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可能。而且昌都军这样渡江,以雁书兄向不行险的性子,肯定有恃无恐。我敢说,北方多半也已建成了铁甲舰,有信心夺回大江的控制权,所以昌都军才敢渡江。”

宣鸣雷只觉头都“嗡”了一声,低喝道:“你为何不早说!”

郑司楚道:“事已如此,说了只是自乱军心。雁书兄派出的这两路人马,其实并不是骚扰和分散我军的用意,其实是三路进攻。只要北方的铁甲舰开到前线来,之江水军发起攻击时,昌都军和戴诚孝一军也会相应发起攻击。三线同时受攻,鸣雷兄,这就是当时大统制收买倭人来犯的故计,只不过这回更加凶险。”

宣鸣雷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郑司楚肩头,小声道:“原来,你当时就是想到了这些在害怕啊!”

郑司楚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点害怕?”郑司楚自觉养气功夫炉火纯青,旁人休想从自己神情里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还是被宣鸣雷看破了。

宣鸣雷道:“当时你的左手尾指都在不住地抖。你大概自己都没发觉。”

郑司楚怔了怔,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心道:原来我还有这么个破绽,自己都一直没发觉。

宣鸣雷苦笑了一下。其实一个人的尾指在微微颤抖,旁人哪会看得这般清楚。宣鸣雷也是在当初邓沧澜第一次领军来犯,大战在即,自己和他合奏一曲时才发觉的。那个时候,申芷馨也在边上,郑司楚的铁笛吹得意气风发,但宣鸣雷的耳音何等灵敏,听得郑司楚在吹笛时,带着一种极清微的“咯咯”声。这声音虽然轻得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可是在宣鸣雷听来很不舒服。他还专门看看到底是哪来的这声音,一看方知是郑司楚吹笛时,左手小指的指甲触在笛身上发出的。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郑司楚一到紧张之际,左手小指有时便会颤抖。好几年过去,后来一直没见郑司楚再这样,直到段夫人伤重不治后郑司楚心灰若死,不想再从军。宣鸣雷去劝他,两人在段夫人坟前对饮,郑司楚要给宣鸣雷倒酒,左手端着碗时又发出了极细的碎响。郑司楚还是没发觉自己的这个习惯,宣鸣雷却知道郑司楚实是心痛无比,这时和他打了一架,好分分他的心,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算起来,这回是宣鸣雷第三次看到郑司楚紧张了,心想再不说破,郑司楚一直憋在心里,一旦有什么差讹,可是后患无穷。

宣鸣雷道:“郑兄,所以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纵然智者千虑,可能也会有一失,而我却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得了,你这家伙,雁书兄别的可能比你强一点,论心计,他可不是你对手。”

宣鸣雷也笑了笑,说道:“那你说,有什么破敌之策?我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想好了一个后续的手段,不会把宝全压在这欺敌之策上。只是你没说出来,大概这主意有点阴险,你这假道学没脸说。放心吧,我姓宣的是个蛮夷,我去干!”

郑司楚叹道:“宣兄,别人看你一脸胡子,当你是个老实人的话,真要吃大亏的,你也真够鬼的。主意确有一个,也真的非你不可。”

宣鸣雷听他说真的是非自己不可,倒有点诧异,问道:“是什么?”

“绝后计。”

宣鸣雷一愣:“刺杀冯德清么?”

郑司楚摇了摇头:“要刺杀冯德清,那可不容易。能不能成功先不说,就算刺杀了他,再来个大统制也是很快的事。”

“那是什么?”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这个主意刚才他就一直在打,傅雁书这条三面出击的计划几乎没有破解之道,却也有个致命的漏洞。而傅雁书仍然一步步地执行,可见他并没有发现这漏洞是多么致命。只是对打击这个漏洞,郑司楚又实在做不出来。犹豫了半天,宣鸣雷却忍不住了,说道:“郑兄,别人不说,小师妹现在可是在南方。如果我们崩溃了,虽然小师妹有那个身份,可混乱之下,谁还能保她?你不说,是想害死她么?”

郑司楚和傅雁容新婚燕尔,两人也没过上多少舒心日子,每日郑司楚都在军中办事。偶尔回去一次,才能和家中的娇妻说笑一阵。一想到傅雁容,郑司楚心里便是一疼,犹豫了片刻,说道:“只是此计若行,我有点对不起北方父老”

宣鸣雷有点火了,喝道:“你不肯说出来,那对不起的就是天下人!北方打到五羊城,说不定连你妈的坟都要被掘掉!”他知道郑司楚对母亲极是孝顺,别的话打不动他,说出这句来,郑司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无动于衷的。

果然,郑司楚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低声道:“宣兄,只是这计太毒了,受害的也多是无辜平民”

他话还没说完,宣鸣雷眼里忽然闪动了一下,低声道:“你是想这怎么可能!”刚说完这句,宣鸣雷又是恍然大悟,点点头道:“怪不得你说非我不可,确实非我不可。”

郑司楚见他自说自话了一阵,低低问道:“宣兄,你猜到了?”

宣鸣雷抬起头看着郑司楚,沉声道:“我想,若没猜错的话,你是要釜底抽薪,让北方今年秋后颗粒无收。”

郑司楚的嘴角抽了抽。宣鸣雷虽然长相粗豪,其实也是个多智之人,显然亦看到了这一点。他道:“颗粒无收当然不可能。我算过,按北军现在的行军法,以平常的收成,只能稍有宽裕。如果能让他们减少两成收成的话”

北方派出了三路大军夹攻南北夹攻,粮草供应肯定十分紧张。如果收成出现缺口,前线部队的补给又必须保证,势必要压缩后方民众的供应。因为兵役制,北方诸省的民众已经活得很是艰难。如果连口粮也被强征,那很容易就能够挑起民变。一个地方发生民变,就会影响各地,等到成了燎原之势,北方大军陷入一片混乱,那么北军这个无懈可击的攻击计划自然就无法顺利执行了。

这条绝后计也许是南方目前唯一可以看到的生路了。只是郑司楚实在有点不希望把这条计划变成现实。他还记得那次奇袭东阳,为了制造混乱,不得已之下在东阳城里四处放火。战火,东阳城出现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个时候,看到那些衣衫破烂,面有菜色,挤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小屋里,郑司楚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痛楚。那些平民百姓的家,其实是自己下令烧毁的。想到这,郑司楚就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变成了刀子,直刺到自己身上。为将者,不可失去仁者之心。老师总是说这句话,说做一个军人,真正的职责是保护人民,而不是求胜。郑司楚也自觉一直都这么做,可是现实却告诉他,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条计划如果真的执行了,其实就是绑架了北方平民来与北军叫板。他嘴里说着,心里却更加地疼痛,低声道:“宣兄,你觉得这样做真的好么?”

宣鸣雷本来想说“当然好”,可是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来。不说别的,就说宣鸣雷同族的狄人,关外的还多靠游牧,关内的却多已转为农耕。照郑司楚的计划,最容易挑起来的民变也就是这些狄人聚居区。而民变乍起,北军自然会派兵镇压,受苦的亦是他的族人。固然可以用一句“牺牲在所难免”来推搪,只是那毕竟是人命,不是草芥。他张口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好一阵,才泄气道:“郑兄,你的意思呢?”

郑司楚见宣鸣雷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精光渐渐淡去,知道宣鸣雷也觉得这样求胜实是不妥。他颓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吧,这种计,不行也罢。”

宣鸣雷呆了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的嘴唇已干得几乎要裂开。他喃喃道:“可惜了,计是好计郑兄,怪不得人说好人不长寿。”

执行这计划,虽然也不一定能成功,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不执行这计划,再造共和联盟根本不可能抵御北军的这三路夹击,连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郑司楚苦笑道:“也别这么丧气。真没路了,我们拔脚开溜总可以吧。”

宣鸣雷又是一怔,心中有股莫名的寒意。他知道郑司楚向来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这话明明是万分沮丧,几乎已丧失勇气。他压低声道:“郑兄,你难道真的连半点信心都没了?”

郑司楚眼里有精光一闪,但马上就淡去了:“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宣鸣雷只觉心头一痛。现在的郑司楚,已是南方上上下下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这个屡出奇计的年轻大帅在,不论有多大的危机,他都能想出办法了。甚至,连宣鸣雷都在这么想。只是很显然,郑司楚毕竟是人,不是神,除了那条无法实施的计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破敌之策来了,所以从来不绝望的郑司楚也会说出这么丧气的话。宣鸣雷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黯然,低低道:“也许说不定”

郑司楚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想了。这条绝后计伤的其实是北方民众,纵然能够得逞,后患也是无穷,再造共和联盟别想统一北方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此计若行,你们狄复组受到的损力将会极其惨重,我实在无法提出这要求来。”

再造共和举旗的初衷,就是打倒大统制的妄为,统一全国。虽然大统制死后这个理由有点貌似站不稳了,但不管怎么说,再造共和联盟的口碑总还不错。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果狄复组真个着手执行这条绝后计,北方民众迟早都会明白那是受南方挑拨。即使这一次三线夹击最终无疾而终,北方民众也肯定会恨南方入骨,将来再造共和联盟再无可能打到北方去了,而狄复组将来多半再不会被人有半分同情。也就是说,绝后计的最好结果,也是南北保持分裂,而狄复组的实力受到大损。宣鸣雷哪会想不到这一点,他迟颖了一下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

“北方的实力比我们强得多。我们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郑司楚顿了顿,黯然道:“只是这奇迹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

“你真觉得我们走投无路了?”

郑司楚看了看天空,低声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这一次雁书兄定下这三线夹击之策,固然是稳扎稳打,毫无破绽,但战况万变。如果我们能够击破面前的水陆两支大军,戴诚孝这第三路也将无功而返。”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硬拼了。宣鸣雷想了想,喟然叹道:“没想到弄到最后,也只有跟傅驴子硬拼。怪不得师尊以前常说,奇计不可恃。”

“奇计不可恃”这句话,郑司楚却也深有同感。他道:“有时想太多了,反而自受其乱。宣兄,走到这份上,我们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说不定,上天也会关照我们的”

郑司楚这话越说越没底气。说上天关照,能让南军转危为安,他实在也不敢相信。宣鸣雷显然也不相再去说这些了,他舒展了一下双臂道:“自然,为将者不死阵前,又将死于何处?我也要对天市号再整修一次,别让傅驴子再派人来烧了。”

本来船厂第二艘铁甲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且这第二艘有天市号做范本,改进了不少,本来应该比天市号威力强大不少,结果现在被一把火化成灰烬。郑司楚也猜到,北方的第一艘铁甲舰定然马上就要前来。虽然不知道北方这艘铁甲舰能不能超越天市号,但想来也是差不多。天市号碰上了对手,再不能如现在一般在大江上横行无忌了,因此整修就更加重要。他道:“是啊。宣兄,北军下一次的总攻,定然是水军为主力。只有你能抵住他,才谈得上别的。”

宣鸣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郑司楚这么说,他本想回答说“不用担心”,可自己心里却仍然有些担心。对旁人,宣鸣雷向来自信满满,即使是对阵邓沧澜,他也从未有惧意。唯一的例外,就是傅雁书了。宣鸣雷到现在,也与这个同门交锋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落在下风,以至于他对傅雁书有种隐隐的害怕。天市号建成后,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但很快这点上风也要失去,他心里又有惧意暗生。

这一天,郑司楚指挥东平城的陆军各部加紧操练。现在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只要一有空,各部就轮番上操场。操练的人太多,以至于操场一下子变得坑坑凹凹。等各部操练完毕,他也只觉身上有些酸痛。解散了各部,又视察了一遍,这才回住处休息。他现在把家也安在了军营里,骑着马回到家门口,刚把马拴进马厩,内屋的门便“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却是傅雁容听得他回来的声音,端着一盏油灯走到门口给他照明。

看着灯光下映着的傅雁容身影,郑司楚心头便是一暖,拴好了飞羽走过去道:“阿容,要你出来接我,真过意不去。”

傅雁容嫣然一笑道:“傻话!快进来吧,我给你煮好了粥,还切了一碟鸭肫肝。”

鸭肫肝是傅雁容最爱吃的小食,她准备了这些,一半是为了自己。郑司楚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先吃了一半?”

傅雁容有点委屈:“哪儿呀,我就替你尝了一两片一两个而已。”

鸭肫肝一般也就是四五个切一盆。傅雁容说吃了一两个,其实已经吃掉一小半了,大概尝着尝着就停不下来。郑司楚竭力忍住笑容,跟着傅雁容走了进去。傅雁容将油灯放在桌上,从一边的碗橱里拿出了一钵粥和两碟小菜,说道:“来,你吃吧。”

傅雁容的厨艺其实不甚好,不过煮粥也用不了太多厨艺,只要文火慢炖,把米煮烂了就是。两碟小菜是一碟咸菜和一碟鸭肫肝,一荤一素,很是清淡。郑司楚倒了一小碗粥,慢慢地喝着,见傅雁容坐在边上给他补着一件衣服。她的女红也并不太熟练,针脚有点歪,不过比起她刚落入南军掌握时要好得多了。那个时候她把郑司楚的战袍补好了还给他,郑司楚见这补丁歪歪扭扭,甚是难看。现在虽然也算不得多好,却已细密多了。

她在邓沧澜府中时,自然很少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到了南方后慢慢学起来的吧。郑司楚想着,看着傅雁容在灯下的面容。她的肌肤本就光洁如玉,灯下看来,几乎有些透明。看着她,郑司楚心里忽然一动,一把握住傅雁容的手道:“阿容,你回北方去吧。”

这句话有点太莫名其妙了,傅雁容一怔,但她马上就明白郑司楚的意思,低低道:“你明天要出击么?别说蠢话了,你若战死,我也不活。”

郑司楚只觉心头刀绞一般。以往也曾经遇到过危险,但那时并不觉得害怕,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自觉了无牵挂,哪一天战死,只当这条疲惫的长途走到了终点。可现在,自己又有了一个一心牵挂的人。他并不在意自己会战死,可一想到自己战死后,傅雁容在一片混乱中未必能够自保,心头就痛得难以忍受。他也知道,绝后计不能用,那么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欺敌之策上。旁人中此计他可以十拿九稳,但陆明夷这人,郑司楚仍然没有十足的信心瞒过他。这条计若是失败,南方就再也对付不了北方的攻势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向北军投降。但自己已是南军主帅,作为一个军人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向傅雁书不战而降,何况就算他提议停战,十一长老会也绝不会同意的。即使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战争毫无意义。打倒大统制独裁专横的初衷,现在几乎已经不提了,南北双方都只是为了战争而战。郑司楚苦笑了一下,低低道:“阿容,我”

他想让傅雁容索性以个人身份先回北方,这样避免将来南方大溃败之下,自己已然战死,傅雁容也难以自保。只是这话几乎已是遗言了,实在不好说,正在舌尖上打滚时,只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郑兄!郑兄!”

宣鸣雷和郑司楚住的地方甚近,平时他也常得空过来一次,却不知这时候怎么又来了。郑司楚还没答应,傅雁容已道:“师哥,你来啦,芷馨姐姐和铁澜好么?”

宣鸣雷已大踏步走了进来,只是他显然没心思和傅雁容多说,只是顺口道:“挺好挺好郑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叔叔的同僚,第二组长伯颜大人。”

宣鸣雷身后原来还带了一个人,郑司楚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自己。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复组三组长的首位,仅次于最高领袖大师公,这伯颜是第二组长,换句话说,也就是狄复组的第三号人物了。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上前道:“是狄复组的伯颜大人,未尝远迎,还请恕罪。”

宣鸣雷背后那人闪了出来,向郑司楚行了一礼道:“郑元帅,狄部伯颜有礼。”

一见这伯颜,郑司楚的眼里忽地闪烁了一下,伯颜倒不以为意,说道:“久闻郑元帅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俊。”

其实现在的郑司楚有二十八了,已不能算少年了。郑司楚也寒喧了两句,引着两人进厅堂。一进厅堂,伯颜见这屋子很是狭窄,也就是寻常人家所住,不由叹道:“郑元帅真是克己。”

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