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冯德清并没有被人假冒,只要准备好证据,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扬翼心里实是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心里只是想着:“郑司楚他定然不会如此不择手段。”
郑司楚和陆明夷,是沈扬翼最为敬佩的两个军人。然而他不认同郑司楚逃到南方举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郑司楚也只是惋惜。当遇到陆明夷时,他一直有点欣喜若狂,只觉陆明夷有郑司楚的长处,没有郑司楚的短处,是个最值得追随的人。可是此时,他却越来越觉得陆明夷其实也并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认同郑司楚的做法。
将来,到底会是怎样?沈扬翼有点茫然。这一次千里奔袭,雾云城里毫无防备,军政两方面,由于魏方两位上将军的缘故,军方几乎完全站在陆明夷一边,而因为程敬唐父子的关系,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认同陆明夷。几乎可以说,这次行动有惊无险,九成九会成功。可是成功后又该如何?陆明夷不当大统制的承诺靠得住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又看了看身边的陆明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第十七章 天命有归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凌晨子时三刻。大统制府中,正在睡梦中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突然听得架上金枪发出了一声嘎鸣。
因为南武大统制遇刺,虽然当时金枪班全力守御,仍然没能挽回大统制的生命,所以当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对金枪班相当不重视。虽然没有撤销金枪班编制,有时冯德清外出视察也仍由金枪班侍卫随行,但周锡安知道今非昔比,现在的金枪班,顶多也就是个仪仗队。只是他仍然每天带领全体金枪班走马练枪,毫不松懈,睡觉也睡得极是警醒。这一声鸣响,让睡得本来就很浅的周锡安翻身坐了起来。
天很热。他从翻身下了床,走到架子前摸了下金枪。周锡安因为力大,用的金枪比平常的都要粗一号。然而就是这杆金枪,在大统制遇刺时,周锡安被那行刺的老者逼得弃枪弃马,狼狈不堪,一时间几乎失去了信心,只道自己的本领越来越差。后来才知道,那刺客竟然就是有天下第一枪之称的西山无想水阁楚先生,他这才松了口气。
楚先生的枪术,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楚先生的枪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单论枪术,天下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虽然楚先生自己的枪术没几个人见过,但他的弟子,郑国务卿的公子郑司楚一入伍,马上就以枪术闻名,连人才济济的昌都军,也都在传说这少年军官的枪法如神。这些话自然亦传到周锡安耳中,让他既是感慨,又是不服。
明明自己的枪术也是屈指可数,然而身为金枪班队长,不可能立什么军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这点虚名在南武大统制遇刺后也尽化乌有,现在的金枪班名声一落千丈,几成笑柄,这才让周锡安感到痛苦。挡不住楚先生,那是很正常的事,天底下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可是民间却不管这些,在风评中,金枪班虚有其表的说法越来越占上风。特别是冯德清继位后,金枪班越来越不受重视,更让人觉得金枪班确实虚有其表。此时周锡安抚着架上的金枪,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再无睡意。
金枪作响,难道有异变发生?
他想着。前两天程迪文前来求见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当时周锡安严辞拒绝了程迪文的请求,看着程迪文失望而归,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公事公办,这是很正常的事,何况自己在冯大统制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程迪文居然说什么冯大统制可能被人冒充的奇谈怪论,自然纯粹想挑拨自己。只是,他这样来挑拨,会不会在密谋对冯大统制不利?
如果程公子真的因为父亲被关押就想对大统制不利,那自己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周锡安想都不用想就用了答案。
天很热,但周锡安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他不是政客,也不是正式军人,可以说与军政双方都没有牵涉。也正是这种超然的位置让他对军政两边都没有兴趣,他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保护大统制。反正睡意全消,他从架上拔出金枪,用一块软布擦拭起来。
刚擦了半截,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马蹄声。周锡安怔了怔,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照理所有人都沉入了梦乡,这时怎么还有会有在街上纵马疾驰?
只不过怔了片刻,马蹄声一下子便近了许多。几乎就在这阵暴雨似的马蹄声到来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却是大统制制府的大门被撞了一下。
大统制府建得极其坚固,大门足足有数寸厚,就算用利斧来劈,大概半天都劈不出个口子,这一下猛撞,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周锡安惊得浑身一凛,身形一纵,一下跃出了房门到了院子里,高喝道:“金枪班,出事”
话音未落,又是“咣”一声巨响,却是门柱被撞断,两扇大门登时倒了下来,门洞中露出的,是一条一头包铜皮的巨木。这条巨木应该本是攻城冲车的一部份,大概因为冲车运行不便,所以由两排骑士用绳索提着,后方则是十几个人在推撞。大门一被撞开,巨木轰然落地,巨木两边便有骑士猛冲进来,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周锡安还没喊完,一个黑影已如风疾卷,冲到了他身前,马上骑者一枪刺向他的前心。
这一枪来势极猛,周锡安本是枪术大高手,一见这人出枪便知此人本领不小。当枪刺来时,他身形也不动,待那长枪眼见就要刺入他前心时,周锡安手中金枪在地上一拄,人已一跃而起。此时马上骑士这一枪已然用老,收也收不回来了,周锡安的身法又是快捷异常,人撑着金枪,双足蹬向那骑士的侧身。
这一脚踢上,定然能将那骑士踢下马来,而坐骑也被周锡安夺得。周锡安仿佛看到了自己夺马后的情景了,然而就在他的双脚要蹬到那人的身上时,那骑士忽地一侧身,人贴到了马鞍边上,周锡安一脚竟踢了个空。
周锡安这一惊实在非小。他没想到这个对手的动作居然能如此敏捷,完全不逊色于金枪班中的好手。只是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实有非同小可的真才实学。他右脚虽然踢空,左脚在后已然在马鞍上一点。就借这一点之力,手中金枪已趁势提了起来,就横在马鞍前压了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把金枪提起来再攻击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骑士也算定了这一点,闪过了周锡安的一脚飞踢后,马上欠起身来。他也同样无法将长枪调过来,便干脆将枪攥向周锡安刺去。在他看来,周锡安一脚踢空后,中门大开,毫无防备。枪攥虽然不如枪尖那样有巨大杀伤力,也足以让周锡安身上添个伤口。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枪攥刺出,周锡安的金枪便已横着压了下来,一头正压在了这骑士的面门。金枪本来就沉重,更何况加上周锡安的体重,那骑士脸上仿佛被木棒狠狠一击,惨叫一声,直摔落地。
金枪班连周锡安在内,还有二十六人。本来金枪班保持着三十六人的编制,待遇很好,每人都有一个单间住宿,他们也承担着大统制府的守卫工作。现在有十间屋空着,一听得周锡安的喊喝,以及外面突然发出的巨响,金枪班都已冲了出来。一出来的头一件事,自是去带马。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冲进来的这些骑士,最先冲进来的数人已经到了马厩边,将马厩牢牢控制住了,有几个离马厩较近的金枪班刚冲到马厩边,便被那些人一轮冲锋刺翻,而现在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士冲进来的越来越多,有五六个冲向马厩边助战,倒有十来个冲向周锡安。大统制虽然大,但这院子里顶多也就能容个二三十匹马,周锡安守在了当路口,再没人能冲得上前,那些人自然率先要解决掉周锡安这拦路虎。被周锡安打落马下的那骑士掉在地上时,正有三匹马冲疾冲过来。如果被踩中了,掉在地上的那人肯定会被踩得肠穿肚烂,但冲在最前的一人忽地弯下腰,人从鞍上侧下了身,就在飞驰的马上一把抓住了落地之人,奋力一拉,将那人拉到了自己鞍后。
好身手!就算是敌人,周锡安心里也不忍不住地赞叹。这些突如其来的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完全不比金枪班逊色,个个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越发现这些敌人的身手不凡,他的心也越来越凉,暗暗忖道:怎么卫戍还不过来?
虽然这样的深夜,卫戍赶来不会很快,可是大统制府一带本来是卫戍巡逻的重点地区,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照理很快卫戍就会过来了。周锡安抱的也就是这一线希望。他很清楚以金枪班这二十六人,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坐骑都没有,想挡是挡不了多久的。但只要撑到卫戍到来,就能扭转大局。因此尽管他夺到了马,如果要冲出去,凭周锡安的本领,完全做得到,可是他却带住了马,将金枪横在身前,厉声喝道:“大胆反贼!”
现在也用不着多说了,胆敢强攻大统制府的,毫无疑问是反贼。这些反贼只怕与程迪文脱不了干系,只是周锡安想不出程迪文是从哪里找来这许多一等一的好手。他一催战马,挺枪便向前冲去,刺的正是刚救起一人的骑士。那人救了一人,长枪还握在左手上,自是回不过来,而且鞍后多了一人,动作也定不敏捷,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周锡安虽然没上过战阵,实战经验也不算多,但精于枪术,这一点当然看得出来。
他的金枪力量甚大,枪尖破空而去,甚至带起了一阵啸响。眼看着金枪就要刺入那人前心了,周锡安却觉枪尖一重,“啪”一声,金枪如被铁钳夹住般动不得分毫。
不可能!周锡安差点惊叫起来。天色还是很黑,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然而金枪班用的都是精光锃亮的金枪,在夜色中了也非常显眼。就在周锡安的金枪枪尖下三四寸处,多了两道黑影,便如两条缠住了金枪的毒蛇。
那是两柄短枪。周锡安对上的,正是陆明夷。
陆明夷先前一直冲在最前,取出许寒川事先藏在周围民居中的冲城巨木后,他便是抬着这巨木的左首一列骑士中的一个。撞开了大门,撞门的一阵人最先冲进来,他成了第二波,正见到周锡安将一个冲锋弓队员打下马来。现在外面一匹匹战马正拼命往里冲,倒在地上,便只有被踩死的命。陆明夷驭兵极严,对麾下士卒也极为体恤,一把将那冲锋弓队员救了,却引得周锡安向他进攻。为了便于进攻,他本来将两柄短枪合成了长枪,但长枪攻击力虽强,防守却不容易,他来不及将长枪带转,索性将两柄短枪分开。短枪的威力自然远不如长枪,但防御力大增,现在又是凌晨最黑暗的时候,他看周锡安的金枪很清楚,周锡安看他的短枪却根本看不清,结果金枪被陆明夷的双枪一下锁住。
若是平时相斗,双枪锁住长枪后也就成了对峙之势,因为双枪利守不利攻,想攻进长枪里很不容易。只是陆明夷锁住金枪后,已感到这个对手的不俗。金枪这一刺,无论是力量还是方位,都非同寻常。这等人物如果任由他进攻,自己只能落在苦苦防守的境地,想胜就难了。他脑筋转得极快,一锁住金枪,待觉得双枪上受到的力量正急剧减小,无疑对手正在将金枪抬起来准备再次刺出。陆明夷双脚一踢,已脱出了马蹬,人趁势一跃而起,竟然倒翻起来,双枪在金枪上转了半圈,本来是从下方锁住的,现在成了从上方锁住,看起来他整个人便是用这双枪架着长枪倒立起来一般。
这等招式,枪谱上全然无载。周锡安在枪术上下过近三十年的苦功,天下枪法,他十成里见过九成,却从没见过有这等怪异招势,不由一怔。他本来正在奋力提枪,准备将金枪脱出对手两柄短枪的架锁,然后抽枪再刺,可是陆明夷突然大违常规地弃马跃起,他完全不曾想到,只觉金枪上力量突然加重,还在奋力往上抬。只是陆明夷的整个体重都压在了金枪前端,周锡安据着的地方等如增加了好几倍的份量,哪里还抬得起来?周锡安虽然用尽了浑身之力,金枪仍是被压得往下沉去。周锡安此时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还抬起枪来做甚?只消趁势将金枪往地上一斜,那个压在金枪上的敌人定会滑落下去。就算他能安然落地,只消一滑落金枪,金枪便可马上在这人前心刺个透明窟窿。
他一念及此,双手马上便是一沉。然而他的动作快,陆明夷动作更快。陆明夷本来是双枪压住金枪,此时人已翻了过来,双足在金枪杆上一点。此时周锡安正把金枪沉下去,被陆明夷一点,金枪“笃”一声,枪头已扎在了地面上。陆明夷却趁着这一刻,将身一纵,人一跃而起,右脚横扫,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子,“啪”一声,他的右脚正扫在周锡安的左额上。
这一脚力量甚大,周锡安被踢得七荤八素,身子一歪,立时从马上直摔下来。他这匹马刚夺来的,坐上了也不过片刻便又被夺回。陆明夷将周锡安踢落马下,人也正好转了半圈,恰坐在鞍上,双手一合,两柄短枪又连成了一柄长枪,直刺倒在地上的周锡安前心。
虽然天色很暗,周锡安一直看不清对手的相貌,但陆明夷双枪单枪变化得有如行云流水。军中用双枪的本来就少,陆明夷是名声大噪的年轻将领,用的又是少见的双枪,周锡安自然听说过。眼见那支双枪合成的长枪要刺向前心,他已倒在了马前,失声叫道:“陆明夷!”
“然。”
陆明夷只说了一个字。虽然周锡安的话中实有乞怜之意,但此人枪术不俗,陆明夷对他亦有三分忌惮,因此毫不留情,长枪一下刺入周锡安的前心。
周锡安被刺死,余下的金枪班更是群龙无首。金枪班擅长的本就是马上功夫,可是坐骑已被冲锋弓队控制,他们只能步战。步战用枪,其实相当不顺手,何况冲锋弓队本就不比金枪班逊色,这些金枪班乃是以短击长,短短一瞬,已是惨叫连连,二十六个金枪班死了一多半。只是,到了这时,仍然没有卫戍的影子。
金枪班被解决,一扇中门自然算不得阻挡了。沈扬翼带着几个士兵将中门劈开,带马过来道:“陆将军,中门已开,先搜哪里?”
大统制府共有四道门,大门自然最厚最大,进了中门是会客厅,以前南武大统制在日,有时就在此处会见国中高层,里门则是居室。南武大统制遇刺之后,遗孀与幼子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统制府,冯德清另拨了一处宅院让这孤儿寡母居住,自己一家搬进了这里。现在这样的深夜里,他自然应该在居室里。而居室后院还有扇后门,陆明夷已命令一个百户带了十个冲锋弓队埋伏在那儿,以防有人逃跑。到了这个时候,大统制府里所有人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陆明夷扫了一眼,说道:“留二十个人在此处,其余的到后院。”
大统制府里工友有好几十个。前院闹出了这般大的声音,他们自然都被吵醒了。有一个是工友里领头的,平时觉得自己乃是大统制府工友,出去谁都得高看自己眼,因此毫不害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着衣服走出来,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大统制正在歇息呢”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伸过一个明晃晃的枪头。这工友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
那个士兵将枪尖对准他的面门喝道:“大统制呢?他人在哪里?”
有军队冲到大统制府来喝问大统制下落,这工友以前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等事,脸吓得煞白,想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士兵却已不耐烦了,长枪向前一探。陆明夷治军极严,来时也说过,此行不得妄加杀戮,他自然也不是真个要杀人,只不过做个姿势吓吓人。哪知那工友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面前一个明晃晃的枪尖晃来晃去,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竟然还向前踏上一步,这一下枪尖正好划在他咽喉处,血光崩现。
一出人命,那冲锋弓队员也吓得呆了。大统制府中乱跑的工友们却都停下了脚步,其实都是吓得动弹不了了。在他们看来,这支杀进来的人马一言不合就要杀人。陆明夷见死了一个,脸色一沉,催马到了那冲锋弓队士兵跟前,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这士兵苦着脸道:“是是错手”
他话音未落,后面却传来一阵嘈杂,夹着刀枪撞击的声音。陆明夷先前就让一个百户带了十来人守在守门外,显然后门有事发生。他喝道:“沈将军,将他拿下,在此继续搜索。”说罢,打马向后院冲去。后院远没有前院那么大,后门也相当窄,马根本出不去。陆明夷到了后门前,翻身从马背跃下,一跃而出。
大统制府的后门外,是一条相当僻静的巷子。这巷子虽然僻静,却相当宽,本来也是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只是南武大统制好静,不喜欢热闹,将大统制府定在了这儿后,下令这条街道不得开店,于是马上就冷落下来了。此时这条大街上中心有十几个骑兵正围着两个人打转,这两人个头都相当矮小,又蒙着面,一个手无寸铁,另一个手中拿了一柄细细的长剑,扶着前一个且战且走。按理长枪根本对付不了长枪,但此人的剑术厉害异常,那十几个冲锋弓队围着他围个不停,却怎么也斗不倒他。好在毕竟众寡悬殊,此人虽然厉害,终究冲不出冲锋弓队的包围。
其实若只有他自己,十来个冲锋弓队也拦不下他。虽然这两个人个头都太矮了,不可能假冒冯德清,但看那剑士的本领如此了得,又宁死也不弃另一个而逃,可想而知这两人身份非比寻常,定不能让他逃脱。反正大统制府里有沈扬翼主持,定无差错,陆明夷从背后抽出双枪,也不说话,向那剑士直冲过去。
步下打斗极少用枪,因为枪到底太长,若是在狭窄地方便很不方便。这儿是街头,虽然地方不小,但十来个骑兵挤在一处,也已经相当拥挤了,说是十来个人,其实只能穿插着攻上,因此那剑士在冲锋弓队的轮番冲击下仍能游刃有余。陆明夷的左手枪先到,那剑士也感到了身后的厉风,身体急转,正待举剑格挡,哪知陆明夷使的是双枪,左手枪一出,右手枪便上。马上短枪不能及远,只能防守,步下用来却是得心应手,双枪此起彼伏,只两三个照面,陆明夷已将这两个蒙面之人分开。那剑士在十来个冲锋弓队的冲击下本就已岌岌可危,又被陆明夷逼得与同伴分开,心下大急,剑术顿时错乱。连退了数步,忽地一个踉跄,被一块阶沿石一绊,仰天摔倒。此时有个冲锋弓队跃马过来,那剑士正摔到了他马蹄之下,连人带马七八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了那剑士胸口,铁蹄到处,胸脯都被踩得塌了,自是不活。
一见这人死了,陆明夷马上转过身,举枪指着另一个。此人也与那剑士一般矮小,同样蒙着面,但显然没有剑士的本领,已被几个骑兵团团围住。只是他明明身陷重围,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而镇定,陆明夷心中大奇,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看此人气度,实是大不寻常。陆明夷右手枪一伸,便要去挑这老者的蒙面,但枪尖刚要碰到蒙面布,那人忽道:“原来是陆明夷将军。”
这声音很是苍老,陆明夷却是一呆。他心怀大志,对国中的重要官员全都经过一番调查,却从不记得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皱了皱眉,喝道:“正是陆某。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者到了这时候仍然这不慌乱,慢慢道:“陆将军自不识老朽,老朽却认得陆将军。老朽欲将天下交付陆将军,不知将军允否?”
陆明夷怔了怔,冷笑道:“在下倒从不知道天下居然是阁下囊中之物,可以随意付人。”
这种话,陆明夷自是理都不想理。反正此人已然就擒,他也不必多造造孽,向边上一个冲锋弓队喝道:“将他绑了,押解进来。”
他正待回大统制府中看看沈扬翼搜寻得如何了,一边那百户忽然惊道:“陆将军,您过来瞧瞧!”
冲锋弓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每一个都称得上干才,做到百户更有过人之处,但此时这百户的声音却有点慌乱。陆明夷皱了皱眉,收好双枪向那百户走去。那百户已拉开了地上死者的蒙面,陆明夷走过去,他小声道:“陆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陆明夷低了低头,一看那剑士的尸体便是一怔。这剑士其实也很普通,一样有耳朵眼睛鼻子,但看起来却是那么怪异。说他奇丑无比还算是好听的话,看上去总觉得五官就不在应该在的地方。虽然北狄南夷,国中有不少异族,相貌都有点特异,昔年第一元帅丁亨利就是长了副金发碧眼的异相,但那些并不给人以“奇怪”之感。陆明夷皱了皱眉头,突然走到那老者跟前,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看向他。明明已经死到临头了,这老者还是毫无畏惧之意。他也低声道:“陆将军,这话很长,你若给老朽一个机会,老朽也会给你一个得到天下的机会可好?”
这是老者第二次说这类话了,这一次陆明夷已不能再无动于衷。他想了想,将那百户叫过来,低声道:“将这两人带进来。记住,此事不要声张出去。”
这老者太过镇定的态度,让陆明夷有种莫测高深的感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个俘虏,而老者是胜利者。这人是个疯子么?在老者身上,他也的确看到了一分疯狂。冒充大统制,这种事本来也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然而这样的疯狂,本身就有种威压一切的气度,让陆明夷不寒而栗。
他隐约已经觉察到,自己可能要揭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了。
一回到大统制府,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沈扬翼看到他进来,急急过来道:“陆将军。”
“找到了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是,确是假冒的,戴了一张极精巧的面具。”
陆明夷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找不到这个铁证,自然可以造一个证据出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造出来的证据总会有破绽。现在这样,可以省却不少心事了。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发信号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是。还有,陆将军,那个误杀了工友的兄弟怎么办?”
金枪班因为直接抵抗,自然格杀勿论,而工友并没有拿武器反抗,陆明夷事前也说过,不抵抗就不能伤人。然而有个冲锋弓队士兵还是把一个工友给错手杀了,陆明夷道:“先关押起来,事后处置。出了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
可以用这事来收买人心吧。沈扬翼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杀了工友固然是罪,但这事他也看到了,明明是个手误,不应过于苛责。但陆明夷的意思,分明是要借这件事显示一下昌都军军纪严明,使得此次行动更能取信于民。
昔几何时,南武大统制与丁元帅、郑国务卿这一文一武被称为三驾马车,说有这三驾马车,共和国将一片坦途。然而,这三驾马车最终也分崩离析,互相反目了。自己是受陆明夷提拔才起来的,难道将来也会有反目的一天?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只觉茫然。
信号打了出去。现在,只需在大统制府等着程迪文和许寒川带着一干人从天牢返回,待天亮便昭告天下,在这个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沈扬翼道:“陆将军,趁现在这时候,要不要先审审那个假冒之人?”
陆明夷道:“此事不急,这儿你多加小心,我要先审问一下方才抓到的那个人。”
沈扬翼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先前陆明夷从后门外抓了一个人进来,沈扬翼也见到了。他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陆明夷如此看重他,显然此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可是这人再重要,似乎也不会比假冒冯德清的那人重要吧?他低声道:“遵命。”可是心中总有点狐疑。陆明夷也看出了他的疑问,小声道:“此人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一听这话,沈扬翼身体便是一凛。的确,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是这个冒充者一手操办的,肯定有幕后主使者。而这件事,很可能牵涉到许多重量级人物。他道:“是,请陆将军放心。”
陆明夷走进了楼里。这幢楼是大统制的居室,共分三层,底层是听用的工友所住,南武大统制好静,因此二层给夫人和孩子住,他自己住三楼。冯德清做了大统制后,三楼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所在,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人冒充了他,才重新打扫出一间来让他一个人住。陆明夷一进门,冯德清的夫人已胆战心惊地过来道:“陆将军,现在冯大统制到底在哪儿啊?”
冯夫人的脸上尽是惶恐不安。陆明夷看了看她,沉声道:“冯夫人不必担心,定能找到的。”
冯夫人已是六神无主。冯德清这些天有些怪异,虽然住这儿,却连家人都不见,她一直有点奇怪,今夜又突然杀进一批军人来,更让她慌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些军人虽然杀了进来,对她却十分尊敬,更听到说自己丈夫竟是被人冒充,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问了陆明夷,陆明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她还想再问,陆明夷已走上了楼。现在,二楼以上都已被冲锋弓队封杀,连她都上不去了。冯夫人心头无限茫然,看着陆明夷的背影,忍不住哭了起来。沈扬翼在一边看得心软,过来道:“冯夫人,请放心吧。”
冯德清确实遭人冒充,那个假冒者脸上戴的面具精巧之极,显然是真正的人皮,无疑,冯德清已经死了。可是看冯夫人这样子,沈扬翼实在不忍心说明白。
陆明夷走上楼后,一直没下来。此时大统制府里已经都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卫戍仍然没有出现,可见程迪文的事先工作相当到位。沈扬翼在院中等了一阵,正有点心焦,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听声音有许多人过来。
定是程迪文和许寒川从天牢回来了。沈扬翼正想着,一个士兵已急匆匆过来,见陆明夷不在,只有沈扬翼在,行了个礼道:“沈将军,魏方两位上将军他们来了!”
一听魏仁图和方若水果然过来了,沈扬翼长吁一口气。冲锋弓队只来了一百人,分不出力量去天牢。虽说此间事定后天牢救人定已不成问题,但他也在担心会出乱子。现在并没有意外发生,此事便又成功了一步。他道:“好,我马上去禀报陆将军。”
他转身上楼,才到二楼,却见楼道口有好几个士兵守着,一见他,一个百户上前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抱歉,陆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上楼。”
沈扬翼皱了皱眉,说到:“那请你马上向陆将军禀报,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一听两位上将军来了,这百户不敢怠慢,转身上楼。但他也没敢到最上面,只是在三楼的楼道口大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