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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师父一样,不担心侦查员的本事,说:“油炸尸体,这该是有多大的仇啊?”

师父想了想,说:“我倒觉得不一定。毁尸多见于熟人作案,且犯罪分子是受害者的仇人。这一点不错。但是很多极端的毁尸案件,反而不一定这么简单。”

我吃了一惊:“不这么简单?总不会是路遇个人,就拖回家杀了,然后慢慢碎尸,再慢慢油炸尸体吧?那是什么心理?”

师父不愿再说教下去,摆摆手说:“不正常的心理呗。先不说那么多,现在说什么都是在瞎猜,得赶紧想办法研究尸块,找出特征,找出被害人的真实身份,才有希望进一步破案。”

我点点头,不再发问。

师父说:“弟兄们要辛苦了,这起案子明早见报后,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今晚咱们多干点儿活,明天掌握的信息更多点儿,才能有底气。现在,各就各位吧。”

我们拎着二十一个物证袋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满脸倦色的郑宏郑大姐恰巧也来到了厅里。“云泰案”①后,郑大姐就升任了省厅DNA实验室的主任。

①见《无声的证词》一书,“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季。

“什么案子?”郑大姐问师父,“这么紧急?”

“这案子对你来说可就有挑战了。”师父故作轻松,“全是油炸的组织,能做出来吗?”

郑大姐愣了一下:“油炸的?”

师父默默点头。

郑大姐立即精神了许多,奇异的案件赶走了她的瞌睡虫。她说:“我记得好像有文献报道过此类的案件,我来找找,交给我吧。明天上班时间给你们结果。不过,你俩身上是什么味儿?”说完,她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师父,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洗澡睡觉等结果了?”我下意识地又闻了下自己的袖口。这次,我闻见了刺鼻的泔水味儿。

“你想得美!”师父吼了我一声,转头对郑大姐说,“这些可都是宝贝,不能交给你。这样,给你一个小时时间翻文献、研究方法、做准备工作。然后我再把这些宝贝交给你。”

“为什么?”郑大姐问。

我同样疑惑,看向师父。

师父对郑大姐说:“你别管了,按我说的办。”说完,拉着我,走进了法医病理实验室。

师父在实验台上铺上一次性台布,然后把臭气熏天的可疑物并列放成一排,拿出解剖器械递给我,说:“我们现在有两个任务,第一,是剥离组织表面已经炸熟了的组织,尽量分离出没有变性的表皮或真皮组织,期待能找到一些表皮上的特征。第二,你知道这些宝贝还有什么作用吗?”

我翻了翻白眼,发现师父正盯着我,又慌忙摇了摇头。

师父指了指背后书架上的一本书说:“自己翻书看。人体每个部位的肌肉组织中肌肉纤维粗细和分布走向都不同。所以我们首先要知道这些组织大概是属于哪个部位的。”

我恍然大悟,却又心里没底,于是赶紧拿起那书翻了起来。

刚才在废旧厂房里,嗅觉被冲天的臭气给熏麻痹了,那时候的味道反而没有现在在这个密闭空间里二十一块“宝贝”散发出的味道重。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刺激,让我这个不算新兵的法医的胃里都有些翻滚。

“肌肉纤维粗,走向呈八字形,逐层收拢。”我一边看着组织块,一边看着书,说,“这些没有骨头的尸块,都来自于臀部。”

“不错,领悟得挺快。”师父欣慰地说,“有骨头的,要么就是手指,要么就是脚趾。也就是说,这些尸块来自于臀部和四肢。”

师父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可惜啊,没有发现任何有特征性的组织。”

原定于第二天早上召开的专案会,却因为早晨六点多钟的一个电话改变了。

师父的电话,意思是说他需要参加一个在全国流窜持枪抢劫杀人系列案件的协调会,马上就要出差,所以这个案件交给我了,并且要求我们限期破案。

“这么恶劣的案件也留不住您?”我说。

师父笑了笑,说:“我去办的案件更恶劣。”

“那我心里没底啊。”我说。

“现在你开车去机场。”师父说,“会有人帮你的。”

“机场?”

“不说了,我要上飞机了,你记住航班号CZ9876,到时候就知道了。”

真是莫名其妙,师父这是留什么悬念呢?我赶紧打通了林涛的电话,约他在厅里见面,然后穿上警服一起赶往机场接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清晨的机场出口,并没有多少人。我和林涛穿着笔挺的警服傻乎乎地站在出口的铁栏杆外,疑惑地观察着每一个通过出口的人。我俩的回头率很高,都是看林涛的,我也习惯了这种和帅哥站在一起的感觉。

“你说,会是什么人?”我侧头问林涛。

林涛的眼神突然间僵直了。

“喂,和你说话呢。”我用肘部戳了一下林涛。林涛没有回话。

我略感奇怪,顺着林涛的眼光向前看去。

远处是一个美女,齐腰长发,金丝墨镜,短裙黑丝,身材婀娜,推着一个坐有一位白发老人的轮椅正向我们的方向走来。

“咦?是不是年纪大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看美女的。”我嬉笑着说,“原来也有能入你法眼的美女。”

“真漂亮。”林涛轻叹道。

“哈哈,你总算找到喜欢的类型了?不容易啊。”我说,“要不,我去帮你要她的电话号码?”

“看什么看?”一个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的平头男猛然推了一把林涛。林涛怒目圆瞪:“你干什么你?”

眼见冲突就要发生,我赶紧过去拉开两人,和我一起拉架的还有一个瘦高个儿。

“是你们?”我看清楚了平头男的容貌,顿时喜出望外,顾不上平头男怒气未消,拥抱了他一下。

这个平头男叫画龙,而和他一起的瘦高个儿叫包斩,美女是苏眉,白发老人是梁教授。这四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安部特案组成员,专门侦破性质恶劣、影响重大的杀人案件,四个人威名远扬。①

①参见蜘蛛着《十宗罪》系列。

我在北环县下派锻炼的时候,和特案组合作过一个碎尸案件,对四人的办案本领佩服不已。

“你师父有事儿,怕你一人搞不定。”梁教授的笑容依旧和蔼可亲,“而且这案子挺恶劣的。你师父今天凌晨给公安部打了报告,白部长通知我们赶过来帮你。”

“再次看到你们,太开心了。”我和他们一一握手。

“小心点儿。”画龙指着林涛,“别打苏眉主意。”

我哈哈一笑,拉他们坐上商务车,直接赶赴专案组。

“发现的二十一块可疑组织,全部是人类组织,女性,为同一人所有。”郑大姐说。

我长吁一口气:“果真是一个人的。”

“小秦,”梁教授说,“记得上次在北环县我让你把那么多尸块拼成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说:“记得。但是这个不行,因为被油炸过,断面变形,不具备拼接的条件了。”

梁教授说:“这次简单。我只需要知道这些人体软组织从这个人的哪部分来。”

我暗叹梁教授的想法居然和师父的一样,真是天下专家一家人啊。我说:“昨天已经研究过了,全部来自于臀部以及手指、脚趾。”

“那么,我现在要知道发现这些尸块来源的泔水桶里的泔水,是从哪些地方弄来的。”梁教授摸着下巴的胡楂说。

看来特案组在来的飞机上,已经做足了功课。对本案的前期情况,了若指掌。

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特案组,侦查员们有些紧张。主办侦查员清了清嗓子,说:“昨天,那个,昨天晚上我们就做了相关的工作。据治安部门同事的审讯,这些泔水全部来自于天苍区东北街两旁的饭店。提供泔水的饭店大约是二十八所,我们正在对每家饭店进行清查。暂时还没有线索。”

梁教授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几张照片,是我对二十一块尸块逐个进行细目拍照①的尸块照片。他说:“小秦,你能告诉我,这几块尸块上黏附的黑色物质是什么吗?”

①细目照片是和概貌照片相对而论的,概貌是反映物体大体的照片,而细目则是反映物体上细微特征的照片。在尸检过程中,对整个尸体或尸体的一个肢体进行拍照的叫作概貌照片;对尸体上的某处损伤、生理特征专门进行拍照的叫细目照片。

我皱眉看了看,说:“哦,我当时也注意到这东西了,还专门在显微镜下看了看。是淤泥。”

“你们觉得在饭店收来的剩菜剩饭上怎么会沾有淤泥?”梁教授说。

侦查员不以为然:“这个,不小心黏附的可能性不小吧?”

梁教授摇摇头:“如果是不小心黏附,那么淤泥现象是偶然现象。但是七八块尸块上都黏附,这就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必然现象。”

侦查员一脸疑惑,不再辩驳,都在猜测这个老头是什么意思。

我紧闭双眼,想了想,说:“我知道梁教授的意思了。”

梁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哦?那你说说看。”

“地沟油除了来源于饭店的剩菜剩饭。”我说,“我印象中,还有一些犯罪分子,从饭店、居民区的下水道里提取上层漂浮的油腻物质,然后和泔水混合,再萃取油品。如果是在下水道弄上来的尸块,就有可能黏附淤泥。”

梁教授微微点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尸块是从下水道里弄上来的。”

“真恶心人。”侦查员皱眉说,“这些买卖地沟油的人,真不得好死。”

“下面,大家知道任务了吧。”梁教授说,“从犯罪嫌疑人嘴里撬出他们从哪个下水道段打捞油腻物质,然后咱们要下去找到更多的尸块。”

“是啊。”我说,“目前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有特征性的人体特征,没有任何抓手①去查找尸源。”

①抓手,行内通用语言,指破案的依据和方法,或指可直接甄别犯罪嫌疑人的重要物证。

“可是,”专案组长插了话,“这么小的尸块,我们的民警怎么才能从下水道里找出来?”

梁教授笑了笑,说:“我开始就急着问小秦,尸块来自尸体的哪部分,就是这个用意。我觉得,大家很快就能找到非常有用的尸块。”

【3】

我豁然开朗:“是啊,这些肉,都是从臀部上割下来的。”

我顿了顿,侦查员一脸疑惑:“然后呢?”

包斩插话说:“我们上次办的一个案子就是,整个骨盆并没有被破坏。”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骨盆是由骶骨和双侧髂骨组成的,这三块骨头都是骨质坚硬的骨头,想要破坏骨盆的结构,换句话说想把骨盆碎成这样一小块,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说完我拿起尸块的照片扬了扬。

梁教授接话道:“最关键的是,据我了解,对于法医来说,骨盆是最有价值的一个人体结构。对吧,小秦?”

我点点头:“那就等待侦查部门的审讯结果,然后我们该钻下水道了。”

电视上,经常会看见有人钻下水道,那幽闭的空间和讲话的回音一直让我倍感兴趣,我一直认为,钻下水道会是一件比较刺激的事情。

审讯的结果不如人意,几名犯罪嫌疑人没有交代清楚打捞地沟油的具体位置。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苏眉说:“给我张现场附近的地下管道分布图,我可以通过审讯结果,用电脑模拟出抛尸可能性最大的位置。”

林涛最先跳了起来,说:“我去弄。”

半个小时后,苏眉随身携带的那台奇形怪状的电脑的显示屏上,闪出一个黄豆大的红点。苏眉说:“就这里了,试试吧。”

又是林涛最先跳了起来,说:“我去准备现场勘查设备。”

某小区深处的地下管道口处。

我拿着勘查灯向里面照了照,顿时没了挑战的心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我说:“太黑了吧,要不,明天再下去?”

“白天这里头也是这样黑。”梁教授看破了我的心思,说,“时间就是金钱,我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

包斩拍了拍我的肩膀,换上高帮胶鞋,率先顺着梯子往下爬。我转头看看身后的几名现场勘查员,说:“那咱们就开工吧。”

下水道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恐怖,在数名警察的头灯的照射下,犹如白昼。唯独不舒服的,就是在这个半人高的地方,我们只有半蹲着往前挪动。扑面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恶臭。

我揉了揉鼻子,说:“这味儿真不好受,我是个法医都架不住,你们更受不了吧?”

勘查员们铁青着脸点头。

包斩朝几个方向吸了吸鼻子,指着我们的身后,说:“在那个方向。”

我面露喜色:“他们都说你的鼻子比警犬还牛,看来名不虚传啊。你真的能在恶臭的环境里分辨出腐败尸体的臭味?”

包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推了我一把,说:“去你的,你才警犬呢。”

我们艰难地挪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我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有千斤重。

终于等到包斩停下来,说:“差不多就在附近了,开挖。”

众勘查员解下缚在背后的小铲子,开始挖掘自己附近的淤泥,汗如雨下,很快空气中的臭气里就多了一股汗腥味。

半个小时后,林涛叫了一声:“包哥名不虚传,挖到了。”

林涛把挖到的骨质结构的东西递给我,我用纱布手套抹去表面的淤泥,是一根股骨。我把股骨放在自己的裤边比了比,说:“这女的,是个大长腿啊。”

包斩扭头继续开挖,说:“我们的任务是找到更多的尸块,尤其是骨盆。”

包斩的嗅觉确实异于常人,我们在他停下来的地方,陆续找到了十多块骨头,包括一个女性的骨盆。

“差不多了吧?”大宝弓着身子直了直腿,说,“再这样挖下去,大家都得死里头。”

包斩也是满头大汗,说:“好吧,回去复命,然后再说。”

解剖室里的解剖床上,拼放着一具不完全的骸骨。

我穿着解剖服,抱着双臂,端详了一番,说:“只能拼成这样了,不过,怎么总感觉不是很协调?”

一旁坐在轮椅上的梁教授说:“每个人长得不太一样,说不准死者的身材就是不太协调呢?不过,你能具体说出来不协调在什么地方吗?”

我皱着眉头,说:“除了两根腿骨有些太长太粗了以外,有几根肋骨也不太协调。”

解剖室的电话响起,林涛接完后,对我们说:“根据你推断的死者年龄和身高,侦查员在小区所辖的派出所居民管理系统里查了一下,符合条件的不多。因为他们断定这个小区里没有二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的女性。”

“会不会是外来人口?”梁教授说。

林涛接着说:“不过有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家庭主妇叫连倩倩,平时下午总坐在小区里和小区的老太太嗑瓜子聊天,但最近两周,没有出现。”

“个子多高?”我问。

“一米六不到。”林涛说。

“差得有点儿多。”我皱起眉头。

“家庭主妇?”梁教授说,“那她丈夫是做什么的?”

“丈夫是国际大酒店餐饮部的经理。”

“餐饮?”梁教授眼睛一亮,“油炸尸体,餐饮老板,这是不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还有更有意思的。”林涛看了眼站在解剖室门口的苏眉的背影,说,“她的丈夫两周前辞职,现在下落不明。”

“那还等什么?”梁教授兴奋了起来,“申请搜查令,去他家!”

我说:“可是,这身高?”

梁教授喊了声苏眉,让她过来推轮椅,一边和我说:“可能是个体差异吧。”

我盯着尸骨,拉起卷尺量了量,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尸骨不全,没法测量,但是凭经验,怎么说也不会就一米五几啊。”

把尸骨转交给DNA检测室以后,我和林涛陪同画龙率领的几名侦查员摸到了连倩倩的家门口。

包斩吸了吸鼻子:“找得没错,一股血腥味。”

“有吗?”我贴着门缝闻了闻。

我刚收回脸,只听“砰”的一声,铁质的大门被画龙一脚踹开了,惊得我们瞠目结舌。

“还等啥。”画龙一边说,一边戴上脚套率先拎着枪走进了屋里。

见我半天没缓过神来,林涛低声说:“这家伙,真彪。”

这间三室一厅的房子本身就背阳,加之所有的窗帘都紧闭,即便外面艳阳高照,屋内也犹如人间地狱一般。黑暗,夹杂着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