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个计划真能实现吗?”

右手那人又沉默了一阵,才道:“事在人为。至少,现在都按我们的计划运行。”他看了看对面这人,轻声道:“你仍在担心他吗?”

左手这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右手这人冷冷道:“他确实有着少有的智慧,连我也上了他的当,差点死在他手上。只是,现在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可那也是拖着他的负担。人力有时而尽,他又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已不再是那个滴水不漏的南武公子,而是个不堪重负的大统制,薛庭轩就已经越出了他的计划。”

左手这人仍然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又点点头,道:“是,天法师明鉴。”

第四章 破网而走

郑司楚坐在纪念堂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昨天的《共和日报》,心中怎么也不能平静,报上说些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该死。他想着。大阵大仗都见过了,生死关头闯过了不止一回,也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点好笑。这次不是去攻打天炉关,也不是反扑楚都城,仅仅是为了见萧舜华一面,但下这个决心他却足足想了半天。因为今天是幼校参观纪念堂的日子,在这个自己本不感兴趣的纪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对于前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计谋中最为拙劣的一个,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自从那一次萧舜华来感谢自己帮她拉出陷入沟中的马车后,她就再没来拜访过,而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跑到她从教的校去。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实是比去见她一面还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郑司楚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轻叹了口气。作为国务卿公子,十六岁起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但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满脑子尽是建功立业,想要成为共和国的栋梁之材。如今栋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却总是萧舜华。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上她了?他想。尽管有点羞于承认,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一方面觉得有点对不起程迪文,同时却又无法让自己忘怀,因此尽管他已经有好几次想要离去,终究还是没走。

来纪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时候,郑司楚忽然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喧哗。难道是她来了?郑司楚站起身向门口张望,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但并不是校的。车上下了几个穿军服的人,抬着一块用布包着的长板进来。一个管理纪念堂的人迎了出来,指挥他们向后院走去。

郑司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让开,忽然听得有个军官在一边道:“郑参先生,你也在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郑司楚扭头一看,叫道:“沈将军!”

那正是当初跟随郑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扑楚都城的沈扬翼。沈扬翼风尘仆仆,脸上仍有疲惫之色,迎上来小声道:“郑先生,这是毕将军的灵位碑。”

沈扬翼的声音很轻,却如晴天霹雳,郑司楚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沈扬翼道:“郑先生稍候,我把灵位碑归到国烈亭后再来跟你细说。”

国烈亭在纪念堂后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国先烈的衣冠冢和灵位碑。看着沈扬翼和几个军人抬着灵位碑向后院走去,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郑司楚的军人生涯里,毕炜一直是他的长官。对毕炜,郑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点看不起。不管怎么说,毕炜终究是个合格的军人,也近乎是个神话。但现在,这个神话已经终结了,只剩下灵位碑上的名字和一个衣冠冢而已。

和毕炜的战死比起来,郑司楚更想知道战况。他已不在军中,而郑昭仍然宣称昏迷不醒,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毕炜已经身亡,换句话说,远征军难道再次失败?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尽管天气晴好,但郑司楚只觉得周身冰凉。这一次共和军以前所未有的重兵远征西原,以三上将为主帅,在郑司楚看来,绝无败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势力都万众一心,联合抵抗,共和远征军也足可坚持转战半年以上。事实上,西原几大势力也根本不可能联合御敌,去年八月出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西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薛庭轩难道会妖法不成?

郑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这些人向后院走去。后院有给参观者准备的座位,因为满是石碑,实际上真会有人来坐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学生来扫墓才会有人,平时甚至有点阴森。他看着那些军人和纪念堂的工友们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竖在碑林里,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竖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扫了。沈扬翼向郑司楚走来,道:“郑先生,让你久等了。去那边坐坐吧。”

他们拣了个石凳坐下,郑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声说:“沈将军,战况不利吗?”

沈扬翼苦笑了一下,“全军败北。”

虽然已有预料,但在沈扬翼嘴里得到确认,郑司楚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沈扬翼道:“此战初始,其实颇为顺利,仆固部可汗被我军奇兵解决,两万部众编入大军。但后来,事态开始出现变化。”

沈扬翼说得言简意赅,虽然没有当初程迪文写的战报那样采斐然,却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战况约略说了一遍,郑司楚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营居然有了能飞数里的飞天炸雷和在马上用的火枪!上一次程迪文便说过,远征军遭五德营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那时郑司楚便有种不祥之感。只是五德营到底用了什么奇妙法子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远征军这么大损失,因为这是军事机密,程迪文的父亲没说,程迪文亦不清楚,现在总算知道了。战前他也曾想过,这一次远征军定不会轻敌,肯定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可是五德营的这些新武器还是超过了事先的预料。

这时,有个军人过来向沈扬翼行了一礼,道:“沈辅尉,碑已经立好了。”

沈扬翼站了起来道:“好吧。”他转过身向郑司楚道,“郑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军的军衔共十一级,辅尉是第七级。郑司楚还记得,当时沈扬翼是翼尉,属第六级,定然是那次反扑失败,他也受牵连降了一级,不觉有点不安地道:“沈将军,实是我害了你。”

沈扬翼一怔,马上微笑道:“郑先生,那哪儿能怪你。说实话,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级,此番定然要担当断后之责,恐怕就回不来了。福祸相倚,我实是逃过一劫。”

郑司楚知道这也并非沈扬翼宽慰自己的话。沈扬翼原先是毕炜中军里的中层军官,这一次连毕炜都战死了,如果沈扬翼仍在中军中,多半一样会战死沙场。被降了一级后,去后勤营里当差,还当真是逃过了一劫,可他仍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与沈扬翼接触不多,但此人颇为精干,原本前程远大,但出了这种事后,他的前途多半暗淡。只是沈扬翼自己都没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沈将军保重。”

沈扬翼行了个军礼,带着一干士兵回去了。郑司楚独自向国烈亭走去。毕炜的灵位碑刚竖起来,上面刻了“共和国上将军毕公炜之灵位”几个字。他向灵位碑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必胜的战争也输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么输的?沈扬翼说是因为五德营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郑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营固然有飞天炸雷和火枪,但共和军一样有巨炮和飞艇,照理应该并不逊色。难道,是共和军贻误了战机?远征军多达五万之众,也已经到了楚都城下。以这等雷霆万钧之势,就算五德营的新武器能给共和军造成困扰,依然不应该有这等一面倒的结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军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营,而是整个西原,以至于错失一举消灭五德营的良机,让他们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只是,包括毕炜在内,此次出击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国开国宿将,全都身经百战,深通兵法,难道不知变通吗?

他自然不知道大统制事先定下的那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责令三上将依计而行,就算胡继棠他们已知道战况已越出了事先的计划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郑先生!”

是萧舜华!

郑司楚猛地转过身,正待装出一脸不期而遇的惊喜神情,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后确是萧舜华,但萧舜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萧老师,你也来纪念堂啊。”

萧舜华微笑道:“今天是学校里的参观日。慕瑜,这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郑司楚先生。郑先生,这是韩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这韩慕瑜长相俊朗,长身玉立,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可是郑司楚心头却酸酸的,怎么都不会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萧舜华对他和自己的不同称呼。那韩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道:“郑先生,久仰久仰。”

郑司楚勉强握了握他的手,“韩先生,你好。”

萧舜华在一边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战事资料吗?郑先生参加过好多次战事,是位名将。”

郑司楚实是不愿与这韩慕瑜说话,但在萧舜华面前也不能失礼,只是道:“噢,韩先生对这些也有兴趣?只是我已经退伍,不再是军人了。”

韩慕瑜道:“我是教历史的,只是想给那些小孩子编一套战史故事,让他们学起来觉得有趣些,记得牢一点。郑先生若是不赚冒昧,到时在下要前来讨教。”

这时一群孩子排成长队也走了过来,郑司楚道:“这个自然。萧老师,韩先生,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觉得眼眶都有点湿润。原来,萧舜华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连自己都有点想笑自己,却又感到如此失落。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萧舜华只是说了声“再见”,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气捣蛋的孩子。

郑司楚走出了纪念堂,终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这句话。当时读到时也只觉得泛泛,可现在这句话却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酸涩疼痛。如果说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一直学着爱上某个人,那么从今天起,自己该学着忘掉某个人了。

回到家里,看门的老吴一见他,忙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

老吴在他们家很久了,从他出生起就叫惯了“少爷”。虽然郑司楚一直让他不要这么称呼,要叫自己“小郑”,但老吴还是习惯了这样叫。现在郑司楚也没心思让他改口,只是“嗯”了一声,老吴却道:“少爷,程家少爷刚来,等了你一会儿了。”

是因为萧舜华?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心虚,道:“他有什么事?”

“程家少爷也没说,他在书房等你。”

郑司楚现在因为有照顾父亲这个借口,也一直没做事,平时除了偶尔去无想水阁看望一下老师,每天就是在自己的书房看看书。现在想必礼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为国庆庆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么事。郑司楚连忙把飞羽的缰绳交给老吴让他去拴好,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程迪文一边喝茶,一边翻着郑司楚的藏书。郑司楚推门进来,笑道:“迪文,你来了。”程迪文却站了起来,一下闪到门边,掩上了门,道:“你怎么才来?”

郑司楚诧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我去纪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闻声一怔,道:“你去纪念堂做什么?”

郑司楚并不喜欢去纪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郑司楚自然不好说是想见萧舜华,便小声说:“你知道吗?远征军失败了,毕炜将军战死。”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郑司楚道:“嗯,今天他们把毕将军的灵位碑竖到了国烈亭里。”

程迪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犹豫着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程迪文与郑司楚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从来没有这种欲说不说的样子。郑司楚道:“别的还有什么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司楚,总之,你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样子,郑司楚不由想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迪文犹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刮到点耳旁风。”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看,才小声说:“有人要对老伯不利。”

现在郑昭对外仍然宣称不省人事,连程迪文都不知情。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惊道:“是谁?”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点。我走了。”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郑司楚拉住他道:“说话别说半句,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家父不利?”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司楚,你快逃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程迪文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郑司楚没想到程迪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松手,程迪文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尽管程迪文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片言只字,郑司楚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内室前,在门口的铃绳上拉了拉。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郑夫人。一见郑司楚的样子,不由一怔,轻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闪进了门,小声道:“刚才迪文来过了,他说了件很奇怪的事。父亲呢?”

郑夫人看了看门外,低低道:“小声点,进去吧。”

内室有两道门。因为宣称郑昭失去知觉,需要绝对静养,起居都由郑夫人亲自负责,所以家里的工友向来不到这边,送饭亦是只送到外门口,由郑夫人拿进去。郑司楚到了榻前,郑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来的。因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体已变得极为虚弱,当时连坐都坐不起来。经过这数月调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室内,脸色不太好,还是很苍白。

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扬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么事?”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刚才迪文过来。他说,他隐约听到消息,说有人要对付你,让我们快点逃!”

郑昭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郑夫人也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他说了是谁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却还不曾开口,郑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远征失利了?”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父亲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声,他也没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这等地步。他道:“父亲,你怎么知道?”

郑昭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终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话中,带着点隐隐的痛楚。郑夫人的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小声道:“什么?是公子?”

郑昭看了看她,也轻声道:“是,是他。”

郑昭失去知觉后,大统制来过一次。那一次郑司楚亦是激动万分,以至于连大统制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但大统制一走,他又马上觉得,大统制的来意有点怪。他在军中就有足智多谋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里充满了对大统制畏惧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来意,当时就觉得大统制的神情里有些异样,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统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固然大统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当与常人有异,而大统制这等近乎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与常人有什么友情。但他同样知道父亲与大统制的私交极笃。数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亲,一时间亦难以承受。他小声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郑昭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料错了?

虽然这么想,但郑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没有料错。去年初,当大统制决定出动远征军时,郑昭曾在议府机密会上竭力反对,让与会议众都大惊失色。因为在他看来,现在共和国虽然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终究还在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出动大军远征西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五德营已经能够击败毕炜一军,势力不可小视,就算以倾国之力西征,胜算亦不是十足。再说西原远在西方,就算一举平定了,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驻守,开销相当大。当然版图扩大后,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可那些毕竟太远了,现在的共和国还只是刚踏上了复兴的道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大统制根本听不进郑昭的进谏,一意孤行。如果这次远征胜利了,大统制说不定还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体现出大统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大统制是错误的、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大统制一个错误的证明了,这在大统制眼里是绝对无法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