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枪的枪尾是个枪头。因为火枪重装不是很方便,另带砍刺武器的话骑马也很不容易,因此苑可珍设计的火枪是两用的,枪尾是寻常的枪头,平时用木鞘套着,倒过来拔掉木鞘,便是平常用的短枪。他们的坐骑也不放缓,随着陈忠冲了上去。

杨幕园原本只道五德营不能用火枪后,定会手足无措,却没想到这支奇兵居然也能短兵相接。虽在意料之外,但他心神却定了定。铁阵营战力之强,在共和军中有口皆碑,只消敌军不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喷火武器,他也不怕近身交战。只消缠住了对手,接下来铁阵营其余诸部马上就会上来增援,战场上的上风便又抢回来了。

双方都是骑兵,只一刹那便已交上了手。杨慕园冲在最前,见敌军当先是个老将,胡子都已白了,手中的铁刀却比寻常的大上一号,心道:这人便是陈忠吗?陈忠之名,在共和军中亦有传说,不过杨慕园从未见过他,也不知这个名将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眼见陈忠直向自己冲来,他挺枪迎上,喝道:“匪将,去吧!”

这一枪枪风甚锐,破空而来,陈忠亦觉厉风扑面。他心知来将定不是寻常之辈,铁刀一竖,喝道:“受死!”

他的声音也不是很响,却沉稳如巨石。杨慕园的枪尖刚近陈忠面门,铁刀已从一侧削来,嚓一声,将杨慕园的枪尖削落。平常用的枪杆都是以铁木制成,十分坚韧,用锯子锯断都得花不少力气,可陈忠这一刀却如削朽木,杨慕园的枪尖应手而断。杨慕园根本没料到陈忠的力量竟有如此之大,眼见这一刀削断枪尖,便平平砍来,自己躲无可躲,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侧,已挂在了马身一侧,这一刀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陈忠见对手力量虽不甚大,但动作灵敏,居然可以闪开这一刀,不觉赞了一声好。只是他这一刀行有余力,力量并未用尽,手腕一翻,刀锋刹那间便反了过来,转向砍向杨慕园脖颈。此时杨慕园人已倒在马身一侧,根本无法闪避,眼里却见一口大刀越来越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回是完了。他只道陈忠的名声多半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却不知真个交手,自己连陈忠半刀都接不住。陈忠杀进万军阵中,当然已不能生还,可自己却要死在他之前。

眼看这一刀就要将杨慕园的头颅砍落,边上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当一声响,陈忠的刀砍在这手上,顺势滑了下去,那手臂上却贴着一根铁棒。陈忠只觉刀锋上吃到了一股不小之力,原本他用力斫下,就算砍不断铁棒,但下面的杨慕园铁定会被压得七窍吐血不可,只是他见杨慕园闪得过自己一刀,这个执铁棒之人又敢硬接自己这一刀,颇有袍泽之情,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之心,手一提,已将刀提了起来,喝道:“滚吧!”

那人正是卫子恒。他人在地上,比骑在马上自是要灵活得多,眼见杨慕园要被陈忠砍死,一时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抢上,抽出袖中铁棒替杨慕园挡住了大刀。这一刀接下,卫子恒也觉一条手臂一阵发热,却也尚可抵挡,心中又是恼怒又是不服,心道:陈忠,你以为你天下无敌吗?他连步六狐洛克什的大铁棒都能硬接下来,陈忠的刀虽阔,终究没有那根大铁棒重,自觉力量并不逊于陈忠,偏生一队属下在转瞬间就丧生在五德营的火枪之下,更是怒火万丈,抢上一步喝道:“卫子恒前来领教!”

陈忠正挡住从一旁扑来的几个铁阵营士兵,没想到这个自己放了一马的敌将居然又卷土重来,心头怒起,忖道:当真不识好歹。陈忠杀心不重,但一旦上阵,也不会留手,何况方才便觉这个卫子恒力量非同小可,更是起了好胜之心,便喝道:“好,吃我一刀!”

他的刀在头顶舞了个花,刀头转向身后,刀口朝上,打马向卫子恒冲了过来。他们两人原本就相距极近,卫子恒已先行冲来,一眨眼便已到陈忠马前。陈忠脑子平时也不算甚灵,但上阵后的反应却远比常人为快,眼见卫子恒的右手铁棒已向自己的坐骑当头打来,他怒喝一声,一刀砍了出去。

五德刀。也仅仅是五刀。这只是第一刀,仁刀。

在陈忠的心里,这五刀已凝聚了无数曾经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现在却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袍泽的魂魄,每一刀都带着昔年纵横天下、战无不胜的地军团五德营的赫赫威名。

卫子恒本想先下手为强,没想到陈忠出刀竟比自己还快,他狠狠一咬牙,右手的铁棒一转,铁棒又贴到了右臂之上,猛地迎了上去。他这短棒中间三分之一处有一根可以握住的横档,长端向外,可以击人,向内,则可以护住手臂。陈忠的刀来势太猛,他已觉单靠手腕之力已挡不住,迫得转为守势。

当一声,陈忠的刀正砍在铁棒之上。平常这等粗细的铁棒陈忠能一刀砍断,只是卫子恒的铁棒颇为特异,火花四溅,却不曾被砍断。卫子恒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简直和接住洛克什的那一棒一般无二,一条右腿不觉一软,便软了下来,心想:一臂挡不住他!他出手快极,左手铁棒也一下挥出。这两根铁棒是近身战斗的短兵,可以锁住敌人兵器,他本想以右臂锁住陈忠大刀,左手一棒便可击死陈忠坐骑,趁他落马之际,一棒打死这个敌人,可是现在单臂是挡不住陈忠的,只得双手齐上。只是左手刚抬上,却觉右臂吃到的力量一下无影无踪,他心中诧异,正待站起,头顶又传来当一声响。

义刀。

陈忠的仁义信廉勇五德刀,五刀一般无二,砍在同一地方。如果是旁人,在这么短短一瞬间砍出五刀,就算速度能够达到,力量也不会大,但陈忠的力量当世无匹,每一刀都如天雷狂涛,每一刀的力量都毫不减弱,而每一刀又借上一刀之势,速度只有越来越快。

信刀。

三刀砍出,陈忠也觉有点气喘。他毕竟已不再年轻,要在一瞬间砍出五刀,现在也有点勉为其难,何况卫子恒的力量竟然不输于哈拉虎。劈到第三刀时,陈忠已觉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几乎要喷血,只是他心中仍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砍下去。

砍下去。一如当年的五德营,一往无前,锐不可挡。

当一声。当第四刀砍落,卫子恒右臂的铁棒终于抵挡不住,豁然分为两段,陈忠的刀势却不曾减弱,仍是当头而下,随即已砍断了卫子恒的右臂,将他的一颗头颅亦砍作两半。此时,距他砍落的第一刀也仅仅是弹指之差,旁人只能看到在陈忠刀下,卫子恒被当头劈成两半,鲜血脑浆四溅。

卫子恒是铁阵营第一勇士,他一战身亡,刚才被卫子恒救下的杨慕园再忍不住了。他也顾不得自己方才险些丧命在陈忠刀下,枪也已扔脱了手,猛一打马,便向陈忠冲来。陈忠的五德刀余势未竭,眼见又有人冲来,大刀已趁势一划,自下而上划了个弧形。杨慕园冲到近前才省觉自己手无寸铁,伸手要拔腰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陈忠的刀已横刀过来,嚓一声,连人带马被砍作两段。

卫子恒被陈忠砍死,只是一瞬间之事,人又在地上,旁人还只是震惊,杨慕园却是连人带马分为两段,上半段直飞起来,鲜血更是冲天直上,这等景象便是五德营之人见了也自心寒,不要说是共和军了。铁阵营的十辅尉中余下八人本来见势危急正待冲上,见此情景,不约而同地带住了马。眼前这个妖魔一般的敌军老将,简直不是人力所能抵挡,这些豪勇的战士无不生了惧意。

正在这时,从共和军的中军处传来了咚一声鼓响。

那是胡继棠在命人击动进军战鼓。胡继棠在中军,虽然看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连铁阵营都有怯敌之意。来的这些五德营骑兵目的只有一个,无疑是为了破坏共和军的辎重粮草,肯定早存死志,有进无退,根本没打算回去。作为共和军主力的中军如果不能挡住,让这些人冲到毕炜的后军,已经对五德营有畏惧之心的毕炜肯定更难挡住他们这股疯狂的攻势。一旦被五德营在放火烧掉粮秣辎重,到时就算将这些人斩尽杀绝也无济于事了。他即刻让人擂响战鼓,命令全军压上。

五德营一直在穿插冲突,共和军也搞不清共有多少敌人,但可以肯定敌人不满千人。杀到现在,五德营几乎还没有伤亡,共和军的伤亡却只怕已有数百了。现在中军有三万多人,用三万人全力围攻不满一千的敌人,有史以来只怕还不曾出现过。铁阵营十辅尉剩下的八人互相看了看,心知也无退路,如果再不上前,事后必要遭军法处置,他们八人一咬牙,齐齐向陈忠扑去。

陈忠,非一人所能敌。其实在这些共和军军官心里已隐隐觉得,似乎五万共和军一起冲上去,只怕也摧不垮眼前这个白须老将的冲霄战意。这一仗,就算最终将五德营这支奇袭队全灭,参加过此役的共和军上下也定然会多一个永世不忘的噩梦。

见到几乎所有的共和军都向自己冲过来,陈忠心里不觉有点宽慰。

斩杀杨慕园用的只是五德刀余势,并不如何吃力,但斩卫子恒那四刀却几乎耗尽了陈忠的力量。他现在其实已是勉强坐稳马鞍,如果有哪个共和军立刻冲上去,他多半难以还手。但现在共和军的注意力全到了自己身边,对火枪骑的其他人来说却是压力大减,就算自己战死,别人终究可以多活一阵。他已无力再催马狂奔,提刀勒住战马,不住平息胸口如怒涛般的气息。不过,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在八辅尉看来更是心寒,只觉眼前这老将仍然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只怕上一个死一个,上两个死一双,虽然身后有进军鼓擂响,他们仍然不敢过快地靠近。

尚明封此时得暇,已在火枪中填装子药,听得共和军战鼓声响,心中一沉,忖道:糟了,看来要功亏一篑。薛帅说过此行有两个目的,但现在既没到思然可汗的营帐,也没看到共和军的辎重,千辛万苦冲到这里,难道最终还是可望不可及吗?他下意识地向后望了望,却见身后的火枪骑仍在穿插移动,阵势不乱,缝隙间,却有一个人快马冲来,正是薛庭轩。他心头一喜,叫道:“薛帅!”

薛庭轩统领地字队紧随陈忠的天字队前行。在共和军眼里,这只不过是一支拉得长长的五德营奇兵队,但在薛庭轩眼里,天字队和地字队即使是在共和军的千军万马丛中冲杀,仍然阵形不乱。他暗自欣喜,心道:义父练兵,真是卓有成效。火枪骑结阵冲营,虽然不能和当初地军团用步兵结八阵图一样坚如磐石,防御力却也提高了好几倍,五百人的火枪骑突破共和军方若水部至此,损失极微,只有十数人受了些轻伤。

这一场豪赌,也许真的赌中了。

他想着。出发时,薛庭轩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虽然在出发时对火枪骑说,此行目的有二,一是在七万敌军中夺回思然可汗,再就是烧毁敌军辎重,但实际这两者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继棠不是易与之辈,思然可汗是他驱使仆固部众的法宝,一定防守严密,随时都可以转移,即使有赫连突利的密报,薛庭轩也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将思然可汗从共和军阵中夺过来。至于用火枪骑烧毁辎重,那就更不可能。粮秣辎重是军中命脉,虽然不可能随时转移,但守粮的是已吃过一次亏的毕炜率近一万人把守,他一定会加倍防守,火枪骑只能起到异军突起的一时之效,想真个杀透重围,杀到共和军辎重处放火焚烧,根本没这个可能。

好在,我不需要这个可能。

他在后阵,当觉察到前进之势放缓了,已知天字队现在啃上了硬骨头。火枪骑突击,唯一的优势是火枪和速度。一旦陷入缠斗,火枪不能使用,速度也没有了,那也就是末日来临,因此当速度放缓时,薛庭轩比谁都急。好在天地两队本来就训练过互为穿插,天字队受阻,地字队立刻补上,让天字队休整,这样轮番交替。他指挥着地字队冲上前来,心里不住地念叨着:顶住,义父,一定要顶住!

天地两队互为依托,相互补充,威力才能发挥到最大。一旦天字队崩溃,地字队势必随之溃散。当薛庭轩看到前面陈忠提刀立马,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天字队前列时,不禁欣喜若狂,扭头喝道:“地字一队,援救陈老将军!”

火枪每次只能发射一次。因为有骑阵为基础,发射过的火枪骑随即退后装子填药,由另一队上前,然后再轮番出击,万不得已时便将火枪倒过来进行白刃战,他们一路上也都是这样打过来的,一杆杆精铁铸成的火枪全都打得烫手。听得薛庭轩的号令,地字队的第一队已拍马跟着薛庭轩向前。陈忠这段时间全力以赴地训练火枪骑,这五百人骑术个个都是一时之选,就算周围尽是密密麻麻的敌军,他们仍然进退有序,分毫不乱。

薛庭轩冲到陈忠身边时,八辅尉已率铁阵营骑兵围住了陈忠。幸亏方才陈忠斩杀卫子恒和杨慕园两人的声势太过骇人,八辅尉也不敢过于接近,甚至不敢和陈忠兵刃相交,陈忠总算还能支撑,但身上已经添了好几处伤口。薛庭轩冲到他跟前,见有个共和军军官挺枪正向陈忠刺去,而陈忠此时大刀在外封门,挡住另两人的围攻,势必已挡不住这一枪了,他情急之下,一声呼哨,风刀忽地从空中扑向那正要刺中陈忠的共和军军官。

那军官是十辅尉中的易复华。他与杨慕园交情莫逆,见杨慕园丧生在陈忠刀下,一心要为杨慕园复仇。眼见这一枪便要刺中,陈忠却还没能还手阻挡,他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这个身具神力的老将就要真个丧生在自己枪下,只略略一犹豫,眼前忽地一暗。他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头一低,只觉头盔忽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抓住了,头皮上却是一阵刺痛,吓得惨叫一声,已顾不得去刺陈忠了,伸手拔出腰刀来向上砍去,心道:这些叛军会妖术吗?难道放出了鬼怪不成?他的腰刀刚拔出,还不等挥去,前心忽地一疼,人已直摔下来。而此时抓着他头盔的风刀受惊之下,放脱了他的头盔,一飞冲天而去。

那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响了。与他同时,地字一队的火枪骑兵也纷纷放枪,剩下的七辅尉已知道五德营这种火器的厉害,再不敢恋战,四散退开,却也有两个辅尉已被火枪击下马来。

薛庭轩抢到了陈忠跟前,叫道:“义父,你怎么样?”

陈忠的身上已沾满了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正了正头盔,喝道:“庭轩,不要管我,冲进去!”

薛庭轩见陈忠已露筋疲力尽之态,心中亦是一酸,心想:我真对不起星楚。他扭头道:“护着陈老将军,跟我冲锋!”

地字二队也已杀上来了。陈忠的力战和地字队的及时赴援,铁阵营的阵脚终于已开始不稳,即使共和军军令如山,进军战鼓也擂得山响,靠得最近的共和军还是纷纷向后退去。陈忠那副满身鲜血的模样,当真有如噩梦中的天魔,似要摧毁一切——即使他们也明白,只消齐上,任陈忠的勇力有多骇人,终究难逃一死。可是他们更知道,冲在最前的肯定会首当其冲,被陈忠的大刀砍开,被火枪骑的火枪洞穿,就算这支精兵终于已至崩溃的边缘。相形之下,火枪骑天地两队穿插得更是纯熟无比,一路火枪爆响,共和军的中军阵也已出现缺口。

这个消息立刻便传到了胡继棠身边。听说五德营已要插入中军纵深了,而中军后面便是毕炜的驻地,那里也是存放辎重和安置思然可汗的所在,胡继棠此时也已满头大汗,心道:糟了!他看了看周围,铁阵营虽被五德营突破,到底还是精锐中的精锐,将胡继棠的中军帐守得水泄不通。胡继棠看了王如柏一眼,喝道:“如柏,立刻转移思然可汗!”

王如柏也明白,一旦思然可汗被五德营夺去,前军的两万仆固众只怕立刻就要哗变。前军方若水部兵力只有仆固众一半,一旦仆固众有了骚乱,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应一声,胡继棠又道:“立刻要刁斗向后军发令,要毕将军不惜一切护住辎重,万不得已,可以动用重炮。”

战场上紧急军令,派传令兵已不够快,便由刁斗上的哨兵白天以旗语,晚上以灯语传令。王如柏面色一变,道:“胡将军,真要动用重炮?”重炮威力虽大,但现在五德营却已深入共和军腹地,在阵营腹地动用重炮,肯定会造成己方误伤。

胡继棠面沉似水,沉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以快刀乱麻之势解决,后患更多。”

王如柏不由打了个寒战。胡继棠这话,其实也已承认对这支五德营的奇兵队已没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了。前军的方若水没挡住他们,中军仍然让他们突破了,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以重兵困住他们,直到这些人力尽而亡。但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又有骑阵和火器辅佐,任由他们在营中驰骋,只怕会将共和军阵营冲个天翻地覆。相形之下,不惜误伤己方动用重炮,将这支奇兵一举轰成齑粉,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只是,要下这种决心,王如柏也不免觉得残忍。

胡将军,怪不得倭人对他有“断腕之猛将”的称号。这不仅仅是指他断了一只手腕,更是指他有壮士断腕之心。王如柏转身便去让刁斗向后军传令,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无论如何,这一战将给他的下半生留下一个永难磨灭的噩梦。

此时的火枪骑已经突破了共和军中军,抵达后军阵地。虽然有赫连突利的密报,但如薛庭轩所料,共和军安置思然可汗的营帐已是空了,思然可汗早已被转移。

到了这里,薛庭轩不觉抬头看了看天空。风刀已不知去向了,但这只忠心的小鸟只怕躲在哪个帐房尖顶后面窥视,时刻等待自己的命令。接下来,会不会误伤它呢?

不要管了。即使我的性命要留在这里,也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想着,放眼看去。现在共和军的中军已在他的身后,身前便是毕炜的后军。毕炜一军与五德营已有过两番恶战,一胜一败,对五德营的畏惧之心也比另外诸军更强一些。而这一战的成败,也马上就要揭晓。

这时罗兆玄冲了过来叫道:“薛帅,贼军追不上我们了!”

薛庭轩回头看了看。突破中军后,共和军一直在追击他们,但现在身后的厮杀声已轻了许多。他道:“传令下去,放慢速度,不要和他们拉得太开。”

这道命令让罗兆玄摸不着头脑。共和军追击不上本是好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薛庭轩竟然要主动缠上去。他道:“薛将军”

“贼军要用大炮!”

罗兆玄恍然大悟,道:“遵命。”心中却是一沉。如果共和军真个不惜误伤自己人在自己阵营里动用大炮,就是五德营面临的死局。而薛帅到底打什么主意?事前所说的两个目的,一个已不可能实现了,另一个破坏共和军辎重粮秣的目的还能有几分希望?

随着共和军追击的减慢,五德营也慢了下来。由于陈忠伤势不轻,也已力尽,现在天地两队已经由薛庭轩直接指挥。这时最前方的尚明封带马过来,禀道:“薛帅,前方有贼军拦路,他们要用炮了!”

那自是毕炜的后军了。火枪骑突击,连破两营,速度再快,到了共和军的后军也已经有好一阵了,要是毕炜到这时候还没准备好,那才是怪事。薛庭轩反倒露出了微笑,道:“我军损失如何?”

尚明封冲在最前,发现毕炜一军已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当中排着两门大炮。共和军的大炮名叫神威炮,威力比当初帝国军的神龙炮更强,如果共和军在攻城伊始就动用巨炮,只怕楚都城的城墙早就被轰塌了。当他看到毕炜竟然要在自己营中发射大炮,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见薛庭轩却似没听到一样,他惴惴不安地道:“到现在为止,天字队和地字队一共大概还剩了四百多人。”

“五百人劫五万敌兵大营,穿营而过,伤亡不到百人,五德营弟兄真不愧是天下至强啊。”

薛庭轩眯起眼,抬头看着天空。到了这里,随身携带的火药用得也差不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只剩下最后一分力气,连马匹都在不住地喘息。可是,面前却是毕炜的重兵,想要炸毁共和军辎重已绝无可能,但薛庭轩仍是镇定自若,仿佛周遭的千军万马都不存在一样。尚明封道:“是啊是啊。”他顿了顿又道,“要做最后一搏吗?”

薛庭轩笑道:“我们的最后一搏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尚明封一怔,失声道:“难道”

他想的是薛庭轩说最后一搏已经完成,难道接下来就束手就擒不成?薛庭轩道:“陈老将军现在如何?”

尚明封道:“陈老将军虽然受伤不轻,但还骑得住马。”他见薛庭轩如此镇定,不由感到几分羞愧,忖道:薛帅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岂可让他小看了。现在又要面对毕炜这个老对手。朗月省一战,毕炜攻破天炉关后,本有将五德营尽数烧死之心,因为天降大雨,便故意以招降为名稳住五德营,结果反被那时五德营大帅陈星楚利用,以己身为饵,使得陈忠和薛庭轩率残部遁走。尚明封在朗月省一战时还是个少年兵,记得此事,当即笑道:“薛帅,我就带人冲锋,用一阵快枪,杀得一个是一个!”

薛庭轩忽然有点诡秘地一笑,“尚明封,奇迹就将发生,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做甚?”

“奇迹?”

尚明封呆了呆。薛庭轩点了点头,道:“不错。接下来,你要护着陈老将军笔直冲过去。记住,我们只有数到五十的时间。”

吩咐了尚明封,薛庭轩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火枪骑虽然打了共和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凭这五百人想要得胜是不可能的,现在才是最为关键的一刻。

第二十章 天下雷行

“五德营还能有什么奇计吗?”

毕炜将一只独眼微微眯起,看着前方那一群五德营人马,低声向一边的中军郭凯问道。这一小队人马,居然能突击七万大军阵营,大概真的是疯了。不过,即使是些疯子,也是些可尊敬的疯子。

郭凯上次死里逃生,对五德营已有种本能上的畏惧。他见毕炜问他,也小声道:“只怕没有了但也难说。”

毕炜上一次失败,全是因为五德营派死士将磁石运到了阵中,然后直接从楚都城发射飞行机轰炸。这种从天而降的攻击谁也想不到,同样谁也挡不住,因此这一次毕炜兢兢业业,刻意防范,不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军,连仆固部众来到后军附近他都极其关注,生怕这些胡人中混入了五德营的细作。他还生怕五德营先行在地下埋入磁石,扎营时还专门让人四处检查,甚至掘开了不少地方,确认地底并无异样才算放心。掘地检查让他这一军士兵叫苦不迭,都说还没有打仗时要兼当矿工的,但毕炜却明白这不是多余的举措,因为他还记得昔年自己尚是帝国军的火将时,对抗蛇人围攻帝都时的那一战来。

那个时候,蛇人正值极盛,几乎如野火般占领了帝国全境。帝都作为帝国最后一个岌岌可危的城池,眼看要被攻下,人类将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当时主持帝都防卫战的文侯派人在帝都城外预先埋下了大量炸雷,派死士潜伏在地底,等蛇人在城外大举集结后点燃炸雷,一举扭转战局。那一战也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关键一役,而当时地雷炸响时冲天的烟火他也至今不忘。五德营作为帝国最后的残余,很可能再次用这种计谋,所以当他发现地底没有异样,才算松了口气。

好用计而不擅用计。毕炜很清楚自己在旁人眼里的风评,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不过,就算不擅用计,但用得多了,至少也有一点好,就是能比旁人多了几分防备。薛尚书这个儿子在朗月省时还只是个一勇之夫,谁曾想短短几年,居然会成长成一个如此狡诈多智的敌手。此人足智多谋,而且势弱用奇兵,现在也更是他出奇计之时,自己看不出,不能证明他不会用。现在五德营派出这样一支奇兵突袭共和军阵营,难道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吗?

不可能。如果这些人是以自身为炸雷呢?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冲到后军存放辎重火药之处,万一每个人都身带火药,不惜一死地冲过来,发射大炮便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到后军,炸起来对中军影响不大,但后军的辎重火药粮秣只怕要被炸个精光了。

毕炜想到此处,已觉骇然。五德营这种自杀式突击,的确很像在用这等舍身之计。逼急了,这些亡命之徒便真个会破罐子破摔。后军带了两门神威炮。神威炮不小,从中原拉到西原,实在不是件易事。现在这两门神威炮都已褪了炮衣,填好子药,正对着五德营。五德营距后军只不过一两百步之遥,神威炮的威力远不止这点,真放出来,威力定然连追在后面的中军都要波及,而五德营恐怕连点渣都不剩了。此时战场上倒有了一阵短暂的静谧,这时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有人出来了是薛庭轩!”

因为知道毕炜会动用神威炮,所以共和军的中军现在正在两下分开,只消接到从中军发出的号令,神威炮便将横扫五德营。只是现在的五德营周围却是异样的平静,薛庭轩出来时也没有人迎过去。冲杀时也没人认得出薛庭轩,但现在薛庭轩一出来,他那只已残废了的手就十分显眼。当看到五德营这支敢死队竟是由主帅薛庭轩率领的,毕炜也不禁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夺取了自己一只眼、让自己蒙受败北羞辱的敌将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怨恨,仅仅有些意外而已。

也许是因为老了?毕炜有点自嘲地想着。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恐怕恐怕这薛庭轩真的有什么奇计!要让冲锋弓队出击吗?”

自从上一次大败,郭凯对薛庭轩几乎有点本能的畏惧了。毕炜道:“你也不必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他们无非是想孤注一掷,烧毁我军粮秣辎重。只是,现在已办不到了。”

断绝共和军的粮草、破坏战具,那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即使薛庭轩再想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计,正面对抗也完全没有一点机会。这正是薛庭轩加入敢死队的原因吧?不过现在自己已将大炮都准备好了,他这条计也已落空。

不必让冲锋弓队枉做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