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悟大约二十三、四岁,带着一副银架无框树脂眼睛,五官端正、面容白净带点书生气,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有几分像池木铎。游方打开门让他进来时,池中悟很自觉的展开双臂,在门口站住了。
游方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才问道:“你张着胳膊干什么,白鹤亮翅吗?快进来,我好关门。”
池中悟:“你不搜身吗?我来见肖小姐是道歉,没带什么危险的东西。”
游方想笑又忍住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肖瑜的保镖,也是这里的住客,和她合租这套房子。”
池中悟把胳膊放下来,嘴却张开半天没合拢,显然是非常吃惊。肖家大小姐在广州读书,住在这个普通的小区里,还算可以理解,就有那些豪门千金为了好玩或者别的目的喜欢这样的体验,但是和一个大男人合租一套房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
游方一看池中悟的反应就知道他不是来找茬的,因为准备工作做的很不充分,连肖瑜的情况都没摸清楚就上门了,缺乏足够的戒备心理。一般什么情况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充满戒备,将对方的情况尽量摸得清清楚楚?就是想对付谁的时候。看来池中悟得知肖瑜这个住址也不是自己调查的,而是别人告诉他的。
“过来坐吧,先喝杯茶,肖瑜一时半会还不能下课。”游方终于笑了,招呼池中悟到沙发上坐下,并去厨房里拿来杯子,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池中悟没听说过游方,可是游方听说过池中悟,论起来两人还是亲戚。池氏企业集团的董事局主席池嘉声有池木锴、池木镇、池木锐三个儿子,如今都在集团中身居要职,但是池嘉声本人今年七十四岁仍然大权在握。池中龙是池木锴之子,池中悟是池木锐之子,池嘉声还有好几个孙子。
如今香港很多大型家族企业都面临如何选择接班人的问题,池氏企业集团也不例外,池嘉声的三个儿子暗地里的竞争非常激烈。游方的姐夫池木铎也出身池氏家族,但如今属于没有地位的旁支,只在家族信托基金里拿一份分红而已。
池木铎在大陆已是考古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也懒得参与池氏企业集团的扯淡事,平时和池家来往也不多,偶尔回香港,倒是和池中悟这个侄子关系最好,打的交道也最多,经常住在池木锐家里。池嘉声爱好收藏,他的小儿子与孙子也酷爱此道,因此池中悟与池木铮有很多共同话题可聊,也很佩服这位堂叔。
这次他到广州来当然和池中龙的事情有关,不知道是谁教训的池中龙,更没有证据是肖家人干的,贸然去找肖常发谈这件事是自讨没趣。但池家人知道肖瑜也在这里,还打听出来池中龙曾经得罪过肖瑜,因此派个年轻人来道歉,同时探探口风,好明白是不是和肖家起了冲突?
肖瑜在肖家的地位与池中龙可不一样,肖常发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
这可不是什么讨好的差事,弄不好还容易得罪人,但又不能随便派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推来推去这件差事便落到一向不显山露水亦不好与人争的池中悟头上。这些话,池中悟自然不好对游方细说,但是精明如小游子,一见面就猜出了十有八九,也不去追问他。
池中悟坐下后就被茶几上的一堆东西吸引住了。游方在沙发上看书,还在茶几上整理一堆资料,此刻都叠好放在一旁,最上面是一张乾隆粉彩镂空瓷瓶的照片与拍卖介绍。这件瓷器曾在国际拍卖市场创造了5160万英镑、折合五亿五千万人民币的天价。
与以往苏富比、佳士得大型拍卖会不同,这个令人咋舌的天价是在伦敦郊外一个不起眼的小型拍卖行举行的一场小型拍卖会上创造的,震惊了整个国际艺术品市场,连那家拍卖行的老板接受采访时都没有回过神来,感到始料未及,据说买家来自中国大陆。
池中悟一眼看见这份资料,就问道:“请问您贵姓?也对艺术品收藏感兴趣吗?”
游方心中暗道:“你该叫我一声叔。”表面上很客气的答道:“我姓游,叫游方,是学考古专业的,正在做这一方面的研究。池先生这么说,也是很爱好艺术品收藏了?”
池中悟一指那张照片,直言不讳的答道:“家父与我都爱好艺术品收藏,但很不喜欢这种新闻,分明就是做局炒作!游先生是研究考古的,真巧,我堂叔就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所长,一位考古专家,他对我说过这方面的道理,如今国际艺术品市场掀起的这股风潮,其用意不亚于二次掠夺,与其他很多事情一样…”
他提到了池木铎,语气中分明有崇拜与尊敬之意,而且讲的道理就是吴老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说过的。
吴屏东遇见游方之前,虽不知盘内滚珠局的详细讲究,但这些门道他老人家也看出来了,自然对学生池木铎提过,而池木铎娶了游成元之后,了解的也会更透彻。
没想到这番道理通过池木铎转到了池中悟那里,拐回一个大圈子,池中悟今天又说给游方听。
这让游方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在旁边坐下,将那一摞资料展开问道:“池先生,你的观点非常有见地,对我很有启发,想请教一下,把这些事件联系在一起又如何看呢?”
只见下面堆放的资料大多是同一种类型的,有前几年的元青花天价拍卖,还有近几年在香港以及世界各地举行的一系列中国古代玉玺拍卖,有图片还有中英文介绍。
池中悟一一翻看道:“原来你在整理这些东西,我在家里也搜集了,越看越来气!”
两人就在客厅里聊了起来,话很投机,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下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真把话讲开了,池中悟是越来越佩服游方,没想到此人这么年轻,在考古鉴定、文物鉴赏、艺术品收藏、人文古迹研究方面的造诣与阅历惊人,堪称大师级啊!
当然了,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可理解,游方能和肖瑜住在一起还能得到肖家的默许,定然不会是一般人,只是没想到会与他如此投缘。
聊到最后,池中悟主动提壶给游方的茶杯里续水,游方则问了一句:“池先生,你在香港做什么买卖?”
池中悟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我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没进我父亲的公司,想自己开创些事业,刚刚开了一家拍卖行,规模不大名气也很小。”
游方突然笑了,哈哈直乐,笑声半天未止,池中悟有些纳闷的问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游方又拿过那张乾隆粉彩瓷的资料道:“那怪你也会搜集这些资料,看看人家,也是个名不见经传小型拍拍卖行,一举全球闻名,是否对你有点启发?确实是有人在做局,但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这一局做回去!令尊与令祖都爱好收藏,在香港这么多年,手中就没有那大英帝国的标志性文物吗?有的话,借来几件用用就行。”
第二百七十六章 梅岭
游方与池中悟这天下午从玉玺拍卖的盘内滚珠局谈到前几年的元青花炒作,然后重点讨论的问题是关于那尊天价乾隆粉彩花瓶的。为什么变了一种花样、换了一个新品种,而且选择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型拍卖行,行此惊人一炒?两人讨论的结果如下——
元青花炒作是个引子,要想成功的炒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天价来,必须选择传世数量稀少、其价值得到公认的稀世珍品,元青花是最好的选择。当这一轮炒作成功之后,其实是带动了流散海外中国古文物的整体市场估价,成功的将其心理预期价位推高,瓷器是其中的代表。
而真真假假的玉玺拍卖,一方面是利益使然,另一方面起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刺激了广大中国收藏家的爱国情绪,同时也满足了他们的某种民族虚荣心。
然而无论是玉玺还是元青花,其本身的传世数量都相当有限,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只能起到一个引领风潮的作用,目的达到之后,实质性的大规模套现应该另有所图。清朝康、雍、乾三代瓷器传世精品数量最多,工艺水准也达到了历史巅峰,流散海外的数量也最多。
因此选择一件精品乾隆粉彩瓷炒出天价,虽在意料之外,从做局的角度却在情理之中。此番炒作之后,海外大量的清三代瓷器将会浮出水面,不信等着看,苏富比、佳士得等国际大型工艺品拍卖行会趁势跟进,花样会一波接着一波,掀起一轮海外中国文物套现高潮。
这种情况出现在席卷全球的西方金融危机余波不止,而中国整体经济飞速增涨,购买力越来越惊人的背景下,实际上是一种历史掠夺的套现。用比较难听的话来说,只有你今天阔了,你家祖上的东西才更值钱,哪怕不值那么多钱也能给你炒出价来,唯有如此盘内滚珠局才能滚得成。
不仅仅是文物啊,其他很多方面发生的事情,道理都是类似的。
游方突然提到可以将这一局做回去,池中悟有些不解的答道:“英国的文物,我爷爷和我父亲倒是收藏了一些,应该是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散落的,但不算很珍贵,远远无法与如今国际市场上的中国古瓷相比。”
游方笑了:“不值钱没关系,挑其中最值钱的,以你爷爷的交往,未尝搜集不到更珍贵的,只要知道了器形、材质、风格、纹饰,有一批同年代的器物参照,什么事都好办。这需要面对很专业的鉴定,最好把能搜集到的器物光谱分析资料全部整理出来,时代毕竟不同了,凡事都需要考虑到高科技。”
池中悟更纳闷了:“听您的意思,好像是给制作赝品做准备?”
游方去了自己房间一趟,拿出两本册子递给池中悟道:“这是当代人的笔记,一本作于近三十年前,另一本是我前几天制作的,你尽管看,能分出来吗?”
池中悟接过这两本笔记,要说一样吧,确实能看出来区别,可是他分不出来哪一本是新的哪一本是旧的。游方则低声与他说了一番话,池中悟越听是眼睛越亮,游方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如果有想法的话不妨试试,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池中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游哥,你说真的?”
游方:“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难得一见投缘,我有必要骗你吗?这只是很简单的连环局而已,既可以让你的拍卖行扬名海内外,我自己也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如果我办到了,你再开始张罗,这样会更稳妥。”
池中悟抓着游方的胳膊不放了:“游哥,什么时候?”
游方想了想道:“糊弄洋鬼子,咱自己也得过年啊,明年二月差不多,这件事也需要时间准备,只要你把我要的东西准备齐了,我自然能给你需要的东西。”
池中悟:“我还需要一份详细的企划案,好照着实施啊。”
游方不轻不重的给了他一拳:“这种事情你还想留文案吗?我说你听,心里记清楚了就行,然后随便找企划人员做份官样文章,拿出去明面上的话当然要好听的,暗地里的局还是那么做。”
池中悟兴奋的点头:“我明白了!你能不能再说一遍,需要哪些准备?”
恰在这时,齐箬雪与吴玉翀逛街回来了,路上顺道去了中山大学,接回了放学的肖瑜和屠苏,四个人一起到家,却意外的发现家里有客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坐在沙发上与游方聊的正起劲。
其他人不认识,可肖瑜一眼看见池中悟就皱眉道:“尘尘,你怎么来了?是因为池中龙的事情吗?跟我没关系,也和我们家没关系,不知道谁干的!他在中大得罪人多去了,一天到晚就没做过好事,虽然不是我肖家干的,但话说回来,我高兴的很!”
这丫头说话真爽直,一见到池中悟还没等对方开口,她就把该说的话全部挑明了。与游方在一起混这么久了,曲直之间的门道肖瑜也不是不明白,看见池中悟就明白他的来意,说话非常省事。
游方微微吃了一惊:“肖瑜,你喊谁呢?”刚才听肖瑜叫尘尘,他差点以为是在叫自己的小名成成。
池中悟站起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的小名叫尘尘,红尘的尘。…肖小姐,你有点误会,听说我家龙哥在广州的时候曾多有开罪,特地来向您致歉。”
肖瑜一摆手:“他不学好,自己倒霉活该,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替他道歉。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就回去吧,我们该吃饭了。”
游方也起身微有些不悦的说道:“你这丫头,既然是小时候认识的老朋友,大老远来了,客客气气上门道歉,也不留人吃顿晚饭。”
肖瑜有些奇怪的问:“游方哥哥,你要留他吃饭?”
游方笑着冲池中悟道:“吃完饭再走,事情还没聊完呢。”
肖瑜在一旁撅着嘴道:“那好吧!尘尘,游方哥哥留你吃饭,你真走运,有运气尝尝本大小姐的手艺。”
游方:“你们在厅里吃,我和尘尘老弟在厨房的小桌上吃,正好可以谈点事情。…老弟,跟我进屋聊,外面怪吵的。”
池中悟有些发懵,肖瑜和游方这么一个大男人合租一起还不算,居然会自己做饭!而且到了晚饭点又来了大大小小四位风情各异的美女,把人眼睛都给看花了。游方要留他吃饭,肖瑜就留他吃饭,一顿饭对于池中悟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这样一顿饭,他可从来没吃过。
这天晚饭时,肖瑜真的亲手做了两个不算难吃的菜,游方与池中悟在厨房里的小桌边一边吃一边嘀嘀咕咕不知谈些什么。
游方叫池中悟老弟,池中悟叫他游哥,其实论年纪游方比池中悟还小了两、三岁,但看上去却要成熟稳重得多。论亲戚间的辈份游方其实是池中悟的长辈,叫声老弟已经算客气了,而池中悟“游哥”两个字叫的是自然而然,虽然是初次见面,就像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样子。
游方与池中悟商量了一件事,计划在香港进行一系列拍卖会,就由池中悟的拍卖行举办,具体细节都说的清清楚楚,但需要一些前期准备工作。至于这场拍卖会的影响效果究竟有多大,反正不能小了!而且越大越好,这一点是游方联合池中悟完全可以办到的。
他要池中悟提供一些资料,同时也承诺配合这一系列江湖局。计划嘛当然是在明年元宵节之后,届时游方不露面,台前出风头的全是池中悟,但两人都有好处。
反正游方也要去香港参加寻峦派的宗门聚会,搂草打免子顺便做点生意。他视吴屏东为人生导师,但他与吴屏东毕竟不是一样的人,有些事情吴老肯定做不出来,但小游子不介意适当冒一冒坏水,他可是有一肚子鬼主意。
第一次策划这种事,只是一个简单的江湖局,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数,但事情总要做了才知道,做不成就当白辛苦一场了。如今这年头,洋鬼子都会玩盘内滚珠了,同样的手段小游子这种人难道就不会吗,只是以前没动过这心思而已。
至于他和池中悟具体是怎么商量的,外人暂时不得而知。池中悟走的时候笑呵呵的,就像拣着宝一样。肖瑜很好奇的问:“游方哥哥,你和尘尘究竟聊了什么?”
游方:“也没什么,谈笔生意而已。”
肖瑜有些不高兴的说:“游方哥哥和池家做生意,还不如和我们肖家做生意。”
游方笑着解释道:“凑巧了,池中悟新开了一家拍卖行,我恰好想策划一次艺术品拍卖,你如果想帮忙的话可以问问你父亲,有没有收藏大英帝国的标示性文物?”
肖瑜惊呼一声道:“游方哥哥真是神仙,我爸爸收藏了一顶英国王冠,你连这都知道?”
游方一拍她的肩膀:“真是太好了,和你爸爸商量一下,借来用用行不?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好随便去借,你看用什么抵押呢?”
肖瑜:“抵押?游方哥哥别开玩笑了,我妈妈可不喜欢那个王冠了,有一次见我爸爸放在书房里,就建议他做个架子倒过来放当烟灰缸,后来我爸爸就扔一边去了。小时候我还拿出来玩给磕坏了呢,说是要找人修复,到现在也没修。游方哥哥要是有用,我回一趟香港从家里拿来就是了。”
游方赶紧摆手:“别别别,你磕坏家里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别人可不敢乱动!你可以和你爸爸说一声,想借来用用,明年三月归还。”
肖瑜:“想啥时候还都行,那东西放家里还落灰,什么时候拿来给你?”
游方想了想道:“如果他愿意的话,派人交给池中悟,让池中悟拿东西抵押好了。”
肖瑜有些不解的问:“你想让池中悟拍卖王冠啊?”
游方又笑了,这笑容显得坏坏的:“可不是一场拍卖会,卖的也不是一顶王冠,我本来没想到这种东西,假如能借的话,那就是它了!”
吴玉翀在一旁突然反应过来了,也笑着插话道:“肖瑜姐姐,你爸爸的王冠不会有事的,也不会被别人拍走,游方哥哥打算让池中悟自拍自买炒个大新闻。”
游方一扭头道:“就你聪明!”
这时齐箬雪吃完饭要回家,游方说了一句:“等等,我送你。”
齐箬雪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又不远。”
游方:“我还有事找你商量,想托你帮个忙,路上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