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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上已设了座,这日风大有光浓,御座上未设伞盖。
中宫皇后、太后也都没有亲临御门,而是在太和殿内升座。
尚仪局女官姜敏立于殿前,预备往来通禀。
司礼监众秉笔太监,以何怡贤为首,立于御道前端,看着百官从东西两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唱“起——”
杨伦理袍起身,司礼监众人皆躬身朝内阁揖礼,何怡贤礼罢直身,朝杨伦道:“阁老身子还未见起色吗?”
杨伦道:“迟暮之年逢大疾,是将息得很艰难。”
何怡贤叹道:“阁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还得以再辅圣君,继后世之盛。”
杨伦冷笑了一声,没有应这一句话。
何怡贤倒是不怎么在意,转过身道:“呈诏。”
胡襄应声走上御道,躬身托诏,在何怡贤面前立定,御道上的众人都抬起了头,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贤扫了一眼下站的众官员,抬声道:“请鸿胪寺宣诏吧。”
鸿胪寺官员正要上前,齐淮阳忽出班道:“此诏不得宣!”
此话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齐侍郎,此话伤得可是国本。”
齐淮阳道:“总宪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遗诏并非陛下手书,是为假诏!”
胡襄听完这句话,脚软手松,手中的诏书应声落地,一下子滚出去好远,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捡。
何怡贤低头看了胡襄一眼,抬头道:“将侍郎此话,实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请中宫治我的罪,也要听我将事说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请通政司诵章!”
风卷尘起,从北面扑下,掠过金水桥,几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来,通政司官员在御门前宣本读章,何止百余次,从来都是声洪音亮,从未像今日这般,司官读至中间,便已两股发颤。
整篇奏章,共千余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邓瑛供词的引写。
邓瑛自认于先帝病重之时伪造遗诏,私用御印,而先帝因为病急而故,并不曾立下遗诏。
通政司官诵至末尾,金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裂官袍衣料的声音,凄厉刺耳。
“臣杨伦,奏请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杨伦的声音划破沉寂,内阁的几个阁臣随即附和,左右督御史,并詹事府的官员也跟着请奏,请奏声一时齐上云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时,太和殿传了太后的懿旨——准刑部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旨意很快通传到了端门,金吾卫将军领过旨,回头令道:“押人犯上殿。”
邓瑛左右的侍卫立即上前,要拧架邓瑛的胳膊,邓瑛原本没有动,走了几步,却唤了前面金吾卫一声:“将军。”
金吾将军挥手令停下,转身道:
“请说。”
邓瑛抬手向他行了一礼,“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我们依制行事,请厂臣不要为难。”
邓瑛听了这句话,也没再说什么,垂下手应了一个“好”字。
从端门到太和门,前行需百余步。
他曾经参与了这一条御道的修建,在它还没有成为封建王权的象征之前,他和无数的工匠一道,在上面踩踏过千百次,然而当它竣工以后,他却再也没有踏上过这条道路。
邓瑛一直很想自己一个人,自由地在这条御道上走走,悠闲地抬头,看看他主持重建的那座殿宇,但他天生谦逊,也不愿意做过多的强求。
他被人押上金水桥,东西文武官员各自将班列朝后退了几步,在中间给他留出了一条道。
邓瑛拖着锁链慢慢地走到金台下面,侍卫松开了手,他便顺从地屈膝跪下。
众臣对这个东厂提督太监都已经很熟悉了,一想到桐嘉惨案,以及白焕的刑狱之苦,以及今日他伪造先帝的遗诏的大罪,便恨从心起,碍于在金台下,不敢出言,不然,几个抗刀笔的御史官员愣是要开口啐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1)待漏:等待大朝
(2)板子房: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值房
(3)大罪面讯:明朝司法体系里的一个说法,指朱元璋对于犯大罪的人,要进行当面询问。
第135章 夕照茱萸(五) 我们虽然不曾做夫妻,……
齐淮阳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邓瑛面前,背金台而立,低头道:“今日准你金台自辩,不得妄言。”
邓瑛垂头道:“是,我明白。”
齐淮阳轻嗽了一声,清正嗓音问道:“假诏何时所写。”
邓瑛抬起头,平声道:“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三,当日太医院院使张文同为陛下施针,陛下腿腹痉挛,气息不平,院使遂将脉案呈送中宫,亥时,院使再度为陛下施针,其间陛下神智暂清,但并无任何言语,亦未亲视当日内阁所呈送的票拟,所以那一日的票拟,为司礼监代笔披红。《起居注》上所记,至此都是真的。”
“之后呢。”
齐淮阳翻开卷宗,“《起居注》所记,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卧自如,东立于御案,钦定诏文。”
邓瑛应道:“此段为假,乃司礼监授意所改。”
“一派胡言!”
“何掌印。”
杨伦正声喝道:“他还没说完。”
说完对邓瑛道:“邓厂臣接着说。”
邓瑛应了一声:“是。”续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内阁几度交章,奏请立定储君,陛下都未曾批复,至陛下驾崩时止,陛下亦从未就立储一事垂询内阁。六宫侍疾被禁之后,皇长子殿下亦因过受罚,不得再近养心殿,内阁阁臣无诏不得入,殿内近内侍疾者,唯中宫与司礼监而已,因此……”
他朝何怡贤望去,“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初,我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合谋,假撰遗诏,私盖御印,举皇次子易珏为嗣皇帝。”
众臣哗然。
杨伦不得已扬声道:“请各位大人勿躁 。”
左督御史面向何怡贤,怒目喝道:“伪造遗诏,实属祸乱国本,毁先帝一世圣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资格立于今殿之下。”
他说完出班伏身,额头重磕于地,“臣,奏请将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及邓瑛一众阉党,一并除职下狱,交三司查办,厘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灵。”
何怡贤道:“一面之词,众位大人便要违逆先帝遗诏,杀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谁在祸乱国本根基,两宫娘娘自有明断。”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邓瑛道:“此人与承乾宫掌事宫女杨婉来往甚密,却假立遗诏,拥皇次子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举,可堪自恰?他为何要自认死罪?”
“是。”
邓瑛应了一声,将原本按在地上的双手抬了起来,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随着这他的动作伶仃作响。他没有看何怡贤,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声道:“我为何要自认死罪。”
这一句话说完,众臣的哗然之声却逐渐落了下去。
此话听起来似乎是一句自问,但又似一句刺向无名之地的反问。
金台下面,以杨伦为首的内阁众臣沉默地立于东面,司礼监的众人则惶恐地瑟缩于西面,立场分明,彼此之间的征伐一触即发。而在这两方之间只有一个人。此时此地,他无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面上却至始至终,看不见一丝悲色。
谁将他逼迫至于此?
金台下无人能回答。
而那一句刺向无人之地的反问,此时却似乎化作了一只寒箭,冷冷地逼近百官的脊梁骨。
左督御史看向邓瑛,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问道:“司礼监所问,你如何自辩。”
邓瑛颔首笑了笑,重新伏下身,“自认有罪,其余不辩。”
“你……”
“其心当万诛!”
何怡贤顿足颤声,“你其心当万诛,陛下明明有遗诏传世,你却妄图盖陛下圣意,至其遗志不达,邓瑛啊邓瑛……”
何怡贤抬手朝后指去,“陛下大殓未完,其魂……尤在啊!你这等恶奴,合该被碎尸万断!”
“何怡贤!”
杨伦直呼其名,上前道:“有什么话,在三司堂上去说。内阁即日起,会依制代先帝重拟遗诏,你们司礼监呈递的假诏依律封废。”
何怡贤抬头道:“何人敢封废先帝遗诏!”
他说完转身向太和殿跪下,高声道:“老奴请将东厂提督太监邓瑛解送诏狱,交北镇抚司,问其诬蔑先帝,祸乱朝纲,危伤国本之重罪!”
话音刚落,杨伦亦撩袍在邓瑛身旁跪下,抬声道:“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拒不封废伪诏,无视百官,咆哮金台,臣奏请当庭杖责!”
两方的奏请同时传进了太和殿,金台下无人敢再出声。
文臣与宦官之间的倾轧由来已久,但由于先帝在位时,对何怡贤百般宠信,致使桐嘉一案,惨死八十余人,至此之后,内阁与司礼监之间虽时有龃龉,暗流之下波涛万丈,但却从未将争斗摆上明面,今日是第一次,杨伦当众奏请庭杖司礼监掌印。奏请传入以后,太和殿内迟迟不见尚仪局女官露面。
邓瑛侧面朝身旁的杨伦看去,却听他轻道:“不算莽撞吧?”
邓瑛没有立即应声,他回过头,看向面前地砖。
“不算。”
又过了很久,尚仪女官张敏终于从太和殿内步出,随即太后懿旨从殿上传来——准杨侍郎所奏,着将司礼监掌印太监除去官袍,当庭杖十,另将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一同除职,交三司会同审理,内阁即日起,重新拟诏,以彰先帝圣德。”
话音落下,何怡贤不禁膝上一软,向前踉跄了几步,便被锦衣卫的力士摁跪在地,身上的官袍随即被剥去,两个锦衣卫将他的手臂向前一拽,立即将他拖翻在邓瑛身旁,两根刑棍压实了他的双腿,何怡贤立即动弹不得。
杨伦站起身的,示意金吾卫将邓瑛架起,带至一旁。
何怡贤转头看向邓瑛,哑声道:“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活……”
邓瑛低下头,“我不愿与阉党同活。”
“愚蠢!啊……”
刑杖重落,何怡贤的身子向上一仰,随即又跌摔下来。
邓瑛虽然没有流露情绪,却抑制不住地咳了两声,金吾卫勒了勒他手上的刑具,示意他不可妄动。
与此同时,邓瑛身后的众臣松开了神经,几个御史振臂嬉骂起来,“此堪为第一痛快之事!”
何怡贤在嬉骂声中没了意识,下身鲜血淋淋,腿脚痉挛不止。
力士们退开,群臣的唾骂声更盛,这些人当中,有些受过司礼监的迫害,有些虽然没有遭罪,也因为得罪司礼监太监的缘故,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此时都恨不得把一腔愤懑发泄干净,言辞越来越犀利尖锐。
邓瑛静静地受着背后的声浪,对于何怡贤他并没有什么恨意。
回溯两年前,他也曾被这样对待过,所以他明白,眼前这个人的下场,也是他自己的下场。
他一时很难说得清楚,自己此时的情绪,唯有对刑责最真实的恐惧,被压抑在理智之下。
他不禁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着平复自己。
何怡贤被金吾卫拖了起来,朝端门一路拖行。
贞宁末年的最后一场金台大议至此落下了帷幕,齐淮阳走回到邓瑛身旁,“走吧。”
杨伦道:“我送他几步无妨吧。”
齐淮阳点了点头,又道:“他不能从端门左右掖门出。”
“那你们走哪一门?”
“西华门在临哭,走东华门。”
杨伦跟道:“无妨。”
邓瑛被人押着朝前行去,他走不快,杨伦的步子又收不住,走出不多远,他不得不到,“你走太快了。”
“什么?哦……”
杨伦刻意放慢了脚步,走得有些不自在。
邓瑛道:“你何必折磨我呢,有话会审时说不就是了。”
“你闭嘴。”
邓瑛笑了笑,“杨子兮,我没事,会活下来的。”
“嗯。”
杨伦“嗯”过了这一声之后,没有再出声。
东华门前,杨婉抱着一只手臂,靠在宫墙上等候,她穿着丧衣,一身素白,头上只簪着一支银簪,粉黛脂红全无,但看起来却并不显得憔悴,反见一种冷清的风流态。
他见邓瑛一行人过来,便迎面走上前来,冲着杨伦和邓瑛二人露了笑容。
“我能跟他说两句话吗?”
“婉婉……”
“你别说话,我在求齐大人。”
说完,他蹲身向齐淮阳行了一个礼,“大人放心,我在,他一点都不敢放肆。”
杨伦剜了一眼杨婉,侧身对齐淮阳道:“给我一个面子。”
齐淮阳笑了一声,“行。”
说完,抬手示意刑部的差役松手,远退戒备。
杨婉背着手走近邓瑛,抬头道:“你蹲下来。”
邓瑛挽起手上的刑具,屈膝蹲下。杨婉走到邓瑛身后,邓瑛也没有回头,只是温声问道:“要再蹲得低一些吗?”
杨婉道:“你脚疼吗?”
“不疼。”
“那还可以再蹲一点。”
“好。”
杨婉抬起手,轻轻地拢住邓瑛的头发。
“婉婉,你做什么。”
“帮你扎个头。”
“不用,我……”
“你去了以后,好久都不能洗头,散着你不嫌脏啊。”
“是。”
他下意识地答应杨婉,“那婉婉你扎紧一点。”
杨婉笑了笑,“你蹲好,别管我怎么扎。”
“好。”
邓瑛没有再出声。
城门口的风吹起杨婉的衣袖,杨婉抽出一只手,挽了挽自己的耳发,低头对邓瑛道:“邓瑛,我们虽不曾做夫妻,但能不能彼此承诺一句。”
“承诺什么?”
杨婉挽住邓瑛的头发,反手摘下自己的发带,轻道:“不管我杨婉以后有没有钱,不管邓瑛以后有什么样的病痛,我都会管着邓瑛,一辈子。”
“我……我说什么呢。”
杨婉笑道:“我教你说吧。”
“嗯。”
“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哦。”
“好。”
“不管我邓瑛。”
“不管我邓瑛。”
“有多不喜欢自己。”
“有……多不喜欢自己。”
“只要杨婉喜欢我。”
“只要婉婉……喜欢我。”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我就会好好活下去。”
第136章 夕照茱萸(六) 为有冤之人,喊一声不……
他真的很听杨婉的话。
最初是一个有罪之人对受害人的惭愧,希求杨婉的规训,以消解他自己内心的负罪感。
但杨婉从来没有规训过邓瑛,她不曾拒绝邓瑛交付给她的‘惭愧’,继而温和地‘绑’住他自己伸出来的手,让他得以平静地坐下来和她说话。
她足够了解邓瑛,所以才不曾用人文主义的耀光去捅穿他那一身陈旧的修养,在杨婉身边的邓瑛,仍然拥有一个润如良玉,完璧无瑕的时代灵魂,和杨婉在六百年之后翻拨尘灰,看到的一模一样。
“说过的话,不能违背。”
“是。”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放在膝上的手。
“手伸出来。”
“嗯?”
“手伸出来,我们拉钩。”
邓瑛起身,向杨婉抬起手,衣袖垂下,露出被镣铐束缚的手腕,杨婉用一只手托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轻轻勾住他的手指。
“你还记不记得,在南海子里我跟你说的话。”
邓瑛点了点头,“记得,你说你会来找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要好好跟你说话。”
杨婉笑着拽了拽邓瑛的手指,“邓瑛,这一次,我仍然会去找你。只不过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换我好好跟你说话。”
她说完,牵起邓瑛。“走吧,带你过去。”
齐淮阳示意差役上前,将邓瑛押下,杨婉也顺从地松开了手。
杨伦看了一眼邓瑛,转身对杨婉道 :“还有话讲吗?时辰还有一些。”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了,你们带他走吧,我跟在后面,送你们去出东华门。”
齐淮阳听她这么说,也不再拖延,抬手令行。
杨婉与杨伦并行在邓瑛的身后,地上的干硬的雪粉被前行的人逐渐踏实,踩上去便发出沙砾摩擦的声音。邓瑛没有再回头看杨婉,风吹起城门口的雪粉,掠过他的身子,扑向杨婉的面庞,杨婉侧过身,把喉咙里的咳意忍了回去。
杨伦侧身看向她,轻声道:“你最近是不是病了。”
杨婉点了点头,“有一点。”
杨伦回过头,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你别管他了,把你自己和殿下照顾好。”
“我知道。”
说着,已经走至于东华门前,邓瑛被带上了囚车,杨伦示意杨婉在门后等一等,上前与齐淮阳交谈了几句。刑部一行人起行离去,杨伦返身走到杨婉面前道:“从今日起,至三司会审结束,你都不能再见他。”
杨婉点了点头。
“不过,”
杨伦顿了顿道:“刑部和诏狱不一样,准许外面的家属给囚犯送一些衣食,我给他的东西,他不一定会要。但你给他的他不敢不收,你要有什么想给他的,就指个人,到内阁值房来跟我说,我在外面买了拿给他。”
杨婉笑笑,“哥。”
“啊?”
杨婉抬起头,“你现在好像不怪我了”
杨伦一怔,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随即轻斥道:“我管得了你吗?”
他说完背过身去,半晌后方道:“你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如果邓瑛这次能出来,我就给你们钱,你们在外头置办一间房子,住得离我远一点。别叫你嫂子她们看着你心烦。”
“我们有房子。”
“有房子?”
杨伦回过身,“那能叫房子?你也不看看被滁山、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砸成什么样了。”
“被砸了也没什么,邓瑛本来就是修房子的。”
“什么修房子?”
杨伦“噌”地提高了声音,“你懂什么?他是营建皇城的人,我大明百年,就出了他和张展春这么两个人,你让他跟着你修屋顶啊!”
杨婉看着杨伦发红的脖子,不禁笑出了声,垂眸道:“对不起哥,是我不好,我不让他修,我去修。”
杨伦听她道歉,一时有些尴尬,他拍了拍后脑勺,负手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我至今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是为你们二人好。”
杨婉走近杨伦,抬头唤他,“哥哥。”
杨伦捏了捏手指,没吭声也没回头。
杨婉转话道:“内阁什么时候拟新诏。”
杨伦咳了一声,“我与白尚书已经拟好,交内阁议审后就会颁行。”
他说完回过身,低头对杨婉约道:“有一件事你可以预备着了。”
杨婉点了点头,不待杨伦说明,径直应道:“我已经在预备了。”
说至此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寒风从城门口灌来,吹得日头下的枯木影张牙舞爪。杨婉拢紧身上的衣衫,“哥,其实我有一点担心。”
杨伦问道:“你担心什么。”
“担心娘娘不愿意回承乾宫。”
“为什么不愿意?”杨伦反问。
“皇长子即位,娘娘理因奉养宫中,她难道情愿在蕉园里住一辈子吗?”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郑月嘉因鹤居案惨死的那一年,杨伦在南方主持清田也是九死一生。
长病江上,他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内廷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他回来的时候,郑月嘉已死,宁妃被囚蕉园,杨婉在诏狱中落下了刑印,邓瑛将侵占学田的罪名担了一身。
杨伦只知道,这些人是为了护住他,护住朝廷南方好不容易开启的清田的事业,但这其中的还有一些过于隐晦纤细的人情,当事之人不肯说,他也就无从知晓。
“到底怎么了。”
杨婉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把当年隐情告诉杨伦,只道:“我也猜的,怕娘娘伤怨过深。”
说完便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迎娘娘回宫之事,会由嗣君下明旨吗?”
杨伦道:“此事尚且不定,毕竟先帝是以疯病为由囚禁娘娘,娘娘以后的尊位,要和中宫的大礼一起并议。”
“好。”
杨婉抿了抿唇,“新诏颁行以后,我会先去蕉园看看娘娘。”
她说完捏着袖子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较将才沉了不少。
“哥,等内廷一切平稳,我想离宫。”
“离宫?”
杨伦压低声音道:“为何突然要在此时离宫。”
杨婉抬头朝东华门看去,“我并不喜欢内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内廷的奴婢,这几年,我守着殿下,担了不少罪,我的身子也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出去住着养一养,或许能松快一些。”
她说完朝前走了几步,走到杨伦面前,面向他抬头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着实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渐渐长大了,照顾他的人,经这几年相交,我都帮你们过了眼,不说多聪明,至少都是心实的好人,你们可以放心。”
“杨婉。”
“嗯?”
杨伦低头凝着她的面庞,“我这几年没有过问你的事,你在宫里是不是受了委屈。”
“也没有,有邓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