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试过了,这些怪东西刀枪不人,刀尖划上去还有金属声,还不知道是不是虫子。”岐阳苦笑,“谁能告诉我这是些什么鬼东西?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施试眉一听到“虫子”两个字就似想起了什么,此刻又听到“鬼”这个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一拍手,“我想起来了!”

“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我听哪位客人说过,南荒沼泽之地有一种怪虫,状如金丝,长年沉眠。许多当地苗人拿它做装饰,可经多年不坏与金丝无异。但惟一不好的是这些虫子苏醒的时候喜食血液,一旦钻人人或者牲口体内会循血钻自心脏,将人或牲口慢慢啃心而死,过程历经数十年。”施试眉眉头耸动,“那种怪虫危险又华丽,经常首尾相连曲卷成环沉在水底,当地人称为‘鬼驱虫’,说是戴上了就如被鬼所驱,活不成、死不了。”

“鬼驱虫?”容隐缓缓颔首,“倒是未曾和痴情环联系在一起,但听起来和痴情环的传说大体相同。容某也有所闻‘鬼驱虫’的传闻,那是凉山一带的白苗才有的异物。”

“我知道如何解除‘鬼驱虫’之附。”施试眉嫣然一笑,“这下不要紧了,让我来。”她对聿修柔声说,“给我一个晚上时间,我一定能把这些怪东西从你身上赶走。”

“你知道如何解除?”容隐诧然。

施试眉盈盈浅笑,“我百桃堂一位姑娘就为她心爱的人解除了这‘鬼驱虫’之附,虽然她是误打误撞解开的,但毕竟是一种法子。”她拂了拂头发,泰然自若地微微一笑,“眉娘所言,句句属实,难道你们信不过眉娘的为人?今夜以后,还一个完好无缺的聿修给你们。”

“我当然不是不信你,可是聿木头是很死板的,你如果要和他提前人洞房只怕会被他一拳打昏。”圣香离得远远地说。

施试眉抿嘴嫣然,“圣香少爷想歪了,眉娘的法子不是那样。”她俏然笑吟吟地看着大家,这一笑让人眼前一亮,因为她的兴奋她的红晕而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确有解除之法。

但毕竟这屋里的人都不是常人,虽然不得不信她有解除之法,但人人心里都有怀疑,这法子必然有问题,否则她为何不说?

众人之中,最了解施试眉的就是聿修,他没说什么,只把原来桌上的一个东西默然放人了袖里,淡淡地道:“晚上就晚上吧,如果不成的话,我们再等待岐阳的法子。”

***

夜里。

月明如水,清风徐来。

聿修和施试眉两人独处一室。

桌上数盘菜肴,已然羹残盘空,用过了晚饭。

施试眉举着酒杯熏然微醉地站在窗口望月,像是甚是得意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聿修坐在桌边,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眉娘?”

施试眉回身嫣然,“嗯?”

“你真的知道驱除鬼驱虫的方法?”聿修眉头微蹙,施试眉性子孤傲倦然,还有些小女子的俏,她绝非守规矩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实在让他猜之不透。

她盈盈一笑,整个容颜都似亮了几亮,斟了一杯酒,走到聿修的面前凑上他的唇,“今天晚上你听我的话,就一定会没事的。”她柔声说,“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聿修微微一闪要避开那杯酒,他终不能适应这样旖旎的气氛,但施试眉闪到他身后,他若后移就要撞人她怀里,只得默然喝了那杯酒。

“为什么每次喝酒都要我逼你?”施试眉轻叹了一声,言下甚是惘然。

聿修皱了一下眉头,“我不常喝酒,饮酒并非好事。”他背后的施试眉缓缓俯下身从背后搂住他,道:“就算你今夜陪我,喝得开心一点,好不好?”

背后暖玉温香,施试眉的缱绻随着她的长发散落在他身前,聿修微微一震,想起那夜她来求他帮忙,那一个吻到落泪的吻,那一头被他打散的长发,“你……”他低声问,突然施试眉自颈后搂到身前的手缓缓解开了他一个衣扣,这让他心神震荡,一把抓住衣领,“你做什么?”

施试眉吃吃地笑,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你好像……要被人强暴的小姑娘。

聿修脸上一阵红晕,他不会应付这种场面,“眉娘!不要这样。”

“我只是想看你右手的伤,你多心了。”她吃吃地笑,像是很开心。

“那你直说便是,何必……何必如此。”聿修被她搂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喜欢看你害羞,你其实好腼腆好腼腆……”施试眉说要看他的伤,人却伏在他背上不动,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是个好天真、好单纯的傻瓜。”她从他背后轻轻一旋倒人他怀里,看着他的眼睛。

聿修纵然破过千百奇案,抓过无数凶手,参奏过无数朝官,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怀里这个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女人,他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你起来。”

施试眉的回应是搂住他的颈项吻住他的唇。

你做什么……聿修心跳的声音她一定听见了,他依然笨拙不能回应她的缠绵。当她再解下他一个衣扣的时候,他居然一下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沙哑地说:“不要这样。”

她笑了出来,上一次的吻吻到哭泣,这一次吻到她笑了出来,“你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圣人,现在知道你只是一个傻瓜。”

若不是眉娘的话,聿修一早把粘在他身上的女人摔了出去。突然眼前一花微微一阵眩晕,他陡然警觉知道她在捣什么鬼,“你让我喝了什么?”

“让你休息的药,睡一下,不会伤害你身体的。”施试眉放开他,拢了拢发丝,“你那么小心谨慎,要让你喝一杯迷药睡一下,还真不容易。”她笑脸盈盈地看着他,“幸好你一点不懂得女人。”

眉娘?聿修困惑之极地看着她,她究竟想做什么?那杯酒里的药力强劲,他眼里的施试眉渐渐模糊,只听到她低笑的最后一句:“放心,我不是下了迷药要强暴你,呵呵……”

好不容易让他睡着了。施试眉叹了口气,要缠他到药力发作真不简单,她真怕这男人突然瞧破了她在做什么,幸好他对女人青涩得连吻都紧张,否则聿修岂是这么容易迷倒的?情不自禁地一笑,他也只是对着她的时候才卸下他的铁面让人看见他的青涩,若不是他爱她,聿修怎能被美人计骗倒?吻了吻睡着的聿修的脸颊,施试眉叹了口气,轻轻地道:“对不起,明天就会好了,你醒着必不肯让我这么做,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驱除鬼驱虫的方法是——以身代之。

她百桃堂的那位姑娘代她的情人受这鬼驱虫之苦,然后投井自尽,那是她开堂十年来发生过的最悲哀的事,所以她才能把鬼驱虫记得如此清楚,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但在她心里依然清晰得犹如昨日。那位姑娘投井那日早晨的盛装微笑,她今夜终于真真切切地明了了,那不是悲哀,或许竟是一种幸福。

一种这世上独有我能救你的幸福。

是爱人的骄傲。

她拔下烛台上的蜡烛,把烛台的尖刺对准自己的手腕,鬼驱虫喜食鲜血,只要有更多更好的活血,它们就会趋之若鹜。聿修手臂已然一片模糊,这些虫又被他封在肩头以下,所以她要用鲜血把它们诱过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吧?尖刺划人手腕,鲜血涌出,她好奇地把伤口压在聿修血肉模糊的右臂上,鲜血浸润他的伤口,过了一阵,几丝金丝似的东西一寸一寸从聿修的伤口拔了出来,渐渐地伸到她的伤口上。

有点恐怖,她吐了吐舌头,笑意盎然,但并不痛。

有她的鲜血做诱,聿修右臂上许多金丝纷纷往外移动,虽然移动缓慢,但是大约一炷香时间这些虫子就能从聿修身上转移到她身上。鬼驱虫刀剑难伤,而且身子甚长,一头缠上了她的伤口,身子的大部分还在聿修身上,可惜不能把它们全身引出来杀死。

“你在……做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只是片刻,聿修已然清醒,他是何等功力?怎能被施试眉区区迷药轻易迷倒?眼眸微微睁开,人目就是施试眉诱虫的情景,顿时目中犀利且凌厉的光暴射在她脸上。

天——啊——施试眉满面好玩的笑意立即僵住,在他震怒的目光下十多年来第一次不知道如何是好,咬住嘴唇,“你醒了?”

聿修一下收起右臂,冷冷地问:“这就是你驱虫的方法?”

她低头不语。

“嚓”的一声轻响,施试眉震惊抬头,只见聿修满面震怒冷然的神色,大概一辈子都没这么愤怒过。接着他的右臂便鲜血爆出,与肩头分离,“砰”的一声落地,血溅三尺!

“聿修!”她拍案而起,震惊、后悔、愤怒、心痛种种情绪陡然在脑中爆炸!双目瞪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张开了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接着她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胸口衣襟上血迹宛然。

他居然为了不让那些虫缠上她的伤口震怒之下自行断臂。施试眉唇边血丝蜿蜒而下,落上了衣裳,她不知想哭还是想笑,轻轻咳了两声,眼泪潜然而下,唇边却是微笑。

她居然吐了血。聿修根本没感觉到痛,他只被这个女人任性的做法激怒得火冒三丈,眼见她望着他的伤口落泪微笑,见她不能自持地喷出一口鲜血,聿修眼里的愤怒逐渐化为了怜悯,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了他好,只是他不能容忍这种牺牲。如果我好了你却伤了,那不是和没好一样?你只是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何必代我受这份苦?他颤抖地伸左手去触摸她的脸颊,拭去她的眼泪,为她把脉。她没事,只是一时太激动急痛攻心所以吐血,轻轻抚摸她的散发,他低声道:“下次……下次如果再这样,我一定会被你气死。”

“我……我不敢了……”施试眉泪珠盈然看着他由愤怒而怜悯的眼神,吸了口气,她连碰也不敢碰他,怕触动他的伤口。又吸了口气,她终于像全然不知所措的女人一样哭了起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断臂?又不是没有希望,你太过分了。”

他不答,轻轻搭着她的肩,居然淡淡叹了口气。

“咯”的一声房门被推开,圣香第一个冲了进来,眼见房内血溅三尺,猛地一呆,看着遍身血迹相拥而立的两个人,他站在门边没过来。

容隐进来封住聿修断臂的伤口大穴,脸色冷峻一言不发,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我的天啊——”岐阳哭笑不得,这果然是驱虫的好办法,手都砍了,还怕什么虫子。

忙乱了一阵,好歹把两个人搞定。

“聿木头你一早身上带了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圣香眼尖,看见地上丢着一柄玉刀,那是不知哪里的百姓送给聿修侦破奇案的谢礼,聿修一直把它当做镇纸放在书桌上。这玉刀是装饰之物绝对不可能用来伤人,但在聿修真力之下断臂如切豆腐。他既然带着这东西,说明他一早打算断臂。

“我不信眉娘能有什么正当的法子驱除鬼驱虫。”聿修简单明了地回答。

施试眉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他还是最了解她。

“什么叫做两个笨蛋加起来等于一千个白痴,这句话说的最有道理了。”岐阳包扎好聿修的伤口,“自己的手臂自己砍,聿木头你好狠,下手不留情。”

“天时已晚,聿修伤势不轻,让施姑娘照顾他就好,我们走吧。”容隐自来不说什么,淡淡地道,“他们需要休息。”

岐阳点头,带头先走。

圣香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突然他微微一顿,“眉娘……”

施试眉微微一怔,“什么?”

“你为云卿破白纸,清身何惧洼中臭。清眸倦目为君死,流水高山万户侯。”圣香回头看了施试眉一眼,一笑而去。

施试眉怔然,聿修微微一笑,低声说:“圣香就是圣香。”

她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你们居然都明白?”

“只是因为我们都关心你。”

他说得如此简单,施试眉蹲在他身前,怔怔看着他,伸指去抚平他微蹙的眉头,“痛吗?”

“不痛。”聿修答得干净利落。‘她温颜微笑,“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你为云卿破白纸,清身何惧洼中臭。清眸倦目为君死,流水高山万户侯。”圣香一笑而去,寥寥二十八字,说穿了施试眉代聿修受鬼驱虫之苦的心事。她孤清自负,一世被人辜负良多,虽然豁达,但难免留下阴影。越是深爱,就越怕再次被辜负,所以她宁愿借此机会代聿修死,好过将来万一聿修离她而去,她又要承担心碎神伤的惨痛。高山流水知音难求,她愿此刻为懂她的聿修死。聿修身为朝官官阶显贵,若日后高升,她的身份更是配他不起,所以与其他日分离,不如此刻她死。只要他日后身登高位富贵荣华之时能想她一二,那就足够了。就是施试眉自己也未必完全明白自己这份心情,但非但聿修看穿了之后震怒,连圣香也看破了,如此提醒她不必妄自菲薄。

眉娘自是眉娘,聿修愿为她断臂,她该自负值得的。

她不需害怕也不必自卑,她该自负她绝对有资格获得幸福。

第十章人间一聚


开封依旧是开封。

百桃堂依旧是百桃堂。

客人依旧来来往往,姑娘们依旧温婉可人。

施试眉依然三楼倚栏眺望,只不过她身边多了独臂沉默的男子。

“为什么辞官了?”她支颔看着楼下热热闹闹来来往往的场面。

“聿修独臂,不宜办事。”聿修淡淡地答,还是很寡言少语。

“我当你会做官做一辈子。”她盈盈地笑,“辞了官有什么打算?

他摇头、抿唇,虽然相貌文秀,但神色甚是坚毅挺拔。

“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开玩笑,“莫非想在我百桃堂长住?

聿修不答,眼望着楼下。

施试眉只好叹了一声:“还是打算行走江湖,丈三尺剑、管不平事?”

聿修摇头,终是开口答了一声,“我不会使剑。”

她转过头对着旁边吐了吐舌头,这人还是老模样,不知道什么叫做玩笑。吐完了舌头她若无其事地转回来嫣然一笑,“还是打算回家种田?”

“聿修无家可回,也没有地可以种。”他回答。

“那你难道要做绿林大盗抢劫为生吗?”她一把木梳缓缓插上发髻,流目瞪了他一眼,“在我身边站了一天了,究竟想说什么?

聿修又沉默。

她鼓着气瞪他,终于好气又好笑罢了,“聿木头。”她低低地学圣香骂了一句,这人就是这种德性,有时让人觉得很是好笑。这样的沉默已经好多次了,自从他决定辞官就常来陪她饮酒,有时候她觉得他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但怎么等也等不出他想说什么。

“下一任御史是位不错的人才,聿修既已残废,诸多不便,朝中微言既众,也无留恋之人,我也无心为官……”聿修此刻才回答她“为什么辞官”的问题,像是他想了很久。

“那你是为什么为官的?为江山?为百姓?为荣华富贵?”施试眉浅笑。

“我忘了。”聿修淡淡地道。

“忘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答,而且还是这么认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为朋友么?”她微微一笑,“因为十五岁那年眼见开封强豪欺凌同住道观的朋友,你不忿世道不公,才求做官以持公义。”

聿修没什么表情,还是淡淡地说:“我忘了。”

这故事是圣香告诉她的,其中自然有加油添醋胡说八道的成分,但至少当真有过这么一回事吧?他从来不说他有过什么样的壮举,十多年为官,只一声“我忘了”,其中隐含了多少聿修不说的感慨,她很明白,却只是一笑。

“我下个月要去江南山庄。”他突然说。

“哦?”她浅笑。

“大概一个月回来。”

“哦。”

“你一个人……”

“我等你。”

***

江南山庄。

江南山庄庄主江南丰负手在大堂内等着,他手头上一件杀人怪事无法处理,本想请“白发”和姑射夫妻商量,但他们却说要上沪州采茶,请了朋友代为处理。他不知这位“白发”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是全不相干的人,这件事分明危险,连累到不相关的人更是不好。这位朋友名叫“聿修”,江湖上并无这号人物,必是初涉江湖的年轻人,这种事让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处理,也大是不便。因此他在这里等,等着婉言谢绝此人的帮助。

“庄主,聿公子来访。”江南山庄的手下进来通报。

“请。”江南丰颔首。

一位青衫男子缓步而人,那身衣裳已经洗得泛白发旧,右袖飘拂,居然只有左臂。

此人容貌文秀,身材瘦削,颇似体弱多病的白面书生。

江南丰眉头一皱,但容隐既然皆悉托付此人,此人必有些过人之处,倒也不好小觑了人家,“聿公子路上辛苦。”

青衫男子点了点头,却不作答。

这让江南丰颇觉尴尬,他是江南山庄庄主,隐然是当今武林盟主,此人居然就点了点头,似乎完全不知他是什么人物。轻咳了一声,他的涵养甚好,拱手一礼,“给聿公子看茶。”

书童上茶,青衫男子又点了点头,依然不语。

此人莫非是个哑子?正当江南丰暗自揣测的时候,突闻门外一声熟悉的笑声:“江兄可是有客?韩某不速而来,不知是否让主人为难,哈哈哈。”

“哪里,韩老弟多日不见,身体可好?”江南丰笑道,迎到门口。来人正是江南第一箫客韩筠,他与强敌决斗,几个月前听闻伤重难治,如今竟然痊愈登门,怎不让江南丰大喜?

一身白色儒衫的韩筠手持长箫,仙风道骨地进门,含笑道:“小弟伤势已愈,让江兄担心了。”他并未看清堂内所坐何人,径自找了个地方撩开衣裳下摆坐下。他与江南丰年龄相差十余岁,但却是生死之交的过命交情,因而病愈登门绝不与他客气。

青衫男子一边坐着,连一眼也未往那边看,也未曾开口。

“书童看茶。”江南丰抚掌笑道,“韩老弟伤势痊愈可喜可贺,今日等江某事情一了,还待一尽地主之谊。”

韩筠搁箫于桌上,“江兄客气,今日有何要事……”他偶然向旁边看了一眼。

“宋家庄义庄命案一事……”江南丰正在回答,突然见韩筠目视身旁,渐渐地满面惊愕震动之色,根本全然没有在听他的话,“韩老弟?”他心中一奇,随着韩筠的目光望去,见他盯着身边那位青衫男子,难道江南第一箫客居然认识这位年轻人?如与韩筠是旧况,那这位年轻人当非寻常人物。韩筠为人君子风度,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韩筠风闻甚好但知交极少,若非当世豪杰,他是不会轻易深交的。

“聿公子?”韩筠怎会想到在这里遇到聿修?当日聿修一指救命之后拂袖而去,他死里逃生连人影都不见,却居然数月之后在江南山庄见到他,世事之奇,真是匪夷所思。

青衫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是点了点头,默然不答。

“韩老弟认识聿公子?”江南丰大奇,这人居然还是点了点头,一点惊喜都没有。反倒是韩筠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只听韩筠失声道,“聿公子怎会在此处?是为了查案?”

青衫男子又点了点头,他自踏入此地一句话未说过,点了四次头,把准武林盟主诧异了个十足十,“韩老弟,他是何人?”

“他是……”韩筠正待说明聿修是何人,却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聿修此时一介布衣,往事不提也罢。”,声音清越,正是聿修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他是韩某的救命恩人,韩某之伤正是聿兄所救。”韩筠多年老江湖,临时改口,正色道,“当日聿兄即时离去,救命之恩,韩某此时谢过了。”他一礼到地,满面真挚尊敬之色。

此人居然得韩筠如此敬意?竟还是韩筠救命恩人?江南丰惊诧万分,随之微微一笑,“看来白发所托,必非常人啊!江某对聿公子失礼了。”

聿修眉头一蹙,他本来没有好耐性,这些人敬来敬去,到现在一字未提案件如何,“江庄主,宋家庄义庄杀人一事究竟如何?”他冷冷地问。

江南丰一怔,此人端肃冷锐非常,一问仿佛整个堂内的气氛都肃然下来,让人不得不答,“宋家庄义庄本是死者棺木停放之所,十日之前宋家老爷尸体失踪,随后宋家五口被人用绳索勒死,尸体一一出现在义庄。众人传说是宋家闹鬼,死者杀人,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但……”他说了一半,聿修淡淡地道:“聿某要往宋家义庄一行,传言易误,不利判断。”

“一切案件巨细都在此处。”江南丰取出宋家庄的飞鸽传书。

聿修接过,“追凶查案,不临现场便是纸上谈兵;不求旁证,一人之言便是道听途说。”他淡淡地道,不给江南丰一点面子,掉头而去。

“聿……”江南丰愕然。

数日之后,宋家命案真相大白。

聿修说:“确是死者杀人。”案情甚是离奇,宋家六人皆悉未死,死的是庄内替身。至于为何宋家全家要制造如此离奇的命案,却是因为多年仇家找上门来,宋家为求活命,居然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自己杀死自己,装神弄鬼。既让仇家以为仇人已死,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宋家。

此案一破,聿修在江湖中名声远播。好奇之人问他何以知道宋家六人未死?他回答:“宋家老爷棺内有较新血迹,死人不会流血,夫人子女把活人送人棺材,定有所谋。”宋家老爷万没想过被棺材钉划破所流的一滴鲜血,却成了揭穿真相的疑点。亦有人问怎知不是宋家五人联合害死老爷,而被冤魂索命?聿修淡淡一笑说,“若是联手害死,为何不钉棺材?”就此“为何不钉棺材”就传成江湖一句笑话。的确那宋家六人只在“老爷”的棺材上钉了四枚半截的棺材钉。此事开局甚是惊悚,但结局颇为可笑。只要有人不为鬼怪的传言所迷,其实并不难查明真相。“为何不钉棺材”便成了嘲笑人做恶事掩饰不到家的笑话。

但在聿修而言,有名也好、无名也好,宋家如何、他的仇家如何,甚至别人对他如何好奇敬佩,他都充耳不闻。

他本非江湖中人,更不欲理江湖中事,既已脱下官袍,惟一挂念在乎之事,只有那开封百桃堂楼头的倦然女子。

他有一句话要对她说,离开她将近一月,路上风尘漂泊,他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是事事当真不懂洒脱的男子,所以要说的这句话对他而言非常重要,他已为此考虑过许久了。

***

施试眉对着铜镜画眉,长眉淡扫之后看起来特别婉约。她叹了口气,以罗帕沾湿了酒正想抹去,突然手腕被另一只手握住,她睁大眼睛看镜里,终于盈盈一笑,“回来了?夜闯人家闺房,你不怕……又被我下了迷药迷昏,然后被我解了衣扣?”她玩笑道,“画眉只为邀君悦,你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必抹去了。”

握住她的手的人自然是风尘仆仆回来的聿修,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施试眉,突然说:“今夜……我不怕你解我衣扣。”

这傻瓜还是什么都当真。施试眉嫣然一笑,“怎么?出去了一趟变风流了?聿大圣人终于懂得……”

“嫁给我吧。”聿修不听她信口漫谈,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道。

“什么?”施试眉愕然,她一辈子没想过有人会对她这样说。

她是青楼女子,这一生都是,无论她如何自负如何清高,她也脱不去这世间给予的烙印。从没想过有一日能嫁人,自从踏人青楼的那一日她便知她今生无此福分,可是他……说了什么?“我只求你一年陪我喝几次酒……”她轻笑,轻笑如梦,“没有要你娶我。”

“你嫌弃我是残废之人?”聿修冷冷地问。

“当然不!”施试眉一震,“你当眉娘是什么人?”

“你是这世间惟一敢解我衣扣的女人。”他明知她会这样反问,所以他淡淡地答。

她忍不住又笑了,“你……你要我以身相许,赔你的清白吗?”

“嫁给我吧。”他没答她荒谬的问题,仍那么认真地说。

“我若说不嫁呢?”施试眉巧笑倩兮,盈盈地看着他不懂调情的眼睛。

“我等到你答应。”

“那你等一辈子好了。”施试眉笑吟吟地看他,逗他真是件开心的事。

聿修脸现坚毅之色,淡淡地道:“好。”

“娶我好不好?”她眨眨眼带笑问他,悄悄依偎在他怀里。

聿修一怔,她在逗他,但他在未反应过来之前已然点了点头。

居然连应一声也没有?施试眉笑着已然拥紧他整个人,这个笨拙的僵尸木偶啊!她这一世的风流婉转都葬送在他身上了,最解风情的女人遇上了这不解风情的笨蛋,“你说你今夜不怕我解你衣扣?”她嫣然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已经解开了他三个衣扣。

聿修微微一震,满脸红晕,他仍是不习惯地拦住施试眉的手,“我……”

“你是一个千年不遇万年难得的大傻瓜。”她不再逗他,亲了亲他的面颊,这冤家可能要她嫁与他几年才肯让她多碰一根手指,她是否真该在洞房之前给他立个贞节牌坊?这主意如果告诉圣香,他必然是要叫好的。

聿修自然不知怀里的俏佳人打的什么主意,微微一顿,他拥着施试眉,平生第一次对着她的唇,极笨地吻了下去。

一全书完一

后记


除了聿修和施试眉那两首诗写得我吐血之外,这本书是写得很愉快的。

喜欢行云的击鼓和施试眉的书法,聿修这木头娶到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三生有幸,应该多谢我法外施恩,原本要把他配给一只狗狗精,但写下去发现实在太不配了。

太宗年间的御史中丞是不是从三品我也不太记得,隐约在哪里看见的,大家如果发现写错了的话……包涵、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