一个蓝衫大汉翻窗而入,一言不发,一刀往床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发刀,刀已经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毕秋寒才听到出刀时“呼”的一声!这是怎么样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骇之下,他顾不得正在调患,一掌向蓝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蓝衫人一声不响,反撂刀背接下他这一掌。“果然有诈。”他喃喃自语,“一身好武功,却假扮女子,你们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说得好似呆头呆脑,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锋,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从脑袋正中破成两半。

  毕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伤口,一跃而起,一脚挑起椅子往蓝衫人大刀上飞去,“你误会了!你是谁?我是……”

  “敌人。”蓝衫人“啪”的一刀破开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纸糊,可见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这把刀还是利器。

  “且住!请听我……”毕秋寒手无寸铁,重伤之下,又是调患之际一跃而起.几乎挡不住蓝衫人一连串的猛砍猛劈,连挡带逼地挡开数下杀手,已是喘息连连。

  “当啷”一声,门开了,一个店伙计提着茶壶进来,猛地看见房里这筹场面,吓得傻了,茶壶跌在了地上。

  蓝衫人见状脱手飞刀,一刀向那伙计射去!

  毕秋寒晃身到那伙计之前,一把截住那飞来一刀,刀上蕴含的刚猛之力搞得他连退三步。虽然救了伙计一命却已离南歌有十步之遥,万万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脸上已是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