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子:“坐一天了,风景已入胸襟,肚子倒是饿了,去味庄喝一碗面片汤吧,我请客。”
苍岚:“您怎么想起来也去味庄请客?”
游方的语气略显夸张:“小时候穷啊,好一点的馆子都进不起,如今总算有了点积畜,路过味庄也敢进门请客了。”
苍岚忍俊不禁:“兰德先生说穷,是多小的时候?”
游方扭头看着向影华道:“当然是遇见影华之前。”
这倒是大实话,游方开始“发财”有点家底就是从郴州淘晶石开始的,可不就是在遇见向影华之前吗?
向影华也被逗笑了,牵着他的袖子道:“路过西湖,如此美景之中请客,难道就请苍岚喝一碗面片汤吗?”
游方:“我这个俗人说的是主食,觉得什么菜雅致能入风景,你来点就是了。闻香下马、知味停楼,这就去味庄尝尝滋味吧。”
苍岚微微愣了愣:“我记得人家的招牌是知味停车、闻香下马,何来停楼一说?”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夕佳亭走在苏堤上,游方一指远方道:“那楼,不就是停在水边吗?”
苍岚叹了口气:“兰德先生自称俗人,实在太谦虚了。”
…
六和塔坐落在钱塘江北岸的月轮峰,始建于公元970年,原址是吴越王钱弘淑的南果园,钱王捐园建塔以镇压钱塘江潮,原塔在公元1121年毁于兵火,现砖石塔身是1156至1165年耗时十年重建,在清代光绪年间又重新修葺了塔外的木椽。
千年之前,立塔的目的是为了镇压钱塘江潮,就可以得知这是一座端端正正的风水宝塔。
六和塔一共十三层,七明六暗如阴阳轮回消长,进入塔中只能见七层塔室,而砖石塔壁内外两层皆厚达四米多,门道可就多了,塔内多有暗室藏经卷法器镇守。塔中须弥座上有数百处砖雕,是考证宋代成书《营造法式》的绝佳实物资料。
这天游方并没有登塔,而是在钱塘江南岸的闻涛路旁找了一处高坡,打开画夹静静的坐在那里,手中炭笔沙沙作响,神识如凝一笔笔勾勒出对岸的山、山脚下的钱塘江、以及这江山中的古塔。
随着他的笔落下,身侧的苍岚神色越来越惊讶,这和消砂派绘制风水葫芦之法玄妙有相似之处,却更有一番形容不出的意境。
画中并不带风水灵枢地气,就是一幅看似普通的素描,可是当游方画成的时候,神识中仿佛有一种重叠感,这一幅白纸在方寸间容纳了这片天地山川。若论秘法很类似寻峦派的寻峦诀,但又别有妙处。
游方在江边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他可不止画了一张,一幅画完又画一幅,一连是二十八幅,每一幅每一笔都是一丝不苟。看似凡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景物素描,可是游方将从日出到夕照一日之间的天时轮转意境都画进去了,但素描图上只是景物的轮廓勾勒并没有画出任何阴影,而画面自然带着这种感觉。
苍岚一直带着若有所思的疑问之色,可是游方不说话似沉浸在定念之中,她也不敢出声打扰。向影华只是静静的立在一旁,神情恬淡的看着画画的游方。
至于游方本人,今天觉得落笔很艰难,在此地炼境,变化之玄奇实在不好掌握,他连二十八宿消砂法都运用到笔法中了,仍是似悟非悟。
自古六和塔镇钱塘地气,钱塘潮信所带动的地气翻腾过六和而止,神识所能感应到的,是那天地之间浑然的定与逆流而上那汹涌的动,竟一体天衣无缝,其格局大开大盍,与宝轮寺那种微妙间的轮转又不相同,竟无迹可寻。
在《水浒传》中,鲁智深夜宿六和塔下忽闻滚雷之声,以为是鼓响要起身迎战,寺僧却告诉他这是钱塘潮信。这位一生杀人放火的花和尚想起出家时师父说过一句偈语“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忽如脱枷而去,立地圆寂。
不知这个附会的故事是否真实,但最早练排这段公案的人一定也对六和塔的灵枢地气特性有所感应,浑然宏大之处就是天地间的一个“定”字!——是在激流奔涌凶杀纷乱中,天地六合之定力,正可洗炼游方此时的心境。
他倒不是像鲁智深那样要脱枷圆寂,但最近的处境确实足够凶杀纷乱,他就像一条鱼落入了钱塘潮涌,再溜滑也只能被潮信裹挟无法挣脱,弄不好还会被潮水拍到江塘上去!唐朝尚、安佐节、九星派内部再加上他与消砂派,形势确实太复杂了,而且一场拼杀血战不可避免。
事凶则心乱,他确实需要定住心境,所以今日隔江遥望六和塔,一连画了二十八幅画,总算描出了这一份定意,也体会到秘法修行中那种深定入境的玄妙,正是由“携境无形”入“化境自如”的门径。
“我所寻的是天机之间的定境,用了一天时间,终于洗去心中凶杀之乱,难得能寻至此处炼境啊。风景如画青山湖,却免不了一场血光杀戮,既谋定当动则动当行则行,行游中且赏风光吧。”游方知道苍岚有话要问,终于合上画夹时,不等她发问主动答出了这一番话。
向影华微微一笑,侧过身问道:“苍岚姑娘,你观兰德作画一天,秘法中化境自如之功,是否有所悟?”
绵绵若存、含神若无、携境无形、化境自如,是突破移转灵枢之境至掌握神念之前的四层次地功夫,苍岚修习秘法多年,如今堪堪有携境无形之功,但是对化境自如的感悟一直不是很清晰。今日见游方作画似有所感,却没有体会的太明白,向影华算是一语点醒了。
苍岚长揖行礼道:“多谢兰德先生指点灵枢之妙!苍岚近年之惑,一夕而悟。”
游方起身笑道:“也不必谢我,这是你自己所得,其实我也尚无化境自如之功,只是门径体会的更清晰。所谓法诀就算师传再清楚,若不能与这天地山川同感共鸣,也终究不过是话头参禅。”
向影华望着江对岸的六和塔道:“兰德,你采风炼境之眼光,远在你此刻的修为之上,常人难遇之机缘,你却信手摘得,我思前想后,方圆千里之内若洗炼此刻心境,还只能来这个地方。”
游方讪笑道:“你也要夸我吗?巧合而已,我们恰好在杭州。”
苍岚露出些许腼腆之色,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兰德先生,我有一事相求,您能否将今日所作的画送我一张?”
游方将画夹连着里面的二十八幅画全部递过去了:“粗俗之物若能入南海龙女法眼,这二十八张画本就是一幅,就全送你好了,可别忘了我在南海渔村得了二十八宿风水垣局葫芦。”
向影华微微叹了一口气:“若是有闲暇,我们真应该在这里多待两天。”
游方:“可惜明天没有时间再来了,只能将风景携走,我打算去拜访一情居士。”
说着话几人已经走下商坡,沿江边步行,苍岚问道:“九星派各位堂主如今都已来到杭州,您为何单单只去拜访一情居士呢?”
游方:“一情居士是顺杖堂堂主,掌管宗门秘法传承,她如果出了问题也是无冲派一伙,那九星派真的是完了,沈慎一就算无辜,这个掌门也该自裁。”
向影华问道:“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
游方冷冷一笑:“我就是要打草惊蛇,安佐杰已经放出风声,说我来到杭州欲与九星派中某些人为敌,那我何不公然现身呢?”
…
杭州灵隐寺旁飞来峰附近,路旁有一家茶室叫一情居,位于一处挂满紫藤的山壁下,环境十分清幽。内部与一般茶室的卡座布置不一样,茶桌全是古色古香的檀木长案,竟然以卷帘分隔,在这里喝茶若大声喧哗则煞风景,吟咏之间隐约都可以听到,茶客的身形透过卷帘中也都能够看见。
茶室中备有文房四宝,品茶时可以挥毫以书画会友,而这里卖的茶那可是相当贵!
今天一情居从一大早就挂出了歇业的招牌,伙计们也全部放假了,有几位经常来品茶会友的熟客来到门前都失望而去。梅兰德与向影华、苍岚从起伏的丘陵山道上步行而来时,却有一人站在茶室门前望道长揖,是一名身穿粉色长裙,编髻半散、斜插长簪的女子。一眼望去她就像一幅画中之人,而她身后的茶室与山丘,还有两旁的翠木与紫藤,都带着画意。
游方在松鹤谷就曾见过她,九星派内外十二堂堂主有两位女子,一位是截杖堂堂主柳丝,另一人就是这位顺杖堂堂主一情居士。他走来时在几丈外就抱拳还礼道:“俗客打扰雅居,实在抱歉,居士何必如此多礼,迎门望道等候?”
一情居士答道:“独坐山中,风中忽有轻灵气息,古人云闻弦歌而知雅意,知是兰德先生与月影仙子、南海龙女联袂来访,此乃我一情居之雅幸,怎可不降阶相迎?”
向影华与苍岚也一起抱拳还礼,这时向影华向游方以眼神示意。游方看懂了,向影华暗中告诉他这间茶室内外只留了一个人,就是一情居士自己。她一人面对这三大高手显然带有试探性质的拜访,看来要么是真的毫不在乎,要么就是冒险故示坦荡。
第二百五十六章 雅游
茶室中空无一人,开门时有风吹进,四面茶座的卷帘微微发出清脆之声。柜台前店堂的正中间放着一张檀木长案,长案的一端摆着文房四宝,墨未研、卷未展。长案的另一侧旁边支着一个炉子,以活火烹山泉,铜壶冒着热气发出微响之声。
一情居士请三人坐下,游方坐在中间,苍岚与向影华在左右两边,她坐在对面提起铜壶、摆开茶具,开始冲茶待客。先用热水浇壶已毕,待紫砂表面因热气自蒸而干,又放下壶拿过一个白瓷罐,打开盖,用竹匙舀出一勺茶叶置于壶中。
茶罐打开初闻暗香朴面,茶叶取出,细看一芽二叶挺拔俊俏,壶是紫砂陶,杯是润白底带粉绿色姜花纹的玉杯。只冲了半壶水,一情居士端起茶壶晃了晃似欲倒茶,壶却悬在荼盘上方没有递过来。
也许是受了气氛的感染,游方看她冲茶已经出神了,见她举壶便拿起杯子递了过去凌空接茶。一情居士微微愣了愣,但还是顺势给他倒了一杯茶,向影华与苍岚本没有端杯的意思,见游方杯子里的茶已经倒上了,也端起玉杯递了过去。
一情居士的神情忍不住有点想笑,并没有给向影华和苍岚倒茶,游方接了一杯之后,她就把壶中剩下的水都给倒了,又冲了一壶。冲成之后却不再倒茶,只是抬起一双妙目似笑非笑的看着游方。
见此情景游方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把杯子举错了,但他脸皮够厚毫不改色,把杯子举到唇边先细细的抿了一口,玉杯不大,接着就一饮而尽,又把杯子放下说了一声:“多谢居士的茶。”
一情居士问道:“此茶如何?”
游方抿了抿嘴唇道:“微有些偏涩,可能炒制的火候略有欠缺。”
一情居士微微点头道:“文火焙炒之茶是欠了点浓烈,茗汁内蕴,一冲发味不足。此茶冲泡之前需用滚水洗之,壶中润叶即可倒去,去其浮涩之意。而兰德先生真乃率性之人,不仅能品出此茶之蕴,且坦然品其浮涩。”
原来刚才壶里倒出来的不是第一遍冲泡的茶,而是洗茶的水,难怪向影华和苍岚都没动也没端杯子,倒是游方不明白讲究先把杯子伸过去了。而向影华和苍岚不想让他一人尴尬,也陪着他一起端起了茶杯,结果一情居士却没给那两人倒。
原来如此,闹了个笑话。游方放下茶杯大大方方的说道:“居士千万莫夸我,真不好意思,俺是乡下来的,对茶道一窍不通,举杯搅扰了品茗雅致。既然如此,请再来一杯,成不?”
一情居士又给三人都倒了一杯茶,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江湖传言,兰德先生不是海外归来的风水奇人吗?”
游方笑道:“外国也有乡下啊,他们就更不懂茶了,在居士您面前,外国土包子不更是土包子?”
话音未落,左腿右腿同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原来是苍岚与向影华都在桌子底下暗中踹他。如此清雅之境、清雅之谈,游方一开口简直有点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一情居士亲手给他泡茶,就算不是对牛弹琴也与对鱼拔弦差不多了。
一情居士只是淡淡一笑道:“兰德先生真乃大雅似拙,诸位同道,请品吧。”
游方又品了这真正的第一杯,感觉此茶香味淡、偏清涩,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茶?”
一情居士悠然答道:“天目山起杭州临安,余脉入宣城泾县,自古山中野茶无名,或曰天目云雾,或曰汀溪兰香。”
游方有些好奇的追问:“云雾和兰香,好像是两种茶吧?”
一情居士摇头道:“就是一种茶,但因生长之处地气灵枢不同,因此品味不同。高峰上云雾舒卷之地所采摘曰云雾,其香偏淡,茗香慢品方能觉其馥郁;汀溪旁幽兰谷地之坡所采摘曰兰香,其味偏涩,回味几番方能觉其悠远。兰德先生,您看这杯茶是云雾还是兰香?”
游方又举起杯子道:“那再来一杯吧。”
玉杯不大,茶壶也很小,倒完四杯一壶水也就完了,再冲第二壶斟上,入口涩味更浓,却隐含茶香,有绵绵若存之意。
再品第三杯渐入佳境,茶香似含神若无。游方终于点了点头道:“此茶乃半峰缭绕之云雾,高坡溪源之兰香,今曰见居士亲手所冲之茗,简直难以想像雅妙如斯,竟谙合移转灵枢之境。”
一情居士终于启齿而笑:“说我的茶好也罢劣也罢,能品出灵枢之境,倒也不枉降阶相迎。兰德先生是前辈,不必呼我居士之号,晚辈姓楚名芙。”
游方沉吟道:“楚芙?《楚辞》有云‘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芟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诗雅、人雅、此名亦有高洁之雅。”
他刚才在桌子底下挨了两脚踹,此刻开口终于拽了两句离骚,心中暗道幸亏当初吴屏东先生给他开过书单,要他补一补文辞意境上的修养,否则言而无文也难以真正体味古风之意境,现在还真的临时应景用上了。
一情居士的眼神微微一亮,这次没有等游方端杯,主动伸手持壶越过茶盘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多谢兰德先生雅赞,请用茶!”
游方今天一坐下就觉得与周围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在这里他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人,此刻才渐渐融洽。修习秘法神识精微有利也有弊,如果神情气质与环境气氛不融,总感觉有些别扭,现在才算放松下来。
一情居士并没有任何斗法的意思也没有其他的冲撞失礼之处,但是与她说话,游方刚才下意识的有点想擦汗。
再品半峰云雾、溪源兰香,掌中玉杯已透暖,佳境若携而无形,向影华轻声吟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苍岚在另一旁道:“原来月影仙子也喜欢玉川子这首《七碗茶歌》?今日才知兰德先生大巧藏拙,乃真风流雅士。”
游方憋了半天才接话道:“玉川子的七碗茶歌我不是很熟,倒是修习秘法之时,曾听闻过他的诗诀——独食太和阴阳气、浩浩流珠走百关,绵绵若存有深致。”
这一段还是当初向影华在楚阳乡时对他讲述的,游方心中直叹气呀,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试探一情居士,同时也是一种公开的示威与警告,怎么一见面坐下气氛就完全变了?连一句带杀气的话都说不出来,别说杀气,连俗尘烟火气都被洗去了。
这时楚芙端杯悠然道:“一心、二叶、山泉水,四月清明、午采茶,六两青、七碗露…”
游方见这三位女子一边品茶一边聊的挺投缘,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煞风景道:“楚芙,你身为九星派顺杖堂堂主,掌管宗门秘法传承事务,为人高洁清雅境令人仰慕,但如今之江湖风波诡秘,九星派传人散居各地乏核心维系,恐有沾污染浊之忧。去年我曾杀穿杖堂主孙风波,沈掌门率众相问,却问出门风不整之尴尬。近日我仍有风闻,九星派如孙风波之属尚有余忧,楚堂主如何看待?”
楚芙如凝玉素手持玉杯微叹道:“承平之世乱于暗,人心之染化而已。世人或以清浊自诩,却不知仅是逐流而动。非以九星传人而辨清浊,非以秘法高下而辨雅俗,九星门下若有诡秘奸恶之徒,无论如何当清理,我门中亦会处置,而兰德先生若遇之,不妨再行诛孙风波之举,九星合当感激。”
苍岚一见对话的语气有变,也问了一句:“那楚堂主您呢,若九星派大动成劫,将置身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