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转过头,只见江面的烟霭中透出一点红光,定是北军换俘船到了。他道:“打信号吧。”
南北两军用的是同一套信号,一个士兵点起号灯,迎着对面挥舞了几下,只见烟雾中有一艘船如飞而至,船头有一人高声道:“阿容!阿容!你在么?”
一听这声音,一直沉默不语的傅雁容忽地站了起来,叫道:“是哥哥!郑将军,是我哥哥!”
那是傅雁书?郑司楚不由一怔。傅雁书现在也已晋升为北军下将军,已是北方水军中仅次了邓沧澜的高级将领了,没想到对方换俘的也是这般一个好手。但听得傅雁容欣喜若狂的声音,他不禁黯然,道:“是他,阿容,是你哥哥。”说完,顿了顿又道:“回去后,你要保重身体。”
傅雁书立在船头,已是心急如焚。因为这场雨,使得时间延误了许多。本来换俘迟点早点无所谓,可是全军进攻早已安排妥当,一旦到了时间仍未接回妹妹,到时万舰齐发,妹妹却还在江心,岂不是要遭无妄之灾?因此他虽然一向沉稳,这时也有点焦虑了。忽见前方也有号灯亮起,他如释重负,向左右道:“快划!快点!”
两艘翼舟靠近了,各自放慢了速度。傅雁书见对面船上有个撑着伞的女子,正是久违的妹妹,更是着急,高声道:“阿容,你没事吧?”
虽然靠得近,但傅雁容可没有傅雁书的嗓门大,叫了两声,见哥哥仍然没听到,她正在焦急,却听郑司楚朗声道:“傅雁书将军,令妹在此,请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这四字,傅雁书向来是对别人说的,头一回落到自己头上。他抹了抹额头的雨水,手不禁握住腰刀,心道:“这人是谁?声音怎么这等耳熟?”
船终于靠近了。傅雁书不等靠稳,一把飞出挠钩,一下搭住来船船尾,郑司楚却也不示弱,同样飞出挠钩搭住傅雁书的船尾。两船一并,终于靠在了一起,郑司楚只见对方的船上也是翼舟,形制一般无二,船中正坐着余成功,高声道:“余帅,请过来吧。”
余成功被关了这些日子,已是意气全消,头发胡子都白了不少。他本来对郑司楚向来不满,没想到这回竟是他来接自己,等傅雁书一解开铐着他的手铐,便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叫道:“郑将军”话未说完,只觉肩头一重,却是傅雁书伸手按住了他,高声道:“是郑司楚将军么?请换人,别出花样。”
郑司楚暗暗苦笑,心想自己对阿容的关心只怕不比傅雁书少,他还担心自己会出花样。他转向傅雁容道:“阿容,你过去吧,一路小心。”
现在两船已并在一处,跨都能跨过去了。傅雁容站起来,又看了看郑司楚,眼里突然淌下泪水,低声道:“司楚,你也保重。”
这称呼,郑司楚唯有在央求她冒充自己的未婚妻时才听到过,后来她一直称自己为“郑将军”,没想到现在要分别的时候又听到了。他只觉眼眶酸酸的,眼泪几乎又要不争气地滑落,只是道:“好的,阿容。”
两船虽然紧贴在一处,但颠簸不止。傅雁容正在跨到对船上,船忽然一侧,她险些要摔倒。郑司楚本来要去接余成功,见她这样,也根本顾不得余成功了,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道:“阿容,小心。”
郑司楚出手时根本没想什么,但一揽住傅雁容,只觉软玉温香,心神为之一荡,还没回过神来,却觉腕上一紧,低头一看,竟多了副手铐。他一呆,却见傅雁书一张脸沉得跟结冰一样,右手握着腰刀指着自己,左手扶住傅雁容。他愕道:“傅将军!”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心想宣鸣雷明明告诫过自己,自己却偏生没听。
手铐一头连在船头铁环上,根本挣不开。傅雁容见势亦是大惊,叫道:“哥哥!”她没想到哥哥竟会出这一手,却见傅雁书一张脸仍是板着,喝道:“阿容,快过来!郑将军,麻烦你也过来吧。”
郑司楚骂道:“无耻小人!”
说好的换俘,竟有这种意外,他也当真不曾料到。傅雁书被他骂得脸一红,马上又板着脸道:“郑将军,别忘了你是无耻在先,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郑司楚假扮施正时,曾与傅雁书在铁索上交过手。那一次傅雁书虽然人多势众,却因为傅雁容在郑司楚手上,投鼠忌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走。这件事在傅雁书看来实是奇耻大辱。虽然上回郑司楚脸上戴着面目,但他的声音却没变,傅雁书已听了出来。他也没想到对方换俘的竟会是郑司楚,心头一热,便想将他擒回去。现在心静了一点,也觉自己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便想放开郑司楚,却听傅雁容叫道:“哥哥,快放开司楚!”
一听妹妹的声音,想到刚才郑司楚和妹妹竟如此亲热,而妹妹居然称他为司楚,傅雁书更是着恼,喝道:“阿容,你坐下!郑将军,我这是救你一命,可知我军马上就要全军攻上么?”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算定了邓沧澜这时候是不会独自进攻的,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是发起进攻,怔道:“你们现在就要进攻?”
傅雁书喝道:“不错!你随我前去,只消投诚,不失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然,你就要死在江面上了!”
郑司楚抬头向北岸望去。这里已过江心,隐隐能够看到对岸樯橹如云,北军竟然蓄势待发,并没有停在码头上。他只觉脑袋都“嗡”的一声,苦笑道:“我应该早知道你们会有这一手的。”
其实傅雁书本来也根本没想到要捉住郑司楚,只是看到送妹妹来的是他,这才临时定计。郑司楚是南军代理元帅,此人曾让师尊都首尝败绩,若能擒下他,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太看好的进攻得手的机会将更多几分,因此就算自己这样做确已背信弃义了,他仍是毫不犹豫。他将腰刀压在郑司楚颈间,冷冷道:“兵不厌诈,无所不用其极。郑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还这等天真么?”
余成功站起来本要过去,眼看突然发生这等变故,亦是惊呆了,边上几个北军水兵见傅将军动手,哪敢怠慢,立时拔刀制住了他。南军舟上的几个士兵方寸大乱,无一不在叫苦,心想这回完了,竟然被一锅端。正在这时,傅雁容忽然将身一纵,竟又跳回南船上,叫道:“哥哥,你若不放开司楚,我就跳下江去!”
傅雁书正在大获全胜之际,万万没想到妹妹会出这乱子,不由一呆,叫道:“阿容!”却见傅雁容双眼圆睁,目光中尽是痛苦,骂道:“哥哥,我只以为你是当今好男儿,没想到你竟如此下流无耻!”
傅雁书出世以来,还是头一回被妹妹骂,一张脸涨得更红,喝道:“你胡扯什么,难道你要回到叛贼中去么?”
“我不知道谁是叛贼,只知道我哥哥是个一诺千金的好男儿。你这样做,从今以后再不是我哥哥了,我也不会回去。如果你一定要带走司楚,那我就死在江上!”
她说着,将手中的伞也扔了,便要作势往江中跳。傅雁书向来当机立断,旁人若这般威胁他,他理都不理,可眼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血亲,他怎么都狠不下这个心。呆了呆,急道:“阿容,别胡闹,快过来,我就放了他!”
傅雁容喝道:“你先放!”
傅雁书被妹妹弄得一筹莫展,暗暗叫苦,心想:“女人真是麻烦!阿容她她一定喜欢这郑司楚了!”眼见妹妹心志已决,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出,再不放郑司楚,真会投江自沉,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钥匙打开了手铐道:“阿容,我”
他刚解开手铐,却觉手腕一疼,咽喉处已是寒气森森。定睛一看,郑司楚手中已握着如意钩对着自己。他暗自叫苦,心想:“我是被阿容弄乱了心思,怎么没想到这郑司楚不是好惹的!”他和郑司楚交过手,知道他本领非凡,如意钩在手时,自己定不是他对手,索性一言不发。
郑司楚这一下反败为胜,轮到北军士兵傻了眼。郑司楚喝道:“余帅,快过来!”余成功忙不迭地跳过船来,他年纪虽然已高,但戎马一生,身形还是很灵便。郑司楚一见余成功脱险,冷笑道:“傅将军,这回是不是轮到你去东平城一游了?”
傅雁书面如死灰,郑司楚正待将他拖过来,一眼却看到了一边的傅雁容。此时的傅雁容看着自己,眼光仍是痛苦和央求,与方才她央求哥哥放了自己一般。他心中一软,只想不理,可还是叹了口气,松开了傅雁书的手道:“生死由命,徒逞匹夫之勇,不是英雄。傅将军,你带着令妹走吧。”
傅雁书没想到他会放了自己,不由一呆。他看向傅雁容,却见傅雁容眼里透出一丝绝望,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回去跟妈说,我我不孝,不能按她的意思办。”说罢,伸手解开了傅雁书搭到船尾的挠钩,往水中一扔,自己一下坐在了船尾。
可娜夫人对她视若己出,一直盼着她能继承自己的志向,成为女流政客。但傅雁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特别是刚才看到傅雁书和郑司楚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之间也是一番尔虞我诈,生死相拼,更让她心灰意冷。如果回去,将来一定会在母亲安排下一步步踏上仕途,可是,她实是不愿意走这条路。在这少女心目中,只想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每天种种花,弹弹琵琶,过着平淡而充实的日子。
一切,都断绝了吧。她想着,泪水已不住地流淌。本来以为要和郑司楚永别了,可这一回,永别的却是父母和兄长。她坐在船尾,扭头看着对面哥哥的身影越来越小。在傅雁书身后,北军舰队已尽数压上,帆影如山,不可一世。
第十六章 句罗水军
“郑将军,要起风浪了,快进舱来吧。”
一个水手招呼了一声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郑司楚,郑司楚答应一声,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发已经快一个月了,那么句罗马上就要到了吧。郑司楚想着,走回船舱,想着这些天来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军发起了一次极为意外的突击,好在宣鸣雷和谈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挥得当,到黄昏时,战事告一段落,两军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为换俘谈判赢得的这点时间也已告终,接下来便又将是战火硝烟。
一回港口,宣鸣雷连战袍都没换就急急赶来。余成功是换回来了,没想到小师妹却没回去,而且北军这一次攻击实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看不出对方得到了什么好处,急着来和郑司楚商议。一听郑司楚将江上发生的事说完,宣鸣雷长叹一声道:“傅驴子向来心硬如铁,到底还因为妹妹放了你一马。”
郑司楚低头不语,半晌才道:“宣兄,我有点搞不懂,邓帅发动这一波攻击,到底有什么目的。”
宣鸣雷道:“我还是觉得,师尊不会做无益之事。这段时间,务必要加紧防备,细作虽然说天水省没什么异动,但安知他们有没有一支奇兵已经出发,马上就要攻来了。”
郑司楚道:“也只剩这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叹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该让她去哪儿。”
宣鸣雷见他犹豫不决,只怕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难题,便道:“小师妹对你可是情深义重啊。郑兄,前线太危险,还是让她回五羊城吧。她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宣鸣雷叹道:“师母一直想把她培养成政客,可小师妹到底不是这样的人。唉,郑兄,只望你别辜负了她,不然,我怕小师妹真会想不开。”
不会的。郑司楚想着。永远不会辜负她。现在郑司楚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为自己求情的情景。母亲去世后,他只觉天地虽大,自己瞬间成了孤身一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在母亲之外,还有一个人无比关切着自己。
现在战火已起,郑司楚和宣鸣雷都不能进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张罗着安排人手进她启程。但第二天,正当傅雁容要出发时,一骑快马火急冲到营中,要郑司楚、宣鸣雷以及水陆两军重将马上到太守府议事。
来的,是五羊城下将军程龙峰发出的羽书。程龙峰传来的是一份告急文书,谁也没想到,两天前,海上突然出现大批船队,开始强攻五羊城。这支船队规模很大,战力也甚强,五羊城城防空虚,幸好前不久申士图为了让郑司楚全权代理元帅之职,把五羊军另一个下将军,三位代理元帅之一邱宗道派回来征兵训练。邱宗道和程龙峰两人苦苦防御,连那些刚征来,尚未训练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阵,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时闽榕省南安城的高鹤翎也发来急报,说南安亦遭到攻击。
这两路突如其来的奇兵,竟是岛夷部队!岛夷向来与句罗为仇,还曾经骚扰中原沿海一带,当初胡继棠征倭,岛夷从此才算安静,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配合北军攻势来犯,南军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图在内,谁都不曾想到。
原来,邓帅出兵攻击,就是为了配合这两路人马。郑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现在才明白邓沧澜的真正用意。东平,南安和五羊,这是再造共和联盟如今仅存的三个重镇。这三镇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联盟的末日。申士图一听这消息便昏厥过去,醒来后火急召集诸将商议。但到了现在这地步,三城同时受攻,力量已一分为三,谁也救不了谁,北方却还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动。等这路人马一出动,一切都已完了。
前敌会议开得乱七八糟,谁也说不出一个好主意,就算郑司楚,亦是心乱如麻,最后达成的共识就是坚守。这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无可守,一切也都结束。仅仅这样一个会议,申士图就似老了好多。虽然从起事的头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来,他亦承受不住。会议上,余成功也参加了,只是谁都不理他这个败军之将,他也一言不发。在余成功心里,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虏的时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还不如当俘虏尚可活命,回来后反而死到临头。
一开完会,郑司楚与宣鸣雷、谈晚同、崔王祥这水军三将一同回营。一路并马而行,说着此事。岛夷为什么肯听从大统制吩咐?岛夷向来重利轻义,言而无信,而且这一次几乎是发倾国之兵,来得却这般快,事前连一点风声都不曾走漏。谈晚同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岛夷从海靖出发,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统制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岛夷才肯如此卖命。
九月十六日,确切消息终于到了,大统制和岛夷达成密约,答应将海靖割让给岛夷,换取其出兵攻击。岛夷对句罗和海靖两岛一直有觊觎之心,因此和句罗曾屡次战争。可是国土神圣,割地求和,为世人不耻。这个观念在共和国上下可谓深入人心,当初句罗请求割让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蟒山,大统制都坚决不肯,这一次竟把海靖给割了,显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于消灭再造共和联盟了。一听到这消息,宣鸣雷脸色煞白,马上来找郑司楚商议,郑司楚听得亦是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
现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开了。牵扯进来的力量越来越多,战势越来越激烈。现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营的东征能够给南军减轻一点压力,而郑司楚心中还有着一个希望,就是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
与句罗的谈判,郑司楚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统制意外地与岛夷联合,句罗与岛夷乃是世仇,他们得到这个消息,说不定真有与再造共和联盟的可能。自从与郑昭反目以来,郑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盼望着他能够顺利达成。
九月十七日,正当郑司楚登城击退邓沧澜的又一波攻势,申士图派人召见。待郑司楚赶去,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信息。九月初出发去句罗的郑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郑昭与句罗王的谈判,是申士图仅存的一线希望。得知这消息,申士图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郑昭在病榻上给申士图写了一封信,说与句罗同盟是最后的希望,此事极其重大,唯有郑司楚能够胜任。申士图到这时也已是病急乱投医,他本来就对郑昭言听计从,对郑司楚又有点迷信,觉得一法通,万法通,此事的确非郑司楚不可。好在现在东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军担当,郑司楚的陆军还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郑司楚去句罗走一趟。
与其说非自己不可,不如说郑昭想让自己留一条生路吧。郑司楚虽然在这危急时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东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这儿,一旦城破,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句罗,好歹总还能苟活下去。当母亲告诉他郑昭实是杀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时,他对郑昭痛恨已极,可现在回头想想,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份恩怨当真也说不清楚。
他走回座舱,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舱门道:“阿容。”
傅雁容开了门。东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与五羊两城同样不安全,因此郑司楚出发时去问了问傅雁容是否愿与自己同去句罗。本来不过是顺口一问,傅雁容却答应下来。她背弃了父兄,也已不愿再见到他们吧,何况留在东平城,看着双方死战,哪一边胜利对她来说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远赴句罗。她见郑司楚站在门口,问道:“司楚,到了么?”
“就快到了吧。阿容,刚才水手说要起风浪了,你在舱里小心点。”
傅雁容点了点头。郑司楚关照了她两句,这才回到自己舱里,和衣躺下。
与句罗的谈判,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长于谈判。好在句罗一直是中原藩属,他们那边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会中原话,倒不必有劳通事传译,只希望谈判能顺利一点。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头的底牌,说到底,唯一谈得上的就是大统制联合了岛夷,别的毫无底气。只能希望句罗人对岛夷的仇恨能凌驾于对大统制的畏惧之上,这样才有可能达成协议。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传来了几声轻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么?”
郑司楚道:“还没呢。阿容,你也歇息吧,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郑司楚多少也在水军呆过,傅雁容还是第一次出海,刚出发时晕船晕得昏天暗地,多亏郑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现在才算习惯了。听得郑司楚还没睡,傅雁容又道:“你没睡就好。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句罗妙真馆烤肉么?”
郑司楚不禁莞尔。妙真馆烤肉,还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东阳城,傅雁容旁敲侧击问他话时说的。他道:“你刚晕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说什么句罗妙真馆的大铁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虽然没去过句罗,却也知道句罗妙真馆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铁板。这回,你带我去开开眼界吧。”
郑司楚到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上一回她怎么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离开父兄随自己远赴句罗,现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万一和句罗的协议未成,北军已然取得胜利,自己就将永远留在句罗回不来了,她又该怎么办?是回到父兄身边,还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见他不答,嗔道:“喂,你这小气鬼,不肯带我去么?”
郑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万一我们到了句罗后再造共和联盟失败了,你将来怎么办?”
隔壁一阵沉默。郑司楚正想着这个问题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终要回去,单单这一阵沉默也足以对得起自己了,哪知听得傅雁容低声道:“我我当然跟着你。”
这实已是托付终身的意思了。郑司楚只觉心头一甜,这些天来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为苦,侧了个身,将身体紧贴着板壁。傅雁容见他又半晌不回答,问道:“喂,司楚,你还醒着么?”
“醒着呢。”郑司楚想着,似乎透过板壁也能嗅到她的体香。自母亲去世后,他还是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喜乐,只觉人生虽然苦不堪言,但有失必有得。失去了母亲,仍有一个人在关心自己,自己在这世上依然不会觉得孤苦无依。他小声道:“阿容,你相信缘分么?”
傅雁容道:“嗯。司楚,如果是一年多前,我也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会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么?那一回你假扮施正,我还挺惋惜,说这施正样样都好,就是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讨厌。”
郑司楚笑道:“你还真是生冷不忌啊,那施正你也要。以后我就天天戴着面目,改名施正算了。”
傅雁容也笑了起来:“呸!谁看上施正了。只是那时我没想到,世上有个人会比我聪明。”
郑司楚道:“哪里,小可怎么算得上聪明。那施正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落进你的圈套,只得用强才逃出生天。”
他二人隔着板壁调笑,只觉海浪渐急也不以为苦,反而心中甜蜜。郑司楚虽曾两次尝到失恋之苦,却从未和女子这般笑谈过,傅雁容更是不曾和傅雁书与宣鸣雷以外的青年男子多说过几句话,在五羊城共处了那么多时日,一个心怀丧母之痛,一个身为俘虏,思念家人,也没有说过什么笑话,现在这样说来,都觉得人生竟有如此之乐。原来青年男女初沐爱河,全都如此,只觉除了心目中那个人以外,一切都不值一提,不要说父兄之弃,慈母之丧,就是天毁地灭,也不及片刻的温存。这一晚海浪渐急,风雨交加,两人只隔一层板壁交谈,竟说了一整夜,直到东方既白才沉沉睡去。
这场风浪来得急,但也使得船速加快了一倍。第二天天刚放亮,郑司楚便听水手敲门呼唤,说句罗岛马上就到,要他即刻起身,准备与句罗人交涉。中原人去句罗,大多由陆路穿过海峡,句罗水军见到海船前来,万一以为是岛夷来犯,说不定惹出什么事情。郑司楚听得了,马上起身。他昨天都没脱衣服,便整整衣冠走上船头。驾船的是个水军舟督,名叫包无忌。名唤无忌,这包无忌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向郑司楚说明了现在行程,又道:“权帅,是不是挂旗?”
郑司楚是代理元帅,包无忌故如此称呼。在他心目中,郑司楚这个元帅哪是从权,分明不折不扣是个正牌。郑司楚拿望远镜看了看前方,说道:“先不要挂旗,等句罗水军近了,直接发号。”
虽然包无忌不知郑司楚是怎么用意,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却不知郑司楚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大统制既然可以割让海靖给岛夷,安知他会不会回心转意,也答应把白蟒山割让给句罗,换取句罗出兵协助?万一大统制的人已经到了句罗,自己挂出旗来,消息走漏,句罗王在大统制使者的压迫之下,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