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小宴不是这样爱的……”圣香为她叹了口气。

“谁会爱那个魔鬼?”刘妓几乎立刻尖叫了起来,“我爱他?哈哈哈哈……我爱他?哈哈哈哈……”

圣香看着她疯狂的样子,瞪大眼睛和姑射面面相觑,末了他没面子地碎碎念:“女人啊女人……”姑射也叹了口气,她虽然也是女人,但真不知道这位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

玉崔嵬一直含笑看戏,此时见圣香少爷难得糊涂的模样,口齿一动本想说点什么,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圣香啊……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正当人人摇头的时候,刘妓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的手指、额头、嘴唇、肩头许多地方开始剧痛,而后全身颤抖,经脉痉挛。她本被点了穴道,却突然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七窍都隐约有血丝渗出。

圣香大吃一惊,刹那间想到月光下刘妓身上那些淡淡蓝光,“中毒?”

玉崔嵬见多识广,“‘执手偕老’?天下第一奇毒,这是‘执手偕老’!”他一跃而起,一掌拍开刘妓受制的穴道,“李陵宴在呼唤你,快回去,否则筋脉寸断,七窍流血而死!快走!”

刘妓发出了一声极端凄厉的惨呼,转身往来路狂奔而去。圣香、容隐都不拦她,只是相顾骇然:李陵宴居然在一个孕妇身上下这样的剧毒,罔顾刘妓的死活,也不管自己孩子的安危,绝不让她落入别人手中!玉崔嵬的事与李陵宴全不相干,他只是不顾他人死活,而强迫圣香与他一战而已。

何其任性……

那个人何其任性……


“我的天,”圣香看着刘妓狂奔而去,“‘执手偕老’?我即使杀了小宴,刘妓也不能活;我若不杀小宴,即使刘妓在我手里,他也会把她毒死。”

容隐眉头紧蹙,只是“嘿”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说话。姑射知他心里不快,李陵宴狡黠多智,容隐无法断然胜之,对于惯于优势的容隐而言,是巨大的压力。她沉默无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不说任何话。

“容容。”圣香突然说,“有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盘算,如今小宴已经不计后果放开手脚,我们如果再不真的动手,只怕——会输———”他睁大眼睛看着月下山林,刘妓去后寂静的林道,眼眸空旷浩淼,有一股决意的清定,“要是输了,会死的人不止大玉,绝不止成百上千……你……你……”他顿了一顿,“啪”的一声,一件东西从衣袖跌入他手心,他举了起来,“你去吧。”

容隐凝视着他手里那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十分眼熟,虎形刻字——虎符!调兵遣将的虎符! “嘿”了一声之后,他缓缓地、语气居然很愉快地森然问:“这是哪里来的?”

圣香回头淡淡一笑,“我爹的。”

容隐微微一震,赵普历任节度使,随先皇征战天下,有虎符在手并不奇怪。圣香居然敢盗窃虎符,难道不怕牵连赵普犯上看管不严失职之罪吗?

“仿冒我爹的。”圣香慢慢补充了一句。

容隐盯着他,圣香让他盯,突然容隐一声大笑,“好!为你‘仿冒’二字,京西禁军一百六十五指挥,我就不信遣不出一万人马围剿——板渚!”他掷地有声说出“板渚”二字,猛然负袖转身,圣香将仿冒虎符一掷,容隐青袍白发俱飘,接符立行,扬长而去。

姑射似乎是怔住了。圣香跺了跺脚,“你还不追?”他交出假符之后脸色苍白,“容容要是回不来,我绝不原谅你!”

姑射蓦然也盯了他一眼,“圣香圣香,你要是赢不了李陵宴,为今日之事,我饶不了你!”她纵身疾追,刹那消失在夜空之中。

玉崔嵬诧异地看着他们几人的言行。圣香这一次有解释,他一字一字地说,看着容隐、姑射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说:“容容曾经是大宋枢密院枢密使,他知道洛阳那里哪里有兵——我朝遣兵认符不认将,我伪造虎符——要容容借兵万人——与李陵宴对峙——”

伪造虎符遣兵,无论容隐如何熟悉这其中的过程,甚至如何熟悉其中的官员,这绝对都是犯上杀头的大罪!玉崔嵬脸色变了变,“你——”

“牵制不住李陵宴万人大军一切皆是空谈,”圣香慢慢地说,“他为控制一切,连‘执手偕老’都用,对我的期待、对阿宛的期待可想而知。刘妓既然夺不走,那就必须让他自己给我,而要他自己给我……我……非赢不可。”他突然把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那眸底越发空旷,寂寞的色泽更重,“小宴为了这次赌约,他把什么都押上了,他会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非赢不可、绝不能输!”

玉崔嵬没有回答,容隐此去如不能借兵万人,那就是死;圣香若不能胜李陵宴,那就是一败涂地。

谁都赌上自己,为着一个绝不能输的理由。

而他,难道没有吗?

刘妓披头散发,跌跌撞撞狂奔三里地回到李陵宴暂住的木屋,苏青娥已是等得心焦,见她形状狼狈,忍不住变色出声。李陵宴却视而不见,“苏老,给她换身衣服,我们半夜上路。”

苏青娥敢怒不敢言,刘妓匍匐于地,自嘴角、眼角几处渗出的血丝看起来触目惊心,她抬起头来手伸向李陵宴,“宴……宴……你不能如此……对我……我有的是……你的……孩……子……”

李陵宴眉眼不惊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展颜一笑,“你说的话,你说我是信好,还是不信好?”

刘妓“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我说……真的……宴,我不敢……不敢骗你……”

“是吗?”李陵宴说话的语调有点天真,“我知道了。苏老,给她换身衣服,我们半夜上路。”

刘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她眼里此时李陵宴无异于一头怪物,“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十指在地上抠出了十道血痕,往李陵宴那边爬,“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公主。”杏杏用脚把她的手拨开,绣花鞋在刘妓的手背上踩出一个鞋印,“赖在地上像一条狗,快去换身衣服,会主喜欢干净。”

此后几日,即使圣香紧紧跟随李陵宴一行,他也无法下手生擒刘妓。李陵宴明知道圣香追踪,却是快马加鞭,十日左右,已到河南。

此时距离圣香承诺那一月之期,只剩十五日。

玉崔嵬的肩伤在路途上已经好转,内伤虽然没有痊愈,却也没有恶化。容隐、姑射一去,圣香和玉崔嵬两人追踪李陵宴更显得势单力薄,一路上颠沛流离餐风宿露,这位锦衣玉食懒惰爱玩的大少爷没有叫一声苦,也没有找任何一个人帮忙。

他当然不是没有朋友,玉崔嵬知道此时四处寻找这位少爷公子的人多不胜数,似乎连把他赶出门去的赵普,现在是赵节度使的他爹也在暗中寻访。圣香不是不知,他就是要一个人。

那几乎是一种执念,他不想连累别人,他也不开口向其他任何人求助。

入河南,渡淮河,很快李陵宴已到汴水,上至板渚。

而被他下令“化整为零”的北汉残军也渐渐开始在华山南麓洛水源头集结,但快马先到的人消息传到李陵宴手上:碧落宫人去楼空,只余下十二空村,不见半个人影。

李陵宴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喝酒,他很惬意地喝着京西地特有的“滑州冰堂酒”,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曾认为此酒为天下第一,而在李陵宴品来,天下第一的酒远远不如碧落宫人去楼空来得让他兴奋——那说明宛郁月旦绝非泛泛之辈。

这时候下起了一场大雪。

李陵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笑。

而宛郁月旦看着那大雪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他在板渚已有十来天了,在板渚的各处渡口水道都设了伏,此外能到华山南麓洛水之源的重要通道他都做了准备。但是除却去年除夕的那一场雪,气候并不十分寒冷,河水奔涌通畅,此时临近生死一战,气候却骤然严寒,下起了大雪。

这让宛郁月旦考虑:河水一旦结冰,李陵宴就不会走水道,在板渚水道就设不了他的伏,碧落宫就失去优势。要是酷寒封河封山,山路比水路更加难走,无论如何,板渚是必经之路,如果山路水路都不能走,那么李陵宴必然留在板渚。

找到他,便能一决胜负。

但等在板渚的李陵宴——又有谁知道他在等什么呢?

宛郁月旦沉吟了半天,终于还是作了一个决定。


李陵宴的确没有走水道,也没有走山路,他的确就登岸住在板渚一家新酿酒的镇郊客栈里,喝着“滑州冰堂酒”。碧落宫举宫迁徙,会迁到哪里他心里有数——他在等。

等集结碧落宫十二村故地的万人军回头反抄,等宛郁月旦自己暴露行踪,等雪化。

等到雪化河开的时候,他一定能乘船北上,在十二村故地上,为板渚一战之死者献上一些野菊花。

当然,他也在等圣香。

这时候,宛郁月旦作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无论能不能在水道上截杀李陵宴,李陵宴既然肯无声无息地等下去,等下去必然对他是有利的。于是宛郁月旦下令碧落宫三十六死士搜查板渚所有客栈酒馆,反复三次。

这是野蛮的法子,却很有效。

第二次搜索的时候三十六死士已经查到新酿酒,然后发生了一场混战,三十六死士死了十个——死在唐天书“化骨神功”下。唐天书快马加鞭赶上了李陵宴,玉崔嵬那四掌的确没能将他击毙,而只是将他打成了一个骨骼扭曲驼背凹胸的怪物——胸骨粉碎甚至内脏移位唐天书都死不了,他活着,甚至伤痊愈得极快,但就此成了一个面貌丑陋的怪物。他把对圣香一行的怨毒之情全部发泄在碧落宫三十六死士身上,一照面连杀十人。

这是宛郁月旦与李陵宴第一次正面交锋,李陵宴胜。

明确李陵宴所在,死士撤退之后,宛郁月旦定下第一件事:要杀李陵宴,先杀唐天书!

他自然不会像圣香那样用石头去砸他然后试图用衣服把他闷死,宛郁月旦知道“化骨神功”的弱点——功成之后,每月十五必有一个时辰全身瘫痪,这个时候只要人中受损,唐天书立刻散功!发现李陵宴那天正是十四,宛郁月旦决定十五之夜再次动手,下令凡李陵宴一切动向都要报他知道。

李陵宴害死宛郁殁如,杀碧落宫大仇屈指良,挑衅碧落宫威望,横行江湖肆无忌惮,此人不杀,宛郁月旦要杀何人?

他非杀李陵宴不可,那简直是天性相冲的一种缘分。

十四日傍晚时分。

李侍御、李双鲤得到唐天书现身的消息,奇迹般地与李陵宴会合,宛郁月旦本下令追杀阻拦,但悲月使办事妥当谨慎小心,没有被碧落宫截到。而等到他们出现在新酿酒附近,碧落宫要阻拦已经晚了。那一夜客栈里其乐融融,倒似气氛十分温暖幸福,还听到李双鲤的歌声。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近来忙碌的事,他忙着杀人。她当然不是说他要杀李陵宴不对,她也深恨屈指良,连带憎恶李陵宴之流,凡是杀人害人的人她当然都不会喜欢,但是月旦杀气这么浓,她常觉得有些可怕。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她常常昏迷,自己知道的烦恼的事情多了,不免气血郁郁。但即使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她又能怎样呢?想着那个和自己一样抱病的人,自己有多痛苦,他就会有多痛苦,为什么他能奔波于江湖,而从、来没有让人觉得他是需要保护的呢?

圣香……近来究竟如何了?她知道他与诸葛智立下一月之约,知道他和李陵宴立下另一个一月之约,知道他很忙,也许忙得没有时间玩,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在忙忙碌碌奔波来去的时候,在静下来的时候,在没有人看见的夜里,圣香你有没有想过:忙完了别人的事、朋友的事、家里的事、江湖的事、叛军的事,你自己呢?你自己呢?

生就快乐,死又如何?

那个人只想看别人人人都好,他自己的事,想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

圣香和玉崔嵬现在也在板渚,他们就住在距离新酿酒不过两三里地的小二客栈。宛郁月旦关注李陵宴的动向,圣香一样关注,区别在于宛郁月旦可以很舒服地坐在房里等候探子报回的消息,而圣香必须换一身乞丐的衣服,横根拐杖灰头土脸地坐在新酿酒门前沿街乞讨。

除了乞丐和摊贩,没有谁能整天留在那附近不走而不让人怀疑的,要摆摊圣香又没有本钱,他只好做乞丐。要怕脏怕臭娇生惯养的圣香大少去做乞丐,别人听起来定然觉得希罕,但要圣香扮书生他或者扮得不像,要他扮乞丐他却能扮得很像——这把戏他小时候已经玩过很多次了。

李陵宴也很在意圣香的下落,但他真没想到坐在他隔壁街道的屋檐底下,垂头丧气奄奄一息讨饭的乞丐,就是曾经锦衣华服、金边折扇一张——上书“千岁风流”的花花公子圣香。

李陵宴的一切动静圣香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的眼力、耳力都好,隔着一重街道都能看得仔细听得清楚。

这一夜是十四,人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四的月亮也很圆。

月光那么明亮,大雪盈尺的街道看起来清莹雪白,干净而没有生气。圣香穿着那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衣裳坐在新酿酒后门外的巷子里,他闻到里面酒莱鱼肉的香气,当然也听到李双鲤的歌声。

今夜很冷,他听着里面的声音,污秽肮脏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浅笑。

小宴是个了不起的人,其实如果他的亲娘、他的兄弟姐妹不是那样的话,也许……他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也许会是个好人,很聪明的好人。

有些人说人会变成什么样都是自己选的,走上歧途就证明本质恶劣。那样说话很凉薄,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受其他人影响,而影响最深的,就是亲人。

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是自己选的没错,但也要有合巨句多选择的运气。

这就是世情。


十四日夜。

玉崔嵬也在小二客栈里看月亮,他伤势未愈,圣香不让他跟着扮乞丐,何况玉崔嵬脸上有半面伤疤,未免也过于显眼。他这两天在客栈里喝茶看书,听雪下棋,日子过得悠然自在,圣香几乎不回来,他也从来不问圣香究竟在干什么。

月圆如世梦。

梦回几时空?

他以指甲轻轻地敲击木桌桌面,望着月亮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8章如何雪月交光夜   元月十五。

元宵佳节。

一位碧衣男子卓然立于板渚夜深的临郊路上,在他身前五丈便是新酿酒客栈。

此人面貌秀逸身材挺拔,年约三十五,正是碧落宫下第一人碧涟漪。

他身后有十二位和他一样身着碧衣年约三十的年轻人,那是碧落宫“十二云”掌组,此组与毕秋寒所属“十二秋”剑组不同,“十二云”空手而“十二秋”用剑。“十二云”的武功在“十二秋”之上。

“十二秋”之毕秋寒行走江湖就能有偌大成就,可见“十二云”的实力。今日碧涟漪领“十二云”及“十一秋”,包括“十二猎”刀组、 “十二诗”器组一共四十八人围剿新酿酒,碧落宫称得上精锐尽出,倾宫一战了。

宛郁月旦并没有临阵指挥,他当然关注战况,但同时他收到消息——与碧落宫交好的“孟城”城主孟子良被杀,孟城现今一片混乱,恳求碧落宫出手相助,查明凶手。这件事宛郁月旦自不会立刻给予答复,但正在一触即发之际发生这种事,他不得不怀疑那是一种预谋。

无论如何,今夜必有一场绝杀。

目标不是李陵宴,而是唐天书。

碧落宫四十八人突然于十五之夜出现在新酿酒,自然谁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来喝酒攀亲的。很快李陵宴迎了出来,一脸谨慎亲和的微笑, “元宵之夜,各位大驾光临,可要进来喝一杯水酒,暖和暖和?”他身后冷琢玉、怀月、悲月、李侍御、杏杏、刘妓都跟了出来,只是不见李夫人和唐天书的踪迹。

碧涟漪回答:“尊本宫主令:”不杀李陵宴,何颜对老宫主地下之灵?‘李陵宴,今夜你的死期到了!“他说得利落,虽说字字耳熟,江湖人却仍为这种耳熟而凛然——此话出口杀伐即到,那是流血之前最后的声音。随着那”到了“二字,”十二诗“同时挥手——庞然一声巨响,一股积雪坍塌的雪末混合不知名的浓烟翻滚冲天而起,刹那新酿酒外目不视物,碧涟漪在景色一昏之间已经纵身掠起,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一掠一擒宛若鹰隼,无声无息,不愧是碧落宫下第一人!

圣香在临街的房后看着,这条街毗邻郊外而人烟稀少,街上不过几间房屋,且多为商阜之用,晚上住的都是散客,听到外面寻仇打架,吓得全无声息,只怕都是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无人敢出来探头。圣香看见碧涟漪先行出手,他无法插手宛郁月旦与李陵宴之间的胜负,只能看着。

他阻拦不了,也无权阻拦,他只能看着。

阿宛与小宴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负,绝对都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争。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天生都是霸主,而霸主,没有如山白骨怎能独霸天下?

死亡,永远是伴随君王的,无论那君王多么英明,没有死,就没有王。

今夜月光如雪。

雪色如月。

雪月交光。

碧涟漪一手往李陵宴身上抓去,抓过去的时候李陵宴已经不在原地。浓烟雪末散去,熠熠月光之下,在碧涟漪眼前的却是一个蓬云雾鬓衣裳华丽的女子,那女子容色之华丽过于画中仙子。碧涟漪乍得一见,心头微微一震,华丽女子却一刀往他顶门砍来,刀势舒展、急峻、凶险,却依然很华丽,有一种倾城一层的嫣妍。碧涟漪袖中软剑“刷”地挥出,夜空中如月色一亮,“当”的一声架开那一刀直砍,直刺华丽女子双眉。这一剑“眉间黄”毕秋寒也曾用过,但碧涟漪一剑挑眉却急、俊、险、逸,充满了潇洒倜傥之气,与毕秋寒那一剑相差甚远。

与碧涟漪动手的自是怀月,她侧头险险避过碧涟漪一剑,居然挥刀反砍碧涟漪手臂,一侧之间她发髻散乱,几缕青丝已被碧涟漪一剑挑落。但她那反砍一刀劲道凌厉凶狠,浑不知这么一个温软嫣丽的女子,如何能挥出此刀。碧涟漪软剑剑刃一弯急架一刀,而后剑刃弹起,“嚯”的一声在她手臂下挑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论武功自是碧涟漪胜上两筹。悲月眼见怀月受伤上前相助,两月联手,碧涟漪顿时受到牵制,剑势大减。

另一边李陵宴避走一旁,他手足运劲不灵,不愿与人动手,而李侍御仗剑直上,十来招下来碧落宫“十二猎”中已有三人受伤。“十一秋”分开截杀杏杏、冷琢玉二人,这两个姑娘武功不高,但突然之间客栈里奔出五名衣裳怪异的蒙面客,顿时抵住“十一秋”的攻击。

圣香一边观战,那五名蒙面客衣裳各异武功不同,显然本非一路,多半是被冷琢玉美色诱惑或者拿住把柄要挟的江湖高人。这五人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十一秋”受阻,缓缓后退。他心下有些奇怪,这“十一秋”的武功虽说不错,却有些参差不齐,莫约有五人与毕秋寒相当,其余六人却嫌稚嫩,似乎年岁尚轻。

“十二诗”以暗器火器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身上机关了得,碧落宫“十二诗”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碧落宫少用毒药,所擅暗器又多是轻小之物,李陵宴手足都无知觉,中在手上腿上他毫不在乎,几个转身他已经消失在客栈之中。“十二云”抢入客栈直追,不科第一人抢入后只听“砰”的一声震响,随即“啊”一声惨叫——一个人带着一道血线被整个掷了出来,胸口被抓出一个大洞,跌在地上仍在挣扎。

客栈门口冷冰冰站着个六旬老妇,尼姑模样,满手鲜血,目光木然看着门外众人。众人被她老眼一望,皆遍体生寒,这老妇武功高得惊人,可怕的是这双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只是具行尸走肉。

“十二云”猝不及防被杀一人,滞了一滞,余下十一人仍然往客栈里闯,余勇可嘉。六人在门口与老妇游斗,五人自门窗闯入客栈,搜寻唐天书的下落。

这“十二云”号称碧落宫下最强一组,但十二人中却有九人年约二十,面貌尚带稚气,显然是新近升任,有些经验不足。

圣香看着战局,碧涟漪与怀月、悲月之战只怕要打到千招以上才能分胜负,碧落宫不善刀法,“十二猎”要杀李侍御绝非易事,“十一秋”与杏杏、冷琢玉及五名蒙面客也在僵持之中,“十二诗”只是发射暗器火器,本身不擅搏击。“十二云”顷刻被杀一人,即使闯入客栈也未必能敌李陵宴与唐天书。宛郁月旦与李陵宴这一战胜负难料,即使他插手战局,也绝不可能左右什么……他想不通的是——李陵宴守在这里,冒着被宛郁月旦围剿的危险,迟迟没有动手也不肯退走,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在这里被阿宛打败,岂不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除非——除非李陵宴设下的局是即使他死了也不可能输的,他本就不怕死。

他的宝押在哪里?一定押在姜臣明留下的万人军上!圣香眼色空茫地望着眼前不断溅血的战局,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姜臣明的万人军在哪里?为什么他一路跟踪从来没有看见大批士兵迁徙?这种迁徒除非乔装宋军,否则绝不可能为朝廷所容,那么——一定疏散了。

如果士兵被疏散,化整为零前往碧落宫,宛郁月旦就不可能在路上截住李陵宴的主力,截住一个两个士兵是没有用的,而截住所有改装潜行的士兵,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所以——所以李陵宴才守在板渚,他不怕宛郁月旦围剿,他在等——等他的人集合反抄宛郁月旦,他等在板渚是在玩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把戏,如果宛郁月旦的注意力都在这里,那么必然后防空虚!

即使李陵宴死于宛郁月旦之手,他预先安排下的万人军足以将元气大伤的碧落宫夷为平地,扫荡一空,就如武功天下第一的屈指良那样的下场。何况李陵宴自然有他不死的把握,他守在板渚更想等的是碧落宫的战败,等征服宛郁月旦的一刻。

圣香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刀光剑影、鲜血一道一道溅落在雪地上的战场,碧落宫的战力要是全部耗在这里,要是全部耗在这里——碧落宫危矣!但是李陵宴绝不能死在这里,他一死不知有多少人跟着他一起死,即使不说玉崔嵬之事无法了结,则宁的虎符无法要回,便是刘妓腹中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今夜之战、今夜之战必须——停止——他的胸口在起伏,眼色寂寥,但手足冰冷胸口的血在沸腾,热得无法抑止——今夜之战必须停止!

正当圣香突然想通李陵宴的大致计划时,屋里之战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一刻。

“十二云”之末关云一死, “十二云”之首清云愤恨异常,闯入客栈之后横扫所有房间,每个房里的客人都被这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吓得几乎昏倒,连闯八间客房,蓦地见到了一个凹胸驼背面貌怪异 的人。

但他毕竟是宛郁月旦麾下“十二云”之首,一怔之下立刻醒悟:骨骼碎裂如此仍然不死的人除了练有“化骨神功”的唐天书没有第二人! 想也不想,“刷”的一指带风往他人中点下。

“啪”的一声,有人自背后闪来,一把抓起清云的手腕,清云那一指落空,大喝一声回肘撞击。背后那人不闪不避,只听“嗡”的一声,清云惨叫声起,来人身上带有琴弦,清云一肘撞在来人双袖绷紧的琴弦上,顿时血流三尺骨裂肉绽。这身带琴弦的人自是李陵宴,随着他琴弦一弹,钩住清云的颈项,正想把他一下勒死,不料身后掌风测然,有三人合力一招 “寒月破东北”自他身后袭来。这一下要是硬受了,饶是李陵宴精通借力之术也要变成一团肉泥。仓促之间,他一个转身把手中清云往三人掌中一推,抓起床上瘫痪不动的唐天书往大门逃去。只听背后惊呼声起,“砰”的一声,那一掌不知打在哪里,刹那间屋宇摇晃,仿佛晴天挨了个霹雳。

李陵宴抓起唐天书往门口走,堪堪掠到窗口,乍然眼前一亮,一记寒若冰明似玉的剑光急刺他眼睛,这一剑来得流星追月一般,先见了剑光才感觉那微风两分,在冰雕雪铸的元宵夜,竟像一瓢月光直直往李陵宴双眼泼来。他蓦地闭目,心头微跳,这是——这是——“轻生”!

“轻生剑”!玉崔嵬名震江湖的生死一剑!只听那剑刃“嗡”地一振,在他本能闭目的时候锋刃的寒意已经堪堪到了他耳下肩上,睁眼一眼,眼前人睡袍披风长发流散,一脸含笑如莲似玉,不是玉崔嵬是谁?但看他右手持剑,剑刃架在李陵宴颈上,朱唇微微一哂,“杀了你——”他可是说杀就杀,那一剑摞在李陵宴颈上,手腕一拧转锋,竟用“砍”字决持剑如刀猛地往李陵宴颈上砍下。这一下莫说是李陵宴的脖子,就算是一头母猪也给玉崔嵬一砍之力砍成两段。

李陵宴被他剑光所夺,失了先机,玉崔嵬伺机多时只为这一剑,岂容他逃脱,刹那之间李陵宴颈上血光骤起,溅上玉崔嵬的衣裳。他临危之际,双手一松,把唐天书当做屏障,飞起一脚,“砰”的一声闷 响,踢向玉崔嵬持剑的手腕。

这么大一团东西近在咫尺飞来,玉崔嵬持剑的右肩受伤初愈,否则他眼不眨一下,不管是唐天书还是李陵宴他都是一剑劈了。但右肩无力,玉崔嵬“刷”的一剑往李陵宴咽喉掷去,同时一撩衣裳一脚把唐天书踢了回去。

李陵宴侥幸避过颈上一砍,瞬间一剑往咽喉射来,唐天书砰然落地,他往旁踉跄急闪,“啪啦!”好像碎了什么东西,那一剑再次掠颈而过,带起了另一道血痕,依然相差毫厘只是皮肉之伤。此时玉崔嵬一脚踏中唐天书胸口,提起剑鞘手肘一沉往他人中一撞,李陵宴往旁急闪,堪堪站稳,见状脸色大变,只听唐天书大叫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小,杀人般看着玉崔嵬——他毁容残废全都是因为这个人妖!他若是下了地狱只怕死也不会放过玉崔嵬!但玉崔嵬一剑鞘敲到唐天书散功残废,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是骗你的。”这四个字与方才“杀了你——”三个字连在一起仿佛中间几乎毫无停顿,玉崔嵬刹那之间伤李陵宴、唐天书,背后那碧落宫三人眼前只一花,血溅三尺,屋内已情形大变。

杀了你是骗你的。

玉崔嵬显然早巳潜伏在“新酿酒”附近,在碧落宫与李陵宴动手的时候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到李陵宴抓到唐天书掠窗的瞬间才一剑发难。他说完“杀了你是骗你的”,嘴角微挑,笑得风流倜傥,“我的剑是有毒的。”

李陵宴看着他,看着他兔起鹘落连伤两人,犹自含情自赏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你想帮圣香擒我吗? ”

玉崔嵬柔声道:“我想帮我自己擒你。”

李陵宴颈项边两道伤口迅速变成诡异的紫红色,颜色艳丽得不可思议。玉崔嵬把剑鞘搭在李陵宴肩上,“这毒叫做‘呆若木鸡’,你不想变成不能言、不能动、不能活、不能死的东西,把刘妓交给我。”

李陵宴小心翼翼地挑眼看他的剑鞘,整了整衣裳,突然对玉崔嵬微微一笑,举起了一样东西。

他颈上的钻石般的链子,上面少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