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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其实死去对皇眷来说,是「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的最好的结局。否则,她如果活了下来,像她这么骄傲偏激的女人,可以真正对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释然吗?她没有那样的豁达,她或许会恨,或许会后悔,或许会不甘心。
用鲜血交换的容颜,早就已经注定了她和他之间无论如何都剪不断的牵挂,无论她走到天涯,走到海角,她都会清楚地记得,她把美丽,留给了他。
而无论她身在何处,他又怎么可能真正地豁达,他永远都会记得,他的脸,是一个女人还他的情,用绝世风华,偿还一份欠缺的爱。
我还不起你的情,我还你容颜。
在各自疗伤的时候,在六音半昏半醒之间,那房间里,似乎一直都索绕着皇眷的低语——「我欠你的,我还给你。自此之后,两不相欠、你情我恨,一笔勾销,老死,不相往来。」
五天之后,六音才第一次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他在这房间里住了六年,却离开了它三年。
「叮咚」轻微的铃响,在窗口。
凝视着窗口,六音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串东西挂在窗口,正随着风轻轻地脆脆地敲击,发出一些悦耳的声音,很轻微却很清晰。
那是他的玉铃,和她的黄金凤羽,不知被谁用一条淡黄色的丝缎系在了一起,就吊在他窗口之下。
而那个挂铃的人还在,六音凝视着那个人的背影,有气无力地笑了,「你居然会在这里——」
那背影正对着夕阳,从六音的角度看来,显得很暗,但轮廓很清晰。虽然幽暗,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衣角都是干净的,每一缕发丝都是可以随着风飘的。
还有香气,一股淡若莲花的幽香,从衣角、发际扬起,若有若无地传来。
那是个寂寞如莲、孤意如月的男子,干净,也出尘;像带着无限忧伤,却也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是祀风师通微,一个落花寂寞、闭门无声的男子。
「容隐不能在开封久留,圣香要回丞相府,聿修还有案子要审,有朝廷大事要做,岐阳那里是太医院,更加不能留你在那里,所以,我留下来。」通微没有回身,悠悠地回答。
「皇眷她——」六音喘了几口气,「她在哪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通微淡淡地道。
「你不知道?」六音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伤得那么重,怎么可能走得了?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在神歆姑娘那里,她是女子,我不方便照顾她。」通微缓缓转过身,夕阳下,他看起来像个踏月摘星的神仙,仙风道骨。
「她没有走?」六音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全身都痛,哎呀一声倒了下去,躺在床榻上,只觉得全身两三百根骨头全部都散了,不,全部都断了。
「她还没醒,自然走不了。」通微走过来,递给他一颗药丸,「她是外伤,而且伤得很重,岐阳说,可能有大半年她是离不开床的。你的伤势也很严重,不过经过了容隐和聿修的调理,应该再过几天就可以复原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像不怎么关心,但是从说话的内容看来,他却是关心的。
六音哀号,「我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痛,容容和聿修怎么治我的?把我拆散了再拼回来的?」
「他们各自为你耗损了三年功力。」通微依然无可无不可地道。
六音呆了一呆,反而闭上嘴不叫了。
「怎么?」通微见他不接药丸,把药丸放进他手里。
「这叫我怎么还得清?我欠他们两个……」六音哺哺自语。
通微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诧异地看着六音,然后慢慢地问:「我们之间,你还要计算偿还或者不偿还?你究竟当不当他们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必计较偿还得清还是偿还不清?」六音自言自语,呆呆地看着天空,「偿还,为什么总想着偿还,却不想着,就这么厚着脸皮接受了,那又会怎么样?」他突然对着通微勉强一笑,「我会觉得愧疚——因为对于容容和聿修,也许我没有机会报答他们同样的东西。」
「他们只会希望你好,不会指望你报答。」通微平静如恒地道。
他们只会希望你好,不会指望你报答。所以,如果欠了情,那是不必还的,因为付出的人只是希望,你得到之后会比现在更好,那就是他们的目的,而不是报答。
皇眷,我对你的心,也是如此。我不求你还我任何东西,只不过希望你活着,并且快乐如此而已。我不求你还我容颜,真的不求。
可惜,你到哪一年哪一月才会明白,爱与恨,生与死或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快乐我也快乐?你爱得那么刚烈,恨得那么固执,你到什么时候才看得清楚,我对你的爱,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你一直不肯接受。
无缘无故,六音叹了曰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的眉宇之间,泛上一层黯然随即又笑,自言自语:「那也好,至少有大半年,她跑不掉了。」
通微看着他全然忘了要吃药的事情,手里握着那颗药,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微微摇头,缓缓转过头去看那窗口,窗口的铃。夜色逐渐深沉,满窗外,有星。那铃在夜风里轻轻地撞击,一阵阵依稀熟悉的铃声轻轻地传来,听在耳里他猜测不出,六音会是什么心情。
又过了五天,凭着六音良好的武功底子,虽然这一次伤得很惨重,却也痊愈了。当然,他这么快痊愈的原因,还有一个,他要去看皇眷。
岐阳的未婚妻神歆在开封暂住的庭院里。
皇眷正在晒太阳。
她被放在一张垫了厚厚的软褥的椅子上,腰上缠着一个铁架,用来固定她的腰,那不用说,一定是岐阳的杰作。
她没有睁眼,那脸色苍白得像个骷髅,左右脸颊上十个针孔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阳光下,她自伤的残忍,下手时的狠心,清清楚楚地也暴露在阳光下。
六音推开门看见的时候,突然心寒了一寒,他凝视着那十个针孔,陡然想起,那一天,她又擦粉又包脸,难道,难道就是为了掩饰这十个针孔?她为什么在她脸上刺了这十个针孔?慢慢伸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那一瓶奇怪的药,充满了血腥气——突然有些昏眩,他也是爱美的人,他也是珍惜容貌的人,他几乎可以清清楚楚地体味到她下手一剎那的痛苦,那样令人颤抖的残忍和那样不惜一切要偿还他的心情,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她能够给的,她就给。原因是,她怎么样都不肯接受他的情!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她都要偿还,要偿还他所付出的——他付出容颜,她就还他容颜,他付出过痛苦,她就让自己变得比他更痛苦,不惜一切代价,要恩怨俱了,要与他相忘于江湖!
我爱你,竟然给你带来的,是这样惨烈的结局吗?我爱错了?是我爱错了吗?
六音站在门口,凝视着皇眷脸上的伤,凝视着她惨白憔悴、不成样子的容颜,依稀还记得,不久之前,那个遥遥走来,对着他伏下身,骄傲得天下再没有人比我高贵的女子,冷冷地问他:「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那个她,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突然,皇眷轻轻咳嗽了几声,似乎有些冷,皱起眉头,微微往椅子里缩了一下,大约是触动了她的伤,她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六音几乎想也没有想就掠了过去,解开自己外衫,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皇眷惊跳,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六音满脸的关切,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你好了?」
六音看着她,看着她风华褪尽黯然枯瘦,像一支凋零的花,除了尖刺,她一无所有。「我好了。」他半跪了下来,仔细地为皇眷盖好身上的长衫,他分明看见了她脸上的伤,分明想到了很多很多,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柔声道:「你饿不饿?」
他居然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皇眷本冷笑着等着他惊恐责问,等着他指责她故意要把容颜毁去,等着他恨她不顾一切要还情,然后这样伤害她自己!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彷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地,温柔地问她:「你饿不饿?」
无端地,眼圈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软弱,也许是身体太虚弱,也许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和容颜都已经失去,她无所凭借,听见他这样问,她的眼圈红了。她完全没有想哭,但是无端地,她抓住六音的外衫,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夺眶而出。
六音本是半跪在她椅子前的,见她如此,也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不敢抱她,她的伤势还没有痊愈,骨头还没有长好,禁不起他一抱。他能做到的,也只是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为她掠过额前零落的发丝。
温暖、安全,没有折磨和痛苦,六音的手,温暖而且柔软,像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
带着满眼盈盈的泪水,她雾里看花一般看着六音。六音笑了,他的笑容一贯慵懒而带着纯然的笑意。从她认识六音起,他就是这样笑,不管经历了多少失意和落寞,经历过多少痛苦,六音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这样笑。不是他故意要作假,而是他发自真心,就是这样简单,而且温暖。
无缘无故,她紧紧抓住六音的手,抽泣得更加厉害。
「不要再任性了,好不好?」六音轻轻地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且颤抖,「不要再任性了,你如果不想我跟着你,不想我爱你,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他轻轻擦掉皇眷的眼泪,她这一辈子掉的眼泪也许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我相信我够滞洒,不会纠缠不清的。你不必……总想着,要还我什么……」
皇眷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满脸的苍白,越发像个骷髅,「我不是不想你对我好,你对我好有什么不好?」她哭道,「别人对我好,我才不会……傻得不要……」
六音有些哭笑不得,「那么你想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我也对你好……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不让我自己爱你!」皇眷边哭边道,「我把我欠你的全部都还你……我不想我永远欠你的情,不让我有理由爱你!我全部都还给你……全部都还给你……欠你什么,还你什么……」
这个女人!六音眼里荡起一层发亮的东西,「傻瓜!你就不能豁达一点,就算是爱我,那也不是不可原谅的大罪……」
「当然是不可原谅的大罪!」皇眷突然握拳,狠狠往六音胸口砸去,「你不明白!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看着文嘉为你而死……我看着她为你而死……她到死都不原谅你!我怎么能……」
六音让她打,突然心念一闪,「文嘉,她到死都不原谅我?」
「当然!她死不瞑目……」
「我有一个办法,让文嘉判定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罪的。」六音扶正她,深沉地道。
「什么办法?去问文嘉的魂魄吗?」皇眷泪痕满面。
「不错,我们去问文嘉的魂魄,如果她恨我,不原谅你和我在一起,那么我答应你,相忘于江湖,不再让你痛苦,好不好?」六音缓缓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我做我的天下第一,你回你的苗疆,老死,不相往来。」
「你,当真找得到文嘉的魂魄?」皇眷颤声问。
「我不能,但是别人可以。」六音笑了,「我们先去找一个鬼,然后再去找文嘉。」
第八章
天问
六音要找的鬼,自然是祭神坛的降灵。
夜风飒飒,祭神坛本就阴风阵阵,鬼气森森,加上四周的树林荒草,黑影幢幢,摇摇摆摆,当真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六音推着皇眷,三更时分,准时站在祭神坛的坛心。
今夜,一样明月当空,一样月光照在祭神坛的坛心,一样似乎凝结成了有形的冰晶。
「这世上,真的有鬼?」皇眷哺南地问,「我始终不信。如果这世上本是有鬼的,那么我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她,她都看见了?都知道了?她,不会恨我吗?我居然,居然为了你,把自己弄成今天这幅样子。」
六音叹了口气,「你问我,我问谁?先把降灵找出来,这些事情除了鬼,人怎么能知道?」
「怎么找?你要——招魂?」
六音报以一笑,笑意盎然,「我也不知道灵不灵,我也没招过,除了圣香,有谁喜欢跑到这里来招魂?我日日里看美人歌舞,不比来这里看鬼强得多?」他这样笑,然后开始念,「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念了三遍,六音割裂手指,滴出鲜血,就在他鲜血滴出的时候,皇眷只见白影一闪,似乎千万种凶煞和阴森扑面而来,纵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寒毛直立。
再看的时候,却看见一个穿著麻衣的年轻人,慢慢地飘在空中。他舔舔嘴角,恋恋不舍地看着六音的指尖,似乎意犹未尽。
那就是鬼吗?皇眷惊奇地看着降灵,他看起来很轻,轻盈得随时可以在空中飘,但并不像个青面獠牙令人害怕的东西,只是带着一股浓重的凶煞之气,令人感觉冷。
他甚至长得很漂亮,不是六音这种明月流水一般清而且慵懒的风华,而是一种透明的、晶莹剔透的漂亮,像一种水晶般的东西。皇眷陡然打了个寒战,对,就是一种诡异的漂亮,水晶般的漂亮。
这就是鬼!
正在她对着降灵目不转睛的时候,六音已经像和隔壁的邻居聊天一样对着降灵道:「降灵,上次是谁要你来的?圣香还是通微?」他问的是上次降灵受托来提醒他回头的事情。
降灵耸了耸肩,「通微。」
六音呵呵一笑,「我就知道,除了这无所事事成天卜卦的家伙,也没有谁这么无聊。」
降灵没等他说完,又加了一句:「但是血是圣香给的。」他是厉鬼,厉鬼一出,势必见血,他需要鲜血,每次受人召唤,都是要吸一点鲜血的,不过,降灵需要的并不多,十滴八滴也就足够了。
六音哼了一声,「圣香好象觉得他自己血很多。」这成天哗众取宠招摇过市的公子哥,不是最喜欢见人就说他有心病很容易死,既然已经什么身体虚弱,还喜欢到处乱跑,惹是生非,外加多管闲事。
「啊,」降灵是没什么心机的,单纯得等于一张白纸,漫不经心地道,「通微的血我不能要,他是诅咒师的杀人之血,还加上了封印,我不能要。」他舔舔嘴唇,「而且,圣香的血比较好吃。」
六音微微一怔,心中微起悲悯之感。通微,清风白月、干净出尘的通微,望之如俗世的仙人,其实,通微却是继承着诅咒师血液的天生的杀人狂!
但就在他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封印了他,防止了他继续疯狂下去,挽救了他一生,那个人,是他爱的女人,也是他这辈子杀死的惟一的一个人!
孤意如月的通微,氤氲着如莲花的幽香,如莲花的寂寞,如莲花的圣洁那双忧悒的眼睛……每个人的爱恋,或许都有着自己的哀苦,欲说,而无处去说;想哭,却无泪可流。
六音和降灵聊了那么三两句,降灵终于注意到皇眷的存在,「你是谁?」
皇眷坐在木轮椅上,凝视着降灵。如果成了鬼就是这副模样,那么或许死,也并不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文嘉,或许死后,竟会是比生前更加快乐?
「我问你,三年前,开封有个女人跳楼死了,她叫文嘉,是带着怨恨而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六音问降灵。
降灵在空中飘浮,起起落落,缓缓地转动,「三年前?这世上无时不刻不在死人,无时不刻有人死不瞑目,就在你问我的时候,这世上又有一万三千五百六十四人死去了,你问我三年前一个死不瞑目的女人?我不记得了。」
「既然每时每刻都有这么多人死去你怎么能从千万人中找回容隐、找回我?你既然能找到我们,难道就不能找到文嘉?」六音不放过他。
「那是因为我认识你们。」降灵的理由很简单。
六音哑口无言,「你不是说,这世上能够成鬼的人并不多,只有有强烈的心愿未偿的人死去之后,才会不入地府、不参与转世而成为厉鬼?」他缓缓地道,「我相信她死的时候,是非常痛苦,也非常不甘心的,她,应该会成鬼的。」
这时候降灵才微微有了些兴趣,「三年前成鬼的女人?这三年间,成鬼的人,只有三百九十五个。」他缓缓地在祭神坛上飘浮了一圈,穿过月光,「但是,如果成鬼之后,有一天对自己所执着的事情突然想通了,突然不再坚持了,那就算没有了心愿,鬼就会再度入地府投胎去的。有三百九十五人成鬼,并不代表着现在依然有这么多鬼存在世上,否则,人间早就变成鬼域。你们要找的人,或许,早就不在了。」
「如果她不在了,是因为……她不再恨了吗?」皇眷颤声问。
「如果她是因为恨而成鬼的,是的。如果她不在了,就是因为她不再恨了。」降灵回答。
皇眷一阵子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么你呢?如果这世上的鬼,总是带着未了的心愿,才可以存在,那么你为什么总是存在的?她如果不在了,又是去了哪里?」
「我?」降灵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很困惑,「是啊,为什么我总是存在的?」他缓缓地飘浮,抬头看着月亮,「一千几百年来,为什么我总是在的?我看着他们消失,看着他们得偿心愿,看着他们投胎,为什么我总是在的?」
六音和皇眷也望着天空,同时思考着这些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的问题,苍茫的宇宙,神秘的生死,人与鬼,前生与来世。那么遥远的星辰,那么深邃的天空,生与死之间的奥秘、心愿、信念,与爱……「降灵,你的心愿是什么呢?」皇眷幽幽地问。
「我的心愿?」降灵困惑,迟疑地自言自语,「我的心愿?」他像一只洁白的蝴蝶一般,轻轻地落在皇眷面前,然后抬头一直望着远方,「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已经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了,太久了,久得我连自己的心愿,都已经忘记了……」
一千一百五十六年,太过久远的时间,久得连心愿都已经忘记。
但是那心愿,必然还在你心底,否则,你为什么还在?你为什么不会消失?你为什么不肯投胎?为什么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一个人在这祭神坛上徘徊?你是在等待着什么吗?等待着已经忘却的心愿,在下一个一千年的偶然的瞬间,突然间实现——皇眷一阵黯然,低声道:「你知道那些心愿得偿的魂魄,最终究竟去了哪里?」
降灵还在想,他的心愿到底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去了地府,去投胎。」
「那么,那么心愿未了的魂魄,又在哪里?」
「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降灵回答,「或者,在他们尸骨埋葬的地方。」
「我要怎么知道,一个魂魄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依然存在的?」皇眷问。
「你可以召唤灵魂。」降灵说到现在才突然间清醒过来,「啊,召唤灵魂是很危险的,你不能召唤。」
「你可以帮忙吗?」六音开口,「去文嘉跳楼的地方,看看她是不是依然还在?」
降灵「哦」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慢慢地向皇宫飘浮去了。
皇眷坐在椅子上看着降灵离开,黯然道:「我想见文嘉,又害怕真的见到她。」
见到文嘉就证明她依然是怨恨的,她就不可能原谅她。
六音要改变她的心情,笑了,「你有没觉得降灵是一个很乖的鬼?」
皇眷回忆降灵的一举一动,叹了口气,「他很纯,真的很纯很纯,没有心机,也没有脾气。」她哺哺自语,「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心愿,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不能放弃的心愿,即使被遗忘了,也决不放弃,所以他一直在这里一千一百五十六年,依然不能投胎转世。也许,是他不愿意离开。」
「不能放弃的心愿,即使被遗忘了,也被牵挂着,不愿意一切从新开始,宁愿在这个荒山野岭寂寞地等待,等待着也许下一个一千年,愿望就会实现。降灵很健,」六音轻笑,幽幽地道,「这么说起来,连我,都要有些心疼了。」
「嗯,所以说,人坚持信念的心,真得很可怕。如果这个信念是怨恨,那就更加可怕。」皇眷说得真的有些发抖,六音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才宁定下来,「我害怕文嘉。」
「不怕,你绝没有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人,是我不是你。」六音柔声安慰她。
「对不起她的人,只有她自己,不是我,也不是你。」皇眷黯然,「没有人比我清楚,谁也没有要对她不好,是她自己不放过自己。那一跳,实在让我太伤心!」
「你一直是她的好姐姐。」六音在月下,轻轻地用梳子梳她的发髻,耐心地为她整理有些零散的发丝。
她很爱美,就如他自己一样。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降灵才像刚刚消失离去的样子一样,慢慢地飘浮过来,「没有,我找不到她,她已经不在了。」
皇眷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情,哑然了好一阵子,「她去了哪里?」
「投胎。」降灵依然很有耐心地回答,「她在一个月前投胎去了,我问了皇宫里六十五年前死去的一个老宫女,她说,她突然想通了,就投胎去了。」
「她想通了?真的想通了?」皇眷颤声问,「她不恨我吗?」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她不恨我?」六音问。
降灵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留了几句话。」
「她说什么?」皇眷和六音异口同声地问。
「相忘不如相亲,相亲不如相守,爱又如何,恨又如何,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我的,终不是我的。」降灵漫不经心地道,「太痴,是一种苦果,亦是一种毒果。」
这样达然豁然的话,被降灵用这样口气念出来,实在有些怪异,但是皇眷却听得泪水盈眶,拉住六音的手,她潸然泪下,「文嘉终于长大了。」
「她长大了,你也不必折磨自己了,难道她看开了,你反而看不开?」六音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道,「不要再逃了,好不好?」
「我已经逃得腿都断了,怎么能再逃走?」皇眷含着泪笑,「除非,你抱着我逃走。」
六音懒洋洋地笑,「我抱着你逃走?皇眷啊皇眷,你也太看不起你未来夫君了。」
「未来夫君?」皇眷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谁说——谁说要嫁给你?你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你干什么脸红?也不知道是谁胡思乱想?」六音翘起嘴角笑,「降灵,我不说多谢,大不了明天我叫血很好吃的圣香来给你鲜血,呵呵!」
降灵「嗯」了一声,依然在祭神坛上飘浮,起起落落。在六音离开的时候,依然听见他在哺哺自语:「我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我的心愿……」
月光之下,一个淡淡的鬼影,上上下下地浮荡,四周是亘古的寂寞与黑暗,缓缓地转过来,转过去,飘起来,飘下去,都只是……一个人。
六音和皇眷时不时地回头,解决了自己的事情之后,他们都觉得,降灵实在比他们两个要更寂寞,也更凄凉。
一千一百六十五年的徘徊,降灵因为太单纯,所以他甚至感觉不到,那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可也正是因为他不觉得苦,所以,才是真正的苦。
「降灵其实很可怜。」皇眷轻轻地道。
「很可怜?」六音给她推着轮椅,走在月下,心里非常满足温馨,轻轻一叹,「是的,当我们快乐的时候,看见他们,自然就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他推着轮椅继续走,「不过,我们是男人,不需要人可怜。只不过,如果在需要的时候付出一把关心,做出一些需要的事情那就是了。怜悯,是不适合我们的。」
「我明白,就像容隐和聿修救你,他们并不可怜你,而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才帮你,他们不会帮你去做你不需要帮助的事情,因为他们知道你可以。」皇眷笑了,「男人之间的感情,要比女人之间,豁达得多。」
「嗯,因为我们彼此信任。」六音一笑,「虽然降灵很凄凉,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凄凉也会变成美满,只不过需要时间。他已经等了一千一百六十五年,不会在乎多等。」
「当他等到的时候,岂不是,也要消失了?」皇眷轻轻地问,「我会很舍不得的。」
当愿望实现的时候,降灵岂不是也要消失了?六音微微一怔,低声道:「希望不会吧,降灵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皇眷黯然许久,展颜一笑,「我们快回去吧,我饿了。」
六音哈哈一笑,加快了脚步。
第九章
绝代风华
等再过了一个多月,皇眷的伤势比较稳定之后,六音和皇眷决定离开开封。因为毕竟开封认识六音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不小心,说不定就造成意外的风波。万一皇上知道了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六音虽然不在乎,却也是麻烦。
「我看巴豆说不定还会变,变成金豆呢。」六音一手握住那「巴豆」,一搓,那伪装的蜡层脱落,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东西,也亏得他挖空心思做这些,「我就知道,蚕豆巴豆那有这么重的,想送钱就直说,难道我还会不要?真是!」
皇眷嫣然一笑,「他说不定就是想逗你一下而已。」
「所以我说圣香最啰嗦无聊。」六音想象着圣香穷极无聊在蜡烛下把金豆做成巴豆的样子,懒懒地一笑,「不过有时候想想,这家伙也有可爱的地方。」
皇眷轻笑,三年以来,从未觉得心情如此愉快,从前没有心去笑的,如今也笑了。因为他……他是笑得这么灿烂,这么纯然快乐的样子。
马车走着走着,出了开封,出了洛阳,径直走向江湖。
六音把一个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指尖上转,玩得煞有介事。
皇眷看了一眼,「给我。」
六音一把握住,瞪眼,「干什么要给你?」
「那是我的东酉。」皇眷哼了一声。
「你已经送给我了。」六音不给。
「我还没做好,不送给你了,还给我!」皇眷伸出手,「快还给我!」
「不给!」六音把那东西戴在脸上,「我还要戴着到处走。」
「难看死了,我给你做一个新的,快还给我!」皇眷横眉,可惜她行动不便,抓不到六音。
那个东西,就是皇眷绣给六音的面罩,上面有个绣了一半的背影,乌发垂丝,腰间悬铃,风采绝然。
六音把面罩拿了下来,放在手里看,「你喜欢我是那个样子,是不是?」他柔声问。
皇眷脸上一红,「谁喜欢你那个样子?难看死了,快还给我!」
六音对着那块面罩,突然挑开了他绾好的发髻,一缕乌丝,轻轻地垂了下来,遮住了左眼。他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解开丝带,叮咚微响,他把一个东西轻轻系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