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冲派的秘密内堂终于到了,进门之前山川如幻四面有弦音回响,无人在门前拦路,这隐秘的真源洞天此刻没有守卫。吴玉翀提前有吩咐,她自会带梅兰德来,届时闻音便知,让大家都在祖师殿中候着,不必迎出来。

山崖上有两株数人合抱、枝叶交缠的参天大树,树后山壁内凹处很像抱腹岩的形状,只是比抱腹岩要小的多,被凿建成一间神祠,却分不清是道观还是佛堂。因为左边立着一座道家神仙造像,右边是一尊菩萨,看着很奇怪。但若清楚显化真人的生平经历,倒也不算太意外。

“自从显化祖师凿建此洞天后,就立了这两尊塑像,菩萨看着很像观音,这道士又是谁呢,难道是传说中的吕洞宾吗?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立在此地,历代典籍中都没有提过,游方哥哥认识吗?”吴玉翀并没有着急进去,站在山屏前问道。

游方已经不由自主的站定,目光凝视着佛像几乎入神了,听见她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菩萨身上移开又落到吴玉翀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多美的菩萨!”

“游方哥哥认识?”

游方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答道:“不,我不认识!”

祠堂的右边是一尊女身菩萨像,以游方的灵觉竟察觉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因为她的灵性所包含的已不仅仅是历史存留的气息,但以江湖册门的眼力断代,应是北宋之物。

这尊菩萨的服饰雕刻的极为精美,贴身流畅充满动感却薄如蝉翼,衬托出窈窕的女体,庄严中不失婀娜。她不像唐代造像那么丰满雍容,而自北宋之后,菩萨的衣饰就越来越厚,又不可能如此轻薄。

她的五官很美,堪比世上最艳媚的女子,但神情恬静安详不带一丝媚态,面对她,她好似就看着你又似不知看向何方。她的头发彩绘成黛青的颜色,娥眉臻首斜插长簪。这菩萨竟梳的是侍女髻,而簪法赫然是飞云簪,却是斜簪。

她身着绛红色的长裙,开襟至腰束以翠色丝绦,胸前饰以明黄色的璎珞,赤足裸臂单手微伸在空中结印,手印酷似女子的兰花指。

吴玉翀也喃喃的说了一句:“是的,太美了!美的就像真的又不似真的。”

游方本想说“这菩萨长的像你,”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吴玉翀又看向右边的道士造像,小声说了一句:“游方哥哥,我突然发现那个神仙很像你。”

像吗?此道人造像丰神俊逸,但五官与游方并不像,可是此刻,那神采气质竟极为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不分彼此。此造像的灵性竟神妙如斯,当立身为灵枢以元神观之,竟能移转灵枢相融,不愧是精通幻法大阵的风门高人所凿炼之物,而此人至少应有神念合形之境。

游方看着这两尊造像,默然片刻,长出一口气道:“玉翀阁主,我们进去吧。”

绕过山屏,山屏后也有一尊造像面对着通往山中的甬道,面貌狰狞既似忿怖明王又似凶神恶煞,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走入山腹中。游方背手而行,竟走在吴玉翀的前面。

前走不远,幽暗的甬道重现光明,来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岩洞大厅,迎面有四柱牌楼,当中的两根柱子正面镂刻着字迹,以朱砂调和金粉敷之,反射着淡淡的毫光,写的是一幅楹联——

石可点金苦奈人心未化

剑能割爱只为世情已薄

安佐杰、凌无虚、凌无实率领无冲派残余的众弟子在祖师像前列队恭迎,皆长揖及地行礼。他们当然迎的是掌门,场面却多少有点尴尬,因为游方昂身背手走在了吴玉翀的前面,等于是他受了众人的礼拜。

但他却面色坦然,不仅一点还礼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面带冷笑,以当代地气宗师的身份,面对这些人,他本就应该走在无冲派掌门前面,无冲派众弟子也应当首先向他行礼。

一旁安佐杰笑了,以略带戏谑的语气道:“兰德先生,无冲派长老安佐杰给您见礼了!你终于来了,没想到也有今天吧,我等已恭候多时!”

而游方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也像根本没看到这些人似的,径自穿过牌楼,向着法坛上的显化祖师真身遗蜕,恭恭敬敬的叩首跪拜。

第三百四十七章 垂怜清泪锁真源

显化祖师当年坐化山中、破碎虚实而去,却留真身遗蜕在此,千年之后仍栩栩如生。后世弟子包塑真身为像,原地供奉于七尺青玉高台上,迎门设牌楼香案,这里就成了无冲派的祖师殿。

游方跪拜时,莫名感觉到显化真人的目光仿佛穿越千年,仍默默的在注视着他、就似天地山川含情有目的注视。

安佐杰的脸色有些发沉,而两边的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身为无冲派弟子,当代地气宗师进殿叩拜本门祖师,既不便拦着也不好再说什么怪话。很多人甚至在发怔,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一一游方孤单的身影跪下,给人的感觉却似群山的朝贺,这无声无息的叩拜无形中竟令人震撼。

吴玉翀眼中也有一丝震撼之色,走上前去,在游方右侧落后半步朝着祖师叩拜,安佐杰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好再站着了,只得也落后半步跪在游方左侧。众弟子一起向显化真人行叩拜大礼,看情景就像游方领大家共拜祖师,至于这不同的叩拜是崇敬还是谢罪,却不知究竟有谁能分辨清楚。

拜过显化真人之后,游方被“请”进了真源洞天,青玉高台后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初时极狭窄,仅容一人在黑暗中探行,十几米后惭渐宽敞,前方能望见亮光,出口处有三丈宽窄。

迎面洒照的天光下有一块白色巨石,上书“真源洞天”四字,巨石一侧还缠绕着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紫藤。

绕过巨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四面绝壁峻峭嶙峋,生长着青翠的野树藤萝,岩缝中还有清泉泻下,围绕着一片约足球场大小的清幽谷地。

谷中有石如山,有水成潭,有竹掩映,还有两排房舍依山临潭而建。

这里酷似《桃花源记》中描述的世外桃源啊,但它却需要登临深山绝壁才能进入,门前有奇异的山屏遮掩,哪怕是高人的神念也难以察知。此真源洞天,也恰好是这座山的风水地眼所在。

想当年游方的师祖的师祖的师祖,一代地气宗师徐弘祖曾经在笔记上写道:“总论风门各派传承道场之妙,以向家村后松鹤谷最佳,无冲派真源洞天次之。”风门各派的自古传承道场,向家松鹤谷是公认最好的地方,而徐弘祖认为无冲派的真源洞天地气灵枢之妙更为出色,之所以稍次于松鹤谷,只因为有一点缺憾。

真源洞天地气灵枢虽精纯绝妙,但它过于幽深险阻,只适合世外闭关隐居,规模不大不可能容纳太多人,因此只能是单纯的清修之所,没有条件与世间休养生息地很方便的往来联系。而松鹤谷则不同,它的规模可以容纳一个家族世代聚居的庄园,而且谷外的向家村有田地可耕作,既是世俗间的繁衍生息地,也是与外界交流往来很好的场所。

吴玉翀并没有太为难游方,单独收拾了一间静室让他居住,在此闭关清修有助于更快的恢复神念,平时也只有凌无实与凌无虚两兄弟监视他。

在这个地方,就算游方功力尽复也不可能逃掉,有吴玉翀和安佐杰这两位神念高手在,另外十余人皆身手不弱还有武器枪械,况且此地形特别,只有一条出口,看守的十分严密。

吴玉翀原计划还想多等几天,让游方完全恢复神念,安佐杰却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让吴玉翀早日逼问出地师传承,然后把梅兰德了结,但他又不好催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游方本人两天后就主动提出可以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了。

吴玉翀问他:“哥哥,你为何这么着急?不等功力完全恢复吗?”

游方看着她:“就算我神念尽复,你也要废去,何必多事呢?地师秘传心盘,须以量天尺激引天地灵机,运转天人合一法阵,你在璇玑峰也曾遥见,此阵的威力可大可小,若只是传承地师心盘,我恢复六七成神念足矣。”

吴玉翀也看着他,眼神似乎会说话,又很难形容这双眼睛想说什么,最终却垂下眼帘道:“那好吧,我也怕夜长梦多,你想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游方:“我需要心斋三日,就从今天开始,传承仪式是三天后的正午,至于地点,你会让我随便选吗?相信你心中早已有数。”

吴玉翀轻轻点了点头:“你也心中有数,地点就在真源洞天之中,无冲派的内堂密室,不能有任何人打扰,玉翀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事后将你安然无恙的送走。”

游方:“谢谢你考虑的如此周到,那还等什么,开始吧!”

无冲派的内堂密室在面对入谷通道的另一侧山壁中,人工凿壁深入山腹建造了一间隐秘厅堂,门户关上后只能从里面开启,外人难以进入,唐半修欲偷袭安佐杰的地点就在这里。

吴玉翀领着游方走进山壁,经过一道向上的台阶斜走三丈,又拐弯向下再走七丈远,这才进入密室。

游方进门之后随即一怔,指着迎面的石壁道:“这是为我准备的吗?”只见石壁上连着两条锁链,看样子应该是用某种合金锻造,虽然不是很粗,但比一般的铁链要坚韧的多,末端还连着手拷形的锁环。

吴玉翀低着头道:“委屈你了,兰德先生,我师父在璇玑峰上殒落,我也不确知当时的情景,为了以防万一只得锁住你了,你的本事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它并不影响你运转地师心盘,定坐行功也无妨碍。”

游方看了看锁链,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冷冷的说道:“你的担扰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了!就让你锁在壁上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你说事后会废兰德修为,放游方入江湖,我宁愿相信你是真心的。

吴玉翀抬起头:“我的确是真心的,哥哥应该请楚,那夜…”

游方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那夜的事…不必再说了!就算我相信人,也不会相信其他人,你锁我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吴玉翀:“你说。”

游方:“我随身之物,你扣下也罢还给我也好,必须由你本人保管,举行仪式之时,你要将它带入密室,不能让人趁机盗取,我信不过安佐杰那些人。”

吴玉翀淡淡一笑:“除了量天尺,你的东西想留都可以自己留着,就算是曾经纵横江湖的纪念吧。”

游方也淡淡一笑:“那我真得谢谢你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天夜里你告诉我,你非常感激屠苏和肖瑜她们对你的好,只要梅兰德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就绝不会伤害她们…”

吴玉翀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没什么可怀疑的,我奉师命是迫不得已,但她们与我的师命无关,我不希望将其他人牵扯进去。游哥哥也不想,对吗?我非常了解哥哥,你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去伤害我奶奶的,所以我才会放你走。”

游方沉声道:“这些话本不必再说,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问清楚,李永隽待你又如何?在旋玑峰上你明明冲不过去,那最后一击为何要害她性命?”

吴玉翀的神情有些委屈,嘴唇动了动,复又面容一肃道:“我本可以解释的,恐怕只有李永隽本人才清楚,但此刻也不必说了,随你信或不信。”

游方又看着锁链,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得选择吗?”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绵山深处一座山峰的周围,如有精擅望气的高人可以发现天地灵机被引动,莫名运转向山中某处汇聚,恍然似一座天成大阵。

这天,安佐杰站在真源洞天入口对面的山坡上遥望地气、像是在喃喃自语:“确实是这番情景,我在璇玑峰见过,但此刻的威力比那时要小得多,看来那梅兰德仅是传承地师心盘而已,阁主应有手段防备他。”

朴姬政心有余悸道:“虽说如此,我们也不可不防啊。二老板带那么多高手上了山,最后连一个都没下来,虽说是中了风门各派的埋伏,但保不准这大阵还有别的名堂,我觉得二老板也不是很清楚。”

安佐杰一指对面山峰道:“其实很好办,真源洞天地势特异,梅兰德运转的大阵就算再厉害,其神念之功的也超不出真源洞天的范围。届时阁主肯定会派她最信任的凌无实与凌无虚看守密室入口,而让我们守住祖师殿以及神祠门户,我们所处的位置应该不受大阵的影响。但为以防万一,在仪式开始之前,你我悄悄退出神祠门户之外,如此便绝无问题,密室中的阁主也不会知情。”

……

三天终于过去了,已是午时,游方端坐于密室之中,手捧量天尺身形便是那天人合一大阵的中枢,但他的双腕都被锁链扣住,那嵌于石壁上的合金锁链人力难以挣脱,游方的武功再好恐怕也扯不断。

“吴玉翀,你跪下”游方没有开口说话,但对面的吴玉翀元神中自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正在定境中将元神融入天人合一大阵感应玄妙,闻言从定坐中起身,跪拜在游方座前,这一拜不仅是拜游方,也在拜历代地气宗师,传承仪式的仪典向来如此。

但她跪的位置在游方身前的三步之外,被铁链锁住的游方根本碰不到她。

游方抬起了眼帘,目光深邃,似乎能将她看穿、凝视入身心,缓缓开口道:“吴玉翀,你难道真的以为手持量天尺,受秘传心盘,得到历代地师器物典籍,就是一代地气宗师了吗?这些确是传承的象征,但真正的传承精髓绝不在于此。你已是无冲派掌门,在显化真人座前,是否真正明白?”

吴玉翀没有回答,游方的叹息声就像一阵微风在密室中盘旋,又说道:“玉翀,游方哥哥在此运转无名大阵,用三天三夜之功向你展示玄妙。所谓地师秘传心盘并无口诀,它是一种仪式,你当融入神魂随之运转,这便是仪式的过程。”

吴玉翀终于开口了,回答的很简练,就三个字:“我明白。”

游方的语气微微一沉:“无冲派掌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还可以反悔,如不愿意接过这量天尺的话。”

吴玉翀低下了头:“哥哥,此话何必再说呢,让我完成师命吧,这是我欠师父最后的承诺。”

游方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量天尺分明未动,神念中却感觉那上面的图谱山川似乎都“活”了过来,似在千年沉睡中被唤醒,那已悄然运转了三天的大阵所汇聚的天地灵机之力发动,被游方的神念所点燃。

“历代地师传承,有最后一句话。若你在心盘运转时不能体会当年杨公留下这一线传承的本意,心中对监察天下风门有一丝游疑,只为求地师之法却不能安守地师之责,有此念未去,将被废去一身秘法修为,连上代地师都控制不了。历代地气宗师衣钵传承,不可能留遗患于江湖,此仪式的用意便是如此!”

这番句话传来,分不清是耳中听见还是元神中所闻,吴玉翀的脸色变了,她刚想动,身体一顿仍端端正正的跪在原地,因为大阵发动,她被浑厚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那不是游方的力量,已经运转神念三天三夜的游方,怎么可能有力量制住吴玉翀。这座大阵发动之时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以量天尺为灵引只是将它激发,直至将游方的神念耗尽,法阵才会自动散去。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引大阵发起攻击,首当其冲的是游方本人,以游方和吴玉翀现在的状态,首先倒下的肯定是游方。他们这种高手怎么会不精通阵法,所以唐朝尚当初明明看见刘黎在璇玑峰上运转大阵,却仍然登上了峰顶,一方面他不惜任何代价也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可唐朝尚却没有想到,地师心盘却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含义,它可以是一种攻击,也可以是一种元神心印,就看接受心盘的人是谁!游方运转心盘的威力要比刘黎在璇玑峰上所为小得多,其阵法笼罩的范围也仅仅是真源洞天之内。

吴玉翀想挣扎起身却动不了,别说她,发动阵法的游方本人也动不了,想停都停不下来,就像小小的火种燃起参天大火,火种本身也会化为灰烬。

吴玉翀能听见元神中自己的声音,似乎是哀婉的弦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因为她越运用神念想挣脱,神念之力消耗的就越快。而游方的神念却锦绵若存,平静淡然的经历这一切,悄然无息的随着大阵运转。

吴玉翀跪拜的身体动不了,长长的睫毛却在颤动,微闭的眼中无声无息的流下了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在俏丽的领尖上留下欲滴泪珠,她终于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结果,也明白了师父当初为何没有走下璇玑峰。

一切已经太晚了吗,还是刚刚才开始?

地师传承仪式只有一个时辰,既短暂又漫长,它很快就会过去,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吴玉翀来说,却需要默默的经历完毕,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她所面对的一切、从前与今后。

此刻只是在消耗神念,游方还必须主动运转心盘,留下元神心印。

“那山水弦音,是何时的轻呤浅唱?”游方发出了第一声细语叹问,心盘悄然运转,神念中展开的“见智灵引”似无形又无处不在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