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饿死。”通微掰开她的手指一条一条和她清算,“对不对?”

千夕点头,拼命点头。

“但是你又一定不会去伤害别人。”通微柔声道。

“嗯,我是好人。”她想了想,更正:“我是好鬼……我是好妖精。”

“所以,如果你如果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就一定没有其他食物,”通微故意把话说得很绕口,“对不对?”

千夕犹犹豫豫地点头,这句有点难懂。

“所以你就会饿死。”通微很肯定地道。

千夕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对不对,我不要饿死。”

“如果你不把我当作食物的话你没有其他食物就会饿死;所以,如果你不要饿死,就只好把我当作食物。”通微把话说完,加了一句,“我说得对不对?”

千夕想了很久,才闷闷地小声地道:“我不想吸你的血。”

通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是我的血重要还是我重要?”

千夕沉默了一阵子,才轻轻地道:“你重要。”

通微哈哈一笑,抱住她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所以不要担心,我不会消失,应该被害怕消失的是你啊。”他很豁达地侧了一下头,露出颈项上的那个伤痕,带着笑,“来吧!”

他就像在召唤回家的小羊群,一点也不像是在召唤一个妖孽去吸他的血。

为了我,你已经伤过太多太多次,痛苦过太久,守候过太久的寂寞,甚至,落下了你一点也不适合的,太多太多的眼泪,现在,你又这样笑着邀请我,在你身上添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那伤口,是流血的伤口,是会疼痛的伤口,你怎么能,笑得如此豁达,如此快乐?

千夕怔怔地对着通微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被动地任由通微把她像孩子一样抱起,扶着她的后颈,把她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血脉上。

唇齿咬破血脉的时候,清晰地闻到了婆罗门花的气息,小时候,恨过这股幽香,但是如今,却只觉得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令人幸福得想哭……血液,香甜的血液,她一边品尝着通微血的味道,一边轻轻地,算是在他的颈项上,落下不断不断的吻……

通微轻轻抱着这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不同于非夕空洞而无重量的魂体,只能凭借感觉捕捉存在,而千夕她……终于是有温度的……有重量的……实在的……活着的。

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不是吗?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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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

西风馆莫名地被天雷劈毁烧尽,祀风师通微不知所踪,宫廷震怒,下令追查,而受令追查的自然就是聿修。

青眉镇。

小园。

受令来“追查”的御史中丞聿修正和“要犯”通微坐在一起喝茶。

“后来呢?”通微安稳地给通微沏茶,茶烟袅袅,迷迷蒙蒙,飘散开去,露出了聿修稳定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睛。

“后来,祀风师既然是妖孽所化,为天雷所灭,自然并非我这凡人可以擒拿归案的。”聿修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稳如泰山地道。

通微低笑:“人家说,中丞大人最不善作伪,看来,有时候人也会看走眼的。”

聿修修长的手指举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要伪做哭哭啼啼的女儿之状,我自然不擅,但要做这等事,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慢慢地道,“朝中,这种事多了,我也并非个中好手。”

“我不会感激的。”通微举起闻香杯,轻嗅着茶香。

“我也不必你感激,”聿修淡淡地道:“我本就未必擒得住你。”

“我不是聿修大人的对手。”通微扬眉,聿修的武功朝中第一,说真要动手,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通微自然也不例外。

“有些事情,单凭武功是无法解决的。”聿修难得的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讥讽之意:“我可不想和你动手,我怕从哪里冒出樱花、梅花,或者桃花、李花,我对花敏感。”他说完,照旧举杯浅呷了一口,不疾不徐。

通微哑然失笑:“你是看得起她了。你若真要为难她,她这样一个傻孩子,如何是中丞大人的对手?聿修,你什么时候学得和圣香一样喜欢找借口了?”他转动着手里的细瓷茶盏,仔细地瞧着,“你不必多说,我明白的。”

聿修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你明白什么?”

通微微笑着伸出手,看着聿修,在等着什么。

聿修也看了他许久,才慢慢也伸出了手,有点冷然,也有点挑衅。

“啪”的一声,通微与他一记击掌,哈哈一笑,“兄弟!”

聿修挑眉看着他,从桌子上拿起茶盏,浅呷了第三口,才慢吞吞地道:“兄弟。”

之后,相视而笑。

茶烟袅袅。

沸水在一边开了。

“喝茶!”一个在火炉底下扇风扇了很久的女孩好不容易功成身退,满头是灰地从烧煮茶水的火炉边站起来,双手捧着刚刚沸开的水壶,小心翼翼地递给聿修,却不递给通微。

聿修微微一怔,立刻醒悟,她怕烫到了通微,所以把刚沸开的水递给自己这个武功比通微好的人。这丫头!看了灰头土脸的千夕一眼,他看见她雪白的发带上满是黑灰,一张脸花花绿绿,却是满脸喜悦的笑。

“这水根本不用你烧,你是存心要把自己烤成樱花干吗?”通微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埋怨,替她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发带,“小心连自己都烧起来了。”她既然是花妖,就应该怕火。

千夕腼腆地摇头,她在生人面前总有点腼腆,对着聿修抱歉地笑了一下。

当真是个可爱的女娃。聿修表示无妨地把水壶递给了通微,微微一笑,“这水不烫的。”以通微的武功,怎么会受不起这区区一点热水?这女孩,傻得可爱,也小心得可爱。

心事被当场拆穿,千夕羞得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通微一手接过水壶,一手把她抱到身边来,“这傻丫头总是做傻事。”他一边沏茶,一边若无其事淡淡地道,“昨天听说你会来,她还半夜想要在院子里做陷阱呢。”

“通微!”千夕的脸上轰地一下像开了染铺,她最怕人家说她不懂事,通微却漫不经心地把她的糗事全部说了出来。

聿修淡淡地喝茶,淡淡地道:“是吗?”

通微低笑,“挖了半夜,只打了个一只脚都踩不下去的小洞,呵呵。”他轻轻地拨过千夕的头发,拿掉了一片夹在里面的茶叶,“手握着杀人的能力而不会用,天下恐怕没有一个妖精比你更傻。”

千夕犹自不服气:“他要来抓你,我当然要保护你。如果我知道他不会抓你,昨天晚上当然就不会起来挖洞……啊——”她突然想到这么说岂不是就承认了自己昨夜起来挖陷阱?

通微与聿修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都笑了。

一点点的娇憨,一点点的傻,这样的妖孽,为何在出世的时候,居然会被认为是危险的?聿修在离开小园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其实真正危险的不是妖孽,是人,是那些不懂得真情难得的,那些阴险的、憎恨的、嫉妒的、邪恶的、居心叵测的人。

了然一笑,他拂手而去。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诡异的、恐怖的、人自己亲手炮制的案件,在等着他。

——***——

“通微,你看我做的人参汤!”千夕小心翼翼地把一小碗参汤端到通微面前,“喝吧,只有一点点烫。”

通微摇头:“千夕啊!”他叹息,“你在养猪么?昨天喝党参,今天喝人参,更不用说前几天的三七、枸杞、冬虫夏草……你在养猪仔么?怕我不够胖,要把我养成胖子?”

千夕怯生生地道:“人家怕你血不够啊,每天都被我吸,我怕你会死掉。”

“我不会死掉,只会被你喂成胖子。”通微无奈地把人参汤搁下,“你一天才吸一点点,怎么会死人?你不知道,像降灵那样鬼气深重的鬼,吸血也只吸一点。血,只是你用来维持活动的能量,并不是填饱肚子的饭菜啊。”他拍拍千夕的头,“你自己没有感觉到吗?每次你靠近火炉多一点,你就要多吸一点血,因为你是花妖,不能近火的。被火消耗的妖气,就要从我身上得到补充。”

他还没说完呢,千夕睁大眼睛,大惊失色:“那、那……那么,我每天都煮汤给你喝……岂不是在害你?你怎么不早说?我都煮了十五天了,天啊!天啊!”她赶快抢过递给通微的参汤,想了想不对,不是她煮的参汤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又赶快还给他,“你快喝,你快喝啊!”

通微啼笑皆非:“我每天都在说,叫你不要靠近火,不要靠近火,是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整天都要烧水啊,煮茶啊,做饭啊,做菜啊,煮汤啊,居然还要在房间里面烧香炉?”他低沉地笑,“你是不是嫌我们两个身上香得还不够,还要再弄出一点新鲜的出来才舒服?”

千夕低头嗅了嗅身上的樱花香,然后又嗅嗅通微身上的婆罗门花的幽香,“可是人家说,烧香可以避邪啊,不是很风雅吗?我知道你喜欢一些风雅的东西,像莲花什么的……”她越说越小声,看着通微,终于低下头去。

“避邪?”通微好笑地看着她,她居然还要避邪?她难道忘记了,她自己就是一个最大的“邪”么?是个邪得要遭天打雷劈的妖孽啊!

“我——”千夕总是要忘记自己也是个令人害怕的东西,看见他笑,才反应过来:“你笑话我!”

通微笑着避开她捶过来的拳头,“是我不好,可以了吧?”喜欢看她娇嗔恼怒的样子,一点婴儿般的娇稚,傻得像个没长大的娃娃,对于死寂灰暗得太久远的心,是一种最温柔的慰藉啊。她总停留在十五岁,要她学习长大,还要一段时间,不需要很长,因为,她已经活过来了,不再是只懂得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小鬼。她——曾经连苍天命运都不怕啊,她并非没有勇气或者无知,只不过单纯总要比复杂更容易让人快乐。她不愿意变得复杂,他也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像她这么毫无芥蒂地笑,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你看容隐什么时候这么笑过?则宁什么时候这么笑过?就算是他自己,也何曾可以这样简单地微笑?即使是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咦?”千夕突然停止了打闹,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倾听什么,或者在嗅着什么气息。

通微也跟着她警觉起来。他们两个都有花香的体气,这屋子里原本散布着淡淡的花香,似樱花非樱花,似婆罗门非婆罗门,却是一股柔和好闻的味道。但此时,突然渗入了一股腐肉气息。

千夕一步一步后退,摊开双手,缓缓地拦在通微面前,低声道:“食心女。”

不错,冥冥之中,潜来的是鲜红色的食心女,看见人形的千夕,先是怔了一怔,才桀桀怪笑,“小鬼,你真了不起,从哪里弄来了这具身体?不如贡献给我,我就饶了你这小小的鬼女。”

“你休想!”千夕依然看得见鲜红色的食心女,用她妖孽的眼睛,“你走开!”

她这种毫无威胁的恐吓只会让食心女更加桀桀怪笑,“是吗?我还是要吃他的心,鲜红的,活蹦乱跳的人心,干净的——”她对着通微移了过来,长长的指甲伸向通微的心口,“被封印的诅咒师——”她还没有发觉,通微的诅咒之力已经被他全部消耗完了。

“在哪里?”通微是人眼看不见妖孽,向千夕低叱。

“眼前三寸三分!”千夕说着,突然一伸手,向着食心女眉心点去。她突然想了起来,当初通微的“惊蝉”指,引雷打在她的眉心,让食心女受到重创,现在话声出口,想也不想,就一指点了出去。

就在她出手的同时,通微也一指点了出去。

是通微的指力,先点到了食心女的眉心,让她向后一倒,然后千夕再一点,在食心女的眉心,居然出现了一个樱花红的红印!

食心女怪叫一声,掩着眉心踉跄后退:“你这天杀的小鬼!”

千夕绝对有伤人性命的能力,只不过她不会用,这一点,不过让食心女微略受了一点轻伤,却已经让她悚然变色,知道眼前这个小鬼,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她一爪捏成碎片的没有用的东西。

千夕没想到自己——点,可以让食心女受创,反而呆了一呆。

但她这一点,却给无形无迹的食心女标明了痕迹,通微看见空中陡然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圆点,微微一笑,捺指向那里点去。他虽然没了诅咒的力量,但婆罗门花的气息,干净而残酷的味道,却是污秽的食心女最禁忌的,她之所要吃通微的心,也是向往他残酷而干净的血缘,吃过了他的心之后,就会获得不惧怕洁净的力量。

一指、两指、三指!食心女的眉心被千夕和通微一连点了三指,爆喝一声,她长身向通微扑了过来,按道理通微本不可能攻击到她身上,她是数百年厉鬼而化成的妖孽!这才是真正的妖孽!而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化为妖孽,所以通微才攻击得到她!因为他与妖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他亲手创造了一个妖孽,而且整天都和妖孽在一起,对于妖孽的形与气,怎么能不清楚?那种——被苍天憎恨遗弃的东西……

“回来!”千夕看见她行动如风,指甲爆长,她一声娇叱,软软的五指一张一拂,五朵樱花,随袖而出,轻飘飘地贴在了食心女的额头和面颊上。

“啊——”食心女还没扑到通微面前,陡然倒地哀号,一阵阵凄厉的惨叫,鲜红的颜色变成了暗红。

“她怕花朵?”千夕当机立断,对着那边樱花园一指,“来!”

缤纷的樱花,如飘零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落在食心女身上,食心女在樱花丛中嚎叫翻滚,却不消失。

“她怕的不是花朵,是香气,干净的香气。”通微低沉地道。

“香气?”千夕推了一把通微,“樱花是没有什么香味的,不太香的。”

通微播了摇头,明白千夕的意思,微一拍手,另一种花无声地绽放,开的时候一股类似莲花的清香倾泻,飘零下的白花或许不多,但食心女惨然哀号,化为一块黑色的焦炭,神形俱毁。

千夕伸出双手,一手接住一朵迟落的樱花,一手接住婆罗门花,孤立在逐渐消失的花瓣风中,“为什么香气却是致她死命的凶器,讨人喜欢的香气——”

“那是因为她太污秽了,经受不起,干净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伤害,何况婆罗门花本就残忍,不如你樱花温柔。”通微淡淡地道。

千夕淡然一笑,“我也是妖孽啊,”她松手放开那两片逐渐消失的花瓣,看它在风里淡去,“但我是干净的妖孽……”

通微搂住她的腰,“不错,只要心是干净的,那就什么也不怕。”

他话中有话,只要心是干净的,没有见不得人的阴沉,就算是天,我也不怕,千夕凝视着万里无云的晴天,“我在想……”

“什么?”

“我在想,我或许不仅仅能做一个干净的妖,或许,我还可以傲一个救人的妖,”她沉吟,然后抬头笑,“我要让它后悔,让它知道,妖孽,并不是个个都像它想的那么坏的,我要做一个好妖精。”

她说:“我要做—个好妖精。”笑得天使也没有她纯洁而快乐。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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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

三月三日。

“格啦”一声。

“通微,我打破了花瓶,”远远的,千夕拿着块抹布在抹书桌,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细瓷花瓶,叫了起来:“你来看啊,这里有个卦呢。”

通微在打扫前庭的落叶,闻言奔了回来,“我看看。”

千夕把书桌收拾干净,正蹲下来看地上奇怪的图形排列,她和通微一起长大,对于玄门数术,还是懂一点的。

通微放下扫帚,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低声道:“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这不是吉卦。”千夕的水平只能看到这里,“又有危险吗?老天还是要和我们过不去?”

通微顿了一顿:“这不是对着我们的,如果是和卦师本身有关的卦相,我就看不懂了。”

“它在说什么?”千夕自言自语:“蛊卦,意为迷乱,是一件大坏事。”

通微拾起花瓶的碎片,心平气和地道:“是虫灾。”

“哦,蛊卦,预示虫灾。”千夕帮忙收拾花瓶的碎片,“哪里的虫灾?”

“在‘随’位,与‘观’位之间。”通微脚踏六十四卦位,微微一笑,“不仅是虫灾,或许还有其他灾祸。你没有一点感觉吗?”他有预言之能,但是千夕既然是妖孽,对于天灾人祸,她应该比常人更有感应才是。

千夕闭起眼睛,“嗯。”顿了一顿,她睁开眼睛,“是地震!”

“对!”通微没什么感情地道,“前三日,后三日,不出六日,西南之方,必有地震!虫灾相伴地震而来,这一次,只怕要死不少人了。”

“我们去救人好不好?”千夕道,大大的眼睛干净纯澈,“这么严重的灾荒,必定要死好多好多人。我死过,死掉的滋味,是很难过的。”她温柔而近乎恳求地抬起头看着通微,“想到要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想到会带给自己所爱的人痛苦,而自己又无能为力,那样死去的时候,是会很痛苦、很痛苦的!”

通微只是淡然一笑,他这一生只珍爱这一个人,别人的死活,他很少关心,伸出修长的手指,他轻轻拨开千夕跟前散落的发丝,低声道:“这是你慈悲,不是我慈悲。”

“我们去救人好不好?”千夕恳求。

通微凝视着她的眼睛,最终微微一笑,谈淡地道:“好。”

——***——

西南诸州。

蝗灾满地,先是蝗虫啃光了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民众对天磕头,血流满地,却无济于事。蝗虫来的时候连茅草屋都啃去,无力杀虫的人只能在地上哀嚎痛哭,徒叹奈何!

“奶奶,奶奶,”有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远远地扑向望天的老太婆。婆婆已经白发苍苍,手里握着一把从地里拾回来的干瘪的稻谷,但是有一半,已经给蝗虫啃去了……

“奶奶,我肚子好饿啊。”孩子大哭。

婆婆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发:“奶奶晚上就给孙孙做饭……”

孩子天真地抱着奶奶:“为什么不可以现在做饭呢?到了晚上,还要很久很久啊。”

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婆婆凄凉地抱着孩子,因为奶奶现在只有这一把谷子,还要到别人的地里去捡,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打死,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望着天色,天色怎么如此昏黄灰暗?就像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稻谷。”突然,有个清脆的女孩的声音在头顶说。

婆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粉红樱花衣服的女孩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把稻谷,不不,不是稻谷,是干净的、雪白的大米!她的目光往上移,那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见了她惊愕的样子,把大米放在她手心里,把手收回背后去,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弯起了眼睛,好可爱。

“神仙姐姐?”孩子惊奇地看着她。

女孩有点羞涩,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握在手心里的另一把大米也放在婆婆的面前:“现在可以做饭了。”

孩子吸了吸鼻子:“神仙姐姐,你好香啊,像饭团一样香。”他从未见过北方的樱花,只觉得最香的就是饭团的香。

饭团?女孩有点惊愕,随即笑了,背起手,低下头看他:“灾难很快就过去了,等着奶奶做饭去吧,要乖啊。”她教人的口气也像个孩子,柔柔地。

“这位姑娘,不,这位仙姑,”婆婆要给她磕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女孩的笑声风铃一般清脆,“不要啦,婆婆,你带着孙儿到那边山头去躲一躲,过会儿要地震了。”

“地……震?”婆婆用衣服兜着大米,紧紧地抓着孙子,“要地震了?”

“是啊,”女孩笑颜灿烂,“不怕啊,不是很大的地震,躲到那边山头去,就不怕啦。”她遥遥指着那边的山丘,“这里可能要全部给震毁了,去那里吧,那里安全。”

“仙姑……仙子。”婆婆抱起孙儿往那里走,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去那里吧,已经有很多人都去了。”女孩递给她一个布包,“这是稻谷,你带着,去山上做饭吧。”

婆婆突然咚咚对她磕了两个响头:“老婆子从今往后,必定尽心尽力供奉仙子。”

啊?女孩只是灿烂地笑着,从衣服上解下一条带子,小心地帮她把兜在衣服下摆的大米系好,“去吧,那边山上有个人也会帮你的。”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声:“我不是神仙啊,不要叫我仙姑。”

“那么姑娘是?”婆婆呆呆地看着她在自己又残又破的衣服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丝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子。突然看见那如花般灿烂的女孩侧过头来,笑道:“我叫千夕,”她指着天空,“因为,我要陪伴一个人一辈子,陪他一千个除夕,就算分开了,死去了也还是会在一起的。”她这样说,婆婆不懂,只是呆呆地觉得她笑指天空的样子很美。

孩子却好奇地拉拉她的衣服,“山上还有像姐姐一样的神仙吗?”

千夕很认真地想了想:“山上没有神仙。”

孩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是山上有一个和我一样‘像饭团一样香’的人。”千夕拍拍孩子的头,笑着:“记住啊,上了山之后,问他要饭团,他会给你的。”

“哦。”孩子乖乖地点头。

千夕自豪地向着夕阳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夕阳风里,她的衣袂飘飘,灿烂的笑意,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仙姐姐。

谁说谁是妖孽呢?如有妖孽的心,神仙也是妖孽,如有神仙的心,妖孽也是神仙。

天空中,有个人一直看着这一切。纯洁皎洁,散发着光线的白色,所以人们从地下往天空看,不可能看见他。看着千夕踏着夕阳,他若有所思地,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左手的指甲。

那边的山丘上,通微用他孤意如莲,忧悒如月的气质,淡淡地面对着一千多名被千夕通知前来避难的百姓,上来一个,就递给一份饭食。

他可没有千夕那样温暖的笑颜,其实地不地震,他无所谓,他会在这里,只因为千夕。那是她的慈悲,而不是他多情。

他就那么淡淡地坐着,等着千夕最后上来。他那孤寂冷傲的气质合着一股淡淡清冷的莲花香,就足以让上山来的人乖乖听话,秩序井然,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是偶尔偷看通微那么两眼,心里还有些发悚。

此时山下突然起了一阵轻微而宏远的轰鸣,山上的人纷纷惊骇相拥,有些大胆的就站上山头看。只见山下原本他们生活的地方,起了一阵灰黄的尘烟,因为遥远,大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龟裂成许多不相连的片断,还有些牲畜在摇晃起伏的大地上奔跑,有些掉进龟裂开的裂缝里,虽然山高听不见野兽的嘶吼,但是这样远远眺着,因为无声,所以更显得生命消失得简单,而且迅速。

天地,喜怒无常,天地动怒,人命就如同草芥。

在裂缝之间,有些来不及上山的人比之牲畜在裂缝之中更显得渺小,挣扎之状,也更为悲惨,却有一个粉红色的影子,往往在这千钧一发,把人拉了上来。

通微带着淡笑看着,悠然抱膝望着苍天。你看,你不让她出世,她偏偏要出世;你认为她不可容忍,她却被这些百姓们当作神仙,越发地向你膜拜,说到底,你该感激她的。

“通微!”

山头上一声清脆的呼唤,随着十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奔上山来,一个粉红色的人影一闪,扑入通微的怀里,笑颜如花:“救人很开心呢。”

通微不置可否地托起她微微带汗的红扑扑的脸颊,她的身上此刻洋溢着橙花的香味。通微托起她的脸,吻了下去,唇边,微微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千夕被吻了一下,呆了一呆,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满脸绯红:“你干什么啊!”

“哈哈哈——”周围原本被通微的冷淡压得死寂的人群,突然都笑了起来。

“傻孩子,公子喜欢你啊,你们富贵人家或许以为不成体统,但我们乡下人不讲那么多规矩。”带着孙儿的那个婆婆把千夕绑在她腰上的粉红丝缎解了下来,给她系在头上,打成一朵花,“从明儿开始,你就不要穿姑娘衣服啦,算是现在老婆子给你做媒,嫁给这位公子了。”婆婆老皱的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像神仙一样的姑娘,肯定是老天爷生错了,把仙姑放下凡间来了。阿弥陀佛,真真漂亮的姑娘,怎么见得就有这么大本事?要是我家阿狗日后娶到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媳妇,我在地下都要笑醒了!”

婆婆一边打花一边唠唠叨叨,千夕又羞又恼的眼睛亮亮的,清晰地映出通微的影子,四周的人开始欢笑起哄。通微似笑非笑,那眉宇间的孤意冷傲,升华成了一种——我本傲然超脱于人世间,俯首看红尘,只为你一个人,我愿坠入红尘,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那样偏执的温柔。

“通微。”她怔怔傻傻地低唤。

“嗯。”通微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宠溺地应了一声。

千夕笑靥如花,再一次扑入了通微怀里。

我不说感动,只因为,我和你一样,一样。

——***——

夜里。

祭神坛。

“叮咚”两声,钱币互撞的声音。

“没见过,做神的人也喜欢钱的。”降灵的声音,依然闷闷的,无可无不可的。水晶般诡异漂亮的他在祭神坛上漂浮,缓缓地起伏,望着天空中缓缓降下来的一个白色的影子。

降下来的人一手抛起两个钱币,在空中互撞了一下,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掌心,闻言古怪地笑了笑:“啊,我不是神。好久不见了,降灵,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还在这里,算算有多久了?一千多年了?嘿!”白色的人影背后隐约有着洁白焕发着圣洁光辉的羽翼,但是在夜色里,隐隐约约的,似有,还无。

“都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使者啊。”降灵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应该晋升为神仙了,结果你还没有。”

“叮咚”,又是钱币的一声撞击,白色的使者也是那么无可无不可地回答:“我对做神没有兴趣,过了这么多年,论资格你早就可以入天,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做鬼?你问过自己没有?”

降灵也是困惑地回答:“为什么我还留在这里做鬼?我忘了。”他抬头看着“使者”,“你又为什么不肯成神?做神有什么不好,”

使者饶有兴趣地只是抛着那两个钱币,那是两个有着古老花纹的银币,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为什么不肯成神?”他想了想,耸耸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回答:“谁记得?做使者有什么不好?”他缓缓降落下来,和降灵平视,“天地两大使者,善使者,恶使者,既然善喜欢多管闲事,处处做好人,我自然乐得清闲。”

“恶使者?”降灵奇怪地看着他,使者的轮廓优雅尊贵,有着一种圣洁的光彩,“你不是叫——”他自言自语,“我忘记了,你不是叫……什么的,那个名字么?怎么——”

使者狡黠地笑,“忘记了就算了,从前的事现在还有谁记得?毕竟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无聊地抛起钱币,再一次“叮咚”一声,“我和善商量好,恶使者太难听,他叫做善,我叫做使者。”

降灵根本就没注意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从前的事还有谁记得?一个成了神,一个成了鬼,还有些什么人,早已忘却。一千多年前,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去的?又是为了什么而留在这里徘徊千年不改?

谁知道呢?就像使者说他忘了为什么执意不肯成为神,千年以前的过去,是刻意被人遗忘的吧,或许,有一段比死亡更惨痛的记忆,所以……

“叮咚!”

钱币再度相撞,使者无聊地看着手心里的钱币,“这次如果不是个小妖闹得不得安宁,我差点忘了你还在这世界上。”

“哦。”降灵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也忘了,太久了,我连你的名字都忘了。”

“嘿!”使者嘿嘿地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

降灵无所谓地在祭神坛上转了一个圈,穿过月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显然也想学着使者的口气说一句什么,想了很久,才说了一个词,“很坏。”

很坏?使者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亏我这么殷勤来看你。”他微微竖起一支手指,漫不经心地问,“前些日子,听说你被那背叛者的后人,封到了这石头底下?你还真不怕羞,这种事情,居然也可以让它发生?”

“哦。”降灵听了和没听见一样,也不觉得这是一种教训加讽刺。

“哦什么哦?”使者耸耸肩,指甲对着钱币一顶,“叮咚”两声,钱币从空中掉落,划成两个闪烁着银光的弧线,滚到祭神坛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通微和我打赌,说就算是鬼,也不一定抵消得了他符咒的力量。”降灵看着那两个银币滚落的方向,“而且他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他自言自语,“他说,不会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的。”

嗯?使者微微扬起眉毛,原来如此。怕——降灵——寂寞吗?所以故意把他封到祭神坛底下,让圣香来救他,让容隐来救他,以此证明,大家都是关心他的。

关心?使者伸了一个懒腰,真是可笑的人类,降灵不会懂得什么叫做关心,就算你叫一千个人来关心他,他还是不会理解的,就像当年一样,他到死,也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拼了命来爱他,也有人,会拼了命来恨他……

“唉,”他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无聊,我要回去了,你呢?还在这里等啊?”

“等?”降灵迷惑地问,“我要等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等什么,你不知道,却来问我?”使者摇头,“等天亮喽,我要走了,你慢慢等。”他慢慢地升上去,隐约,背后有张开的,散发着丝弦般光线的,圣洁皎洁的羽翼,笼罩着一层的洁白的光晕,“下次再见了。”

“再见。”降灵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依旧在黑暗中飘浮着,水晶般诡异的漂亮。

“你还真不留恋啊,有时候我也不得不羡慕,你这没脑的好处。”使者缓缓地上飘离开,声音也渐渐地远去。

降灵也渐渐散去,天亮了,天亮了,他等到,天亮了……

每一个天亮。

每一天,他都等到天亮,但要等的,真的只是天亮,而已吗?

天,不需要等,每天,都是会亮的。

每天,太阳会从相同的地方升起来。

一千多年……

都是,一样的……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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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微一掌的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微这一掌用尽全力,甚至用出了他十二层的功力,一并发泄他这一个月来的哀戚,一掌接触到了实处,掌力一吐无遗。他心头滚着一片火热,一片冰凉,太多太多的凄苦,像一团冰凉的火焰,如果不能借此倾吐,可能就要把他整个人焚毁,烧尽,变成飞灰……这一掌吐了出去,他的心头微微一清,这才脸色微变,他才知道,和他对掌的人是谁?!

好——惨——圣香双掌交实,一连退了七八步,“砰”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于活了二十多年的圣香来说,大概就是今天最凄惨了!他非但没有人怜爱疼惜,反而作了一回他从来都不想做的出气桶。

通微如影随形,跟着纵了过来:“你,”他的脸色仍然很阴沉,但是眉宇间郁结的哀戚已经大见消散,至少没有了那一个人郁结致死的寂然。他的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关切的话他说不出口,只用他一双眼睛望着圣香。

圣香双手撑地,脸色苍白,却还是笑吟吟:“我终于试出来,你这巫婆的底限,咳咳,底限是多少了。”他分明就不见得好受,却还是笑,一张玲珑漂亮的脸一刹那变成极度苍白,神态还是圣香的神态。

“你,没有受伤吗?”通微对他伸出手,神态有点默然。

“差一点,”圣香呵呵地笑,“你这巫婆,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要打伤我,大概还差那么一点点,”他收起撑地的一只手,压住胸口,咳了几声,“不过你这一掌大有前途,可以匹敌什么密宗的阿曼罗大手印,好好的发扬光大,也许你也可以自创一门什么巫婆宗敌我不分见人就杀手印。”

“闭嘴!”通微冷冷地看着他,“不要这么多话,多嘴多舌,是在嫌你自己命长吗?”

圣香古怪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已经看了你一炷香时间了,我肯定以为你是冒充的!”他拍拍尘土从地上爬起来,“我认识的巫婆,从来不发脾气,淡淡得像一朵莲花,香香得也像一朵莲花,多干净多舒服的人,怎么会变成你这幅样子?”

通微的脸色陡然煞白,苍白得不见颜色,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得深不见底,那是,千夕最常有的表情,他似乎在颤抖,又似乎,等待着什么温暖的东西可以温暖他的寒冷,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

圣香站了起来,一只手还压着胸口,他大概被通微一掌诱发了心病宿疾,这一会儿已经痛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巫婆,你听我说,其实,生生死死,也不一定就真的如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是人都要死的,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遗憾,活得快乐,那么就算死掉,也不算是很痛苦的事情。”说了这阵子话,他的鬓角开始渗出冷汗,他的心病宿疾虽然不太严重,也不常发作,但发作起来还是很要命的,“就像我问降灵,我会不会长生不死?降灵说,不会。”他真挚地看着通微,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答案,但是我仍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我真得很怕死。”

通微失去神采的眠珠这时候才微微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听嬉笑怒骂游戏人间的圣香,对谁说出几句心里话,今日如果不是他特意要留下来劝他,他绝不会说。

“从小人家就告诉我我有心病,说我长不大,说我会早死,”圣香眼里有疲倦的神色,“我从来都不爱听,我喜欢花,喜欢鸟,喜欢白糖花生,喜欢玫瑰糕点,还喜欢美人喜欢被人宠被人纵容,我怎么舍得死掉?所以我挖空心思地要多活久一点,我学武功,我很会保养自己,很会保护自己,因为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死掉,这个人世,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可以玩,有那么多人纵容疼惜我,我怎么舍得死掉?怎么忍心死掉?一直到我遇到岐阳。”他的眼色微微有些深,“从那个时候起,我真的知道自己不会早死,突然之间,我完全地失去了目标,你明不明白那种感觉?我花了十几年去做的事情,突然之间,别人告诉你,你做到了,事情解决了,那我呢?我往后要怎么办?我已经,习惯了那种努力,习惯了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想法。”

通微沉默地听,圣香很罕见要对人诉说心事,这一席话,大概这一辈子,他不会再说第二次。

“我突然觉得,其实,死掉也不是一件真的很令人害怕的事情,我为了活下来努力了十六年,等到我真的不会死掉了,才发现,自己这十六年,恐惧的时间多于快乐,担惊受怕的时候,多于我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虽然我总是笑,但是我心里真得很害怕,没有人能够帮我,”圣香闭上眼睛,“我就这样过了我自己的十六年,有必要吗?知道了不会死掉之后,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活得长还是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不要有遗憾,在死的时候,不要有牵挂,那么生生死死,活得长活得短,都是一样的。我荒废了我的十六年,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通微凝视着圣香,这样一个锦绣富贵的少爷公子,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些什么?

“就像蜗牛有蜗牛的生死,蜻蜓有蜻蜓的生死,一棵青菜一棵白菜也有它的生死,寿命长短并不是一件值得遗憾的事情,值得遗憾的是,在死去的时候,是不是还带着不甘愿的心情?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无法放开?遗憾着有些东西我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圣香的发丝在风里飘动,“如果可以无憾,活到一百岁和活到二十岁是一样的。”

“你想说什么?”通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

“我想说的是,如果她是甘愿为了你死去的,你不必为她痛苦,因为她并不一定有遗憾。”圣香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你不必为了她的早夭而感到痛苦,她为了你活着而死去,你活着,她就不会哀怨的。”

通微冷笑:“我不是在哀怨她死去,”他抑住眼泪,“事实上她死去五年,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在樱花开放的那一天,看见她死亡……”

圣香的心病宿疾发作过一阵缓和下来,他微微摇了头,乌黑的发丝就在他眼前飘:“我只是不希望你痛苦。”

“我是在怨恨一直到她死,一直到她魂飞魄散,我们还没有爱过!你知道吗?”通微紧紧地握起拳头,“我们还没有认真地爱过,还没有真实地爱过!那一年,她十五岁,我十七岁,我们都还太年轻!太年轻……”他的眼眶再一次好热,“我们还没有真的爱过,她就死去。然后让我打成魂魄的碎片,我怎么能没有遗憾?她怎么能够没有遗憾?她……她……从小就跟在我身后,死后魂魄跟随我五年,我竟然不知道!我亲手杀死了她,她不曾恨过我,而我,就在也许可以和她见面的一个时辰之前,亲手、再一次,把她毁灭!”他眼里是狼狈的热泪,“我修炼道术是为了和她见面,不是为了毁灭她!可是我……我……”他说不下去,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似乎感到非常非常地冷。

圣香无语,他的脸色也很苍白看着通微。

“这一次,是我永远地失去她。人死,还可以化鬼;魂散,连形迹都没有,没有来生,没有梦,我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挽留不住!”通微紧紧地抓住那一串魂石,“她留下一串石头给我做什么?嘲笑我连最在乎的人的形状都保不住吗?”他说到最后,已经无法掩饰地泪流满面。

“不是的。当人有遗憾未消,心愿未了的时候,总会有着特别的力量,有些人会特别地勇敢,有些人会特别地坚强。尤其鬼,那几乎是一个人强烈要得偿心愿,要实现愿望的希望的凝结,你要相信,如果她和你一样有着遗憾,她必会有强大的力量,可以创造奇迹。”圣香把一个东西交在通微掌心里,让他握住,“你如果爱她,就相信她,如果她有遗憾,就会有奇迹,她留下了魂石,就是留下了转机。”

通微无暇看圣香给他的是什么,他已经太狼狈,无法兼顾那许多。

圣香拍拍他的肩,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你要相信天,相信奇迹,像你这样的人,苍天是不会亏待你的。”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世间最不祥之人?”通微低低地道。

“无论她是生是死,能生能死,我都希望你能够看得开,为了你能够活着,死在你的怀里,然后为了你魂散,未必就是一种悲哀的结局。”圣香笑了,“就好像如果我今天死了,我也不会太怨老天爷一样,我这几年,实在玩痛快了。”

通微凝视着圣香,也许圣香说的不一定对,他也不会听,他也不会信,但是圣香今天一席话,足以令通微终生不忘!“你真的不是怕死吗?”他低声问。

圣香笑意灿烂:“啊?我怕死,因为我也有遗憾,但是我没有野心,就算老天爷要我立刻死,我立刻听命。”他比划了一个引颈待戮的姿势,“我虽然有遗憾,但是并没有像你一样有野心。”

圣香意有所指。

通微不是圣香,他没有圣香达观知命,没有他活得潇洒自在,没有他想得透彻,但他比圣香激烈,他的感情比圣香来得深刻,深得刻骨,深得,如果得不到解脱他就会毁了他自己!他有野心!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何况,那份感情,本就属于他的!是他错过,是他罔顾,是他,亲手毁灭了所有可能的快乐!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爱得越深刻,就渴盼得越热切,渴盼得越热切,在一切消失的时候,遗恨就更加灼热得烧伤了自己。因为对得到太渴望,所以在失望,甚至绝望之后,对自己有着深深地怨恨,甚至是怨毒啊!

不能,原谅自己——

他没有圣香达观,所以虽然他明白那个道理,他却做不到——

要真正地看破生死,要超脱到连爱也看淡,连自己最渴望的东西也能泰然,能真正地洒脱自在,他不是圣香,他做不到!或许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偏执得疯狂,对于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得不到,要么毁灭,要么,让整个世界陪葬!因为如此,所以他无论经历了多少悲哀起伏,多少生死烟云,多少寂寞等待,那渴望,都不会消褪了激情和灼热!他无法淡然,无法淡然!但是,至少如今,他心里抑郁的痛苦,已经随着他那一掌和他自己的狼狈,发泄了出来,至少他现在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一些疯狂的行为出来。低下头,圣香塞在他手里让他握着的是一本《金刚经》。

“圣香,我感激。”他没说他到底是听进去了多少,也没说他愿不愿意看开豁达,只不过用力拍了拍圣香的后背,说了这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