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众人皆心旷神怡,新晋太子最先击掌道:“好!”他隔着丈许远,坐在皇帝右首之下第一席,对面是赵初肃,身旁则是久未露面的二皇子。
皇帝便笑了:“既然澜儿说好,赏。”兴许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今日看起来也爽利了许多。太子见皇帝语气中对自己宠溺有加,面上有光,暗喜不已。
二皇子笑道:“大哥向来温文尔雅,不像我,只懂得欣赏破阵舞。”
太子还未答话,皇帝已笑道:“朕也是极喜欢些刚劲的歌舞,我大胥以武立国,你喜欢,很好,很像朕。来,同朕饮一杯。”
二皇子大喜,举杯起身,上前跪倒,满饮而尽。太子冷眼瞧着,似笑非笑。
鸣鸾殿中有个二尺余高的台阶,将殿内分为上下两层。此刻,诸位皇亲、三公九卿皆列席上层,慕容湛的座次被安排在皇亲最末。下方是十人圆桌,步千洐在首桌。
宴席过半,忽听皇帝对赵初肃笑道:“听闻你手下有一猛将步千洐,这次便是他盗了青仑战车图?”
皇帝一说话,殿内众人皆停了筷子,安安静静。赵初肃答道:“正是。”
皇帝笑道:“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步卿上前来,让朕瞧瞧。”
步千洐大方站起,上前几步,在阶下跪倒,深埋着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慕容湛与他隔得甚近,举杯满饮,沉默不语。
只听皇帝又道:“步千洐,今后你需好好辅佐赵将军,成就我大胥宏图大业。”
步千洐深深拜倒:“是!”
“父皇,步千洐是难得的将才,你要好好赏他。”太子笑道。
皇帝点头,宣布了一连串赏赐,听得殿中诸人羡艳不已。步千洐磕头谢恩,正要退下,皇帝忽然招手道:“听闻步将军无酒不欢,很好,这才是男儿真性情。朕再赐你美酒一杯,过来喝。
”旁边宦官倒出杯酒,双手捧了。
众人皆动容,须知天子亲自赐饮,是极亲近的表示、极大的恩典。步千洐心想,却不知皇帝喝的酒,是否天下无双?意气风发踏步上阶。
便在这时,一道人影忽的从旁蹿出,上前几步,抢在步千洐身前跪倒:“皇兄!臣弟不想去青仑,想留在帝京伺候皇兄,求皇兄成全!”不正是俊脸通红的慕容湛是谁?
皇帝微敛眸色,看一眼身旁宦官。宦官连忙上前,扶起慕容湛:“诚王,您醉了。”
“我、我没醉!”慕容湛一把推开宦官,踉跄几步,锦衣之上,玉面红若朝霞,眸色迷离恍惚。
皇帝沉下脸:“成什么样子,退下!”
太子压下眸中笑意,作势起身,却不上前:“十七叔、你快退下。今日是庆功宴,其他事日后再说。”二皇子也附和:“小王叔,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容后再议啊!”
慕容湛摇头,只盯着皇帝:“皇兄……我知错了,你、不要恼我……”
皇帝冷冷看着他,喝道:“还不来人把他拖走?”赵初肃立刻对步千洐使了个眼色。
步千洐点点头,瞧着慕容湛摇摇晃晃的身影,怜意大盛,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身:“诚王,你醉了。”
“我未醉……”慕容湛迷迷糊糊回头,抬手指着步千洐,“你是谁?”
步千洐失笑,正要说话,忽的一阵劲风扑面,他全无防备躲闪不及,竟被慕容湛一拳打在面门!
“啊——”周围人惊呼声一片,步千洐鼻子一热,抬手一摸,全是血。这时慕容湛头一歪,竟倒在他怀里不省人事。
皇帝始终沉着脸,眸色阴霾,一手紧抓龙椅,一手重拍龙案,冷冷骂道:“朽木不可雕!”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诚王果然是失宠了。
到底是太子先说话:“步千洐,你先扶诚王退下,回家换身衣衫,勿要污了圣听。”步千洐也知自己现在极为狼狈,又忧心慕容,忙点头称是,扶着慕容湛,退出了鸣鸾殿。
三更时分。
步千洐将慕容送回王府后,没有返宫中,也没回驿馆。他让人给破月捎了口信,自己便提坛酒,坐在慕容床侧,一个人慢酌。
或许是因为看到今晚众人皆得意,皇帝、太子、二殿下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唯有小容郁郁寡欢。所以他不想走,不想令他醒来时,只有这孤清的诚王府陪伴。
酒刚喝了一半,慕容嘤咛一声睁开眼,扶着床坐了起来。看到步千洐,略有些惊讶:“大哥,你怎么在我府中?”他扶着额头,长眉轻蹙:“……咦,我记得……咱们不是在宫中饮宴吗?
”
步千洐失笑:“你饮醉了,我送你回来。”
慕容恍然点头,步千洐起身倒了杯热茶递给他。慕容的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心里很不快活?”步千洐问。
慕容看着他,面色微窘:“大哥……我只是、只是……”半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步千洐却笑了:“婆婆妈妈的性子,真是要改改!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只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你既为青仑求情,如今皇帝迁怒,亦是情理之中,由他去便是!
况且,我看皇帝不是要贬你,明明是对你好。你这人闲云野鹤,留在帝京根本索然无味。青仑地广物丰,百姓淳朴,你如此心软仁慈,将来必定爱民如子,去了青仑,才是另有一番天地,
如鱼得水。且有我和月儿陪伴你,将来咱们三人游历天下,岂不快哉?”
慕容微垂着头,耳根有些发红:“大哥,其实去青仑是极好的。我只是,舍不得皇兄。”
步千洐便安慰道:“你心中若是挂念他,将来我偷偷带你回帝京瞧他怎样?”
慕容吃惊:“这……违了皇兄旨意。”
步千洐笑道:“管他的!只要瞧上一眼,知道他安好,你也放心了。”又故意叹息道,“你不要再伤神,你总还有个长兄如父。哪像我,生下来父母便得瘟疫死了。”
他知道慕容心软,这么说必然令他反过来安慰自己,从而忘了自己的愁苦。果然,慕容声音低了几分:“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亦是你的亲人,咱们便如亲兄弟一般。”
步千洐点头,又听慕容问道:“当年是何瘟疫?累得大哥你成为孤儿?”步千洐漫不经心答道:“我也不知。我的养父母只是普通村民,说我父母本是镇上富户,因染了恶疾全家都死了,
才留下我一个孤儿。”
慕容抬眸望着他,缓缓又问:“当真是瘟疫?会不会另有隐情?”
步千洐一愣,笑道:“隐情?你多想了,当初我也怀疑过,会否当年另有奸人害我父母?但我问过村中老人,当年的确发了瘟疫,他们确是病死的。否则以我的性子,若另有真凶,杀父弑
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势必将其千刀万剐,哪容他在这世间多活一日?”
慕容静默片刻,点头:“大哥所言极是。逝者已矣,你如今已成家立业、仕途顺畅,伯父伯母在天之灵,必为你感到荣耀。”
步千洐天明才离开诚王府。第二日,圣旨便到了驿馆,擢升他为三品大员,赐黄金珠宝不计其数。另在城东赐了座恢弘的将军府。
夫妻俩当日便去府邸查看。这间大宅已有十数个年头,听说当年也是位将军的府邸。步千洐见府中处处素雅大方,思及住在驿馆多有不便,当机立断今日就搬进来住。跟着他回京的副将心
腹武林好手数十人,也被他带回府中。将军府一时间欢欢喜喜、热闹非凡。
破月则是仔仔细细转了几圈,决定做些装修,步千洐全不在意,派了十几个士兵给她打下手,让她放手去干。如此数十日过去,府中该拆的拆,该改的改,已是焕然一新。“步府”的牌匾
正式挂上,破月又买来些婆子粗役,将军府的日子,倒真的像模像样的。
只是,安稳日子总不会长久。
几日后,慕容湛来府上辞行——他即将永离帝京,远赴青仑。步千洐与他对饮到天明,最后跟破月一起送他的车队至城外三十里。
分别时,慕容湛已无之前的颓丧,明眸如墨,温朗而笑:“如今正是大哥建功立业之际,小弟我便放过大哥。再过个几年,待我安定下来,便跟皇兄请旨,派你过去。”步千洐大笑点头,
破月亦笑道:“他做梦都想跟你过去。你快点请旨吧。”
慕容忍俊不止,翻身上马,却再未回头,渐渐行得远了。
又过了二三日,步千洐被赵初肃叫到了府中。
步千洐已有了心理准备,微笑道:“将军,是要出兵君和了吗?”
赵初肃刚从桌上拿起密旨,闻言失笑:“你倒机敏得很。不错,昨日我入宫,领了圣旨。看吧。”
步千洐恭敬接过一看,大意是派遣抚国大将军赵初肃、镇国大将军蒋念宽率两路兵马,于一个月后动身,以扫荡青仑残寇为名,越过青仑沙漠,奇袭君和。步千洐等青年将领名字,都赫然
在随军之列。
蒋念宽是位年过五十的老将,之前接替颜朴淙镇守东南,与赵初肃齐名。这次皇帝不惜将两人同时用在北面,可见一统天下的决心。
赵初肃站起来,眉宇间也颇有些意气风发:“青仑降将已招,的确是君和向他们提供了战车图谱。君和乱我大胥之心昭然若揭,已成水火不容之势。今次我向皇上举荐你为我副将,咱们定
要全胜而归,勿要辜负我和皇上的期望。”
月上中空,步千洐才与赵初肃商讨完行军方略,回到府中。破月正坐在院中乘凉,见他凝重神色,便知有异,低声道:“要打了?”
步千洐点头。
夫妻二人相拥坐在藤椅上,皆是静默不语。
半晌后,步千洐叹了口气,颇沮丧的道:“生儿子的事,只能暂缓了。”破月被他逗笑:“你这精虫上脑的家伙!对了,我也要去啊!”
步千洐点头,两人早已习惯同生共死,现下分开一日,都觉难熬。破月见他应允,心满意足靠在他怀里,不多时便睡着了。
月光清浅,夏夜温润。步千洐搂着她,却了无睡意。因为他想起了十三,那个沉默而纯挚的怪胎、那个交浅情深的兄弟。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然而私情再重,也重不过国仇家恨帝王社稷。也许十三亦明白,下一次兄弟相见,便是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好哒,进入第四卷鸟。你们说小步精虫上脑,我收到鸟,用了。
九三、交锋
深秋的密林,在落日下呈现厚重苍茫的金黄色。赭色大军于林中蜿蜒前行,脚步是数千人发出的唯一声响。
军队正中,有一辆套八匹骏马的黑色大车。车体皆是精铁所制,马蹄、车轮包着厚实坚韧的皮革,于颠簸的坡地穿行,如履平地。
车内很宽,一名面色苍白的青年靠在案几后,手持书卷,看得入神。才十月间,车内已放了火炉,他穿着厚厚的狐裘,将自己包裹得密密实实。他时而咳嗽,两颊泛起红晕,显得虚弱无力。
唯独漆黑修长的眼眸,精神明亮,令他整个人添了几分活气。
“你该睡觉。”另一名黑衣削瘦青年抱剑坐在一旁,神色不是很耐烦。
青年抬眸笑了:“我这身子,还不知能拖几年。时日苦短,这些书我定要看完。对了,阿荼,此次急着挥师南下,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这次仗打完,你怎么该娶个妻子了,我们
唐家也就有后,父亲也高兴。”
黑衣青年正是唐荼唐十三,蹙眉:“你先娶。”
另一人则是他的大哥、君和小元帅唐卿,闻言苦笑道:“我若娶了,岂不拖累人家姑娘一世?”
两兄弟都沉默下来,这时车外有人来报,车帘掀起,正是游击将军唐熙文。
“元帅,我东路、中路军已与胥军正面交战,破敌前锋两万。只有西路军收获甚小——步千洐坚守城池,与咱们互有胜负。”唐熙文禀报。
唐卿放下书,已无半点书卷病弱青年的气质,寒眸精光四射,似宝剑沉砺锋芒:“稳固防线,不许再让胥军北进一里。”
唐熙文领命去了。唐卿重新拿起书,半阵后又放下,因为他发觉唐十三在发呆。
“怎么?”唐卿淡笑,“挂念步千洐?”
十三点头:“你会杀他?”
唐卿盯着他:“那他会不会杀我?”
十三不做声。
唐卿缓缓站起,走到一侧车壁的地图前,指着上头的兵力分布,淡道:“阿荼,两个月前,胥军兵分三路千里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已攻下我南部四州。
不过,南部诸州本就是大胥故土,作为缓冲地带,兵力薄弱,一时换手,倒也无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横向轻轻一划,“我的大军,已在这里以逸待劳。且临近寒冬,我占尽天时地利
人和。
刚才唐熙文汇报的,不过是我前锋军第一次小试身手,已歼敌两万。所以这次战争,君和必胜,不会有任何悬念。这天下,必定是君和的。”
他重新坐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眸中升起笑意:“然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若你为步千洐求情,我可以考虑,饶他一命。”
十三沉默片刻,点头:“求情。”
***
一个月后。
秋夜寒凉,圆月似玉。步千洐与破月并肩策马,五千人的部队于密林中,沉默逶迤而行。
三日前,步千洐接到赵将军手令:命步率所辖各部,西进与他汇合。今晚,是步千洐亲率最后一支五千人的兵力,往西撤离。
前期赵将军分给步千洐四万兵力单独指挥,他如鱼得水势如破竹。现下合兵,意味着丧失了独立指挥权,破月还挺惋惜的。
“为何现在忽然要合兵?不是打得好好的吗?”破月问。
步千洐却笑着摇头:“娘子错了。前头咱们是偷袭,攻其不备才能连下城池。如今唐卿已挥师南下,总兵力又不弱于咱们,自然要集中兵力,才能与之对抗。”
“你的意思是说——要大决战了?”破月有些紧张。
步千洐摇头:“应该说是正面会战。决战……只怕还早得很。”
两人正说话间,忽有斥候焦急来报:“将军,前方五十里林中,发现一支君和兵。约莫四千余人,朝这边来了。”
步千洐猛然勒马:“是君和哪一路部队?谁是领军大将?”
斥候摇头:“不知,他们未打出旗号。”
步千洐翻身下马,破月掏出地图铺在地上。步千洐沉思片刻抬头,隐有笑意:“送上门的肥肉,不能不吃。前方十里有片山谷,咱们就在那里设伏。亲兵队,你们到最前头,对方的斥候很
快也会到,全杀了,不要透露一点风声。”
十余名亲兵领命去了。他们都是上次大败青仑时,投靠步千洐的游侠,个个身手出色,被步千洐收为亲兵。有他们打前哨,不怕灭不了对方斥候。
一个时辰后。
破月伏在一片黑黢黢的山坡后,身旁就是步千洐。此处视野极好,清亮的月光下,远远可见狭隘的山谷入口。一旦敌军踏入埋伏圈,必定九死一生。
步千洐认为稳超胜券,甚至极为放松,示意破月到后头去睡,那意思是等娘子你睡醒了,一切都搞定。破月失笑,哪里肯。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果然听见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集。众军士屏气凝神,只待瓮中捉鳖。
步千洐和破月最先蹙眉对视——因为他们听到,脚步声停在了谷口外。
紧接着,其他士兵也察觉了。这并不奇怪,或许敌军只是谨慎,很快会派斥候进谷查探。未料对方静默了片刻,反而冲出一骑直入谷中,脆亮的马蹄声几乎响彻云霄,没有半点谨慎低调。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只见那人策马在山谷正中站定,声音格外嘹亮、语气十分傲慢:“敢问是大胥哪位将军在此设伏?”
一语既出,步千洐以下,人人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