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第二天一早向影华等三人就要离去,寻峦派众同道还约好在山下相送。

游方酒喝得不少,但并没有醉意而且清醒的很。一方面他的酒量好,另一方面与喝酒的心态有关。这场晚宴是他精心安排的,为下一步搞定寻峦派做铺垫,席间他也一直在留意每一个人。

他看出来了,包旻与张玺之间矛盾并非不可调和,至少这两位长老代表寻峦派对外时,态度基本是一致的。包旻只是对寻峦派的现状以及陆长林不满,同时对自己的秘法修为相当自负,但他本人却没有整合宗门的手段与能力,这可不是打架那么简单。

张玺的内心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论资历出身他不如陆长林,论秘法修为他不如包旻,这些年他一直在经营寻峦派前代基业,影响逐渐扩大,使寻峦派在如今世事急剧变迁的时代潮流中,仍然是顾佑诸同门的一株大树。

张玺如果够聪明的话,应该联合包旻,并征得门中不问事务但地位最高的郝丰俊支持,取陆长林而代之。并“寻回”寻峦玉箴占据宗门大义,避免在这个过程中造成门派分裂。

游方无意中创造了一个让二位长老私人合作的机会,张玺果然抓住了,与包旻一起来了,先有风险共担,后有风光同享。如果你与一个人有分歧,又必须要和他打交道寻求某种共识,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这样。然后两人才可能有共同的利益出发点,坐下来商量事情。

虽然没醉,但酒意还是有的,这种情况下不适合练习内家功夫,各种功夫都不可以带醉去练,包括醉拳。其实醉拳在练功的时候,也是不喝酒的。偏偏游方的剑法,不仅包含炼境之术、神识之功、阴阳生煞相和之妙,与内家功夫也是密不可分。

他回到自己房中小憩片刻,起床后运功吐纳尽量散去酒气,然后沐浴更衣,仍然是在午夜来到山庄后方的山林中练剑。

这一次练剑,他没有运转内家功力,而是以神识引剑意,缓步游身出剑,动作很慢并不像舞蹈,手中的剑看上去似乎很凝重,以剑为灵枢,运转白云山中的地气,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练剑,随即就发现向影华来了。

神气蛰藏的再好,走到对方神识扰动的范围之内,除非是早已潜伏毫无可感,否则不论多高的高手只要稍动就会被发现。

向影华察觉到游方发现了自己,随即出手了,这一次,她竟在林中起舞。

游方看不见她,但是神识可以感应到,元神所见比亲眼所见还要清晰。月光照不到林中,向影华在树影中起舞,但天上洒落的月华随着地气运转,在山林上空竟呈现出匹练般的淡淡光虹旋绕。

耳中听不见手链发出的微鸣声,但神识仿佛感应到月影刘华如倾诉吟唱。妙曼至极令人眩然迷醉,她宛如月影下真正的仙子。

但别忘了,这同时是一场斗法,随着向影华在林中起舞,游方剑意运转的地气由远及近脱离他的控制,如无形的潮汐反卷而来。假如真是生死相斗,游方应该在第一时间挥剑斩开地气灵枢纠缠,或许能够逃脱。

如果一定是不死不休,他应该尽权利持剑冲进山林近身格击,若有一线机会抓住她手腕,可以将她放倒。

但两人是在“合练”,游方既不可能逃跑也不可能拼命,甚至根本不想打断这人间未遇之美妙月舞,只有运转剑意与无处不在绵绵深致攻势相抗。这次他可领教到向影华的厉害了,本是剑意凝重,到后来手中这柄剑真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仿佛是在惊涛骇浪中行走,却要竭力稳住身形,不得不激发出所有的潜力,剑意如凝一丝不乱,只有如此,才能不扰乱她的月舞,与之激应相和。

向影华没有一丝杀意,假如游方坚持不住剑意一乱,她自然就会停下来。换一种假设,假如向影华真的要杀他,游方错过了最初逃跑与反击的机会,陷入这种缠斗,那是一点胜算都没有,毕竟秘法修为相差太远了,向影华几乎随时可以杀了他。

临别之前的这个夜晚,月影仙子向游方展示了世间一流高手真正的厉害,却是这样一种令人心神皆醉,无声印入元神的美妙剪影。可以肯定一点,游方这辈子想忘都忘不掉。

游方坚持了多长时间,或者说向影华起舞多久方歇?与他们前几夜练剑一样,差不多还是一个时辰左右。似乎是很自然的收剑。但游方的头顶,看上去已经冒烟了!

他又不是一炷香,怎么会头顶冒烟呢?那其实是汗,不是淋漓大汗,而是绵绵细汗,从最初不用内劲到最后全身劲力彻底激发,血脉运转随剑意沛然,细汗绵出随即在月光下化为蒸腾的朦胧白雾。

山庄别墅三楼的某间客房,万书狂与向雨华夫妇站在窗前说着悄悄话。万书狂带着惊叹的语气,望着远处的山林低呼道:“老天,那竟是影华的月舞!”

向雨华小声道:“她与兰德先生在练剑,你在松鹤谷时,又不是没见过他们在祭坛上合舞?”

万书狂更加惊讶:“你是说兰德先生与影华的月舞对剑?这怎么可能!”

向雨华:“这有什么不可能?她化神识为神念之时,从天机大阵中领悟这段月舞,从此人称月影仙子,虽然从未与人对舞,又不表示她不会那么做。在松鹤谷祭祖地灵枢仪式上,你还看不出苗头来吗?”

万书狂:“我不是这个意思,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假如兰德先生真在与她对剑,我待会儿是不是得过去把人背回来啊?”

向雨华伸手轻轻捅了丈夫一下:“影华自会注意分寸,哪用你瞎操心?兰德先生也当真了得,我竟看不透他的修为究竟如何。他们都是各方面皆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影华的仰慕者自不知有多少,而那位兰德先生…,唉,这样的人走到一起反而极不容易。”

第一百六十章 天意弄人

就在万书狂与向雨华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张玺家中二楼的书房,寻峦派的二位长老也在说悄悄话。他们老哥俩这些年虽然经常见面,但私下里密谈还是第一次,联手引出唐朝和再召集寻峦派众门人公开亮相,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沟通契机,有合作才有沟通。

包旻面带惭愧的说道:“且不说烈金石有多名贵,想必以兰德先生的手笔也不会太在意,但那是刘黎前辈所赠之物,以见证诛杀唐朝和之义举,在场的只有我们三人。唉,陆长林怎会那样不识趣呢?他只要好好想一想就该明白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幸亏兰德先生大度,应变巧妙化解尴尬,在场众人没有看出破绽,否则的话,非得将我寻峦派长脸的场面变成丢脸的笑话。但你我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啊,欠了兰德先生好大的人情,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吃亏,师兄,您看该怎么办?要不,我手里这枚烈金石…”

张玺打断他的话:“包师弟,这不是东西的事,兰德先生当场赠送四名小辈晶石,就是为了衬托刘黎前辈的美意,给足了我寻峦派面子,我们这次帮他涉险,他当然有所感念,在乎的不是烈金石。

请你放心,我自然会有安排,必不能让兰德先生吃亏也不能让他心中有所芥蒂。但是师弟啊,你好好想一想,这次是兰德前辈大度且擅机变,假如换一个人呢?假如再有这样的事情,下次再换一种场合呢?”

包旻沉吟道:“关上门只有你我,有些话不妨直说吧,我们应该找郝师叔谈一谈,寻峦玉箴多年未寻回,我看多半是找不到了,但寻峦宗门不能永远如此,迟早得解决这个问题,陆长林实非领袖人才。”

张玺顺势道:“我也有这个想法,但一直不知该怎么和师弟说,领袖宗门名正言顺十分必要,但更重要的是,寻峦派不能继续离心涣散。你若要找郝师叔谈这件事,我一定全力支持你,下一次门内聚会最好由郝师叔发话,重提确立掌门之事,只要把这件事定下来就好办了。”

包旻看着他:“师兄,恕我直言,这些年我见你一心只做生意,没有半点秘法高人的样子,心中也颇有微词,但此番广州之行,我才发现师兄与陆长林大不一样,假如是我,还喜不能短短时间筹划的如此周全,方方面面都能有所准备。你既有正式确立掌门之意,那么你的想法,如今寻峦派中何人合适呢?”

张玺:“论资历,当然郝师叔最老,论修为,当然包师弟最高,但如今事情要一步步去办,先把重新确立正式掌门的事情定下来,招集众同门商议共推,总之不论结果如何,只要能重振我寻峦宗门,张玺一定尽全力促成。”

包旻点了点头:“那好,也只能这样了,回到香港我就找郝师叔私下谈谈,力争在下一次门内聚会中商定此事。寻峦派不必分崩离析最好,但传承也不能在陆长林手中衰落,这是包某最不愿看见的。…兰德先生那里,就托师兄你好生安排了。”

张玺:“这我自然会处理,也许自有天意,寻峦整合宗门之后,寻峦玉箴才会重现。”

这两人有意思,商量好了正式确立掌门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意自己出面,而是让八十岁一向不插手门中事务的老师叔郝丰俊出头,反正这位老人家开口说话有足够的权威,而且也不怕得罪人,只要二位长老在暗中支持就行。

他们没有商定究竟推谁为寻峦派六十多年来第一位正式的掌门,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准备到时候再定。这也是个聪明的选择,啥都没干呢,假如就想着事成之后谁占便宜,注定什么都做不成,先有第一步才能淡其余。反正两人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就是陆长林不能再做为宗门领袖代表寻峦派。

游方收剑,于原地昂首挺胸而立,头顶上蒸腾的雾气已散,脸上见不到一滴汗,月光下肤色如明玉一般,真称得上有几分风神俊朗。

向影华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似笑非笑,语气微含责怨道:“兰德,你想累死自己吗?”

游方笑了:“不要太小看我,我没事,而且怎忍打断影华小姐如此妙曼的月舞?”

向影华轻轻叹了口气:“明天影华就要回去了,临别之前,只是想让兰德先生领略与世间真正的高手缠斗的凶险。从你今日的剑意可以看出绵绵深致之功,留在此地继续炼剑,必能有所精进,影华也就放心了。”

凶险?回想起刚才斗法的处境确实够凶险的,若真是生死相搏几乎等于陷入了绝境,就算是合炼,也快把他累趴下了,但游方内心中却宁愿更多的欣赏那神韵风流的月舞。他拱手道:“多谢影华小姐指点,感激的话就不多说了!”

向影华看着他竟忘了还礼,目光明澈如月光,幽幽说道:“刘黎前辈曾留言,唐朝和是已隐秘传承的无冲派掌门之一,他们在海外经营,唐朝尚修为虽高未必能亲身涉险而来,你应可以自保,但广州这件事,齐小姐未必没有受牵累的可能。”

游方有些心虚地点头:“我会注意的,江湖险恶之事必不会让她卷入,此间事毕,箬雪将不再与之有关。”

向影华欲言又止:“你送四枚晶石结交寻峦派门人,尤其是结交张玺,出手不可为不豪爽。在广州若有张玺稍加关照,也不必太担忧,在他人看来,齐小姐也不过是位…”

向影华的话只说了一半,游方倒也听明白她的意思了,此话非褒非贬,只是直说,反正含义挺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还不如不说。

游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干脆就不说了,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尴尬起来,月光静静的洒下,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身上,尴尬中却有一丝奇妙的感觉在弥漫。

片刻之后,向影华突然问了一句:“兰德,你送给陆掌门那枚烈金石,应该是你自己的吧?”

游方苦着脸点头承认了:“确实是刘黎前辈送给我的。”

向影华扑哧一笑,游方是第一次见她这般俏皮可爱的表情,这笑容如此明媚,简直让人意识不到身处深山寂夜,只听她笑道:“我果然猜中了。”

游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以为应变从容,没有什么破绽呢。”

向影华轻笑着答道:“当时只有你们三位在场,刘黎前辈赠送三枚晶石,怎会是别人的?影华不笨,当然能想到,而你在晚宴上说的话我也听得清楚,看似没破绽,只是你的反应没破绽而已,事情本身是有痕迹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她一直在笑着说话。

游方也呵呵一笑:“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好好的场面搞砸了,他想接,就送给他呗。”

向影华收起笑容:“你今天的人情,对张玺来说足够重了,在广州若有些事,让他留意关照应无问题。”兜了一圈又把话说回来了。

游方不想再多说,岔开话题道:“夜已深了,你明日还要远行,早点休息吧。”

向影华在月光下抬起头:“你不回去休息吗?”

游方正色道:“我还想独自待一会儿,好好领悟今晚练剑的精妙之处。”

向影华扑哧一声又笑了,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你是走不动了吧?”说这话突然伸手推了游方一下。

用一个字形容现在的游方,就是——装!

定住神气长身而立,谈笑自若看似很潇洒一点破绽都没有,但刚才一番剑舞下来,他全身的力量几乎都被抽空了,比普通人跑了个马拉松都要累,还不是一般的疲劳,而是全身发不了力,稍一迈步腿就得发软。

向影华站的有些近,伸手就能推到他的前胸,换别的时候,游方可能早就悄悄往后退步了,哪还会站在这里不动?方才万书狂与向雨华讲悄悄话,说兰德先生与向影华的月舞对剑,竟然坚持了一个时辰,他在考虑是不是得过来把他给背回去,并不算很夸张。

除了上次抓住她的手,给她戴上手链之外,这是两人之间第二次有肢体上的接触。这种动作换成别人倒很平常,可向影华做出来,那真是意想不到的偷袭。游方身子一仰往后退了半步,不由自主脚下一软差点没摔倒,紧接着又被向影华扶住了。

“兰德,实话实说不丢人,不必这么硬撑着。我要是把你一人丢在这里自己回去,来一只野猫都能把你抓伤了。”向影华双手挽住游方的右臂,将他的身体扶稳,带着笑意与嗔意小声说道。

游方闹了个大红脸,说话气都喘不匀了,咳嗽了好几声答道:“影华小姐月舞之威,实在精妙难言,兰德领教了!想装作没事,却被你戳穿了破绽,还是底气不足啊!”

向影华在他的肩侧微低着头,垂拂的发丝挡住了发红的脸颊:“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如此呢?我扶你回去吧,还能走得动吗?”

游方赶紧点头:“能走动,能走动!”向影华扶着他还真能走动,但只要一撒手他就得东倒西歪。

这情景让游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但又不好拒绝,朋友之间搀扶一下而已,你要是想歪了那是自己心念不纯,向影华可是大大方方。他真没想到向影华会这样做,就算没有向左狐这回事,向影华的形容气质也是令他万分欣赏甚至感到惊艳,却又不敢轻易接近与触碰。

想必向影华自己也清楚,今天的举动似乎是一种无言的表述:我并不在千里之外。

她兰心慧质,将游方的很多破绽都能看透,有的说破有的不说破,但正因为如此,另外的一些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向影华的形容天然无雕饰,素面不施粉黛,至于香水之类肯定也从来不用。但游方被她搀扶着,却闻到了淡淡的、几乎无法形容的诱人清香,似月光下神秘的芳踪如影随行。晚宴上的酒意早已散去,但此刻的他仿佛真的要醉了。

“影华,你以前也扶过别人走路吗?”这话的语气就有点像喝多了。

“嗯,我曾就这么挽着父亲的手臂散步,感觉真好。”向影华挽着游方,微微低着头答道。

就这一句话,游方差点没栽倒啊,那迷离的醉意顷刻间全醒了!然后他再也没有说话,就这样一路默默的走下山,绕过山庄来到大门前,气血经络随着一路运行舒活,游方渐渐已经缓过来了,完全可以自己走了。向影华很自然的松开了手臂。

两人在二层楼梯口互道晚安,各回各的房间睡觉。

这一夜,小游子却失眠了,仰望着窗外的星空喃喃自语:“老天爷,你不要这么捉弄我!向左狐,你不是个好东西,却有一个好女儿,你若是泉下有知,就好好保佑她,也别让她受老天爷的捉弄!吴老,你若在天有灵,还在看着我吗?可惜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太短,有很多道理都来不及请教,你也从来没教过我这些。我那个师父老不正经,这种事情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吗?

月影仙子,就算不提男女之情,我也非常希望你是我此生红颜至交,与你有隔阂,太遗憾了!但有一种感觉想要,却永远难得,真正的难以得到,你一定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将我所欠的都还给你,你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是现在不行,我不完全属于我自己。

对,吴老,你曾说过——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但只要在人世间,一切选择的后果并不只属于自己,先是清楚的人,然后才是能担当的人。”

他默语良久,此刻在窗前看不见天上的月牙,远处只有月光下的山影,还有更远的地方,星星在无言的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