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阳没有答他的话,侧身问走在自己身侧的杨伦道:“杨次辅怎么看。”
杨伦沉默地看着地上的流叶,没有出声。
“杨伦。”
白玉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
“请白首辅赐教。”
白玉阳站住脚步,“你眼睛凹得厉害,昨夜睡得不好?”
杨伦应道:“昨夜在直房当值,未曾离宫。”
白玉阳挑眉道:“忙了个通宵?”
杨伦知道他明知故问,索性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白玉阳拍了拍他的肩,“你与齐尚书是同窗,又与何辅臣同年同榜,他们都是司法道上走过的人,你问问他们,不就解惑了吗?”
杨伦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阳的手在杨伦肩上捏了一把,没再多言,转身继续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内点满了灯,文华殿的日讲刚结束不久,易琅乘雨撵回来,身上却还是被沾湿了。他径直往明间走,合玉和清蒙忙追着道:“陛下,换身衣裳吧。”
易琅并没有应二人的话,走到御案后坐下提笔默书。
合玉还想说什么,被清蒙拦了下来。
两个人退到了地罩后侍立,不多时,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合玉,厂臣在什么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厂臣在司礼监还没有回来。”
易琅放下笔,“请厂臣来。”
话音刚落,廊上扶进一盏灯。清蒙忙传道:“陛下,厂臣回来了。”
邓瑛将灯放在易琅手边,伏身行礼。
易琅停笔道:“厂臣今日为何不在文华殿侍讲。”
邓瑛直身应道:“几位阁臣请见陛下,要与陛下讲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亲自送票拟过来。”
他说看向易琅的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请陛下更衣。”
易琅点了点头,从椅上下往次间里去。
邓瑛跟着易琅走进次间,挽袖侍奉易琅净面更衣。
正解束带,殿外传进内阁众臣的职名,易琅听内侍报完,低头道:“朕今日不想听他们讲政。”
邓瑛蹲下身,牵理易琅的衣摆,“为何?”
易琅道:“朕喜欢听杨尚书讲疆土、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的事务,他说得浅显易懂,朕听得很明白,但这几日,杨尚书都不怎么说话。齐尚书在讲琉璃厂案和桐嘉案,厂臣……”
易琅看向邓瑛,“‘借营建皇城行之名,行贪腐之实’,你写给朕的那一册罪行录,就有这一条。”
“是。”
“‘为求脱罪至陷害亲师,至张先生惨死’,这条也有。”
“是。”
“‘与司礼监合谋,虐杀同嘉书院八十余人,逼君父改制东厂。’也有……”
“是。”
他一连应了三声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易琅的声音却哽了哽,“厂臣。”
“奴婢在。”
“你做过这些事吗?”
邓瑛直起腰,平视易琅。
“如果不是奴婢亲手所为,如何写得出来。”
易琅沉默了一阵,“厂臣,你想朕如何处置你。”
“遵大明先祖遗志,依《太祖内训》,参《大明刑律》。”
易琅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读过《贞观政要》的第十三篇(《贞观政要》第十三篇为《伦仁义》,朕对你处以杖刑之后,你也告诫过朕,望我知刑罚残酷,行用慎之。厂臣,朕可以与内阁商议,对你容情。”
“陛下,您已经赦过我很多次了。”
邓瑛垂手打断他,平声续道:“《贞观政要》第十三篇讲的是臣民归附仁政,陛下的仁义要施与百姓与和官将,而不是我。至于刑罚,的确要用行用慎之,否则就会再出桐嘉案。但驭内廷奴婢,则不该爱怜。先太祖治世五十余年,而无宦祸,先帝在朝十四年,却因司礼监而牵出百余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辅应当已向陛下解明。他们的话没有错,时至今日,奴婢的老师,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还有无数冤狱中的旧臣,都还是黄土底下的罪人,他们都等着您替他们昭雪。陛下,为君者当杀伐决断,不必对我容情。”
“你先站起来。”
易琅沉默了很久,方开口说出这句话。
邓瑛站起身,易琅便要仰起头才能看他。
“厂臣,你虽未做过文华殿的讲官,朕也不能视你为师,但你对朕说过的每一句话,朕都会记下来,你不让朕对你容情,朕听你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事,要朕走吗?”
邓瑛点了点头。
“我已无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上的宫籍过给杨家吧。”
——
天上传来一声惊雷。
杨伦抬头朝闪雷之后的天幕看去。
黑云被撕开了一条口子,裂痕处透出一丝孱弱的光来,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内侍们端着十几杯热茶从殿内走出,对杨伦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邓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怜恤大人们也受了寒,特令赐茶。”
众臣谢过,站在门廊上领了茶,白玉阳问道:“今日的票拟呈来了吗?”
清蒙道:“呈了,掌印亲自护来的。”
“哦。”
他应了一声又道:“掌印没说什么?”
清蒙摇头道:“没有。”
“知道了。”
正说着,里面叫再传一次职名,众臣皆放了茶上前报诵职名。
不多时里面传话召内阁首辅,刑,户两部尚书入殿,其余阁臣于廊上暂候。
传话毕,立即有内侍上前,帮杨伦三人拍抖身上的雨气,清蒙退至门内作引,宫人们又添点了十盏鎏金铜座灯。虽天色昏暗,明间内却一片辉煌。
杨伦三人行入殿中,易琅坐于御案后,已换了燕服。
白玉阳上前道:“今日内阁所呈的票拟,陛下用过印了吗?”
“用过了。”
“陛下可有疑处。”
易琅抬起头,“朕没有疑处。”
白玉阳与杨伦听了此话,都怔了怔。
杨伦没有出声,白玉阳试探道:“既然陛下没有疑处,臣奏请陛下,将司礼监掌印太监交刑部查办。”
“此事不准。”
“陛下!”
白玉阳没想到皇帝会回绝他的话,不禁提高了声音,“民愤沸反盈天,陛下不可徇私啊。”
易琅起身走到白玉阳面前,“朕没有说不处置他,刑部该议罪就议罪,呈上来朕看过之后,朕会写昭示他罪行的御书,由内阁颁召天下,在这之前,朕会把他交给北镇抚司监押。”
白玉阳道:“陛下要对他不审而定罪吗?”
“对,不审而定罪。”
“这……”
“白首辅,朕此举可对?”
白玉阳莫名地感觉到了一阵压迫,来自这个少年帝王对自己,以及对他这个内阁首辅的质疑。那一句“陛下圣明”愣是半天说不出口了。
易琅转过身,看向沉默在侧的杨伦,复问了一句,“杨尚书,朕此举对吗?”
杨伦呼吸一口潮浊的气,撩袍慢慢地跪下,伏礼道:“陛下圣明。”
“尚书也说得出口。”
杨伦按在地上的手握了握,重重得叩了一首,“陛下,臣心有愧。”
易琅背过身,强抑住声音道:“白首辅,你与齐尚书先行告安。”
“是。”
殿门开合,湿冷的雨气灌入,扑得殿内灯焰摇晃。
“舅舅你起来。”
杨伦站起身,猛地发觉面前的易琅竟不知时候无声地流出了眼泪。
“陛下……”
“舅舅,姨母不会原谅我了。”
杨伦僵硬地站在易琅面前。
这么多年,他和文华殿的讲官一样,只将他当成皇家的学生,规训他的言行举止,所思所想,却一点都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性情的人。以至于他唤他‘舅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再也不敢见姨母了。”
他说完这句话,泪流满面。
身为臣子,杨伦不能为皇帝拭泪,只得退后一步,拱手道;“臣请陛下不要这样说。”
易琅伸手抓住杨伦的衣袖。“舅舅,你帮我跟姨母讲,我不想杀厂臣。”
“好,臣会说。”
第153章 银沙啄玉(九) 我想跟着婉婉。……
杨伦从养心殿辞出时,外面的雨势更大,像砸石一般猛烈地敲打着琉璃瓦顶。
杨伦踟蹰,回头见邓瑛跨出殿门,在他身旁撑开一把伞。
“陛下命我送杨大人。”
雨水轰然,宫道上的二人却走得很沉默。
直至会极门上,杨伦才夺过邓瑛一直抬手撑着的伞。 “够了。”
邓瑛避到门墙下,拧了一把兜满水的衣袖。
按照送官员的规矩,邓瑛一路倾伞护杨伦,此时身上的官袍已被雨水浇透。
“那我就将大人送到这里。”
“是我把你送到这里。”
邓瑛怔了怔,随即点头,“是。”
他说着躬身向他作了揖。
杨伦看着他抬举在额前的手,忽道:“邓符灵,你觉得相识一场,我这个同窗对得起你吗?”
邓瑛垂手直身,笑了笑道:“子兮,你我都已竭力。”
杨伦道:“我并未竭力。”
“但至此也够了。”
他说着笑了笑,“子兮,我求了陛下,如果他允准,就在我获罪以后,将我身籍给杨家。”
杨伦耳中忽然“嗡”地响了一声,“怎么给。”
“京城大户也有豢养阉……”
“邓符灵你不是早就不想要这个身份了吗?”
杨伦说完这句话,浑身发抖,上前一步道:“你过不过身籍,你的身后事我都会管!眼看着你落到这个下场……邓符灵,我……我已经羞愧难当,你当真要逼我无地自容吗?”
他情绪有些失控,说完即转过身,狠捏住自己的虎口,呼出浊气,强逼自己平息。
身后的人叹了一声。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
说着垂下眼,“我想跟着婉婉。”
杨伦肩膀一颓。
他十七岁就娶了妻,不懂士婚之外的情感,更不明白男子跟从女子的道理,可是时至今日,他根本不忍心去问面前的这个人。毕竟他已一无所有,要的也不过一个虚妄的,羞辱他本身的归宿,即便杨伦不忍给,最后,好像也不得不给。
“子兮。”
杨伦背着身吐了一个“说。”字。
“我将我的外宅绝卖给了杨婉,因担心获罪以后,会牵连杨婉,所以没有加盖官府的官印,虽不是红契(1),但也做数,我把地契交给了陈桦,让他转交婉婉。我知道婉婉不在乎那座宅子,但那算是我毕生的积蓄,请你劝她务必收下。”
“好。”
杨伦忍下情绪,强然平声:“我会跟她说。”
邓瑛点了点头,“还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但你不要拿给婉婉。”
“什么?”
邓瑛解开袍襟,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
杨伦接过打开,见里面是一块成色上绝的翡翠雕芙蓉玉佩。
杨家尚玉,杨伦与杨婉,杨姁,皆爱佩玉。
杨婉有一个乳名叫玉芙蓉,杨伦宠爱她,在地方上当任的时,时常寻玉料回来,给他这个妹妹雕芙蓉纹样的玉饰。京城中品色较好的芙蓉纹样玉饰,杨伦也大多看过,但这一块玉佩,他还是第一次见。
“你哪里来的。”
邓瑛应道:“老师死前留给我的,我一直收着,但这一次难免抄家,我只能把他给你。”
杨伦看着玉面道:“雕的芙蓉,为什么不给婉儿。”
邓瑛顺着杨伦的目光看去,轻道“这是聘赠。子兮,”
他抬头看向杨伦,“给她你会准吗?”
杨伦手指一握,喉咙里哽了半晌,忽道:“你管我准不准。这么几年,我管不了杨婉,你又不是不知道。”
邓瑛没有再说话。
雨声隆隆。
会极门后面,几个冒雨疾行的内侍喊着:“护城河的水涨起来了。”
民间有一个说法,护城河的水涨起来,就是沉冤日近了。
杨伦此时觉得这个说法是真的,却也是假的。
——
靖和元年六月。
邓瑛被正式撤掉了司礼监与东缉事厂的两处官职,还押诏狱。
刑部清审涉何党的旧案近百件,押在诏狱的司礼监众人,一个个被拎了出来,重议罪名。
白玉阳奏启三司为邓瑛议罪,当日即被皇帝驳回。
就在白玉阳准备联名内阁再次上书的时候,皇帝将邓瑛亲笔的一道罪呈下发到了刑部。
督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员看了这道罪呈,对犯人配合的太对多少有些吃惊。
根据这道罪呈,两司从琉璃厂案到学田案,联查京城与地方,四五日之间,便为邓瑛写出了八十余项罪名。左督御史看着罪录道:“虽不足以极刑,但定能判斩首。”
白玉阳道:“尚轻。”
齐淮阳道:“首辅大人,若陛下认可我们递上去的折子,判其斩刑示众,也不算轻了。”
左督御史道:“顺天府的那个人命案子,积民愤盈天,不对他处以极刑,平不了民心。”
齐淮阳刚想张口,却又听白玉阳道:“白首辅所言甚是。当年先帝纵容何党为祸,我们几次弹劾,都被阻驳。时至新朝,朝廷内外都等着开一番新气象。此人不重处,如何明陛下严束内廷的态度?”
齐淮阳垂目沉默了一阵,“两位的意思是,要再奏启一次三司会审吗?”
杨伦坐在一旁原本一直没说话,听了齐淮阳这一句,禁不住道:“能不能不要再折磨他了。”
众人听到这句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沉默下来。
杨伦站起身,操起齐淮阳手中的罪呈,“他做过的事,这里全都写上了。三司堂审又是数十日,戴镣铐,跪审官,受刑讯,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你们想折磨得他跟何怡贤一样,连刑场都上不去吗?
御史忙道:“首辅大人,杨次辅这句话有道理,我们动极刑,是为了震慑内廷众宦,若犯人死在行刑之前,到失了我们的本意。”
杨伦被这一句冷血之言激得背脊发寒。
他顾不上官仪,抬声喝道:“不就是还差一个能将他凌迟的罪名吗?你们议定了交给北镇抚司诏狱,直接问他认不认,不要再审他了!”
白玉阳看向杨伦,“依你之见,谁去问最好。”
杨伦惨笑着退了一步,“等几位法司的大人们议好了,我杨伦去问。”
白玉阳点了点头,侧身道:“上个月,先帝次子病死在宫内,之后有传陛下苛待亲弟。新帝登基,这些话有损陛下清名,你们看看,能不能在那个人身上,把此事一道解了。”
——
靖和元年秋。
对于大明而言,是极具意义的一段时期。
从年初起,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合力,终于将何怡贤在位时的冤假错案清算了大半。皇帝为张展春平反,为桐嘉书院八十余院生建庙祭祀,并查抄司礼监众宦,对其后裔给予抚恤。
刑部尚书齐淮阳奉旨查抄司礼监众宦的家产,其金银田产的数目令人咂舌,光何怡贤一个人,就被查出白银百万余两,黄金十万余两,在其杭州老家的田产更是不计其数。就连跟着他的随堂太监,也在家藏白银数万。
然而查至邓瑛时,却只有旧衣数十身,伤药半箱子,纹银二十余两。
负责查抄的刑部官员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害怕邓瑛藏匿家产,致使他们失查,上报齐淮阳的时候,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齐淮阳命人将这些东西与其余宦官的私物一道封存,待家属领回。
七月底,皇帝核准了刑部的判罪,一人被判凌迟,二被斩刑,其余人大多流放南京与岭南二地。这无疑是大明历史上对阉党最严苛的一次处刑。中秋的前一日,朝廷刊刻了皇帝亲笔所写的《百罪录》,以新帝的名义,细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缉事厂提督太监邓瑛身上的近百条罪名。
杨婉在京城内的申明亭(1)上,看到了那一篇收录在《明实录》中的《百罪录》原文。
而就在昨日,她在清波馆内收到了邓瑛的身籍户帖。
由杨伦亲自去馆内,交到她的手中。
杨伦对她说:“虽然他死以后,这个户帖就没什么意义了,但他跟我说他想要跟着你,所以他的户帖你收着吧。”
杨婉捏着邓瑛的户帖,声音有些发颤,“替我叩谢陛下。”
杨伦点了点头。
杨婉咳了一声,抬头问杨伦道:“邓瑛还说什么了吗?”
杨伦从袖中取出那一枚翡翠芙蓉玉佩,递向杨婉,“他不让给你,但我收着也不像话,既然他已经把身籍给了你,那他的东西,你也拿着吧,还有封在刑部的东西,等行刑以后,刑部交还家属,也由你去领吧。”
杨婉接过玉佩正要说话,却又听杨伦道:“收好这个玉佩,这是张先生临死前留给他的。”
杨婉低下头,“雕的是芙蓉吗?”
“是。”
他说完又接了一句,“我们杨家崇玉,不论是聘赠,还是陪嫁,都要见玉……”
“他不让你给我,是不敢把它当聘赠吧。”
杨伦沉默了一阵,“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杨婉看着申明亭上的文字,不断地回想杨伦这句:“他已经是个罪奴了,不该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宋云轻怕她大恸,一直在旁虚扶着她的手臂。
“别看了杨婉,我们回去吧。”
杨婉揉了揉微微有些发酸的脖子,摇头道,“让我把它看完。”
陈桦替二人挡开身后拥挤的人群,压低声音道:“婉姑娘,这里人多,要是被人认出来就不好看了。”
“陈桦!”
宋云轻低喝着打断他:“不会说话就别说。”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传来一声,“是那个阉人的菜户!”
陈桦忙挡住拥过来的人,“云轻,快跟婉姑娘走。”
宋云轻试图拉杨婉,杨婉却没有动,她忍着周遭嘈杂的污言,读完了申明亭上的最后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1)红契:官府改印后的地契,受官府保护。与之相对应的是“白契”,属民间买卖。
(2)申明亭:明朝公告体系里的一个类似公告栏的地方。
第154章 银沙啄玉(十) 君子死节,也是铸刀跪……
《明实录》中完整地收录了这一篇御书。
杨婉曾经可以成篇默诵。对于昭示罪行的文书而言,这篇御书写得并不算太犀利。执笔者似乎藏藏匿在规范冷静的文字后面,薄衫素衣,静坐一隅。安静地承受着百官万民的审视。
开篇第一道罪名——谋害宗亲。
这是所有罪名当中最重的一个罪,但也是最单薄的一条。
没有展开详叙,直接把那个人送上了三千刀的刑台。
《明史》记载,皇次子朱易珏死于贞宁末年,事实上却是病亡于靖和初年。
前者在历史上抹杀掉了易琅登基前的‘假诏案’,后者却用一个是是而非的罪名,为靖和初年的这场清算划上句点。
不论是纸上的历史,还是眼前的现实,都没有违背历史的规律,只有人心是造成错漏的根源。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必过分地议论个的得失。
从宏观上看,历史在进步,社会的各种制度在不断地完善,经历这一场清算靖和朝,是大明历史上难得的政治清期——宦官的贪腐案急剧减少,杨伦的新赋政在南方畅通推行,后来的司礼监官员,无不谨慎自危,与司礼监合力,在一段时间之内,助力政令畅通。
杨婉研究邓瑛,也不得不正视这场清算的历史意义。
如果不是身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如果不是陪着邓瑛走过这不算长四年,她也许不会为邓瑛哀伤。就好像在刑房外第一次见到邓瑛那个人时一样。明知他被千刀万剐的结局,却对此没有丝毫的畏惧,没有一点点心痛,反而对他惨烈的人生充满着某种‘期待’。
然而此时,望着申明亭上的一篇御书,她终于是禁不住泪流满面。
“杨婉,走吧!”
宋云轻牵起杨婉发冷的手。
申明亭前的人群已经向她拥了过来。
宋云轻试拉杨婉走,不想却被她挣开了。
“杨婉……”
宋云轻的手落空,回头却见她独自一个人,正朝申明亭前走去。
周遭嘈杂,不乏污言秽语,但却听不清楚。
杨婉站定脚步,抬起道:“你们想说什么,大声一些。我听着。”
“委身阉人,不知廉耻!”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者提声喝道,声音穿破了嘈杂,引得人群随即附和,“对,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啊!”
恶言如刀朝她脸上劈来,杨婉立在人群对面静静地听着,直到声浪逐渐落下,才忍泪平声道:“还有呢?”
还有……
申明亭前的人一怔。
杨婉抬头朝那道御书看去,“几年前,我就已经听过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