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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同意让我出门的啦,”圣香抬头看着毕秋寒,毕秋寒比圣香稍微高了一些,“从前爹要骂我的时候,我也混过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护我,我保护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说,故作豪气地拍了拍毕秋寒的肩头,“我做你的保镖,可以了吧?”
毕秋寒努力地要给他们之间的谈话增添一些正经的色彩,让这些对话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荒唐可笑,“圣香,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很认真啊,我哪里有闹着玩?”圣香睁着一双大眼睛,“你看我都没笑,我很认真啊。”
他真的没笑,但毕秋寒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不行就是不行,圣香你很聪明,但是江湖不同于京城。”他微微一笑,拉开圣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饭的人除了武功、智慧、运气,还需要狠心。圣香你武功不弱,为人聪明,但是你敢杀人吗?”他凝视着圣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坏,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吗?”
圣香一只手捂住耳朵不听,索性撒娇耍赖,一跺脚,“小毕说他要杀人……来人啊——小毕说他要杀……”
毕秋寒一把蒙住他断章取义胡说八道的嘴,“我哪里说要杀人了?”他简直快被圣香弄疯了,这个家伙怎么能从张三就直接扯到张飞去?
“是你说吃江湖饭就要杀人……”圣香被他蒙住嘴还在那里嘟哝。毕秋寒不惯捂着人嘴说话,只得放开了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杀人。”毕秋寒越说自己越糊涂,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从不让圣香跟着他走江湖,会扯到杀人还是不杀人的问题。
“所以本少爷就是那种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对不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了几下,“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
毕秋寒张口结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这样。可是如果说圣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对。圣香问了两个“对不对”,他不能说不对,可也明明不是对的。哭笑不得地看着圣香,他已被他绕得头都昏了,不知道该答什么才对。
圣香见他苦笑不答,拖长声音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毕秋寒出身于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对,你想看热闹就来吧。”毕秋寒苦笑,实在拿这大少爷无可奈何。
圣香舌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对自己猛扇。那金边的折扇在阳光之下富贵灿烂,一派奢侈靡丽。毕秋寒暗自摇头,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当真见识了江湖,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场面呢!
那只大胖灰兔子在草丛里歪着头看着圣香,也许它看到了什么毕秋寒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不论是人眼还是兔眼里的圣香,除了满脸灿烂的笑,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来不曾有人真正了解过。当夜数辆马车在汴梁城外会合,直奔洛阳而去。
毕秋寒与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车,圣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车。还有一辆大车里坐的是谁,圣香不知道。三辆大车趁夜疾快地离开了汴梁,没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圣香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毕秋寒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他知道圣香是当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称“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愿在开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与聿修一战落败认输的结果。那大理寺一战的晚上,他被圣香这位大少爷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这位大少爷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宝桂花膏的香味犹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记?因此脱身上车,一见到圣香让他错愕了一下,“你?”
圣香坐在车内,车厢里有两个描金绘绿的大箱子,圣香就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见了南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是我。”
圣香抬起头来的时候,南歌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猫儿一样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干,但圣香这只兔子却比寻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怀里像个半大的枕头。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为人可比毕秋寒潇洒豁达多了,只是错愕了那么一下,随即释然,哈哈一笑坐了进来,“你怎么在毕大侠的马车里养兔子?”
圣香得意洋洋,打开一个大木箱子的盖子。南歌佩服地看着里头——那是个兔窝,木箱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放着一根猪排骨。那兔子一进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无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动一动的。
“会吃肉的兔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南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圣香坐着的那个箱子,“那不会是个狗窝吧?难道是会吃草的狗?”
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出门,当然要带一些换洗的衣服。”他支颌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里的兔子,“还有储备的食物。”
“毕大侠可听说是谨慎守礼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马车里养兔子,他不生气?”他四下张望,这马车车厢宽大,有个坐榻,即使堆上圣香的两个大箱子也不觉拥挤,四壁还绣了些花草,“这可不是寻常街上可以雇来的马车。”
“这是他特制的马车?”圣香诧异,“本少爷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爷只知道他答应让本少爷跟出来玩。既然马车停在本少爷家门口,本少爷当然挑一辆最顺眼的坐上来。”他托着下巴,无辜地道,“是他自己进来探了个头,然后决定不坐这辆车。小毕也没说不许带兔子,也没说这是他的马车别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圣香明明看穿这是辆女人的马车,偏偏坐了上来,分明是故意气毕秋寒的。毕秋寒好洁守礼、性情谨慎、不易冲动,圣香却在他心上人的马车里养兔子。南歌本性豁达,也不觉得圣香可恶,倒是觉得好玩,“圣香少爷,你干巴巴地从京城跟了毕大侠出来,有什么图谋不成?”他笑对着圣香,他的眼看得比毕秋寒深,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比毕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为了看热闹。”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笑嘻嘻地又说,“还有很多啦,让本少爷想想……”他搬开指头算,“嗯,譬如做内奸啊,监视你们啊,通风报信啊,当你们图谋不轨的时候叫官兵来抓人啊,或者当本少爷不高兴的时候把你们统统卖给李陵宴啊……当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爷想看看那个李陵宴长得什么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补了一句:“还有他的妹子长什么样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
“本少爷当然是好人。”圣香瞪了他一眼,“对了,小毕有没给你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南歌摇头,“毕大侠以谨慎出名,他觉得不该说的事,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态也颇洒脱,“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圣香笑吟吟地支颌看着准备闭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拢你,你会不会跟他去报仇?”
南歌嘴角微扬,并不睁眼,“江湖中人多少糊涂。为父报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两档子事,风马牛不相及。”
“我说——如果你找到仇人,你会报仇吗?”
“会。”
“那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为我不想为了死人活着。”南歌睁开眼睛,笑了笑,“当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门来我还是会报仇的。”
圣香歪着头看他,像看见了什么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诧异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圣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着下巴坐在他那富贵荣华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却缓缓移向马车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够不为死人活着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歌眉头一蹙,却听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够不为死人活着,人也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
圣香说这一句的时候眼色——如琉璃。
我辈行藏君岂知3 当他露出这种眼色的时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闪。他并非没有这种感受,只是从不曾这样清晰地说出口……不曾这样宛如思虑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清晰、像经历过无限苦难之后的挣扎——而后淡漠、看破的寂然——无悲无喜、无恨无笑。
这是圣香吗?
“很晚了,本少爷要睡觉了。”突然圣香转过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喂,你下来,床让给本少爷睡。”
南歌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变换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迹——好像刚才他看见的刹那的圣香都是错觉,是他在做梦一样。
“喂!下来啦!”圣香的折扇已经指到他面前,“本少爷身体虚弱,如此长途跋涉,说不定半路上就会一命呜呼。你还不赶快下来,万一本少爷积劳成疾,你怎么赔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没毕秋寒那么好糊弄,他闭上眼睛,“不让。”
圣香眼珠子转了转,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晃亮了,“是你不起来的。”
南歌陡然闻到一股硫磺味,睁开眼睛看他手里拿着火折子,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圣香宣布:“你不下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张床,谁也别睡。”
“你疯了,你会连马车一起烧掉……”
“谁叫你不下来?如果马车烧掉了,就是你害的。”
“马车烧掉是小事,你自己难道就不危险?”南歌开始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不坐这辆车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圣香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什么和什么……”南歌苦笑,潇洒地一挥袖子下床,在地上盘膝而坐,闭目,“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南某不和你一般见识。”
“嗯……我睡了。”圣香欢呼一声扑上床去,胜利地抱着薄衾睡去。
这人……南歌苦笑,怎么是这样的?
“毕贤侄,我们可是按原计划先去洛阳?”另一辆马车里的黑衣老者和毕秋寒自然不知道圣香车里究竟在搞什么鬼,杀了他们的头也猜不出圣香大少爷方才差一点放火烧了马车。
毕秋寒蓝衫提缰,在前赶马,沉声道:“不,我们直下汉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毕贤侄还是一样谨慎,你从昨夜开始就把南歌人在咱们手上的事传扬出去了吧?”
毕秋寒只要不和圣香在一起就稳重老练得多,点了点头,他脸上不见一点骄色,“消息已经放了出去,大约五日之后便会尽人皆知。但在到达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烦,毕竟我们的目标只是李陵宴,不是别人。”
“但贤侄不是和令宫主约定在洛阳相见吗?我们直下汉水,令宫主在洛阳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贤侄一向敬重令宫主。”
除了被圣香弄得哭笑不得,毕秋寒也很少笑,此时微微一笑,“当然……翁前辈可知另一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传音追踪之术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闻言震动,“莫非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
毕秋寒含笑点头,“正是。”
另一辆马车上坐的是江湖两大迷宫之一的碧落宫宫主?纵然翁老六已经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变色,毕秋寒是碧落宫门下弟子已经如此了得,碧落宫宫主是什么样的人才可想而知,“没想到李陵宴祭血会的事居然惊动了令宫主,碧落宫主出宫乃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
毕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为了李陵宴的事。”他却不说还为了什么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会,毕贤侄和令宫主都会参加。老夫听闻白发、浮云夫妻亦会到会,江南山庄庄主江南丰、第一箫客韩筠、归隐江湖几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罗汉堂空远禅师、武当清静道长、‘风雪荷衣’温公子、菱洲双娇、祁连四友……”翁老六感慨,“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听说那传闻里的天下第一美人也会赶来瞧热闹。”
“还有个人也会来。”毕秋寒简单地道。
“谁?”翁老六感兴趣,能让毕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毕秋寒缓缓地道,“此人虽然这半年才在江湖偶尔露脸,但断然是个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见过他一次,‘天眼’聿修单人独臂,做事观察入微、见识了得,武功犹为不弱……”他沉吟了一阵,又补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称‘高强’二字。君山之会如果他在,对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毕秋寒从不虚言夸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说得如此杰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处。翁老六叹了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江湖如此盛会,百年来不会有第二次了。只是毕贤侄,”他又叹了口气,“老夫着实想不通你为何要把那相国公子带在身边。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岂能和我们轻易罢休?毕贤侄是主会之人,招惹这等麻烦实为不智。”
毕秋寒难得苦笑,摇了摇头,“那位大少爷……翁前辈离他越远越好。”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他说什么最好莫反对,省得他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连想也想不到。”
少见毕秋寒如此无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见那位公子把一只兔子带上了车。那位丞相少爷可是纨绔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种?”
“他不只带了一只兔子,”毕秋寒喃喃自语,“他还带了一箱衣服——莫约有三十多套,鞋袜四双、火炉一个、被褥锦衾,还有什么三罐子茶叶……甚至还有两挂风干的火腿……”翁老六乐了,“他当是出游还是皇帝下江南?这年头的富家少爷……”
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你知道他带那火腿来干什么吗?”
翁老六猜测:“下酒?”
“喂兔子……”毕秋寒呻吟一声,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摇了摇头,“他还有个沙锅,说要等到野外的时候钓鱼煮鱼汤……我实在不知该拿那大少爷怎么办。”
“哈哈,毕贤侄即使与强敌搏命,也少见这样烦恼。”翁老六莞尔,“看来那大少爷果然不一般,明儿一早倒是要见识见识。”
第二日便要弃车登船,一早三辆马车齐齐停在汉水谢娘渡渡口。天色仅仅微亮,因为南歌出狱比想象的顺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会要等船。
“咿呀”一声,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车。毕秋寒跃上车顶,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事才出声招呼:“南兄,出来吧。”
南歌撩开车帘一跃而下,一甩袖到了江边一块礁石之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长啸破云,仿佛要吐尽大半年监牢的郁闷,声震四野连绵不绝。
翁老六皱眉,这位南公子也太满不在乎了。毕秋寒为他的安全处处小心,他却浑然不在意。这一声若是让人听见,毕秋寒改下汉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费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没瞧清楚这位名门之后长得什么样子。今日一见,南歌风姿飒爽俊朗洒脱,确是风流倜傥。他正打量着南歌,南歌莫约三十二三,比毕秋寒似乎稍微年长了一些。毕秋寒自没有南歌的俊朗潇洒,但翁老六私心评价,他若有女儿,定是嫁与毕秋寒,那才是可以依靠的男人。
“好难听——”却听车厢里传出一声睡意朦胧的声音,一个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姓南的你别叫了,好难听好吵……”
翁老六这下乐了,还没来得及定睛去看这位堪称天下第一的少爷公子,另一声轻笑已经入耳,“啪啪”两声,有人鼓掌,“好功力。”
第三辆马车上下来的也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蓝得近似于白。此人眉目清秀纤细,身材也不高,年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声音也很轻柔。这样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宫的宫主、让毕秋寒毕恭毕敬的人?在场的其他三双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几乎没掉下来,南歌第一个开口问:“阁下是——”
蓝衫少年虽然年幼纤弱,一股子精细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缓。那轻笑的样子看起来极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觉就全身放松,像全身的疲惫都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缓缓从毛孔里散去,人也跌入了无比温暖舒适的空间里,只想听他多说两句话,“我姓宛郁,双怀月旦。”
“这位是碧落宫的宛郁宫主。”毕秋寒介绍着,又对比他年轻十岁的蓝衫少年行礼,肃然道:“弟子见过宫主。”
宛郁月旦笑起来让人惊讶尴尬之意全消,“在外面不用这么规矩。”他全无架子地对翁老六和南歌点头微笑,“翁前辈好,南公子好。”
“晚育是什么姓?”马车上被忽略的人瓮声瓮气地插口,“月蛋是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叫做鸡蛋?怎么有人叫这种怪名字的?”这插口的人自然除了圣香,不可能有别人。
宛郁月旦并不生气,他的确没看见在场还有第四个人,好抱歉地转头微笑,“古人把品评人物称做月旦评,我想先父是取品评天下人物之意,所以没有考虑念起来蛮奇怪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对不起,我眼睛不好,看不清这位公子……”
此言一出翁老六再次愕然,南歌皱眉,这么年轻的孩子居然是个半瞎子?亏了他长了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眼睛,“你看不见?”
“嗯……看不太清楚。”宛郁月旦看起来并不烦恼他看不清楚的事,“所以我没有练武,从小就看不清楚,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碧落宫的宫主居然不会武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苦笑摇头,“那么宫主不应单身涉险。”
宛郁月旦虽然年轻,但笑起来眼角已有微微纤细的皱纹。那皱纹看起来并不显老,倒显出一股舒服好看的温柔,“嗯……我也这么说,但秋寒总说我该出来找个大夫看眼睛。”
这话也有道理,但也不必在这个危险的时候出来。翁老六陡然感到责任重大,宛郁月旦不会武功,那一位圣香少爷纯属胡闹,南歌性情洒脱不听管束。他和毕秋寒二人要把这三人送到君山,可谓危险重重。
宛郁月旦就如知道他在想什么,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我说既然要出来,就好好地出来一次吧。我人在宫里,其实是很闷的。”
这位也把江湖当做游戏的地方?翁老六的苦笑快要变成干笑了,“宫主还年轻,不知道江湖的险恶……”
他刚说到一半,却见宛郁月旦已经站在圣香的车边很好奇地抱着一只大兔子,“我可以摸摸它吗?”
车里三秒钟之内用兔子收服一位大人物的圣香连头都收进了车里,只留下声音在外面:“可以啊,小灰不咬人的。”
“这就是兔子啊?”宛郁月旦好奇地摸着胖兔子的茸毛,“原来兔子有这么大……”他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这世界上和想象的差很远的东西多得是。”圣香懒洋洋地在车里道,“下蛋的,人老是清高就不知道什么叫常识,你就是一个典型。”
宛郁月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有道理呢。”
“当然,本少爷说的话永远都是最有道理的,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对的也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
翁老六苦笑,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一说到圣香就头痛,这位少爷当真厉害!比什么都厉害!
我辈行藏君岂知4 “我还是第一次见宫主笑得这么开心。”毕秋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我们总是太依赖他,老是忘了他也只有十八岁。”他轻声自语。
南歌抬起头望天,天色逐渐清明。
“船来了。”突然在场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开口的人是南歌、圣香、宛郁月旦。
翁老六猛一抬头,就见车帘一阵激荡,一人一跃而出。清晰的晨曦之下那肌肤容貌玲珑漂亮如琉璃,也没让人看清楚,他就“哗”的一声直奔江边去了,“船哦——在这里哦——”
宛郁月旦怀抱着那只大兔子微笑,南歌和毕秋寒一副早已知道他会如此的表情,翁老六叹了口气,他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将来的旅程会多么热闹了。
几个人弃车登船,各人只提了少许换洗衣裳,除了圣香那两个其重无比的大箱子之外,倒也并不麻烦。倒是那两个箱子往船上一压,压得船夫直皱眉头,嘀咕着又不是要出嫁,还搬这东西。
乌棚船顺江而下,只要这两天安静无事,很快就能到君山洞庭湖。但船行十多里,翁老六就已经察觉岸上有人跟踪。
“秋寒,”翁老六和毕秋寒相处几日不再和他客气,直呼他名字,“前面是弯道。”
翁老六的言下之意毕秋寒自然清楚,点了点头,他负手站在船头,淡淡地道:“岸上一共两批十四人,武功不算太高,但可能会水。”
“我们之中,有几人会下水?”南歌插了一句,“我先说,我对水一窍不通。”
翁老六开始在船上四下打量看着要如何对付可能的凿船之灾,“翁老六水性可以,带一个人也行,只是不知道秋寒如何?”
毕秋寒眉头深蹙,“勉强可以,淹不死吧。”听他的口气,要他下水之后再带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
“宛郁宫主可识水性?”翁老六问。
毕秋寒苦笑,“宫主久在宫中不练武功,下水肯定不行。”
“那就是说弃船绝对行不通,我们几个人必要保船。”翁老六叹了口气,他没问圣香会不会游泳,想也知道从来不出门的丞相公子,怎么可能会在这汉水大河里游水?“南公子守住船尾,秋寒守船头,宛郁宫主和秋寒一道,圣香和南公子一道,翁老六下水保船,大家各自小心。”
“圣香不必和南兄一道。”
“圣香不必和我一道。”
毕秋寒和南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说了各自一愣,不禁相视一笑。
“怎么?”翁老六诧异,“你们都不愿护着那位大少爷?”
南歌哈哈一笑,“翁老小看了圣香。”他一拂袖子自去船尾,一足踏立船尾收起的横帆头,江风猎猎,他自巍然不动。看他如此气势,对将来的危机似乎并不放在眼里,让人也跟着精神一振。
“那大少爷只要不害人就好。”毕秋寒也淡淡地站在船头,“翁老不必担心他。”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翁老六就不管他了,只是那大少爷人在何处?从刚才就不见了人影。”翁老六在船里张望,苦笑。
毕秋寒微微一震,“什么?”
船坞里传来宛郁月旦好脾气的声音,“圣香下水去了。”
“什么?”船里的三个人同时一呆,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时候下水去的?”
宛郁月旦一点不受惊地微笑,“在翁前辈说前面是弯道的时候,他说要抓鱼煮鱼汤,就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你不阻止他?”翁老六直冒冷汗,从刚才到现在船已经开了好一段距离,天才知道刚才他说弯道的时候船是在哪里。水里说不定已经有埋伏,他到底会不会游水,这么轻易就跳下去了?宛郁月旦也太轻率了,难道他竟不担心圣香的安全?
“为什么要阻止他?”宛郁月旦奇怪地问。
翁老六张口结舌,“他到底会不会水?”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宛郁月旦奇怪地看着翁老六,好像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不会水的话,他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翁老六呆了一呆,苦笑,那说得也是。只是看宛郁月旦浑然不萦怀的样子,当真他完全不为圣香担心。即使圣香会水,这么跳下去也是很危险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泰然?这位宫主……也是个很奇怪的少年人。
“翁老,下水!”耳边传来毕秋寒沉声的低喝,没有时间考虑圣香的事了,弯道在即,两岸的人马在前头的滩地已经清晰可见,就在他一喝之间,数支引火的长箭已经霍霍破空而来。
毕秋寒揭起船上的船帆挥挡,船帆厚实巨大,他内力灌透船帆,劲风震荡,当头而来的引火箭纷纷掉入江中。但他双手舞帆便无法分神兼顾其他,一瞥眼间已然看见水中暗影幢幢,果然有人潜泳凿船,人影只怕有十数人之多。翁老六一个人怎么能抵挡这许多人?他默不作声,但已经在考虑一旦失船如何逃生,或许要劈下几块木板借力而去。反正己方几人侥幸武功都不差,兼带一位宛郁月旦是绰绰有余了。
正当他心中计议得定时,水中远远冒出几缕血丝,但离船甚远。毕秋寒心中一凛,看样子翁老六被他们诱开,这船是非沉不可了。
船头火箭,船尾的南歌却正在和人激战。火箭射来的时候,两个人影从岸边的滩地乘小舟抢占船尾。这两人武功都不弱,南歌和两人激战正酣,可能要再过三十招方能分出胜负。船坞里的宛郁月旦却很镇定,虽然他看不清楚,却始终嘴角微笑,仿佛他根本不是坐在一艘随时会沉会起火的小船里,而是坐在什么高雅安静的客厅里一般。
“且住!”激战至一半,南歌突然发声喊停,“阁下是……”
正在他发声的时候,对方冷哼一声:“要杀就杀,不必多话!”开口之间他掌风凛然直逼南歌眉目,把他没说完的一句话压了下去。
“哗”的一声,在远离小船的地方翁老六冒出水面,显然也经过一场激战喘息未定。但见距离小船已经如此之远,不禁脸色大变。
“啊”的一声,滩头射箭的有人惨呼,是毕秋寒抄手接箭反手甩了回去,弓箭手起了惧色有些混乱。此时船距离滩头已经很近了,弓箭宜远不宜近,如果距离再缩短,毕秋寒很有可能扑上岸来,那就十分可怕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胜负将分之际,在船是被凿沉、是撞上滩地、还是闯过弯道险滩的危急之际,突然有人在众人头顶笑道:“有没有人喜欢喝鱼汤?”
圣香?毕秋寒、翁老六、南歌甚至宛郁月旦心里都微微一震,他什么时候上了桅杆?
敌我双方都震住抬头,只见一位衣裳锦绣笑颜灿烂的少爷公子坐在桅杆高处,手里拉着一条长绳索,那长绳挂过第一桅杆的最高处,“大鱼来了。”他拉着那绳索笔直地往下跳,笑吟吟地往毕秋寒身上扑去。
只听“呼”的一声,那绳索挂过桅杆,圣香拉着这头往下跳,绳索的另一端被急剧拉起,“哗啦”一阵大响,一大团东西湿淋淋地被挂在桅杆上。重量让船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那团东西居然还会出声,发出了一连串咳嗽声和哭爹喊娘的声音。
“妈的……”
“这什么玩意儿……”
“有鬼啊!”
……一时间敌我双方都愕然地看着那一大团挂在桅杆上的东西。那是一张大鱼网。网里是七八个穿着水靠的大男人,还有件绣着金线的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看就知道是圣香的衣裳。
众人顿时醒悟,原来圣香下水在船底张了一张大鱼网,网里面挂了件衣服。前来凿船的人隐约看见船底似乎有人,摸索着上去偷袭,却不知不觉入了鱼网。圣香见人上了勾就收了鱼网口子,挂了条绳索上了桅杆,接着猛地拉下来,鱼网里的人就上了桅杆。如果说撒网捉人是诡计,这拉绳一跳可就是真功夫了。那鱼网里的人可比圣香重多了,圣香能拉得上来,说明他这一跳足有八九百斤的力气。
毕秋寒自然明白他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扑来,圣香一扑下,他疾快地接过圣香手里的绳索在船头一绕一系,那几个人就牢牢地被吊在了桅杆上。圣香不善长力,要他猛地拉一下或者还可以,但要他长期拉着这七八个男人却绝对不可能,毕秋寒心知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肯定拉不住就要放手,决计不会多辛苦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