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朝庶吉士课业的常常以诗文为主,经邦强国的策论少有涉及,当今皇上即位后这种情况才略有改变。

但皇上显然也没把重点放在这上面,只提点了两句,继续焦头烂额地忙着其他迫在眉睫的国事,一直到前几日江储江杠精逮着宋仁德的机会,跑到皇上面前告了一状,痛心疾首地陈述,国家未来在于青少年啊,要抓紧教育啊皇上,教育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陛下您看宋仁德他们几个如此,便足以窥见庶吉士平常是怎么一副学习态度,又怎么称得上是养相才。

皇上才一拍脑瓜子,终于决定整顿庶吉士们的学习风气。

因而,今日教习没讲诗文,倒将前几天他们做的辽东的时议拎出来讲了一通。

路上,俞珉悠悠道,“据说此仗打不起来,谢兄既为今科状元郎,对此不知有何高见?”

简娣本以为绿茶如谢朗,定会宛如学霸一般,笑而不语,丝毫不透露半分,再掰扯两句无关紧要地话打个太极。

却没想到,谢朗翩翩走在他们身侧,竟没推拒俞珉的问,而是反问了一句。

“俞兄和卢兄可曾记得宋仁德他们几人不愿做王府长史的事?”

俞珉:“你是说豫王府?”

宋仁德他们几人不愿做的便是豫王府的长史。

“你也该知晓,在太子未出世前,皇上一直无子,但东宫不可一日不立。”

简娣内心一个激灵:闭嘴,你不要说了。

东宫这两字一出,简娣顿时歇了听谢朗说话的心思。

关乎到大统之争,熟悉各路影视书籍的简娣,敏锐地觉得这事少听为妙。

但卢仲夏却对此十分在意,微敛眉头,凝神听谢朗说话。

“当年,皇上曾想过继王世子为太子,圣上尤其偏爱豫王世子,只是豫王世子身体羸弱,性格怯弱,难当大任,与豫王世子交好的英王世子便在此中脱颖而出,因此也长居京中,在当年看来,英王世子便是铁板钉钉下一任的储君。”

谢朗谢朗侃侃而谈,“但在两年后,皇后诞下一子,英王世子一时便陷入尴尬境地。”

“而吴老将军。”谢朗微笑道,“正是当年的老英王一手提拔。”

说到此处,他却未再继续说下去。

简娣:“前不久诸位同僚请教谢兄,不见谢兄答话,怎么现下,却又见谢兄开口了?”

谢朗轻轻摇头,“事关朝政,自然不能在人前明说。”

简娣想了一想,假如她猜得对的话,这事确实不能在人前明说。

为求准确,简娣在心中问了问卢仲夏,对于朝中局势,卢仲夏了解得比她深刻。

“卢小哥,你说,这仗为什么打不起来?”

“倘若依谢兄所言,这仗确实打不起来。”卢仲夏苦笑,“太子性格顽劣,朝中英王一党一直心怀不满,皇上为保太子稳妥,势必要铲除英王当初的势力,而英王却想要保全势力。吴老将军既是当年老英王一手提拔上来的,便是老英王为英王安排的人,只要边患一日不除,吴老将军便能在朝中屹立一日,在朝中屹立一日,便能保英王一日,为了自保,英王一党也不会对鞑靼赶尽杀绝。这仗自然也打不起来。”

简娣心沉了一沉。

果然和她想得相差无几,不过这事叫卢仲夏赤果果地摊在她面前,还是让她心里郁闷得慌。

朝中党争,最后牺牲的却是边关无数将士和百姓。

这事在背地里多了去了,但放在明面上讲为大逆不道,无怪乎谢朗起初不愿开口,如今开了口,也只说半截。

“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如何解决?”卢仲夏苦笑,“总不能叫吴老将军解甲还田,边疆离不开将军。倘若当真穷追远击,代价太大,纵使皇上心有不满,也不得不息兵。”

简娣沉默了一会儿,“卢小哥,你难过吗?”

他为人纯善,碰到这种事,想来心中肯定难受。

卢仲夏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虽也有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志,但如今,举国上下已经不起大兴兵戈,作为书生,在下无法上阵杀敌,只求能在这京中,为边关将士与百姓尽力转圜周旋。”

简娣虽然看不见卢仲夏此刻的模样。

但能想象出来青年士子此刻失落的神色,眼睫低垂,宛如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简娣不太擅长安慰人,听了卢仲夏的话,她也没法捋一把兔子毛作为安慰,憋了半天,最终只安慰了一句,“我信你。”

而俞珉却揣着袖口,语调懒散,“原来如此,天家之事非我等能置喙,只望日后能求个一官半职,在其位谋其政,别牵连无辜百姓。”

这些话题毕竟太过沉重,才冒了个头,谢朗与俞珉便默契地没有再提,毕竟少年,对未来尚有无限憧憬,不若老臣悲戚,尤其谢朗,心中早有勃勃野心,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有朝一日要将边关的鞑靼尽数赶回辽东老家,不敢再来犯。

三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倒是俞珉,趁着眼下教习与都察院的杠精不在,像个大爷一般老神在在地兜着手,瞟着街上往来的姑娘。

大庆朝的女子相较前朝活得更为随心自在,一切都得感谢当今皇上□□母那辈,多亏垂帘听政的冯太后与鲁平长公主,力排众议,不懈努力,才为大庆朝的姑娘们撑起了一片天,使得到了如今的姑娘们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只不过,这些自由来得太过艰难,又太缥缈轻薄,但凡大庆朝的皇帝中有一个看不惯,一切估计又要打回原形。

不管日后如何,眼下看着衣着缃裙行走在街上,裙裾飞扬,还是颇为赏心悦目。

瞧着瞧着,俞珉眉梢微扬,面上好似掠过一抹诧异之色。

“何事?”谢朗惯会察言观色的,偏头笑问。

俞珉无谓地笑道,“竟看到一个没放脚的姑娘,心中惊讶。”

谢朗笑道,“这又有何奇怪的,京中不少女子都不愿放脚。”

简娣循着俞珉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一个行如弱柳,摇摇摆摆的姑娘,但一双脚却藏在裙摆下,只能依稀瞧见点翘头的鞋尖,至于整双脚的模样,却不得窥见。

鲁平长公主,颇有唐朝女郎的风范,偏爱骑马打球,尤其厌恶姑娘们裹脚,自个便是一双天足,因而也引领过一阵放足的风潮,天足的姑娘多了,不少闲着没事的文人甚至酸兮兮地批判了一番如今的风气,怀念昔日女子裹脚时的娇态,到皇上这一辈,裹脚灵魂不死,也有姑娘渐渐地自发缠起了脚。

简娣曾经只在老照片里见过小脚的模样,从没觉得好看,只觉着畸形,眼下,听到俞珉和谢朗泰然自若地议论,再想到刚刚那走路都走不稳的姑娘,一时不禁蹙起了眉头。

“我倒从未觉着小脚如何好看。”俞珉皱着眉,“好好的人生着巴掌一般大的脚,感觉可不瘆得慌。”

“你崇信道。”谢朗笑道,“或许本就爱自然质朴之事,但不少人却独爱这一双秀脚。”

俞珉也笑,“比起这刻意裹出来的金莲,发自天然本真的倒更吸引我,诗云清水出芙蓉,虽言文辞,想来也贴合女子情态状貌。”

风度翩翩,芝兰玉树的谢朗,面上竟也没露出轻蔑之意,反倒笑着附和了两句。

毕竟二十多岁的年纪,血气方刚,就算再如何贵如天人,也无法免俗,简娣听着他俩在自个面前越说越不靠谱,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以前坐她身后的几个男同学。

瞧见俞珉和谢朗泰然自若的模样,卢仲夏面色已然通红。

文化人开车,开得隐晦含蓄,风流而不下流。

不过在简娣听来,却有点不够看了,毕竟是在无数黄段子中浸淫过的,听到黄段子每每秒懂。

俞珉和谢朗一两句玩笑似的话,在简娣心中无法造成任何一丝波动。

俞珉笑着笑着,目光倏忽落在简娣的脸上。

简娣无辜地回望。

“卢兄不愧为君子。”想到今日的怀疑,俞珉眼一转,笑着伸着胳膊轻轻捣了捣简娣的腰。

谢朗见状,也笑了一笑,“卢兄为君子,你又何必作弄他?”

俞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搂过简娣,“虽是君子,但却不像个男人。”

“你瞧瞧,哪有哪个男人在别人说他不像男人的时候,还无动于衷的。”

简娣:“难不成我还要打你一顿不成?”

俞珉啧啧称奇:“你当真喜欢姑娘吗?”

为了卢小哥的名声着想,简娣严肃了神色:“当然喜欢。”

俞珉转了转眼珠,笑道,“那请卢小君子说道说道究竟喜欢姑娘何处。”

“当然是又大又软的奶……啊不。”

简娣忙刹住话头,把自己还没说出口的咕咚咽回了肚子里。

倘若真的说出口,卢小哥在俞珉和谢朗眼里,估计不是君子,得成流氓。

“自然是……”简娣顿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问卢仲夏,“卢小哥,你喜欢姑娘哪里?”

☆、第41章 互换身体

“我?”

听着俞珉和谢朗的话本就尴尬至极的卢仲夏, 眼见话题猝不及防落到他头上,顿时结结巴巴道:“我……我并无……”

见卢仲夏又害羞了,简娣无奈道,“那我就乱说了啊。”

卢仲夏好似松了一口气,“姑娘请便。”

简娣也不可能真的说她喜欢姑娘香香软软的胸|脯, 脑海中忽然闪过卢仲夏身边伺候的小蛮腰的身影, 简娣故作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在下……在下觉得女子纤腰甚为动人。”

并非如此。

虽说简娣自己去编了一个来应付谢朗与俞珉,但卢仲夏心中轻轻念道。

他喜欢——

青年面红耳赤地抿紧了唇。

他喜欢姑娘的声音。

其实他对异性本没有什么多喜欢的部位, 也没什么念想。但眼下, 他却有了喜欢的地方。

他喜欢姑娘的声音。

他不知晓简姑娘的容貌, 只能在脑中听见她的嗓音。

简姑娘的声音很清,不软也不柔, 只是清,像山涧的溪水, 像清甜的梨。

有些梨微微凹陷, 很像女人的腰身。

但这念头一起, 卢仲夏呼吸一窒,心口莫名涌出一股羞愧感,自觉冒犯, 便让自己不再想。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另一厢, 听到简娣的回答, 见她故作害羞的神情, 俞珉一乐, 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做君子不如做个普通人来的自在,男女之情,发乎天性。”

“楚人好细腰。”谢朗甚至打趣道,“没想到卢兄竟同楚人喜爱杨柳蛮腰。”

“完了,”简娣面上表现得像个爱害羞的傻白甜小处男,转头心里对卢仲夏不大确定地说,“卢小哥,你这名誉是不是被我给毁了。”

“简姑娘放心,谢兄与俞兄想来不会在意。”卢仲夏安慰道。

他确实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中,他不少同窗和同僚都曾讨论过女人,简娣说的话在谢朗他们看来算不得什么。

卢仲夏话虽如此,简娣还是觉得对不起他,顶着他这幅儒雅的君子壳子说出爱人家姑娘腰这种话,早知道就不被俞珉带偏了。简娣扼腕叹息。

所以,后面任凭俞珉如何引诱她,简娣都不为所动,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愣是不再接他的话茬。

在街角同俞珉和谢朗两人分别,简娣到家的时候,卢母吕氏正在喂鱼。

瞧见自家儿子入门,吕氏抬头一看,顿时将手中的鱼食往砂盆中一丢。

简娣:“诶诶诶!娘!鱼!”

拍把鱼撑死,简娣忙上前,拿着小勺捞鱼食。

吕氏看着简娣捞鱼食,叹气,“一晚上没见你,你终于回来了,娘这不是担心你吗?”

简娣一边捞鱼食,一边侧侧身子,让吕氏看看,“娘,比起担心儿子,您还是先担心担心您先养的鱼。”

吕氏没好气地白了简娣一眼,“昨儿夜禁了也不回家。”

简娣专心致志地捞着鱼食,“我这不是在张首辅家里待了一宿吗?您还能不放心儿子?”

“要不是张首辅差人来知会你爹和我,我哪里晓得你在哪儿?”

吕氏目光一转,“你先别捞鱼食了,我倒是真的担心你。”

简娣不明所以地搁下手中的活儿。

吕氏皱着眉头,眼神诡异地将简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警惕地问,“你身上的衣服怎么回事?”

简娣伸手看了一眼袖子,老实答道,“昨儿张首辅留我们吃饭,有个丫鬟上菜的时候不小心把菜洒到了儿子衣服,首辅拿了件自己没穿过的直裰给了儿子换。”

吕氏听了这个回答,非但没松开眉头,眉毛倒是皱得更深了,“张首辅可没做什么吧?”

简娣呆了一秒,对上吕氏担忧的眼神,愣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卢小哥,你娘这是天天在想啥?”

“我娘?”

简娣看卢仲夏好像没懂,当下,也没马上给他解惑,而是选择先向卢仲夏这个脑洞大的亲娘洗刷一下他儿子的清誉。

“娘,你放心,张首辅是君子。”

这边,吕氏终于松了口气,但每隔一会儿,又开了口,“我怕啊,张首辅无缘无故如此偏爱你,昨天你又留宿在了人府上,首辅他这都三十多的年岁了,也没个妻妾,这不是叫人多想吗?”

“前些日子,兵部那个吴侍郎,还有那个国子监的博士和国子监的学生,不都因为风流获罪外贬了?”

卢仲夏好像这才明白自家娘在说些什么,完全没想到自家亲娘竟然会怀疑自己的性取向,卢仲夏面色一僵,顿时呆住了。

吕氏这边还在皱眉絮叨,“你说,这世人好好地怎么都偏爱男风,以至于连子嗣都成了问题。”

简娣无奈,“娘。”

吕氏:“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看看你,到现在也没有成亲的意思,娘就怕你有龙阳之癖。”

吕氏的担心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大庆朝男风盛行以至于在旁人看来稀松平常,从闽南江浙到京师,士大夫更是广蓄优童,门子小唱泛滥成灾。

其实倒不是真的有那么多基佬,主要还是跟风得多。

至于吕氏口中那个国子监博士,前不久就因为太高调,和宠爱的小吏并出凤台门,被弹劾丢了官帽。

“简……简姑娘……”卢仲夏突然出声。

“嗯?”

“我……”卢仲夏小声道,“我并无龙阳之癖……”

“不……”简娣扶额,“你为什么要向我解释这个。”

“娘,你放心。”简娣看向吕氏,郑重其事地说,“您儿子不好男风。至于张首辅没成亲这事儿,您看,江御史他们不也没成亲吗?”

见吕氏嘴唇微动,又要说些什么,简娣忙转移了话题,“对了,我爹怎么还没回来?”

“刑部这两天有事,”吕氏道,“不对,你别打岔。”

“你说你没龙阳之癖,那你回头和人苏姑娘?”

“绕了一圈,其实这句话才是娘你的重点吧?”简娣死鱼眼。

吕氏这招玩得高妙啊。

吕氏没好气地道:“娘问你正事呢。”

简娣:“卢小哥你怎么看?”

卢仲夏也对自家亲娘倍感无奈,“劳烦简姑娘同我娘说,我困了,先歇下。”

简娣后退了两步,朝着吕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娘,恕儿子不孝,我在庶常馆呆了一天,实在困得厉害,倘若没别的事,便先下去小憩一会儿,旁的事,不如等爹从官署回来再说罢。”

吕氏还在后面一声接一声地抱怨,“你当我不知道,你和你爹一条心。”

但简娣和卢仲夏都明智地当作没有听见,动作迅速地往房里一钻,再把门一阖。

卢仲夏的屋子陈设古朴清雅,屏风后摆着张榉木雕花的架子床,床上被褥看上去格外柔软。

简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黏在石青色的薄被上。

“简姑娘倘若想睡,如今可以睡了。”一进屋,见简娣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床上,卢仲夏忍俊不禁道。

简娣也实在困得厉害,刚刚一直在强打着精神应付俞珉和吕氏,听了卢仲夏的话,她毫不客气地点点头,甩了鞋子,爬上了屋里的架子床。

“那我就眯一会儿。”

这一觉,简娣睡得很沉,也没做梦。

虽说只眯一会儿,但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能是睡得太沉,醒来的时候,胃里一阵翻涌,眼皮像黏住了一样,简娣费力地想睁开眼睛,却觉得好像被什么人拽住了脚踝直往下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