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念给她听吧。”
她把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分开念给由美听。由美脸上的表情似乎出现了非常细微的变化。
“之前在运动中心和您见过面……”
“嗯,对哦。”
我其实并不指望她会记得我的名字,所以有点讶异。看来,由美是个比我想象中更聪明的少女。
知道我是由美认识的人,小悦的脸色也变得比较安心。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开口说道:“我有一点事想请教你哦!现在可以抽点时间出来吗?”
“咦?可是……”
“只需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可以了。”
由美闭上嘴。她好像很在意身边朋友的心情。
我对小悦说:“我们谈完了之后,我会把她带到教会里面。”
“可是……”小悦低下头,含糊地说,“人家交代我一定要一直跟着由美。”
“有我在就没关系。”
不过两个少女同时陷入沉默,因为她们两人都没有决定权,所以除了沉默也没别的办法。
“人命关天哦!”我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这样说,“我要问的是去年在海边发生的那件意外。由美,你也是当时亲身经历的其中一人吧?”
“去年的……”
看得出来她十分惊讶,脸颊上甚至泛起些许红晕。过没多久,这道红晕就蔓延到耳朵边。
“小悦!”她提高声音叫着她的朋友,“走吧!要迟到了。”
“由美!”
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请放开我。”
她的口气非常严厉,却让我感到她有点可怜。
“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件意外发生的时候,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吧?你当时也在场啊!我再说一次,这是和人命扯上关系的事情哦!”
“……”
“名叫川津和新里的人都已经被杀死了!”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这时,由美的脸颊好像抽动了一下。
“你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由美还是闭着嘴巴,摇摇头。
“可能是忘记了。这两个人是去年和你一起参加游艇旅行、一起碰到船难意外的人。”
她张开嘴巴,嘴型看起来好像是在说“咦?”,不过她的声音并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相信那时发生的意外,一定藏有什么秘密,而这两人就是因为那个秘密才被杀害的,所以我必须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我用双手抓着她的肩膀,紧盯着她的脸。照理说她应该看不到我的脸,不过她却好像感觉到我的视线,别开了脸庞。
“我……那个时候昏过去了,所以不太记得。”
她用和她的身体一样纤细的声音回答道。
“只要说出记得的事情就好了。”
然而,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悲伤地垂下眼睛,摇了两三次头。
“由美。”
“不行!”她开始向后退,两只手像是在找东西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小悦见状,抓住了她的手。
“小悦!快点把我带去教会!”由美说。
小悦为难地看看她的脸,再看看我的脸。
“小悦,快点!”
“嗯。”
小悦一边在意着我一边抓着她的手,小心地爬上楼梯。
“等一下!”
我从下方喊,小悦的脚步在一瞬间犹豫了。
“不要停下来!”
由美马上叫道,所以小悦只是再看了我一眼,稍微点头示意,继续带着由美走上台阶。
我没有再叫住她们。
4
这天晚上,冬子来我家,我便向她报告了白天的情况。
“是吗?果然还是不行啊。”她拉开罐装啤酒的拉环,一脸失望,“跟我们的预测相反,敌人的防范措施相当牢固呢。看来这个山森社长连自己的女儿都下了封口令吧。”
“嗯,可是感觉又不太像。”我一边说着,一边夹了片烟熏鲑鱼到嘴里,“虽然被她狠狠地拒绝了,不过很明显,她的表情有点迷惘。如果是被下了封口令,我想应该不至于出现那种表情。”
“不然是怎么样?难道是她自己决定对这件事情保持缄默?”
“应该是这样。”
“我真不懂。”冬子缓缓地摇摇头,“跟那件意外同时发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啊?连那种眼睛不方便的女孩子都想要隐瞒的秘密到底是怎样的秘密?”
“我的想法是,她在包庇身边亲近的人。”
“包庇?”
“没错,爸爸或妈妈之类的。也就是说,如果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会对身边的人不利。”
“总而言之,”冬子喝着啤酒,喝完后又继续说,“就是她身边的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止她身边的人。”我说,“在那场意外中活下来的人全都是。当然,包括川津雅之和新里美由纪在内。”
不晓得为什么,那天夜里,我始终辗转难眠。
喝了好几杯掺水威士忌之后,我重新躺回床上,好不容易浅浅地入眠,却还是不断被惊醒。而且惊醒之前,绝对都做了一个非常讨厌的梦。
就像这样,在不知道做了第几个梦之后,我惊醒了过来,接着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很难解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就是觉得很不安,没办法镇定下来。
我看了看床边的闹钟——三点多一点点。我躺回床上,抱着枕头再度合上眼。
不过,这个时候——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喀隆”一声,好像是轻轻地撞到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又睁开眼睛,接着竖起耳朵。
我就这样维持着抱枕头的姿势,后来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不过正当我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时,下一个瞬间,又听到了“锵当”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我认得这个声音。
那是挂在客厅的风铃的声音。
“什么嘛!原来是风啊!”我想着,再次垂下眼皮。可是我的眼睛立刻又睁得老大,同时心脏猛抽了一下。
以窗户的密闭状况,这个房间里不可能有风。
有人在房子里?
恐惧在一瞬间支配了我的心。抓着枕头的手劲越来越大,腋下也冒出汗来,脉搏跳得飞快。
又出现了细微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感觉很像是什么金属的声音,不过这次好像拖得比较长。
“拿出胆量来吧!”我下定决心。
稳定了呼吸,我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像忍者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以抵死不能弄出声音来的谨慎把门打开两三公分,从那条细缝窥视外面的情况。
客厅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电视上方的录像机电子屏幕上,时钟的数字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就这么等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动的气息,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过了没多久,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发现没有人躲在室内,风铃声也停止了。
我决定把门再打开一点。不过,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看了几千遍、几万遍的家,依旧和以往一样宽敞。
我飞快的心跳稍微平缓了一点。
我环顾四周,慢慢地站了起来,伸手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了下去。刹那间,整间房子亮起了淡淡的灯光。
没人,房子里没什么异样。我睡前喝的威士忌酒杯,好好地放在原本的位置上。
是我神经过敏?
虽然眼前的景象稍微令我安心,不过胸口的不祥预感依旧没有消除。就算认为可能是自己太神经质了,心中却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应该是太累了——为了让自己接受,我试着这么想。
可是,当我关上电灯时,一个异样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那个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房间——我的工作间传来的。而且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电源启动时的文字处理机。
奇怪?我思忖着。工作结束后,我应该把电源关上了。而且我并不记得自己再打开过。
我胆战心惊地推开工作间的门。当然,这里的电灯也已经在之前就被我关掉了。但是黑暗之中,放在窗边的文字处理机的屏幕上闪着白色的字。电源果然是开启的。
我心底的不安再度苏醒,脉搏跳动的速度也渐渐加快。抱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安情绪,我缓缓地走近工作桌。然而,当我看见文字处理机屏幕上显示的文字之后,双脚便无法动弹了。
再不收手就杀了你
看着这行字,我倒吸了一口气,然后花了很长时间重重地吐气。果然有人入侵过我的房子。而且这个人,是为了留给我这个讯息才闯进来的。
再不收手就杀了我……吗?
我无法想象是谁绕了这么一大圈来警告我。但是这个人知道我的行动,并且为此害怕。也就是说,虽然调查进行得乱七八糟,但是我们的确在朝着某件事接近。
我拉开窗帘。和房间里面比起来,屋外竟然如此明亮。宛若用圆规描绘出来的月亮轻盈地浮在云朵之中。
事到如今,我不会收手——我对着月亮喃喃自语。
5
在教会和由美谈话之后,隔了三天,我前往山森运动广场。那是个非常晴朗的星期三,我擦了比平常更厚的防晒粉底液,踏出家门。
山森卓也社长对于我二度提出的见面请求爽快地答应了,连我为什么要见他都没问。“我全都知道。”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到了运动广场,我直接上了二楼办公室找春村志津子小姐。她今天穿着白色衬衫。
“您有事要找社长?”
她说完,伸手要去拨内线电话,我用手掌制止了她。
“是的,不过现在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其实,我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是什么?”
“我初次来这里的时候,你不是介绍了一位叫石仓的健身教练给我认识吗?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先跟他见上一面。”
“跟石仓……”她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一会儿,问道,“现在吗?”
“如果可以的话。”
“我知道了。请您稍候。”
志津子小姐再度拿起话筒,按了三个按钮。确认对方接起电话之后,她叫石仓来听电话,并传达了我的请求。
“他现在好像刚好有时间。”
“谢谢。他是在健身房那层楼?”
“是的。不用陪您去?”
“不用。”
我再一次向她道谢,离开了办公室。
抵达健身房后,果然只看到石仓一个人躺着在做举重运动。今天的客人很少,大概只有两三个人在跑步机上慢跑或在踩固定式脚踏车。
我一边看着石仓用他那只巨棒般的手臂轻松地举着杠铃,一边走近他。他发现了我,对我咧嘴一笑,可能是对自己的这个微笑很有信心。不过我对他毫无兴趣。
“能这样接近美女作家,真是我的荣幸。”
他一边用运动毛巾擦拭着一滴一滴流下来的汗,一边用我这辈子讨厌的轻浮语气说道。
“我有一点事情想请教你。”
“请说,请说!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一定会协助到底。”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把椅子,还顺便买了两罐柳橙汁。我想,他应该很受中年女性欢迎,这跟我之前看到他时的感觉完全一样。
“其实是关于去年在海边发生的那起意外——啊,谢谢。”
他拉开了罐子的拉环,把果汁递给我,我先喝了一口。
“石仓先生也是当时在场的其中一人吧?”
“是的。那次还真是惨,感觉好像把一整个夏天份额的泳都游完了。”
他说完,粲然一笑。牙齿还真白。
“罹难的只有一人?”
“嗯。是男的,大概姓竹本。”
石仓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完,把果汁往喉咙里倒,发出了声音。
“那个人是来不及逃走?”
“没有,他是被海浪吞掉了!北斋[2]的画中不是有一幅《神奈川冲浪里》吗?就是那种感觉的海浪,像这样啪啪地打在他身上。”
他用右手模仿海浪的样子。
“你们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嗯……”石仓垂下头来,弯着脖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刻意摆出来的姿势。
“是到了无人岛以后。因为不管怎么说,自己游泳的时候是没有闲工夫看别人的。”
“抵达无人岛之后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就是那样。”
“那时没有想去救他的念头吗?”
面对我的问题,石仓在一瞬间无言。接着,他用有点沉重的语气开口说:“如果不去在意成功率非常低这个事实,”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我可能会为了救他而鼓起勇气再跳到海里去。”
他用果汁湿润了喉头之后,继续说道:“可是那个成功率实在是太低了。而且如果失败,连我自己的命都会丢掉。我们那个时候不敢打这个赌。若是当时有人自告奋勇要去救人,应该也会被大家阻止。”
“原来如此。”我说,但是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他说的话。我换了个问题:“那么在无人岛上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乖乖地等待而已。因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不会特别担心,而且我相信救难队一定会来。”
“这样啊……”看来再说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新的情报。我微微点头,对他说,“非常感谢你。你刚才在训练吗?请继续吧。”
“训练?”他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挠挠头,“您说举重?那只是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玩玩而已。”
“但是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厉害哦。”
这是我真诚的感想。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其可取之处。
石仓开心地笑弯了眼。
“被您这样的人赞美,真的让我非常感激。但是这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您要不要试试看看?”
“我?别开玩笑了。”
“请您一定要体验。来来来,请躺在这里。”
由于他实在太热情了,盛情难却,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还好我今天穿了轻便的裤子,动起来也比较方便。
在横椅上躺下来,他从上方将杠铃移到我手上。我想杠铃的重量应该已经被调整过了,横杠两端只各挂着一片薄薄的圆盘。
“怎么样?”我看到他的脸出现在我正上方,“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还算轻松吧。”
上下举个两三次之后,的确没有想象中吃力。
“我们再加上一点重量吧。”
石仓说完,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继续上下举着杠铃。学生时代曾经加入网球社的我,对自己的体力多少有点自信,不过最近倒是真的没做什么像样的运动。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使力了。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干脆加入健身房?我想着。
石仓回来了。
“石仓先生,这样就可以了。一下子突然做得太猛烈,肌肉会酸痛的。”
没有人回答。我还在纳闷怎么回事,正要开口再叫一声,眼前突然白成一片。
等我发现盖在脸上的是湿湿的运动毛巾时,差不多已经过了两三秒。然后当我想要再度发出声音的时候,手腕上突然袭来一股沉重感。
有人在上面压着杠铃!我虽然拼命苦撑,但铁制的横杠还是压到了我的咽喉处。就算想要大声叫,也因为全身的力量都用在手腕上而发不出声音。
当然,双脚在这个时候也毫无用武之地。
我的手腕麻痹了,握着铁制横杠的触感渐渐消失,呼吸也变得困难。
已经不行了——
当我这么想着要松掉所有力气的时候,杠铃的力量突然减轻,喉咙处的压迫感也消失了。同时,我听到了某个人跑走的脚步声。
我依旧抓着杠铃,调整呼吸。发出来的吁吁声感觉好像是直接从肺部透过咽喉传出来。
接下来,我感觉到杠铃飘了起来。事实上,有人把它从我手上接走,然后拿到某个地方去了。
我移动仍然酸麻的双手,把盖在脸上的毛巾拿掉。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曾见过的脸。
“嗨——”脸上堆满笑容的是山森卓也社长,“您好像很拼命呢!不过,绝对不可以勉强自己哦。”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让我痛苦不已的杠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