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幕之下那凶灵浑然是团黑色的瘴气,隐约残留着骨骼和一双眼睛。

「难看死了。」师宴自言自语,纵身跃上祭神坛,抄起一把火把,对着凶灵招手,「过来。」

身上的布幕被揭,凶灵大怒──它裸露之后极易受阳气旺盛的东西伤害,比如说火焰──虽然恨极了师宴,但却不敢轻举妄动、眼睛一转,它突然向降灵扑来。

「哦?」师宴坐在祭神坛上,支着下颌看热闹。

降灵显然吓了一跳,闪身飘开,缓缓地升上天空。凶灵紧随其后跟着他飘起,面目狰狞地发出一声吼叫,快速地往降灵胸口扑来。

要咬降灵?师宴觉得奇怪,这个凶灵应该没有聪明到想先抓住降灵做人质然后威胁她这种法子,它应该是一开始目标就是降灵,为什么?

降灵开始还东飘西闪,但凶灵追越紧渐渐不容他从容地闪开,降灵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还记得他身为阴阳师的法力吗?师宴凝视着降灵,像这种邪灵你「活着」的时候不知道净化过多少,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顷刻销毁于指掌之间,为什么坚持不肯记得那时候的事?是因为我杀死了你这种回忆太惨淡了吗?你真的会觉得那段往事太惨淡以致于不愿回忆?我都没有恨你,你安排我亲手杀死你我都没有恨你,为什么你自己……

「咯嚓」一声脆响,师宴惊然豁惊,那是什么声音?陡然被她一记「妄念之叶」钉在岩壁上的食尸鬼发出一阵阵大叫,犹如笑声一般,岩壁上的石块纷纷落下,食尸鬼的右手被钉,它用左手在岩壁上挖出了一个大洞。

降灵的灰烬!师宴陡然变色,食尸鬼的目标是降灵的灰烬?为什么?食尸鬼不是专门啃食品坟墓中的尸体吗?为什么要挖掘降灵的灰烬?她飘身而下手持火把往食尸鬼身上烧去。

「呜──」和降灵缠斗的凶灵突然大吼一声,放弃降灵飞速往食尸鬼挖掘的洞穴那里钻去。

师宴一把火烧着了食尸鬼身上的裹尸布,左手反手「妄念之叶」钉入岩壁和食尸鬼一同悬在食尸鬼所挖掘的洞穴之旁。食尸鬼毕竟是凶残的邪灵,遭受她火把猛力一击后依然转过头来一爪子往她身上抓去,师宴「啪」的一声飞起一脚踢中食尸鬼的下颌,把它几乎踢了一个后仰翻。正在这时她悚然抬头,凶灵扑了过来,她一手悬在「妄念之叶‘,不能动,另一手的火把往凶灵身上掷去。

「呼──」的一声,火把从凶灵身边掠过;她骇然变色:凶灵的左手抓住她右肩、右甲抓住她左肩──完了!她知道她下一秒钟就会被这东西撕成两半,就算是神之灵魂也没用!

「炎精式降,苍生攸仰。鹤云旦起,鸟星昏集。

律候新风,阳开初蛰。天严杀气,铿锵三变。」突然有人一字字地念着暝灵咒,只念到「炎精式降」四字那凶灵已然惨叫一声全身起火,念到「铿锵三变」,凶灵和食尸鬼已经灰飞烟灭,销毁于阴阳师的符咒和铃声之下。

「叮咚!」清脆的铃声,像风吹过风铃的声音。

哪里来的铃声……师宴怔怔地看着凶灵和食尸鬼散去后露出来的降灵,他的发丝微飘,眼瞳微闭,在左耳下的发束上缓缓出现了两个圆铃,那铃里没有东西,铃声……不知从何外而来。

阴阳师的光芒──师宴悬在洞口呆呆地看着降灵浑身缓缓地粗发着光彩,就像神抵一样。「降……灵……」刹那间她几乎觉得降灵要离开人间升去了天空,突然丢下「妄念之叶」整个人对着他扑了过去,「降灵不要走!」

「师宴!」降灵突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师宴带着满面惊恐凄凉的表情自山崖岩壁上扑了过来,他也大吃一惊,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

她扑过来的时候突然哭了,而在降灵伸手去接她的时候她又突然觉得好幸福那样喜极而泣,像她觉得降灵这一伸手是她等了不知多少年才等到的温柔。双手相接──她的手和他的手相接,却床曾接触到任何东西,让她凭空跌了下去。

双手相接的时候只感觉到无限温暖,没有感觉到寒冷,但是她「砰」的一声自十来丈高的岩壁扑跌到了地上,降灵没有接住她。

他们根本不能拥抱!

更何谈相救?

十来丈并不太高,她是千年不死的老妖怪自然不会受伤,但是她伏在地上哭了。

降灵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方才是如何突然念出咒语救了师宴他现在一点儿都没有回想,他只在怔怔地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是人呢?

刚才师宴那一扑,如果他是人的话,一定可以接住的。

她就不会掉下去了。

就不会哭了。

为什么不是人呢?

如果是人的话……那有多好……

突然之间种种纷纷扰扰的记忆涌入脑中,像争先恐后的孩子,降灵「啊──」地大叫了一声,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肩头,眉头紧蹩。

为什么不是人呢?为什么不是人呢?为什么从开始……就不是人呢?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如果是人的话,在地洞里怎么会要她滴血相救?怎么会求助无门没有人愿意救她?怎么会不得不分别灵魂以至于到最后要她亲手……烧死自己……如果是人的话……

就可以一直都在一起聊天喝茶,说故事和吵架……

「我……为什么……不是人?」降灵在空中喃喃地说,身上的光晕缓缓地淡去,他慢慢地从半山崖高的地方落了下来。

她伏在地上啜泣,不知道在哭些什么,只觉得好悲哀──为何他第一次伸手,为何他第一次为她担忧,为何在她好希望能够拥抱的时候不能拥抱?为什么……

「别哭……」

身上突然被一阵温暖的感觉包围,她缓缓抬起头来,泪眼盈盈中看见降灵缓缓地扶她起来,他的黑瞳极温柔,充满欲言又止的莹莹的暖色,只听他说:「别哭」

她慢慢地爬起来,看着他温暖的带一点儿晶莹的眼眸,「为什么不接住我?」她忍着抽泣,握紧了拳头。

「对不起。」他耳下的铃在微响,发出的声音仿佛震动在心里。

她摇了摇头,抬起头来伸手想要轻轻抚摸他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以为你会飞走……

再也不会回来了」

「飞走?」降灵眉头微蹩,「我会再飞回来的。」

她彻底地怔了一怔,破涕为笑,「是啊,你会再飞回来的。」很用力地甩甩头,她擦掉眼泪,「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降灵沉默。

「你不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她展颜一笑,「高兴吗?」

他点了点头。

「如果现在能牵你的手,那有多好。」她轻轻地说。

「我们坐得很近很近。」他说。

是啊,坐得很近很近。她依偎着那种温暖,抬头向上看,夜空清朗无云。有多少次曾经这样一起看天?而生离死别……也在这样的夜里……

「我的墓破了。」他说。

师宴一下清醒过来,一跃而起,她回头一笑,「我来。」他是她下葬的,就让她再次亲手把他的灰烬封印吧。

降灵飘到了半空,她手足并用地爬上半山崖那个非常深的洞口旁边。那是食尸鬼用左手所挖,极深。

却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我想再把洞口挖开一些,」师宴皱眉,「我不知道他弄坏了里面的盒子没有。」

降灵点点头,「哦。」

她当初把能收集到的灰烬都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葬在了降灵当做家一样的祭神坛。现在盒子深在岩壁里面,她自己也不知道经过千年到底变成什么样子,手握「妄念之叶」,她开始开凿岩壁。

随着「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那洞口逐渐变成了可供一个人进出的入口,她满头大汗,突然恼怒起来,「降灵你会不会发光啊?」

「发光?」降灵乖乖地亮了起来,浑身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会。」

「会不早说。」她吐出一口大气,「害得我什么也看不见,累死了。」说着她就着降灵发出的光往里爬行,「我看看那时候的盒子还在不在。」

「哦。」降灵像尾随的小狗一样跟了过去,反正岩壁也挡不住他。

她顺着食尸鬼挖掘的通道往里挖掘了约莫三四丈,挖得她都怀疑没必要进来看看盒子,这么深的岩壁足够把降灵的灰烬封死在里面,但已经进来总不能半途而废,只得继续。敲开最后一块岩石,她终于触到了当初下葬时埋下的砖头──她砌了个小小的房间在下面保护降灵的灰烬。举起「妄念之叶」撬开砖头,她说:「降灵你来看看食尸鬼有投有弄坏了你的盒子?」

漆黑的她当年搭建的「房间」里缓缓亮起降灵的光,她猛地看见房间里的东西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降灵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人……

那盒子早已破了,此刻躺在降灵墓穴里的是一个「人」,一个和降灵长得一模一祥甚至连衣服都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不,那就是降灵。

实体的降灵。

她情不自禁地全身颤抖,轻轻伸手奔触摸那具降灵以为的「尸体」,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啊,为什么……触手的温度是温暖的,和降灵的幽魂一样,为什么?难道他──并没有死?她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然后又呆呆地着着一脸无辜的降灵,突然满脸温柔微笑地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降灵漫不经心地说。

她嫣然一笑,「降灵大师,从前的事你都记得了。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尸体’的?」

「那个……」他满脸茫然,「那个我……」

「忘记了?」她越笑越灿烂,手里握着「妄念之叶」猛地往那个「降灵」身上扎去。

「啊──」降灵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不要!」

「快点儿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她眼珠子转了几转,「难道你托梦给哪一个无知少女帮你生的?」

「托梦?」,降灵全然一副茫然的样子,「他是从盒子里面长出来的。」

「胡说八道,盒子里只有你的灰烬,又不是蘑菇,怎么会从盒子里长出来?」她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上偏偏表情一变满脸严肃不容置疑,「肯定是你三更半夜跑出去托梦给无知的青春少女,帮你生了一个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降灵怎敌得过师宴伶牙俐齿颠倒黑白能说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的本事?被她这么肯定地一说,他几乎是百口莫辩,除了一句「他不是我儿子」之外不知道能说什么。

「不必说了。」她脸色再一变变得泫然欲泣,「我对你的感情千年不改,你竟然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去生儿子,你说你怎么对得起我?枉费我那么喜欢你,你从来不说爱我,枉费我那么喜欢你……」她突然掩面啜泣起来,「我还是走好了,看来没有我你也过得很好,我还是走好了。」

「他就是我,是师宴的血……师宴的血……」他的声音温柔起来,没有那么惶惶不安,「师宴的血和我的身体被火烧成灰烬融合以后长出来的我,不是我儿子。」

「我才不信那么一点点灰会长出一个人,肯定是你诱拐了无知少女,不必解释了。」师宴转过头去。

「我没有。」降灵开始着急了,飘到师宴面前,

「师宴生气了吗?」

「生气了。」她宣布,「我生气了。」

「不要生气。」

「我生气一点儿也不重要,反正降灵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要生气。」

「偏要。」

「你生气我就走了。」

「你走了我就放火烧掉这里,和你的儿子一起死。」

「师宴……」降灵呆呆地看着师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生气。」她的背在颤抖,听着降灵不知所措的口气,想象着他无限困惑茫然的表情,一辈子没有遇见过遭人一口咬定做了非常可怕的坏事……哈哈哈哈,实在太好笑了。

「师宴……」

」哈哈哈哈……」她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转过去笑得直咳嗽,「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