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景顺道:“他怎么回来?先前一战,他已经成为南安城的救星了。要是他退回来,高世乾只怕当场就要上吊,而南安城连一守之力都没有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名将”之号,有时也是个连累,邓沧澜败北,同样也是被这称号所累。高鹤翎看来是准备坚持到最后一刻了,当然他也寄希望于五羊城派出的援军。如果有五羊城赴援南安城,那坚守南安城并不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样一来,邓沧澜毫无疑问又将从水路趁虚而入。邓沧澜不是那种一败就一蹶不振的人,何况,他手下还有傅雁书那种天才。上一次,傅雁书在绝境之中还将崔王祥挡了如此之久,郑司楚亦大为咋舌,连宣鸣雷都说过,那傅驴子确实在他之上。这一次邓沧澜卷土重来,如果五羊城分兵赴援南安城,就会重陷各个击破的困境。

要守五羊城,就必须保住南安城。但要保住南安城,五羊城又要守不住了。这等两难之事,年景顺看来亦为之手足无措。郑司楚道:“增援南安城,看来势在必行。也不要太没信心,水军坚守,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

年景顺道:“我这回来也是想问问,舷炮的事有眉目了吗?”

共和军的舷炮之利,年景顺虽是陆军亦有耳闻。如果五羊水军没有舷炮,双方水军交战,五羊城一方肯定要落于下风。郑司楚道:“现在很有进展,只是,要实用,还需要时间。听姨父说,在工艺上还有点欠缺。”

年景顺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又是一沉,叹道:“连陈司长都觉得麻烦,那是真没办法了。”

郑司楚道:“我姨父说,若能找到玄盖一脉的人相助,成功的希望会大许多。阿顺,你知道这玄盖一脉吗?”

年景顺本在走着,听郑司楚说到这个却突然站住了,道:“玄盖?大涤玄盖?”

一听年景顺说出“大涤玄盖”四字,郑司楚大生希望,也站住了道:“是啊,你知道?”

年景顺皱了皱眉道:“我好像听过这四个字。是哪儿呢?”他伸手弹了弹前额,却一脸颓然,看来还想不起来。郑司楚急道:“阿顺,你再想想,是哪儿听来的?”

年景顺将手指按在了眉宇间,喃喃道:“在哪儿?哪儿?”突然他眼里一亮,叫道:“王真川!”

郑司楚呆了呆,道:“他是玄盖一脉?”

“没错,就是他。”年景顺眼里也开始发亮,“他也叫王靖川。此人家境豪富,是个公子哥,就是喜欢在家打铁。”

郑司楚吃了一惊,道:“还有这种人?”

年景顺道:“他家本来就是开刀铺的,铸的刀很出名,不过王真川爱打铁,却不为锻刀,而是设计种种玩具,构思很巧。大概是玩物丧志,所以到他这一代,刀铺生意差了不少,品质也不比以前了,可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却和陈司长的可一争短长。那时我认识了他,问他为什么又叫靖川又叫真川,他说王靖川是他本名,真川是他的法统之名,因为是真字辈。”

郑司楚又是一惊:“泰极真虚,他辈份比我姨父还高?几岁了?”

“泰极真虚”四字,乃是法统上清丹鼎派的排行,陈虚心还俗前名叫虚心子,便是“虚”字辈。如果王真川是“真”字辈,那比陈虚心还要高一辈。年景顺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年纪不算大,比我们只大了两三岁而已。他说他是大涤玄盖一脉的最后一个传人了。”

郑司楚没想到居然这么巧,能够得知玄盖一脉的下落。他又惊又喜,叫道:“这人在哪儿?”

“东平城。”

这三个字一出,郑司楚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过想来也是,那大涤玄盖洞天就在之江省,王真川这最后一个门人多半也是在东平城里。他想了想,又道:“阿顺,你把他具体住址告诉我。”

年景顺道:“他是我那年去东平城偶尔结识的。你难道要去找他?”

郑司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天年景顺回去后,郑司楚一宿未眠。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见父亲了。郑昭此时已接管了五羊城政务,天天忙得不可开交,郑司楚等候了大半天才见到父亲。一见郑司楚进来,郑昭便笑了笑道:“司楚,有什么事吗?”

郑司楚走上前来,低声道:“父亲,我想去东平一次。”

一听这话,郑昭也吃了一惊,喝道:“你疯了?好容易逃出来,难道你要自投罗网?”

郑司楚将陈虚心要找玄盖一脉门人的事说了,郑昭听完了,问道:“那为什么不让别人去?你自己去,太危险了。”

郑司楚道:“我已打听过,现在东平城的封锁不像当初那样严密,城中驻满了从各地增援来的部队,要混进去并不难。何况,当初他们就不是为了抓我,我没和几个人朝过相。”

郑昭道:“那也不必你自己去。万一你碰到了认识的人呢?”

郑司楚道:“我也想过了,可以请姨父给我再做两张人皮面具。”

郑昭喃喃道:“你倒是打算得很周详。”

对郑司楚的能力,郑昭其实很有信心。但郑司楚这样混入东平城,作为父亲,他当真不放心。郑司楚生怕父亲还不同意,便道:“父亲,这人未必肯来,如果不得已,我想用强。若是旁人,只怕还办不成。”

郑昭道:“他若不愿来,你就把他绑来吗?”这话听着似是讥讽,但郑昭心知可能性很大。那王真川身为富户,很有可能不愿来五羊城,说不定真要用强。说到用强,不论从心计还是本领来说,郑司楚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去,成功的指望很高。他看着郑司楚,眼里有些怔忡,郑司楚正被父亲看得有点发毛,郑昭忽道:“司楚,你去那儿,还是为了”

郑司楚心头一震,忖道:父亲看出来了?却听郑昭接道:“你那几匹飞羽吧。”郑司楚暗自舒了口气,点点头道:“也是。”

在当初逃离东阳城时,那三匹飞羽因为没办法带,留在了左桥号。左暮桥曾经因为觉得走投无路,想要出卖郑氏一家,结果被郑昭下了摄心术昏迷,现在多半已复原了。而这个时候郑昭一家都已逃离东阳城,左暮桥当然不可能再去告发,所以没人会知道自己一家曾躲在左桥号里。丢了这三匹宝马,郑司楚不知心疼过多久,也确有心去取回来。但这次要去东平城,他最大的目的,还不是这个。听父亲说是为了飞羽,郑司楚倒是松了口气。

郑昭又看了看他,低声道:“这样也好。只是左暮桥这人两面三刀,曾经想出卖我们,不能轻信他,你千万要小心,要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

郑司楚道:“我记下了。”

“你准备和谁一起去?”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道:“我想向申伯父借他那卫队一用。”

申士图的卫队,以前有飞铁、厚土两个卫队长,飞铁已死,也有人替补上来。这支卫队身为申士图的保镖,枪马之术不行,但步下搏杀却十分了得。郑昭道:“好的,我去帮你请求。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尽快。”

郑昭道:“那你去准备吧,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看着郑司楚离去的背影,郑昭心头突然有种异样的酸楚。他曾发过誓,在此生的有生之年里,永远不对妻儿使用读心术了,但刚才却差点破戒。虽然仍然没有去读郑司楚的心,但他察颜观色,也已料到了七八分郑司楚的真实用意。

他是不想参加宣鸣雷和申芷馨的订婚仪式!

这孩子,其实很喜欢申芷馨,只是终究落空了。郑昭想着,却想到了自己。自己能比儿子好多少?自己终于和所爱的人共携连理,妻子也爱自己,但妻子心里却终究还有一个人。从这点上来,郑司楚似乎更像自己。

司楚,我的儿子。他想着。

这条提议交上去了,郑司楚本来觉得没那么容易批准,但第二天他就被叫到太守府去面见申士图。

一到申士图的办事处,郑昭也已在内。看见郑司楚进来,申士图招呼着道:“司楚,过来坐吧。”

现在看到申士图,郑司楚总有点不安。他先前觉得申芷馨定然会嫁给自己,几乎把申士图看作了父亲,现在见来却有点尴尬。申士图倒没有什么,等郑司楚行过礼坐下,他道:“司楚,你一定要去东平城?”

郑司楚顿了顿,道:“姨父现在研制舷炮,遇到了麻烦。若不能请到那位王先生,舷炮要实用便将拖后,北军却日新月异,定然更有进展。申伯父,此事已非同泛泛,实已迫在眉睫。”

特别司研制舷炮一直没有大进展,申士图自然知道。上一次东平水军的船队装配了舷炮,五羊水军本来号称天下之冠,但实战一起,便发现双方的实力已相差了许多。北方的舷炮本来便已投入实用,下一拨人马到来时,舷炮一定会越发厉害,那时只怕双方的实力会越拉越远。因此,申士图很清楚郑司楚此行的意义。只是另一方面,上一回海上之战,纯粹是靠了郑司楚的策略方才取胜,申士图对郑司楚实是有点迷信了,他若一走,申士图实在有点担心五羊城守不守得住。想到此处,申干图有些犹豫地说:“司楚,你若一走,五羊城的防卫该让谁来负责?”

“年将军以下诸位将军都可担此重负,请申伯父放心。”

这话郑司楚已准备了许久。海战得胜,他被五羊城的市民推许得无以复加,年纪轻轻,甚至有人称他为天下第一名将。但郑司楚人虽年轻,却是经历过生死关的,极是老成冷静。海战的战略虽是自己提出,战术上却仍是谈晚同、崔王祥和宣鸣雷在指挥。人各有长,他虽然被称为夺下邓沧澜“水战第一”称号的人,但自己清醒地知道,单以水战而论,自己远不及那三人。而陆战上,他虽然自信,却也明白五羊城七天将之能。排名第四的高鹤翎能成功守住南安城,可见七天将确非浪得虚名,有他们在城中,守御完全可以放心。只是他虽这么说了,申士图仍然有些担心,想了想道:“万一北军在你离开时发动进攻,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郑司楚也想过。他道:“北方若是进攻,必定先攻南安。五羊与南安唇齿相依,不得不救,但一旦赴援南安,北军水军又必须卷土重来,趁虚而入,因此去请王先生就更为急迫了。好在他们出发总要时间,一个月内,北军的水军不会抵达五羊城的,而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将王先生带回来了。”

申士图默然不语。郑司楚所言确是有理,只是先前那一战,郑司楚的军事天才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郑司楚若是离开,他总是不放心。郑司楚怕他仍有话要说,便接道:“申伯父,请不必多虑,我已经与年将军策划了万全之策,无论如何,一个月内是不会有大碍的。而此事不论成败,一个月内我也肯定会赶回来。”

申士图见他这么说,这才放下了心。他道:“那么,司楚,你准备怎么去?若是扮成五羊城出发的行商,到了东平城肯定会被怀疑。”

郑司楚道:“这个我也已经考虑停当,我扮的是雾云城来五羊进货的小商人,因为战乱,先前一直被阻在闽榕省,现在才得以返回。”

广阳和闽榕两省,方言相当难懂。郑司楚小时虽然住在五羊城,但很小就随父亲去雾云城了,五羊方言说得已相当夹生,要扮五羊城的商人是不成了,但扮成雾云城的商人倒是毫无破绽。申士图又问了不少细节,郑司楚听他所问多深中肯綮,心里也暗暗佩服,忖道:申伯父这许多年能瞒过大统制,果然也自有他的本事。他向来未料胜、先料败,此行已考虑良久,申士图所问他皆能答上来。申士图见他对答如流,心里又不禁暗自叹道:可惜芷馨偏生不喜欢他。

问了一阵,申士图觉得郑司楚确是已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此行也不是太难,最麻烦的倒是那王真川若是不肯来该怎么办。好在郑司楚已经做好准备,王真川真不愿来,就把他绑票绑来。他道:“司楚,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事不宜迟,明日就要出发。”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好。我便让断土准备,给你们也备点干货。”

五羊城的特产便是各种腌制海产品和荔枝干。凡是来五羊城的商人,贩走的货物有五成就是腌海产和荔枝干,郑司楚要扮成行商,当然也要备些这个以掩人耳目。郑司楚道:“是,还请申伯伯费心,那些腌货都要用陈货,不要用新货。”

申士图一怔,马上就省得郑司楚的用意,微笑道:“司楚,你的心思倒是很缜密。”

郑司楚扮的是因为战乱而一直被拦阻在闽榕的商人,那么带的货物必然不能是最近的新货了。虽然这仅是一个小细节,未必会被人看破,但郑司楚连这样的小细节都考虑周全,申士图心中对他不禁又高看一线,也对申芷馨最终未能嫁给他更加遗憾。

第二日,预备的东西都已备齐了。陪同郑司楚一同出发的是断土和另一个名叫沉铁的侍卫。申士图的侍卫分铁、土两组,本来铁组由飞铁主持,厚土主持土组,断土则是土组的副组长。铁组在飞铁死后便是这沉铁主持,而厚土新近被申士图遣出外面办事去了,目前主事的正是副组长断土。申士图将两组的主事之人都交给郑司楚带去,可见其全力支持。郑司楚正在家里做最后的准备,工友突然来报,说宣鸣雷前来。

宣鸣雷怎么这时候过来?下个月宣鸣雷便要和申芷馨正式订婚,郑司楚照理必须参加,可他实在不愿参加这订婚礼,这趟出门亦有逃避的意思在。郑司楚为掩人耳目,没几个人知晓这事,便是年景顺和谈晚同他也没告诉,何况宣鸣雷现在已正式成为水战队水天三杰之首,在水军中忙得不可开交,他这时候来不会因为没要紧的事,只怕是从申芷馨处得知自己要出发的消息。想到此处,郑司楚心头便有些刺痛。虽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祝福宣鸣雷和申芷馨的未来,可想归想,心里却依旧有点酸。

我毕竟没那么大度。

郑司楚解嘲地想着,迎了出去。一出厅堂,正见宣鸣雷走进来,一见郑司楚,宣鸣雷快步上前,叫道:“郑兄。”

郑司楚笑道:“宣兄,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进屋谈吧。”

一进堂屋,宣鸣雷便低低道:“郑兄,你要去东平城找王真川?”

果然是听小芷说的。郑司楚心里不自觉地一疼,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你的耳朵可真长。是啊。”

宣鸣雷睁大了眼,低喝道:“你疯了!你知道这王真川是什么人?”

郑司楚一怔,道:“听说他是大涤玄盖的唯一传人,对铸造有独到的心得,我姨父为开发舷炮,必须得到他的帮助。”

宣鸣雷道:“我不知他是不是什么大涤玄盖传人,就知道他有个表兄乃是东平陆战队的工正。因为这王家是世代开刀铺的,虽然打的多是菜刀,有时他表兄也会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军中打战兵器的单子给他两张。因为这人也爱喝酒,所以我和他在林公家中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别的还好,却是个大统制的铁杆追随者。而且,他们有个亲戚在雾云城位居高官,绝对不会心甘情愿来五羊城的。”

郑司楚又是一怔,道:“真的?”好在他本来就担心这王真川不肯来,已打了用武力绑架他的主意。虽然这是下策,但总算已做准备。他道:“看来,只有用强了。”

这回倒轮到宣鸣雷吃惊了,道:“郑兄,你早就准备用强?”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这位王真川先生,此番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我是势在必得。”

宣鸣雷长吁一口气道:“你早有准备就好,我就怕你白跑一趟,白冒这风险。”说到这儿,他也笑了起来:“郑兄,你也真不是个厚道人,说实话,当初我与你在东阳城初见,当时我若声张出来,你会不会就要动刀封我的口?”

郑司楚当时还真个有过这种心思,但这话实在不好直说,他道:“封你的口也不是非动刀不可。那时我总算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会把你绑几天吧。”

宣鸣雷干笑道:“你想绑我,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好在这王真川肯定没有我的本事,你绑他定然手到擒来。”

宣鸣雷枪马不算太出众,但身怀斩铁拳和斩影刀,若是步下,郑司楚想击败他实是未知之数。郑司楚也笑了起来:“所以我现在还在庆幸与你不是敌人。对了,宣兄,你来就是警告我这个的?”

宣鸣雷道:“是啊。我听阿听人说你要去找那王真川,怕你不知此人底细,还备上诸色礼品前去礼聘,到时便要上个大当了,所以来提醒你一句。”

郑司楚心里感到一阵暖意。为了申芷馨之事,他对宣鸣雷已隐隐有了点连自己都觉得无法启齿的痛恨,但现在这点嫉恨已荡然无存,他握住宣鸣雷的手摇了摇道:“多谢宣兄。”

宣鸣雷抽出手道:“别那么娘娘腔,郑兄,好好保重吧。上回你用的那种人皮面具倒是件利器,你可以再用用。”

郑司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记起宣鸣雷在东阳城林家得知自己有这人皮面具时并没有太吃惊,便道:“你也知道这种面具?”

宣鸣雷点点头道:“我们狄部也有这种人皮面具,只不过没有你这种轻巧。听人说,那种面具只有秋冬戴着,夏天若戴着,难受之极,谁也受不了。”

郑司楚听宣鸣雷这般说,心中释然,心道:姨父做的这种面具见不得水,戴上后就不能沾水,就算汗水浸湿了也马上会穿绷。我本来觉得这是美中不足,听宣兄所言,他们狄部的人皮面具原来也差不多。陈虚心做的这种人皮面具轻巧单薄,戴在脸上几乎没有感觉,不撩开头发细看发线,谁也看不出破绽来。从这点上来看,他的面具又超过了狄部的人皮面具了。他听宣鸣雷说起狄部,又问道:“对了,宣兄,你们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