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斩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兴奋。薛庭轩点点头道:“正是。”

刘斩见他仍是声色不动,急道:“薛帅,这是趁胜追击的良机啊。若此时不出击,我们就等若让他们白白打了一顿。”

刘斩的战意极盛,这几个月来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乎根本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薛庭轩扫视了他们一眼,向陈忠道:“义父,您的意思如何?”

陈忠与四统领齐来,他的意思不言而喻。陈忠道:“庭轩,叛军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固然势头依旧不小,但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若不追击,恐怕再没这个机会。”

刘斩在一边接道:“是啊,薛帅,要报文兄之仇,正在此日!”

战死的,何尝只是文士成一人。文士成是五统领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而尚明封与罗兆玄亦是少年军官里前途无量的两个,但他们都已在此战中阵亡。薛庭轩握住了拳,看了另三个统领,道:“董将军,羊将军,穆将军,你们呢?”

董长寿、羊叔奋和穆杭三人同时向前一步,齐声道:“战!”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守城,从未出城战过。眼见胜利在望,让共和军全身而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人人都想着,纵然身死,也要在死前杀几个共和军报仇。薛庭轩见诸将全都战意旺盛,终于露出了微笑,“我军现在可用之兵,连同四部在内,大约还有四千。既然三军士气高昂,机不可失,”他看向城外的共和军,喝道:“战!”

听得薛帅终于同意了追击,陈忠和四统领全都面露喜色。薛庭轩忽道:“义父,此战请您不必出马了。全军出动,必要巩固后防,义父您就在城中主持。”

陈忠捋了把胡须,笑道:“庭轩,我虽已老了,刀可不老。守城的大有人在,不是还有地雷阵吗?这一次,把你的马给我。”

上一次全军出动,结果楚都城险些被诈开,薛庭轩至今回忆起来犹有余悸,因此早就定下了计策,等全军出动后,留守之人立刻在城外遍布地雷,出征军队到时宁可绕远路回来,也要守住城池不失。他见陈忠跃跃欲试,要换自己的坐骑,心知这一次是陈忠斩杀毕炜这个杀女大仇的最后机会,便不再坚持,沉声道:“好,即刻准备。等叛军拔营至半时,出发!”

共和军班师的效率很高,五德营出兵的速度也很快。当胡继棠的中军刚退过后阵,毕炜也待拔营时,楚都城里一声炮响,五德营连同四部全军扑上。

终于来了。毕炜听得这个消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虽然早就准备,但以现在的士气,不到一万的后军想抵住五德营实在不易。只是再不易,也要试试,在毕炜心中,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后一战。

郭凯却没有毕炜这般声色不动,他把这个消息禀报给毕炜,脸色都已白了,道:“毕将军,我们怎么办?”

毕炜横了他一眼,摘下头盔一扔道:“胡将军正在退兵,若是我们此时拔营,冲动阵脚,那真是不可收拾了。传令下去,全军严阵以待!”

郭凯心中暗暗叫苦。现在要严阵以待,谈何容易。但命令已下,也唯有动员后军各部防备。

五德营此番仍是火枪骑冲阵。但共和军对火枪骑已有防备,将营中的鹿角棘藜遍布营前,再以大盾布阵。虽然士气不是很高,但火枪骑几番冲击还是冲不破。只是共和军大势已去,士兵的士气已不能与当初相提并论,火枪骑发动第四次冲击时,四部人马也已赶到。四部的战力虽不及五德营,但他们都是胡人,口诵“三清在上”或者“老君护佑”,用的又是长弯刀,这般连番冲击,共和军终于抵挡不住,正中被突破了。此时坚阵被突破,更不能与当初火枪骑冲阵相比,共和军已是魂飞魄散,一个接一个地丢盔卸甲而逃。

兵败如山倒。薛庭轩赶到时,已是遍地死尸。四部胡人杀得手滑,哪里还停得了,见人就砍,管你降不降。薛庭轩暗暗叫苦,先前收降败兵的举措相当有效,此次他也希望能再收一批降兵,进一步扩大五德营势力。但见四部这等杀法,简直不留一个活口,只怕连一个降兵都招不到,这次出击岂不是仍然劳而无功,仅是出出气而已?连忙命人竖旗招降,传令给四部人马,要他们不可杀戮降兵。

陈忠在阵中一马当先。他勇武过人,却也不愿多杀,何况共和军见到这白须老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没人敢在这时候挡他,陈忠的战马左冲右突,直入无人之境。只是跑了一圈,居然仍然不见毕炜踪影,他心中怒火越盛。正在这时,见有个共和军败兵扛着枪在前拼命逃跑,他一打马追上去,弯腰提起了他,喝道:“毕炜在哪里?”

那共和军正在逃命,突然被人提到了半空,吓得惨叫一声,还想用枪打来,待见捉住自己的竟是陈忠,吓得手一软,长枪已落地,叫道:“陈老将军,饶命啊!”

陈忠喝道:“毕炜到底在何处?你说了便不杀!”

那士兵向东南边一指道:“毕将军和冲锋弓队往那边去了!”他是步兵,远不及骑兵速度快,方才冲锋弓队护着毕炜退下时还曾从他身边而过。陈忠闻听,将这士兵往地上一扔,便拍马直向东西而去。

他骑的是薛庭轩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虽然有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孤身冲营,想要跟上,可哪里跟得上他,距离反倒越拉越开。玉花骢跑发了性,耳畔生风,足不点地,简直和飞起来一般。冲得一程,便见前面有十来个人正在疾驰,当中有个花白头发的将领,定然是毕炜了。陈忠暴喝道:“毕炜,拿命来!”

那人正是毕炜。护着毕炜的是冲锋弓队的第一队,听得陈忠吼声,第一队队长韩宣浑身一凛,心道:怎么来得这么快?回头一看,却见只有一个敌军孤身上前,他定了定神,心道:只有一个,怕他何来?向一边的陆明夷喝道:“陆明夷,护住毕将军,我去挡住!”拨马便来迎敌。

陈忠的吼声毕炜也已听到。他对陈忠的惧意,实比旁人更甚,正待让韩宣回来,却见韩宣已拨马转回,心中一热,一把勒住了战马。陆明夷本待回马迎敌,被韩宣一喝,便又要向前,哪知毕炜勒马,他也勒住战马,叫道:“毕将军”话未说完,毕炜喝道:“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见陆明夷还在犹豫,又怒喝道:“再不走,我便斩了你!”

要来的,终究要来。毕炜心知陈忠对自己势在必得,定会死追不放。他已追上来了,部下也肯定马上就会跟来。现在五德营气势极盛,不可向迩,就算冲锋弓队保护自己一时,最后定会同归于尽。他领兵多年,对士兵也颇为爱护,这支冲锋弓队更是亲兵中的亲兵,何况陆明夷还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忍这个少年军官毕命于此。斥退了陆明夷,他带马回转,心中只是想着:活到今日,也已够了,只可惜再见不到此道。

此时韩宣已经和陈忠对上了。陈忠马快如飞,一见有人挡路,而后面毕炜竟然也迎了过来,更是怒火勃发,也不动刀,喝道:“去!”身子一侧,让过了韩宣长枪,左手从一把抓住了韩宣的枪头。韩宣膂力不小,握枪极紧,却没想到陈忠的力量如此之大,竟然被陈忠从马上直拖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吓得眼睛都闭住了,只道自己已经没命,却听毕炜喝道:“陈忠,放了他!”

陈忠将枪一扔,勒住了玉花骢,将大力指着毕炜冷笑道:“毕胡子,你也有今日!”

毕炜握着长枪,脸上仍是声色不动。他见韩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道:“韩宣,你快走!”韩宣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爬起来,听得毕炜竟然来救自己,感动得满眼都是热泪,叫道:“不,毕将军你快走!”说罢拔出腰刀便向陈忠扑来。陈忠也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上前,他的大刀蓄势待发,韩宣一扑上来,更触动他一身之力,刀光一闪,立时砍过他的脖颈,韩宣的人头直飞起来。

见到韩宣舍命也要救自己,毕炜一只独眼里不禁淌下了热泪。这么多年来,从帝国军到共和军,他向来都不曾有过这等感触,此时却觉血脉贲张,嘶吼道:“韩宣,好汉子!”一催坐骑便向陈忠扑了过来。此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枪法只怕从未有此之精,陈忠力量虽然比他要大得多,一时间却也有点手忙脚乱。只是陈忠的战意也被毕炜如此一来撩得更旺,怒喝一声,一口大刀上下翻飞,与毕炜半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火枪骑已经追了过来。待他们追到近前,只见陈老将军和一个独眼共和老将正在单挑,边上居然空无一人,全都不禁愕然,有个火枪骑提起火枪叫道:“陈老将军,请退下了!”

现在陈忠只消退下,一排火枪击出,毕炜哪里还有性命在?但陈忠却喝道:“不要帮手,他的首级是我的!”毕炜枪法虽精,但陈忠的力量着实太大,毕炜也不敢与他的大刀正面相碰,最初的慌乱过后,现在陈忠一刀紧似一刀,已慢慢扳回局面。只是毕炜也不知哪来这般大的力量,在陈忠的刀影中腾挪辗转,仍是不落败相。

陈忠久战不下,已有点浮躁,眼前毕炜一枪当胸刺来,一拨战马,便要闪开,左手便去抓毕炜的枪头。这是他方才一招击败韩宣的绝技,只是玉花骢却不是他骑惯的战马,方才擒住韩宣实有几分侥幸,毕炜出枪又较韩宣更快,这一枪竟然未能闪开,擦着他肋下透甲而入。陈忠只觉肋下一阵剧痛,但左手瞬即抓住了毕炜枪杆,奋力一拖。这等力量毕炜也挡不住,被他一把拖下马来,坐骑嘶吼着跑了开去。

陈忠中枪,身后的火枪骑全都惊叫起来,但转眼毕炜便被击落马下,这才放宽了心,心道:铁刃陈老将军,天下无敌!

陈忠的大刀举在毕炜头顶,只消一落,便能让他身首异处。这个做梦都在想着的场景现在已成现实,陈忠连肋下的伤都不觉得疼了,放声大笑道:“三姓家奴,你还想活吗?”

在他心中,只消毕炜求饶,这一刀便砍下去,让这个大仇人死也死得窝囊不堪。但毕炜在地上抬起头,冷笑道:“陈忠,我是打不过你,你杀吧。”

毕炜竟然不屈!在陈忠心目中,毕炜这等人毫无操守,哪有什么气概,可是眼前毕炜的独目中分明也有着桀骜不驯的勇悍不屈之气。他怔了怔,喝道:“毕炜,你这般想死?”

毕炜笑道:“人固有一死,又有何惧。陈忠,你今日杀了我,来日必也有人杀你!”

不知为什么,陈忠心里一阵烦乱。他与共和军征战这么多年,总是你死我活,但回过来想想,共和军中却也颇有豪情万丈的英雄,像首帅丁亨利,便极让陈忠心折,而与毕炜一同降于共和军的三帅邓沧澜,当年也与楚帅交情不浅。如果都不是什么小人,为什么总要杀个你死我活?一时间他只觉茫然,竟觉得自己这几十年来不离鞍马,竟有种毫无意义之感。

毕炜已无生念,闭上了眼只待受死,半晌却不见大刀压下,他抬起眼,却见头顶的刀不知何时收了回去。他一怔,耳边却听陈忠喝道:“三姓家奴,你滚吧!我要你下半生日日记住,你险为我刀下亡魂!”

陈忠居然真要放了自己!毕炜更是不知所谓。自己杀了陈忠的爱女,也曾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到西原来,没想到最终落到他手上后居然会放了自己。他惨然一笑道:“陈忠,你道毕炜是贪死怕死之辈不成?”

陈忠理也不理他,带转了马便要回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心中只是想着:死的终是死了,活不转来,死的人太多了。

是啊,死的人太多了。星楚死了,昔年五德营的除自己外其余四大统领已一个不剩,楚帅也定然已经死了。陈忠一直不相信楚帅已被共和军杀死,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回来,但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楚帅定是已经死了。这个一直支撑着他挺到现在的信念刹那间破灭,便觉杀了毕炜也毫无意义。自己刀头已经染了太多人的鲜血,这些人一样有父老姊妹,一样盼着他回来,一如自己一般,这种无尽的杀戮,陈忠只觉已如此厌倦。

毕炜见陈忠仍是不理,心中亦是茫然。他拔出了刀喝道:“陈忠,你不是要我首级吗?好,我给你!”

这话当初五德营勇字营统领曹闻道死前也说过。天炉关一役,逃回来的士兵说起曹闻道拼死冲锋,最终自尽之事,声泪俱下,陈忠亦听得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个大仇敌居然也说了老战友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毕炜已站得笔直,一刀砍向自己脖颈。毕炜的佩刀名谓镇岳,是昔年军圣那庭天所用,锋锐之极,这一刀下去,鲜血崩流,立时气绝,只是尸身仍是兀立不倒。陈忠没想到毕炜真会自尽,险些便要抢过去,但最后还是立马不动。那些火枪骑却已过去了,其中一个从毕炜手上取下镇岳刀,高声道:“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真个死了!”

最终,毕炜仍是死在自己手上。陈忠只觉眼里又有泪水涌出。难道自己会为这个大仇敌流泪吗?他不想承认,却也在心中暗暗承认了。对毕炜怀恨一生,可这个仇人的死却不失英雄气概,为什么天下事竟会如此纠结?陈忠实在不明白,只觉自己浑身亦是无力,在马上一晃,忽地直摔下来。火枪骑见陈老将军居然摔下马来,一声惊呼,连忙围了上来,见他肋下血染战袍,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要给他包扎。只是这般一来,陈忠却也回过神来,见士兵要给自己包扎,他挥手示意不必,道:“毕炜真个死了?”

一个火枪骑道:“回陈老将军,他真个死了。”

陈忠长吁一口气,拣了块石头坐下,道:“你们将他埋了吧,竖个碑,上写‘战将毕炜之墓’,不必多写。”

火枪骑没想到陈忠居然要安葬毕炜,却也不敢违背。有人正待去挖坑,陈忠忽然道:“将我也埋在此处吧,基碑一样写‘战将陈忠之墓’。”

火枪骑面面相觑,却见陈忠面露微笑,看着西边的楚都城,一动不动地坐着。

死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时代终于结束。只是,另一个时代也终于开始了。

陈忠,你的朋友,你的敌人,现在都已经要死去,这段属于你的旅程也终于到了终点。只是,五德营还在,不论会变得如何,五德营终究还在。

共和二十二年,帝国自新二十五年一月十七日,共和军第三上将军毕炜阵亡。

同日,帝国军最后的宿将陈忠逝。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第一卷完)

海啸之卷

第一章 迫不及待

一骑马飞也似的到了思然可汗金帐前,骑者跳下马来,在帐前跪下,大声道:“大汗,中原军败了!败了!”虽然这消息与仆固部没有直接关系,但此人的声音还是极为急迫。

金帐里,思然可汗和台吉①赫连突利正在议事,听得这个消息,他们同时走了出来,叫道:“真的?”

『①台吉:设定中西原贵族的一种爵位,设定时有参考蒙古人的官职,出自汉语的太子或太师。』

那人抬起头道:“真的,大汗,中原军已经全军撤退,极其狼狈。”

败北当然是狼狈的,尤其是输了这种必胜的仗。思然可汗抹了下嘴唇,还没说出什么来,赫连突利道:“好吧,你先去歇息。”转身又对思然可汗道:“大汗,接下来那薛庭轩就该来献功了。”

当初因为仆固部被共和军胁迫前来攻打楚都城,因此赫连突利与薛庭轩有过密约,这一战胜利后,双方既往不咎,五德营取得的一部分战利品也要贴补给仆固部。思然可汗乐不可支,回帐中坐好,便道:“薛元帅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突利,你不高兴?”他见赫连突利毫无喜色,心中不觉有点诧异。围困楚都城的五万中原共和军因为粮草不继,又不能一举攻破楚都城,最终全军溃散。共和军发兵时,曾经用计策劫持了思然可汗,迫使仆固部众随共和军一同行动。战事初起时,仆固部与楚都城的五德营也曾交战过,互有死伤,但后来仆固部台吉、思然可汗的妹夫赫连突利用计将思然可汗劫回,仆固部从而退出了与共和军战阵,也因此避免了那场大溃败。只是退出共和军后,思然可汗心有余悸,当真惶惶不可终日。仆固部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公然与共和军为敌,一旦共和军消灭了五德营,第二个目标势必就是仆固部。当时赫连突利却很有信心,说共和军不能轻易取胜,就算胜也是惨胜,没有立刻向仆固部问罪的实力,所以不必担心。现在那支不可一世的中原军果然奇迹般地败北,对仆固部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却没想到赫连突利似乎更担忧了。

赫连突利摇了摇头道:“这其实是最不好的消息。”

思然可汗诧道:“难道比中原皇帝的军队胜了更不好吗?”

赫连突利叹道:“五德营不是等闲之辈。这一战得胜,他们羽翼便成。大汗,只怕将来的西原尽是五德营的天下了。”

西原两大部落,最大的部落是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乃是世仇。这一战中,阿史那部完全站在五德营一边,最后还派了军队助战。以前仆固部虽然实力比不上阿史那部,但由于相距遥远,加上双方互有顾忌,因此维持着平衡。但现在这平衡已被打破,一旦阿史那部与五德营联手,仆固部的末日也就到了。思然可汗皱起了眉,喃喃道:“他们会向我们动手?不错,他们与阿史那部可要亲近得多啊。”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这话赫连突利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这位大汗心中搁不住事,只怕会乱了方寸。他笑了笑道:“那只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只消小心应付,谅他们还不敢如此。”

辞别了思然可汗,赫连突利回到自己帐中,心中仍在想着这件事。虽然自己向思然可汗说五德营羽翼已成,其实这话有点危言耸听。尽管早预料到中原军不会轻易取胜,但五德营这场出乎意料的全胜改变了西原的实力格局,他们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为西原足以与阿史那部与仆固部鼎足抗衡的第三个强者。仆固部距五德营近,距阿史那部远,阿史那部肯定有立刻对付仆固部之心,但这样一来只会让五德营和仆固部两败俱伤,薛庭轩这人非同小可,不可能看不出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是不会同意的。所以,眼前不用担心。何况,五德营也不是吃素的,阿史那部想把他们当成刀枪来使,最终吃苦头的定然是自己。所以仆固部与五德营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距离,地位超然,未尝不是件好事。接下来,应该安排薛庭轩的死期了,只是更难的是要避免让没有薛庭轩的五德营落入阿史那部的掌握。

赫连突利的妻子阿佳格格在烛下补着一件衣服。她咬断了线头,见丈夫还想得出神,柔声道:“突利,你早点歇息吧,天都黑了。”

赫连突利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阿佳,你也别太辛苦了。”这些天他每天都殚精竭虑,对什么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当真有种力不从心之感,只有对着妻子时才感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的轻松。

阿佳格格将衣服披在他身上,嗔道:“你啊,整天都想东想西,克兰却跟你完全两个样,什么事都不肯想。”

赫连突利的儿子名叫赫连克兰,今年才十三岁。父亲是个足智多谋之人,但赫连克兰却似乎更像思然可汗,整天舞刀弄枪,只知打猎游玩,连中原话都不肯学。赫连突利听妻子谈到儿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生子当如薛庭轩,可上天偏生没有赐给自己一个继承自己头脑的儿子。如果自己不在世上,还有谁能够辅佐思然可汗度过这个难关?部族中那些五明王、六长老,全是世袭的贵族,一个比一个没用,先前共和军劫持思然可汗,他们真如睡里梦里,一点忙都帮不上。自己已上了年纪,二十年后,还有谁能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见丈夫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阴沉起来,只道自己提到儿子,丈夫又对儿子只知玩耍而不满,忙道:“克兰还小呢,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会跟你差不多。”

赫连突利叹了口气,低声道:“克兰不笨,将来也会有出息,只是,他肯定不会是薛庭轩的对手。”

阿佳格格一怔,也低低道:“薛元帅?将来他会对我们部族不利?”

赫连突利道:“此人狼子野心,肯定有这个心。好在他对阿史那部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所以我们才能一直平安。要是他甘于为定义可汗前驱,只怕”

他话未说话,已打了个寒战。假如薛庭轩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在西原立下脚来,愿意为阿史那部所用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对仆固部下手了。阿佳格格见赫连突利说得如此郑重,低低道:“这人既然这么坏,为什么不让人早点将他暗中哈喇了?”

赫连突利正想说,阿佳格格忽然又自问自答地道:“唔,是了,以前是要靠他们来阻挡中原皇帝兵马,不能杀他。不过,现在应该是时机了。”

赫连突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掉薛庭轩,这念头赫连突利第一次见到薛庭轩时就有了,但他也知道当时还不是时机。当初五德营实力尚弱,向阿史那部和仆固部双方同时修好,如果在那个时候暗杀了薛庭轩,中原军就会把首要目标指向仆固部,现在仆固部只怕就已经成了中原的一个附庸了。而现在五德营两次击败中原军,声势大振,如果再不杀了他,将来的五德营就会是个无法对付的对手,因此要杀薛庭轩,现在是唯一的时机。可是这个念头他还只是在心里斟酌,谁都没说过,却没想到妻子居然已看出了这一点。他道:“阿佳,你怎么想这些?”

阿佳格格只道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一笑,道:“我也是乱说的。突利,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