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欢迎我?”他含笑问。

十三和破月同时看着步千洐,他却盯着唐卿,骤然笑了。

“三生有幸。”

唐卿不让十三搀扶,徐步走到桌前坐下。步千洐坐在他对面,提起酒壶为他满上。唐卿清咳一声道:“抱歉,唐某常年服药,只能以茶代酒,敬步老弟一杯。”

破月提过水壶给他满上,低声道:“喝热水吧,比茶好。”唐卿抬眸瞧她一眼,笑意更深:“御医亦是如此说。多谢。”

步千洐举起酒杯:“唐兄今日为何而来?”

唐卿将茶杯捧在手心,微微一笑:“为天下太平而来。”

“千金之躯,深入敌营,岂不冒险?”步千洐问。

唐卿的眉目十分温和,语气亦笃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还有阿荼在。”

步千洐点点头,唐卿转而问道:“步老弟对议和一事,意下如何?”

步千洐答得坦然:“求之不得。”

两人对望一眼,眸中都浮现喜意。

“请。”唐卿举杯。

步千洐双手回敬:“请!”

放下酒杯,唐卿又问:“神弩造出来了吗?”

步千洐点头:“多谢。”

唐卿又笑:“不必。若是两国建交,我愿再赠你一种武器。”

“哦?”步千洐挑眉,“条件是?”

唐卿夹了口菜,慢慢咀嚼:“你到承阳,替我带兵如何?”

步千洐倏地大笑,点头道:“一言为定。”

破月坐在一旁椅子上,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言简意赅,仿佛看到无形的气场笼罩在方寸之地,时而剑拔弩张、时而舒缓悠然,令人难以接近。

甚至连迟钝的十三,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形的张力。原本他跟柱子似的杵在唐卿身后,过了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走到破月身旁坐下,拿起糕点开吃。

“十三,你瘦了。”破月柔声道,“我们都很挂念你。”

十三这才抬眸看她一眼:“你胖,很多。”

破月一口糕点噎在喉咙里,连声咳嗽。步千洐这才看过来,十三已拿了杯水递给她。破月朝步千洐摆摆手示意没事,又看向十三:“真的很多?”

十三点头:“很多,更好。”

是说她胖了更好吗?破月心里暖暖的,想起一事,在腰间翻了翻,拿出荷包,取出整齐叠成豆腐块的宣纸,小心翼翼打开:“看,我每天随身带着。”

十三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个黑色小布袋,动作堪称温柔的打开一模一样的三人画像,闷闷道:“一样。”

约莫是纸张窸窣动静较大,步千洐和唐卿同时转头,却见他们一人举着张图,破月望着十三笑,十三虽没笑,平日冰冷的眉眼,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抚慰,明显柔和许多。

步千洐不由得笑了:“稚子之心。”

唐卿也笑:“极是。”

 


九七、伏击

子夜幽深。

步千洐钻进被窝,摸到破月滑腻冰凉的身子,将她整个抱入怀里。

“我不喜欢这么睡!”破月例行抗议――她的睡姿跟为人一样洒脱彪悍,喜欢大字型摊开,可某人喜欢禁锢占有,姿势虽然温馨,时日久了,还是不如一个人睡舒服。

“唔……那就不睡。”步千洐低头吸着她的唇。

“他们走了?”破月嘤咛。

“嗯。”步千洐很快将她脱干净,“我派了个人,跟着他们。”

“保护?监视?”破月奇道。

步千洐莞尔:“唐卿此行隐秘,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若是被旁人发觉,终是不妥。眼下正是两国建交的节骨眼,我会尽我所能,确保不出岔子。”

破月点头:“夫君英明。”

步千洐却盯着她:“方才有人……”

“什么?”

步千洐未答,心道:方才有人对十三笑得格外温柔,把十三都看傻了。也叫我对兄弟生出嫉妒。只是如此小家子气的话,可决计不能对你说了。

他用行动代替语言,很是生猛略带暴戾的开始征服她的身体。破月被他整的尖叫连连,只能用被子塞住嘴,免得被隔壁听到。末了,他还赖在里面不出去。破月急道:“会怀孩子的!”步

千洐却早有打算:“这仗打到何年何月是尽头?你若怀上了,正好送回帝京。不必跟着在此地受苦。”

破月不依,可敌不过他力大,来来回回被他一点不漏深入灌了三趟。她只得屈服,心中默默盼望他的种子如此频繁量大,势必活力低存活几率小。步千洐见她嘴里念念有词,感觉不妙,警

惕的问:“在念叨什么?”

破月笑:“没……在说夫君威武。夫君,见过水枪吗?可好玩了。”

**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小容传来消息,说君和使者已安全离开。两夫妻便静候和平佳音。

这日傍晚,步千洐去山谷中练兵了,破月在房中包饺子。忽听空中有异响,抬头一看,一只灰鸽辗转飞下,落在庭院里。她走过去,从鸽腿拿起纸卷一看,吃了一惊。

是步千洐派去跟踪的人传来消息:唐卿一行人在五十里外遭到不明身份刺客伏击,正全力抵抗。

破月拿着纸卷,正要往练武场去报信,忽的又顿住。

如今寒冬腊月,附近又是战区,哪里会有不长眼的刺客伏击唐卿?难道……是胥人发觉了唐卿的行踪,意欲斩草除根?可如此一来,两国哪里还有和平的可能?她被这个念头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办?去找步千洐吗?

他上次放走唐卿,还可以说是一命换一命,这次如果是赵将军下令,步千洐还主动出手营救,那就是叛国了。

她不能叫步千洐陷入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在心头默念苦无大师的嘱咐――但求问心无愧,已有了主意。步千洐为难,她可半点不为难。

回房翻出套男装换上,又找出久未使用的面具。这么一打扮,镜中活脱脱一名清秀矮小的士兵。她给步千洐留下个纸条,说是去后山打点野味,快则当晚,慢则次日便返。因她之前也上过

山,估计步千洐不会太担心。

夜色已暗,破月终于到了飞鸽传书指明的山林。她仔细看了看周围环境,此处是东行的必经之地,只是严冬大雪封山、人迹罕至,难怪那些人会挑这里动手。

往山上行了片刻,终于听到前方光秃秃的林中,隐隐传来打斗声。她蹑手蹑脚上前几步,拨开灌木,首先看到的是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血泊。有陌生的黑衣人,也有君和服饰的士兵――想

必是唐卿的随从。

她松了口气――有打斗声,说明唐卿应当还没死。只是坚持这么久,可见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破月又往前掠行几步,悄无声息跃上大树。这下看清了:前方数十丈的山丘旁,一场激战正步入尾声!

外围,是约莫二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兵器包围猛攻,个个看起来武艺不俗。看到他们,破月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赵初肃军中,难道还养了这么一帮人?

包围圈中,十三和唐熙文一左一右,正在奋力抵挡。十三的黑袍已被鲜血浸透,看起来湿漉漉的一片。右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白皙的血肉翻露在外,狰狞吓人。他号称快剑,如今动

作依旧很快,可招式间已见迟滞,险象环生。

唐熙文那边状况更糟。他手握一把大刀,双手都是鲜血,左边大腿更是血流如注。他武艺本就不如十三,此时全靠勇猛的狠劲支撑着,只是挥舞大刀的动作,越来越迟缓。

两人身后数步外,一人面色苍白扶树站立,偏偏目光沉肃没有半点慌张,不正是唐卿是谁?破月还真有点佩服他了,孱弱如斯,却也强悍如斯。

忽见一黑衣人身子一矮,扫堂腿如疾风般掠过,唐熙文正抵御前方刀剑,躲闪不及,嘭然中招摔倒在地。那黑衣人趁机长剑一送,直取唐卿。唐卿虽无武艺,却也机警,倒退两步避开。那

人飞身而上,长剑直取面门,竟是要置唐卿于死地!

“哥!”

“元帅!”

十三和唐熙文同时惊呼出声,哪里还顾得上黑衣人的攻击,几乎全身空门大开,飞扑过来。

“退开!”破月厉喝一声,拔刀飞跃而下!凌空斩向那黑衣人的剑。

“铿――”金石交错!黑衣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剑上一股大力袭来,虎口痛麻难当。再定睛一看,地上长剑已断成两截。面前站着一瘦小少年,双手握刀,神色清冷。

众黑衣人见半路杀出个少年,都是吃了一惊。须知他们与十三等人鏖战了半日,亦是精疲力竭,如今添此强敌,简直是懊恼不已。

但破月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了。

一炷香后,破月收刀回鞘。

她面前是一地尸身――她和十三制住所有黑衣人的大穴后,他们便咬牙中毒身亡,明显不欲留下活口。

她回头,便见唐熙文扶着唐卿,十三冷着脸,三人都望着自己。

她正斟酌――是表明身份呢还是就此告辞呢?这时,十三忽的朝她走过来。破月见他肩头还在冒血,面色阴冷,怔怔望着他。他在她跟前站定,低头,抬手。

“十三我……”

面上一凉,十三摘下了她的面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下巴,痒痒的有点不太舒服。

四目对视,十三默然将手中面具重新扑到她脸上,按了两下,似乎示意她再戴上。破月心想你看都看了,我还戴什么?将面具收进怀里。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唐卿微笑道,他却不问,破月为何恰好出现在此地。

破月却要主动解释:“步千洐派人暗中跟着你们,直到你们安全回去。我收到消息,便赶过来了。”见唐卿神色平静,知道他必定是猜到了,不由得再次佩服他的聪明。

“他呢?”十三忽然问。


破月摇头:“我没告诉他。”


四人都沉默下来。片刻后,唐卿看向他二人:“伤势如何?”唐熙文约莫失血过多,脸色发白。他撕下块衣袍,胡乱往大腿上一缠,答道:“不碍事。元帅,咱们快走。”


十三也摇头,示意无事。自己抬手,点中受伤肩头大穴。而后迟疑片刻,看一眼破月。破月立刻走过来,点了他自己够不到的背部穴道,血流这才缓下来。


“多谢。”十三闷声道。


破月正要告辞,忽的一愣――远处林中似乎又有动静。她不由得看一眼这三人:一个苍白虚弱彷如一阵风便能刮倒;一个腿伤难行;还有十三,虽然点穴止血,但若不马上处理伤口,势必

伤势加重。


她只得低声道:“有人过来了,人数还不少。先找地方藏身。”


夜色幽深,空山寂静。


听得前方灌木丛外,脚步声渐远,破月松了口气,转身靠在石壁上。这是山腰一处隐蔽的山洞,他们已听到三拨人从洞外经过。若是硬拼,只怕难以脱身。


按照唐卿所说,原本他有一个百人队,在此等候接应。未料遇到的却是刺客,百人队必定已惨遭杀手。


“大营发现我未按时归去,最快明日一早,会再派人到此处接应。”唐卿说。所以四人只需在洞中躲过一晚,便能安全。


十三坐在她对面地上,正撕下衣服上布条,想要自己包扎。破月从他手里拿过布条,却见布条上血污泥渍,皱眉。转头看去,唐熙文浑身更脏,且已累得睡着了。唐卿静坐在哪里,闭目养

神。他的衣服倒干干净净,但她也不能去撕啊,只好从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大块。


“不必。”十三低声喝止。


“别废话。”破月从怀中掏出金疮药和水囊。他肩头早如泥泞般浑浊乌黑。她便用湿布粘了清水,一点点擦拭。


与步千洐柔韧的皮肤肌理不同,十三虽也是武人,皮肤却如……美人一般白皙细滑,那伤口便愈发触目惊心。破月替他将伤口清洗干净,又取了些金疮药,用手指涂抹上去。这应该是很疼

的,可十三哼都没哼一声。


都处理完了,破月道:“你明日再用热水洗洗,否则伤口会恶化。”


十三的脸一直别向一旁,默默点头。破月看到他一边耳朵红得像已熟透,侧脸亦是红云一片,有些好笑,但亦不再多话,免得他尴尬。


早在破月撕衣服时,唐卿已经睁眼。不动声色将破月的坦然和弟弟的僵硬窘迫看在眼里,心头喟叹。


洞口有寒风吹进,他咳嗽两声,打了个寒战。破月二人同时看过来。


因为怕引来追兵,不能生火,只点了个小小的火种照明。这冬夜的山洞,对唐卿来说,真如十八层地狱一般,严寒难耐。只是怕十三忧心,他一直未说,可面色已渐渐冻得有些发青。


十三见他脸色不对,立刻起身走过来,握起他的手输入真气。破月有些担忧的看着两人。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十三额头已是阵阵细汗,刚包扎好止血的布带,隐隐又有血迹渗出――约莫

是伤口又裂开了。


“我来。”破月走过去,唐卿略有些惊讶,十三迟疑片刻,点头,将唐卿的手交给她。


于是十三第一次在自己大哥脸上看到有些窘迫的神色。然而这神色一闪而过,他已十分平和:“有劳姑娘。”


破月摇头:“举手之劳,客气。”手指扣住他脉门,真气源源不绝。唐卿虽知她是武林高手,却没有具体概念到底多高。此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热气从手腕传来,浑身暖洋洋舒服不已,竟

比十三的相助还要有效。他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却见她神色极为平和,既无害羞,也无骄傲自得,眸色竟是极平静温柔。


唐卿心神一凛,别过脸去。过得片刻,身体已暖起来,气息也平稳,转头淡笑:“颜破月,你今天相助我,不怕我回去之后,立刻对大胥宣战吗?”


破月未料他如此直接,还真有些为难。今次偷袭八成是大胥军将所为,她如今帮了唐卿,却也是放虎归山。


她想了想,已有了主意,答道:“我不后悔。我来救你,就是希望你知道,大胥有好战的人,也有希望和平的人。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你平安归去后,能否再等数

日,等胥帝有了旨意,再确定战或和?你这次过来只是偶然,皇帝并不知情,一定是下面的人胡作妄为。也许皇帝愿意停战。”


唐卿听她说“救命之恩”的份上,微微失笑,点头道:“好。救命之恩重若泰山,就依你所言。不瞒你说,我原本想回去后立刻开战,便看在你和步千洐的情面,再等数日。”


破月心里暗叫还好还好,自己来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如此想着,眸中升起喜色,未料抬眸一看,唐卿眸中隐有了然笑意,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她不禁想,这人看起来温和沉静,

其实比狐狸还狡猾吧?


天明时分,破月忽的睁眼,察觉手上还有个温软光滑的事物,定睛一看,却是唐卿的手,还被自己握着。


洞内静悄悄的,十三和唐熙文都在睡。而唐卿――君和第一名将,就躺在自己身旁,高大清瘦的身子裹紧狐裘,微微蜷成一团。清俊斯文的脸庞沉寂安详,似邻家兄长眉目温和。


她轻轻松开他的手,未料这细微举动惊醒了他,漆黑的深眸骤然睁开。他定定凝视着她,忽的绽放微笑:“早。”


破月也笑着点头:“早。”起身站起,伸了个拦腰。唐卿盯着她背影看了片刻,重新闭眸小寐。


晌午时分,唐卿已经坐在君和援兵的车驾里。


唐熙文在车外马上,十三还是坐在车辕上。随行军医已诊治了两人伤势。而颜破月――在援兵抵达后,便匆匆走了。


唐卿闭目小寐片刻,忽的睁眼,扬声道:“阿荼。”


十三挑开车帘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