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栩平的本领,在四三锦鳞中算得出类拔萃。他一人箭步上前,迎面有个冲锋弓队便朝他一枪搠来。姜栩平眼疾手快,身子一让,将敌人的长枪夹在腋下,手一甩,腰刀顺着枪杆便飞旋着削了上去。这是单刀破枪的招式。若对手是在步下,姜栩平便可欺身上前,但因为现在对付的是骑兵,他靠不了太近,只能如此。不过姜栩平自信这一招十拿九稳,对手若不弃枪,两手的手指尽要被削断。而一弃枪,他同样可以夺下枪来,然后飞身跃起,将敌人一脚踹于马下。

他想得很好,右手握住了枪杆,人已在跃起。哪知眼见掷出的刀要削到那冲锋弓队的手了,那人原本握到后方的右手忽然松开枪杆,一把抓住了刀柄。腰刀本来打着旋飞出去,这人手上却如长了眼一般正抓住了刀柄,顺势一甩,竟将腰刀掷了回来。姜栩平没想到这个寻常的冲锋弓队士兵竟会有这等本领,不由大吃一惊。这等突如其来的反击极难抵挡,姜栩平眼见腰刀又向自己飞来,他右手还握着枪杆,人也已双足离地,根本无法闪避,只是他到底是四三锦鳞统领,本领远超侪辈,左手一探,一把便又抓住了刀柄。那冲锋弓队士兵在队里本来便以眼疾手快见长,夺刀掷刀,本以为敌人一心不能二用,唯有放开枪杆躲闪,这样他一枪便可将姜栩平刺死,哪知姜栩平的本领亦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腰刀被他夺回,枪却仍被姜栩平抓住。他只不过一怔,姜栩平已然一跃而起,一脚正扫在那冲锋弓队的头部。这一脚力量极重,那士兵被踢得眼前一黑,人也晕了晕,就在这一瞬,姜栩平已然落到了他的马前,左手刀斫向他的脖子。

一刀下去,这冲锋弓队士兵定然身首异处。姜栩平已在暗叫侥幸,他二次夺刀,其实已非全靠真实本领,一大半靠的是运气。正因为能一把抓住了腰刀,这一脚才能踢中这士兵,因此腰刀斫下,毫不留情。只是这刀终究是左手砍出的,力量远不如平时一般大,速度也大为不如,还没斫到那冲锋弓队士兵的脖子,那士兵却已猛然一把抓住姜栩平手腕。此时姜栩平右手抓着长枪,左手握刀,而那冲锋弓队士兵则是左手握枪,右手抓住了姜栩平手腕,成了力拼之势。只要谁的力气大一点,另一个就必将死于非命,可偏生这两人力气竟是一般无二,姜栩平连扳了两下都动弹不得,那冲锋弓队士兵也是如此。只是姜栩平踩在马鞍前,这马背上已驮了两人,两人还在拼命用力,马已承受不住,扑通一下,前腿一屈,便跪倒在地。姜栩平精擅拳脚刀法,脚下只觉一空,人已一跃而起。那冲锋弓队士兵却没这等本事,马一跪倒,他整个身体便向前冲去。姜栩平的左手腕仍被他抓着,右手却已松开了枪杆,立掌向那士兵后颈斫去。他也跟宣鸣雷学过一路简化斩铁拳,虽然还不能如宣鸣雷一般运掌如刀,一掌削断一根树枝,但力量也着实不小,那士兵虽然本领高强,这一掌终究再躲不过,正被姜栩平砍中,一身力气立时散尽,人软软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此时姜栩平若是出刀,那士兵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但他刚要将刀挥出,那士兵却身子一纵,人突地向后跃出数步,单腿跪地不住地喘息。姜栩平这一掌虽然沉重,但这士兵也真个非同小可,竟然没能打晕他。

姜栩平虽然夺到了马,心里却是一沉。他已是四三锦鳞中本事最高强的一个了,那士兵却未必是冲锋弓队里的绝顶好手,何况冲锋弓队人数远远多过己方,若是再斗下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他奋力一提缰绳,将胯下坐骑提了起来,看向一边。

起火的共有五间仓库,其中有三间仓库火烧得很旺,但另外两间却没有多少火光冒出来,只怕就算不救,火也烧不起来了。姜栩平心想与权帅要求的目标实是差得太远,咬了咬牙喝道:“快去动手!”

今晚虽然是个奇袭的好天气,却实在不是个放火的好天。即使有燃烧弹,仍然烧不了多少。只是姜栩平也很清楚,四三锦鳞这一次行动关系到整个再造共和联盟的生死存亡,无论如何都要把火再烧大一点。

这边姜栩平情知要面对一场血战,有了拼命之心,那边面对着郑司楚的冲锋弓第一队士兵却个个心惊,越来越没信心。

已是第五个五人队冲锋了。然而五次冲锋,却被郑司楚刺伤了不下二十个人,而郑司楚后面还有十来个四三锦鳞押阵,有谁若是冲过郑司楚身边,他们便一拥齐上补刀,因此到现在为止,明明有近十倍的力量,却仍然冲不破郑司楚这一条小小的防线。对以战力著称的冲锋弓队来说,这实在从未有过的事情。

齐亮每回都冲在最前,每回都死战不退。虽然他身上已被刺出了少说也有六七处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身体,但他仿佛失去了痛觉。第一个五人队被郑司楚一阵乱枪刺回,他马上又带着第二队冲上。第二队被刺退了,他又带着第三队。郑司楚枪术再高,也不可能将一招乱枪暴击术无休止地用出来。当第五轮攻击来时,郑司楚只觉如意钩也极其沉重。

如意钩其实远比平常的长枪轻便。连如意钩都觉得重了,郑司楚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太多。眼见齐亮又率着一队冲锋弓队冲上来,他已用不出乱枪暴击术,只得催动坐骑,一边循隙出枪。那些冲锋弓队士兵对郑司楚已深怀惧意,见他迎击,不由得全都想带住马,谁都不敢先冲过去。正在这时,却听有人喝道:“他已经快不行了,随我上!”

喊喝的正是齐亮。齐亮此时真个遍体是伤,整个人都似血染一般,但依然双目炯炯,毫不气馁。他口中呼喝,自己先催马冲上。郑司楚见他上来,心中暗暗叫苦。他向来不好滥杀,刚入伍那阵出手还很是狠辣,不太给敌人留余地,但后来渐渐地就越来越不愿杀人,特别是那一回在五羊城外陈阿二家过了一夜,看到这些士兵的苦处,就越发不想杀人。不论南北,每一个士兵都会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也都会盼望着他们能够平安回来。尤其是现在郑司楚越来越感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如此的无意义,他更希望的是能够早日结束这场战争,最好不要再有人战死,因此出手也越来越留有余地。斗到现在,固然冲上来的冲锋弓队士兵受伤者重,但被郑司楚刺死的仅仅两人而已。只是这个并不见得出色的冲锋弓队统领,战意竟是出乎意料地旺盛。

实在应该先杀了他。可是若只有齐亮一人,郑司楚要杀他根本不在话下,但齐亮也甚是乖觉,从不与同伴分得太开,郑司楚伤他虽易,杀他却也大为烦难。见他冲上,郑司楚带转如意钩,向齐亮迎去。

这一回,定要杀了他!

齐亮身上,伤口还在流血。他冲了六次,每次都受伤。虽然伤口都不算很重,但身上有六七处伤,血都快流干了。此时的齐亮只是以过人的毅力在支撑着,眼睛看出去都有点模糊。见郑司楚迎向自己,情知定然又要受伤,却仍是将长枪往外一封。郑司楚的如意钩没他的长枪那样长,这了是正解,只要封住,郑司楚根本伤不得他。但齐亮的枪术岂能与郑司楚相比?他又遍体是伤,长枪一格,已格了个空,如意钩却透隙而入,刺向齐亮喉头。

这一枪齐亮根本闪不开,眼看就要毙命,边上一个士兵见统领遇险,不顾一切,长枪脱手而出,向郑司楚掷来。

投枪术虽然也是军中一门枪法,但一般人都根本不能用。毕竟长枪是随身兵器,不能随便脱手,因此投枪术只是迫不得已时才能一用。这一枪掷来力量很重,速度也快,郑司楚心头一凛,头一偏,让过了长枪,哪知随之而来的又是两支长枪,却是两个士兵也照样掷出了长枪。

杀不了他了。郑司楚暗暗叹息。这些冲锋弓队士兵的投枪术都可圈可点,但郑司楚的枪术已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他的如意钩向上一格,将左边的长枪格开,右手忽地探出,一把抓住了枪杆。这一手连消带打,看得那些冲锋弓队士兵个个心沮,心想此人的枪术实在神乎其神,只怕天下无一人单挑能是他的对手。正在这时,却听得齐亮一声暴喝,冲到了郑司楚的马前。

郑司楚方才一枪险些要他的命,齐亮哪有不知。但他心里却已有死志,只想与郑司楚同归于尽,因此郑司楚向他咽喉处刺来时他根本不闪,待郑司楚回枪挡格掷来的投枪,齐亮反倒钻了个空子冲到郑司楚马前。

这时候郑司楚左手如意钩,右手倒拿着一柄夺来的长枪,两枪分在左右,中门大开,齐亮不顾死活地冲了进来,却也让郑司楚大吃一惊。按理他措手不及之下已无还手之力,但郑司楚眼疾手快,右手将长枪猛地向齐亮扔去。这时长枪已然打横,对齐亮并无威胁,但齐亮若是一闪,他左手的如意钩便要自下上挑,一枪刺齐亮于马下。

他的心思极快,可齐亮的动作更快。当郑司楚将长枪扔来时,他竟然毫不犹豫,仍然向郑司楚冲来。“砰”一声,长枪在齐亮头盔上一撞,齐亮在马上晃了晃,如意钩挑上来正刺在他前心。虽然他的如意钩刺入了齐亮胸口,只是齐亮的长枪也已疾风突刺,一下扎入了郑司楚右肩。

虽然以一敌众,郑司楚将这些冲锋弓队挡在跟前,伤人无数,自己还没受一处伤,这时却再闪不开齐亮这必死一击了。郑司楚只觉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已坐不住马鞍,人一个翻身落了下来。身后的四三锦鳞见状大吃一惊,抢上前去护住他。也几乎是同时,对面的齐亮亦是一个翻身,重重摔下马来。

竟然是两败俱伤!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对齐亮,他虽然并不轻敌,但并不很看得起,但自己却在这个并不看得起的对手枪下受了重伤。真是一夫搏命,万夫莫敌啊。郑司楚想着,边上一个四三锦鳞扶住他叫道:“权帅!权帅!”

靠四三锦鳞,是再挡不住冲锋弓队的铁骑冲锋了。郑司楚的心一下凉到了极处。这一次奇袭,虽然前半程完全得手,但后半段却实在不能算成功。百忙中他抬眼一看,只见那些仓库冒出火来的并不多,也就是三四个仓而已,离摧毁敌军一半辎重粮草的目标差得甚远,但姜栩平那边也已被冲锋弓队压制得渐渐不支。

要坚持下去么?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哗,却是北军的援军过来了。显然,陆明夷终于明白了城外的诱敌之计,前来增援了。再坚持下去,只是白白送死。他喝道:“快,快退!”

这句话是如此的不甘,但也不得不说。郑司楚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心里也似被开了个口子,血流得更多。

等到陆明夷带着人赶到时,见到的已是一片狼藉。共有四间仓库被引燃,但只有一间损失较大,两间损失近半,还有一间则只损失了少许。

还算不幸中的万幸。陆明夷咬了咬嘴唇,喝道:“齐将军呢?”

在他心目中,定然是齐亮不肯听从荀先的吩咐,以至于被偷袭得手。有个士兵道:“荀将军战死,齐将军就在那边。”

这士兵也知道齐亮与陆明夷的交情,因此有点不太说得出口。陆明夷喝道:“马上让他过来!”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齐将军与叛军主帅郑司楚力战,已经殉职了。”

站在齐亮尸身旁,听着那士兵原原本本地说着遭偷袭的事,陆明夷心里在不停地怒吼着:“郑司楚,我定要杀了你!”对郑司楚这个敌人,陆明夷其实一直有种惺惺相惜之情,只是现在却是如此地痛恨。他看着齐亮已失去血色的面孔,过去的一切仿佛在一幕幕地闪现。一同当兵,自己因为年纪幼小,齐亮一直很照顾自己。只是,现大这个兄长一般的朋友再也睁不开眼了,再不可能说出一个字来。

“陆将军。”

说话的是中军官。陆明夷转过身,淡淡道:“伤亡如何?”

中军舔了舔嘴唇,这才道:“冲锋弓队战死了七个人,受伤三十一人。叛军留下十三具尸首,另外,还有一个受伤的被生擒。”

活活扒了他的皮!这句话差点就要从陆明夷嘴里吐出来,但还是吞了回去。他道:“按战俘处置。”

不杀降虏。这是陆明夷给君子营所定规章的第三条。杀降丧民心,这句话在父亲留下的书中屡屡提及,虽然陆明夷实在很想将那俘虏整治死了给阿亮出气,但他还是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

中军得令走了。看着他的背影,陆明夷又看了看一边的齐亮。医营已在给齐亮包扎,准备火化。

阿亮,永别不,再见了。

陆明夷默默地说着,转过头去,趁别人不注意,拭去眼角的一丝泪痕。

第十三章 铁甲舰

王除城遭到奇袭后,陆明夷加强了防御力量。因为粮草损失了一部份,已不能支撑到八月,近期又不能得到东阳城来的补充,陆明夷在王除城里下达了一道紧急命令,临时征收城民粮食,采取全体配给制,承诺第二年加倍偿还,而偷藏粮食者以通敌论处。虽然王除城的城民还没有他的士兵多,但如此一来便解决了燃眉之急。虽然城民对这条命令届时能不能兑现还有点顾虑,只是眼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日日在城中巡逻,没人敢提出异议。

六月很快过去了。这期间君子营三营轮番外出巡逻,保障天水省向戴诚孝补给路线的畅通。有时也曾与前来攻击的南军狭路相逢,但战斗都不大。南军的力量主要还放在东平城的守御上,而昌都军也并不急于出击。

七月也过去了,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七。

八月,在之江一带正值盛夏,气候酷暑难当。这个时候,东平城里的陆军很是羡慕水军,因为船只多少能够凉快一些。

这一天一早,骄阳似火,但过了午后,却是南风渐起。一阵阵风吹来,给东平城里的五羊水军带来了一丝凉意,谁都盼望着能下一场透雨,好解解这难挡的炎热。

申时一刻,宣鸣雷坐在船头,一边摇着蒲葵扇,一边看着刚接到的信。信是已回到五羊城的申芷馨寄来的,眼下申士图与郑昭都回到了五羊城养病,申芷馨带着宣铁澜也去了,傅雁容却坚持要和郑司楚留在东平城里。

郑司楚跟他提起过狄复组背后主使的事。乍一听到,宣鸣雷差点翻脸。对他来说,身为狄人,狄复组中都是自己的父老亲族,岂容怀疑?但听郑司楚说了疑点,他也不由陷入了沉思。的确,想起来确是疑云重重。宣鸣雷还记得幼时叔叔常跟自己说,狄人饱受欺凌,就是因为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国家,所以狄复组的首要目标便是复国。那时他觉得这个目标天经地义,绝不会变。后来与中原人相处多了,觉得狄人复国之说实在渺茫,连狄人自己都大多不支持,但希望叔叔能够改弦易辙,把目标定得更现实一点。可是旁敲侧击一说,见他叔叔屈木出板起脸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了。后来听得大师公居然把狄人复国改成狄人复兴,虽然只是一字之改,却已大不相同,他也暗自庆幸,心想大师公到底不似叔叔那样不知变通。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他也觉得现在狄复组简直是舍己为人,一切都是为了再造共和联盟为出发点,竟然有点不顾狄复组自身利益。本来他在五羊军呆得久了,其实已经更认同自己是中原人,因此一直没有多想。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若是用狄人的角度来看,现在狄复组所做的一切与“复兴”二字哪里沾得上边?除了为再造共和联盟解困,狄复组自己的处境却越来越困难。

难道,真如郑司楚说的那样,大师公其实另有图谋,真正的用意是要让南北两军的战火越燃越烈么?郑司楚是站在中原人的角度上看的,如果大师公其实并未放弃复国的企图,真正的用意是为了让中原人在内战中削弱实力,为将来的复国做准备,现在宣鸣雷也越来越觉得如此不妥。狄人是人,中原人也是人,即使将来狄人真个趁中原实力削弱而复国成功,狄人与中原人之间势必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只会后患无穷。

一定要找机会与叔叔密谈一次。他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宣鸣雷扭过头,却见赵西城急匆匆过来。到了宣鸣雷跟前,赵西城立定了,慌慌张张行了一礼道:“宣将军,他们来了!来了!”

赵西城的脸都已涨得通红,宣鸣雷正想问什么来了,心头一动,喝道:“是北方的水军援军?”

赵西城点了点头,平了平气道:“已经到了大江入海口,明天就要到这儿了。要不要截击?”

赵西城因为佩服宣鸣雷水战之能,因此主动要求给他当副将。这赵西城是水天三杰中崔王祥的表兄,将才远不及他这表弟,却是个中军之才,做了宣鸣雷的副将中军,宣鸣雷更是如虎添翼,而赵西城对宣鸣雷的了解也很深,知道宣鸣雷天不怕地不怕,但一直对同门的傅雁书深怀忌惮,因为在傅雁书手下他从来没能讨到好去。这次五羊水军若是出航截击,傅雁书肯定会有举动,他不禁有点担心宣鸣雷。

宣鸣雷喝道:“当然去!”

来的,定然是北方新建成的铁甲舰。如果这艘铁甲舰到了东阳城,与傅雁书的之江水军合兵一处,那么傅雁书手中的实力瞬间就超越了南军,这几个月来靠天市号取得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只是天市号要出击的话,东阳城里的傅雁书肯定会有所反应。也不知他会追击天市号,还是趁机发动全面进攻。虽然宣鸣雷心中实是忐忑不安,但无论如何都要见个真章。他心想大不了一死,正要去与郑司楚商量,刚要走下码头,却见一骑如风而来。

这匹马奔走极速,宣鸣雷一看便知是郑司楚那匹飞羽。他快步从跳板走到码头,刚踏到码头上,郑司楚也已到了。他翻身下马,急急道:“宣兄,你得到消息了么?北军的铁甲舰来了。”

宣鸣雷道:“听到了。郑兄,我正想跟你商量前去截击的事。”

郑司楚道:“你看看这份刚收到的信。”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宣鸣雷一看封皮上的字迹便问:“傅驴子寄来的?”

笔迹正是傅雁书的。郑司楚将信递给宣鸣雷道:“你看看吧。”

信写得并不长,劈头便是“共和国兵部司傅雁书顿首百拜郑元帅阁下”,称呼很是客气,但接下来却说什么“宇内不宁,兵连祸结,皆拜元帅所赐。傅某奉先师遗训,铭诸五内,时不敢忘,欲统骁雄之旅,廓清天下,诛剪群凶。然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大江之上,尤需清净,拜祈郑元帅三思,勿谓言之不预也。”宣鸣雷看了一遍,皱了皱眉头道:“傅驴子这是来劝降啊,他真以为他是必胜了?”

郑司楚也皱了皱眉。上回奇袭,未能达成目标,郑司楚深为自责。他回来后要养肩伤,因此一直加紧训练骑兵,防务暂交叶子莱负责,今天还是伤愈后首次问事,却收到了傅雁书发来的这封劝降书。他二人都明白,与其说是劝降书,不如说这是傅雁书发出的威胁。傅雁书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投降,字里行间之意,便是说他的铁甲舰马上就要到了,就算宣鸣雷想要出击,已经做好了准备。郑司楚低声道:“宣兄,你有没有信心击败雁书兄的铁甲舰?”

宣鸣雷怔了怔,颓然道:“没有。”

截击固然是好计,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傅雁书既然做好了准备,那就全无胜算。宣鸣雷心高气傲,可对傅雁书却不得不服气。他恨恨道:“郑兄,傅驴子这家伙,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郑司楚却淡淡一笑道:“不过宣兄,你有没有觉得雁书兄这封信终究有些色厉内荏?”

宣鸣雷眼中闪了闪,喃喃道:“是啊,你一说我也觉得,傅驴子一向假道学,从来不会说得这么嚣张,他为什么”

“因为他也在怕你。”

宣鸣雷不由得身子一颤,半晌才放声笑道:“不错!不错!”说着伸手拍了拍郑司楚道:“郑兄,多谢你了。”

截击北方的铁甲舰,那是势在必行的事。郑司楚已然发觉经过多次交锋,宣鸣雷屡屡在傅雁书手下吃亏,对傅雁书有种根深蒂固的惧意,以至于那一次增援乔员朗,他因为担心傅雁书也在天水省,只好通过狄复组去让意图自立的万里云假冒大统制命令将傅雁书调回去。郑司楚已是南军大帅,对众将的长短优劣全都了然于胸,宣鸣雷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有这惧意,这场仗还没打就是凶多吉少。收到这封信号,他一眼就看出了傅雁书同样对宣鸣雷深为忌惮,所以这封口气很嚣张的信没寄给宣鸣雷,而是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他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南北两艘铁甲舰终于是碰头了,如果天市号落败,南军就再没有任何优势,狄复组的绝后计也未必靠得住,这场仗到这时候也用不着再打下去,因此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希望能够打开他的心结。两强相遇勇者胜,宣鸣雷其实并不是真个逊于傅雁书,只是他一直觉得傅雁书比自己精细,在军校演练时又总是会败给傅雁书,便种下了这个心结。但郑司楚旁观者清,心知宣鸣雷其实与傅雁书并没有什么高下,否则邓沧澜也不会对他们一视同仁了。只消打开心结,让宣鸣雷扫除对傅雁书的惧意,这一仗还是大有可为。傅雁书的三线夹击之计,说到底正是基于北方这艘铁甲舰上。如果北方没有铁甲舰,王除城便得不到补给,陆明夷最终只能退出。而陆明夷一退,戴诚孝的补给线也就被彻底截断,戴诚孝军也只能狼狈逃窜了。最后便是傅雁书的之江水军,一般对东平城无计可施,这条三线夹击之策便被化解。他见宣鸣雷露出了笑容,心中一宽,说道:“另外,水军出击势在必行,所以我已把将令带来了,你不必再向我申请。”说着,从腰里摸出了一块令牌。宣鸣雷接过令牌,朗声道:“好,此番定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了!”

他转身又上了天市号。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暗暗叹了口。宣鸣雷这话口气豪迈,可他说什么“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显然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比傅雁书要差上一筹,只不过自己不会轻易输掉而已。这话是他下意识说出,自不会有假,郑司楚本想追上去再说两句,可转念一想,宣鸣雷这心结实是根深蒂固,想靠自己一两句话解开也是不切实际的。

他重又跳上了飞羽的背,看着天市号上的水军正在跑东跑西地忙碌。虽然水军出击势在必行,但能取得多少战果,郑司楚并不抱以奢望。现在真正能够破解傅雁书这条三线夹击的,还是釜底抽薪的绝后计。只是狄复组施行这条绝后计真能成功么?如果狄复组有一丝半点为自己打算的想法,那这条绝后计也没什么效果。可是如果万一成功了,那其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狄复组背后的确有人操纵,那人只是想让战火越烧越旺。与其相比,绝后计成功后会造成北方民心再不同情南方的后果反倒微乎其微了。然而,绝后计不成功的话,那南方还是会彻底覆灭。

郑司楚骑在马上,嘴角抽了抽,只觉心里那么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晴空,白云如流,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现在久已淡忘的萧舜华。

鹰就算生活在鸡群里,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都飞不出院子,但总有一天鹰会懂得自己是一头鹰,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鹰的话,对于鸡来说那就太痛苦了。就如同现在的世界共和二十七年八月初三,东平城五羊水军有一支艘战舰突然出发,正是宣鸣雷坐镇的南军铁甲舰天市号。为了掩人耳目,天市号被漆了一层木色的漆,伪装成寻常的雪级战舰,同时一艘雪级战舰则被伪装成天市号。这是谈晚同的主意,如果北方误以为天市号仍在东平城里,很可能认为这艘离开东平城的雪级战舰只是回五羊城执行例行任务的。

在天市号的船尾,宣鸣雷拿着望远镜看了好一阵,才放下了。东阳城里并没有船只驶出,难道傅驴子被瞒过了?宣鸣雷想着,心里却也更多了一分信心。

赵西城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道:“宣将军,如意机已经准备完毕,要不要启动?”

如意机能让船只行动迅速,可缺点是声响甚大。因为天市号这次乃是秘密出击,因此宣鸣雷有意先不启动如意机,只用风帆。宣鸣雷又看了看东阳城,说道:“就准备着,不要启动。有报告说北军的铁甲舰到了哪儿没有?”

赵西城心想既然不要用为什么还要准备?不过他身为副将,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眼下还没有。不过,宣将军,北军的铁甲舰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走完了十天的路程,他们怎么也能开这么快?也有如意机了?”

宣鸣雷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只怕,正是如此。”

北军的南北星君着实厉害,当初郑司楚的母亲便被南北星君所伤,去世也是因为这时候造成的伤。而南军的第二艘铁甲舰建造基地更是被他们炸毁,如意机的秘密很可能已被他们偷去了,不然肯定不能这么快就从雾云城开抵东阳城来。一想到傅驴子手上的铁甲舰比天市号只强不弱,宣鸣雷便打了个寒战。

这一战,不得不战,却又毫无胜算。虽然他想起郑司楚鼓励自己的话,但心里还是没底。怔忡了半日,咬了咬牙,暗道:“怕什么,傅驴子肯定也在担心我呢。”

天市号沿着大江无声地驶去。夜渐深,天市号上扯的又是黑帆,整艘船仿佛都溶入了暮色之中。宣鸣雷坐在指挥舱里,手里握着一支黄铜制的望远镜,心中越来越忐忑。铁甲舰是亘古未有的新兵器,威力远超以往战舰,如何在战争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也一直在摸索之中。然而现在马上就要面对一场铁甲舰之间的对决,强如宣鸣雷,也不禁感到了如此不安。

这个时代仿佛一场疾风,呼啸而来,席卷而去,有几个人能够跟上?师尊的去世,也是因为看到这个时代已不再有他的位置了吧。宣鸣雷有些茫然地想着。幸好自己还年轻,否则会不会与师尊一样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宣将军,前方发现敌舰。”

赵西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瞬间,宣鸣雷还有点不太明白赵西城话中的意思,怔了怔,他猛地一长声,说道:“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