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没有推辞,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望了望天边渐渐露出的绚丽朝霞,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了句“保重”,道:“你一路顺风!”

  宋积云点了点头,转头望着在码头等着她的邵青等人,也跟元允中道了句“珍重”,转身朝人群走去。

  一路上,她感觉元允中的目光仿佛一直落在身上似的,后背隐隐有些发烫。

  (本章完)

第206章

  宋积云走后没多久,梁县就下了第一场雪。

  薄薄的雪柳絮一样飘落地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洇湿了通往珠山的夯土路。

  李子修正在和账房先生对账,听到外面路过的人群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不由心烦意乱,叫了窑厂的管事:“外面怎么回事呢?”

  管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 道:“是宋家窑场,他们放了春假。”

  李子修惊讶道:“他们这么早就放了春假?这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呢?”

  管事道:“自宋老板走后,宋家窑厂由罗师傅当家,御窑厂的人来找了几次麻烦,罗师傅干脆给窑厂的师傅、学徒和窑工都放了假,还结了全部的工钱,分了红, 每人能得一份年节礼。”

  按景德镇窑厂的惯例, 年底结算工钱的时候,会扣下五分之一的工钱,等来年来上工了,再结算清楚。

  说到这些,他忍不住道:“听说普通的窑工都分了四两银子的分红,大师傅、大掌柜、管事全都分的是银票。年节礼除了鸡鸭鱼肉,干果茶点,连秋油香醋都每个人发了一小罐,拿回去什么都不用买,就能直接做一桌子团年饭出来。”

  宋家窑厂的人可不得欢声笑语吗?

  李子修听了直撇嘴。

  这肯定又是宋积云的点子。

  如果他像宋积云一样赚了那么多的钱,他也愿意手掌心里漏一点,每个人都发一份年节礼, 走在路上人人都问,让大家都知道他待窑工有多好,他们窑厂有多红火。

  可他这不是穷吗?

  他看了看账册。

  今年只得去年利润的三分之二, 是这十多年来生意最差的一年。

  他把账册丢在了一旁。

  那管事见了,忙去给李子修续了杯茶。

  李子修端着茶杯想:罗子兴到底不如宋积云,现在就放春假,还是早了点。

  前段时间万公公之所以还能找御窑厂的麻烦,那是身体还好,可自他听说宋积云放弃了景德镇的市场,直接去了南京,原本就被宋积云气歪的嘴就更歪了,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还不停地流口水。

  像是中了风似的。

  万公公吓了个半死。

  他虽说是二十四衙门的人,可那也是朝廷封的,朝廷命官,如果真的中了风,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他怕被人知道,不敢请梁县的大夫,也怕梁县的大夫没这本事,悄悄让人从龙虎山请了位道医过来,每天不是针灸就是按摩,哪还有心思找宋家窑厂的麻烦。

  不过,就算是宋家窑厂不放春假,也烧不了几窑了,而且没有宋积云在,还不知道成品能有几成, 能不能烧出等身高的瓶尊, 还不如放假。

  李子修喝了口茶,皱着眉头吩咐管事:“我们窑厂也提前放了春假吧!”

  能提早回家过年,谁不高兴。

  管事笑呵呵地应是,等着李子修继续示下。

  李子修诧异地望了管事一眼,道:“还有什么事?”

  今年的工钱怎么算?分红怎么算?别人宋家窑厂人人都得了一份年节礼,我们窑厂发不发?

  这些话在管事的舌尖打了几个滚,可他看李子修的样子,压根就没想学学宋家窑厂,他只好道:“没什么事,就是看东家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李子修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明白管事的意思。

  可他今年的生意又不好。

  他不由喝斥道:“今年除了宋家窑厂,大家的生意都这么差,有工钱发就不错了,你们还想分红?还要我送你们一份年节礼?你做梦吧!”

  管事顶着满脸的唾沫星子出了账房。

  李子修直叹气,并往火盆里丢了几片桔子皮。

  桔子的清香很快浮动在账房里。

  李子修和账房说着心里话:“这些人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宋积云烧了新的青花瓷,等她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就是景德镇改天换日的时候,我们这些烧旧青花的窑厂,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结了全部的工钱,分红,年节礼,他们想啥呢?”

  账房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账房,忠心耿耿的,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像是下属,更像是朋友。

  他递了个桔子给李子修,道:“形势真的这么严峻?宋老板不是去了南京吗?我听人说,她可能再也不做景德镇的生意了,那新青花,也只有他们家能烧,他们家难道还能把青花瓷的生意全都做完了吗?”

  “是不能做完了。”李子修剥着桔子无奈地摇着头,道,“可是伱想想,高档瓷的那些买家,谁愿意退而求其次啊!以后在高档瓷的市场上,就是他们一家独大了。我们就算是想捡点她牙缝里漏下来的残羹,也要能捡得到才行啊!

  “做中低端市场,那就是赚个辛苦钱,有什么好赚的。

  “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也会沦落到给宋家窑厂做瓷坯!

  “没有新青花的配方,说什么都是虚的,就只有给人踩、给人当垫脚石的命!”

  账房心知他说的有道理,沉默良久。

  李子修觉得那桔子吃在嘴里都酸溜溜的了。

  他喃喃地道:“我和宋又良斗了一辈子,没想到,他走到我前头了,却生了个好女儿。到底把我给压下去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宋积云娶回家当儿媳妇?”

  当初宋又良给宋积云全县选夫的时候,他还曾经嘲笑过宋又良。

  现在看来,还是宋又良有眼光,没有敷衍了事地把宋积云嫁出去。

  不然哪有宋家窑厂的今天啊!

  他还教出了个宋桃。

  那也是个狠角色。

  可到底是女人家,干的都是些阴损的事,不像宋积云,大开大合的,要算计你也摆在明面上,让你吃了亏还得佩服她。

  像宋桃这样靠着小技起家,一时风光无限的,他见得多了。

  最终也都只会风光那几年。

  倒是到了明年,大家的日子肯定都不好过。

  新青花瓷在南京打出名声来,宋积云又摆明了要和万公公撕扯到底,那肯定是一阵腥风血雨,看谁压倒谁了。

  李子修想想那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其他窑厂是怎么想的?

  万一要站队,他到底站谁好?

  这次可不像从前那么好和稀泥。万公公这一病,肯定不会放手,手段会比平时更激烈,宋积云呢,也是个母老虎,他得罪了万公公窑厂开不下去,他得罪了宋积云……宋积云也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让他的窑厂开不下去。

  他骂了一句娘。

  想到了一直和宋积云交好的严老爷。

  他思前想后,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提了一坛上好的金华酒,冒雪去了严老爷家。

  (本章完)

第207章

  天气冷了,严老爷正烤着火笼喝小酒。

  见李子修来了,让人又整了几个下酒菜。

  李子修也没有客气,和严老爷喝了两盅,这才说明了来意:“您这边是个什么打算?您也知道,我现在都被这左一下右一下的给整懵了。我寻思着您是老经道了,跟着您走, 一准没错。”

  严老爷呵呵了几声,道:“我年纪大了,已经准备金盆洗手了,家里的生意开年之后就全交给大儿子,以后我啊,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喝喝小酒了。”

  李子修当然不相信。

  可任他怎么套严老爷的话,严老爷都滴水不漏,还叫了长子出来和李子修打了个招呼,道:“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时候多了,还望李老爷有什么事多多关照关照我们家这个榆木脑袋的。”

  严老爷的长子和李子修差不多大的年纪,因为家里一直是严老爷当家,平时严大爷见着李子修仿佛像短了一个辈份似的。

  可能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给李子修敬了杯酒。

  李子修再多的话也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送走了李子修,父子两个又让人上了两盘下酒菜,一起喝了两盅。

  严大爷问父亲:“我们真的就这样把窑厂收了?”

  “不然呢!”严老爷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家从前是从做拉坯起家的,大不了从拉坯重新做起。别的不说,宋家窑厂要是真的一枝独秀了,他们家那几个拉坯师傅肯定是不够的,大不了我们从他们家窑厂接活做。”

  严大爷想想,家里有山有地有窑, 把面子看得不那么重, 给宋家窑厂拉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又不是要他自己去拉坯!

  “那我过几天去宋家看看。”他打定了主意,倒也能舍得下脸, “宋老板走了, 家里孤儿寡母的, 能够搭把手就搭把手。”

  既然决定了做宋家的生意, 那就把态度摆正了。

  严老爷看着自己手把手教大的长子,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把我们家做的腊肉、腊鱼之类的也带些过去,做个通家之好。”

  可惜他们家的孙子都成了亲,不然和宋家做个亲家也是挺不错的。

  父子俩正说着话,熊老爷过来了。

  他爽朗的声音震得门框仿佛都在响。

  “严老弟啊!”他带了一车的东西,说是年节礼,看见严老爷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家的事,你家太太可得多费心啊!”

  严老爷脑子转了转,才明白他说的是求娶宋家小姐的事。

  两个人又在火笼旁坐下。

  “你得拿个章程,伱们家到底要娶宋家哪位小姐?”严老爷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道,“不说好了开春了再说吗?怎么这个时候你又赶了过来?”

  熊老爷嫌弃酒盅太小,让严大爷换了个小碗,这才叹息道:“老弟,我就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宋老板这个亲家, 我可太稀罕了!

  “她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我可一件件一桩桩都看在眼里。

  “你看她做的这些事, 哪一件不是连个男人都干不出来的。

  “有这样一个姐姐,妹妹怎么都差不到哪里去。

  “就算万一有了偏差,我也能找亲家去讲道理,把路给重新走直了。可比那些道理都讲不能通的强上百倍千倍。

  “老兄啊,你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帮我们把这门亲事做成了!”

  只是还没有等严老爷回他话,严大爷进来告诉他:“爹,吴老爷他们来了。说是想找您商量商量明年怎么办?”

  *

  宋府的荫余堂里,元允中书房的窗棂大开,随着冷风吹进来的,还有隐隐的梅香。

  元允中轻裘缓带,正站在大书案前拿着剪刀插梅花。

  青花瓷的四瓣花觚清雅明亮,朱砂色的梅花明**人。

  一旁的郑全却靠在落地的红漆柱子上,无聊地扣着手指头。

  看见飘在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不由喃喃地道:“也不知道大小姐走到哪里了?”

  冷不冷?能不能喝上口热汤?

  “铜陵!”

  屋子里突然传来元允中的声音。

  郑全惊讶地望着他。

  元允中眉眼淡然,在朱砂梅的掩映下,清冷如月。

  他头也没抬,将枝梅花斜斜地伸出去的小桠“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这些日子,郑全跟在元允中身边,元允中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画。大冬天的,还不知道从哪里移了几株梅花过来,还有的开着红色的花,有的开着粉色的花,有的开着朱色的花,甚至有一株梅花开的竟然是绿色的。

  他真怕这些梅花活不成!

  “您,您怎么知道大小姐到了铜陵?”郑全猜疑地望着元允中。

  自大小姐离开景德镇,他根本就没有出过门。

  元允中退后几步,打量了一番自己插好的梅花,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放下剪刀,对六子道:“放到内室的琴案上。”

  六子抱着梅瓶进了内室。

  元允中望向郑全。

  郑全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元允中神色有些冷,走到面盆架前,自己倒了热水,把手浸在了黄澄澄的铜盆里。

  郑全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元允中是让自己服侍他洗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六子已经跑了出来,忙帮着元允中拿了热帕子。

  郑全不自在地轻轻咳了咳。

  “若是顺风顺水,漕船一日能行七十五里,”元允中擦着手,慢悠悠地道,“若是逆风,能日行四十五里。宋小姐离开了十三天,其中七天顺风,五天逆风,船行约七百五十余里,今天正好停在铜陵。”

  郑全两眼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后望去。

  郑全这才发现他背后屏风上挂了幅用宣纸画的很简单的水域舆图。

  哪里是鄱阳湖,哪里是景德镇,哪里是湖口……一目了然。

  郑全情不自禁上前。

  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清楚明了的舆图。

  “你,你怎么会画这些?”他望着舆图上代表着水域的曲线,震惊地道。

  舆图上还在水域上用朱砂圈了十三个点点。

  难道元公子每天都在算大小姐走到了哪里吗?

  “不对!”他看着那些红圈圈,猛地道,“大小姐走了十三天,七加五,是十二。”

  元允中看也没看他一眼,指了剩下的梅花,交待六子:“送去太太那里。”

  冬日闲暇,插几枝梅,打发打发日子。

  (本章完)

第208章

  铜陵府大通镇码头,宋积云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望着鹅毛般落下来的大雪,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的斗蓬,问邵青:“巡检司的人怎么说?”

  他们出来十三天了。一开始顺风顺水的,很快就到了安庆府。可一过安庆府,就开始刮风, 等进了铜陵府,更是下起了雪。

  他们干脆决定停一天,在大通镇的码头买点吃食、茶饮,休整一天再走。

  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被拦在了码头:“有封疆大吏从这里经过,所有的船都要回避!”

  结果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封疆大吏的船经过。

  再等下去, 他们就赶不到下一个码头了,而晚上行船不安全。

  他们就得在这里再停留一天。

  宋积云皱眉。

  邵青见了,道:“那我们就不等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回船舱拿了张名帖去了巡检司。

  “可以走了!”邵青笑道,“还好我们家公子有张徽州知府的名帖。”

  铜陵属于徽州府管辖。

  大伙儿都很高兴。

  等巡检司的人过来给他们的路引、税契按了印,他们就穿过依旧在那里等候的大船小船,离开大通镇码头。

  周正不由庆幸:“这次得亏邵公子。”

  邵青摆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周正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家公子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在铜陵遇到麻烦。还是你细心,才能想得这么周到,我们今天才能这么顺利。”

  他也是帮人做事的,上头有了决断,他要执行,可怎么执行,还得他自己动脑筋,有想法才行。

  他不想听邵青再谦逊下去, 索性揽了他的肩膀,没让他继续这个话题, 而是笑道:“你这几天不是天天都在江钓吗?今天算我一个, 看看我能不能像伱昨天似的,钓个两尺长的青鱼, 给大家伙加个菜。”

  这可是邵青非常得意的事。

  他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我这手艺可是跟着我爹学的。我爹呢,是跟着我爷爷学的。我爷爷那个时候跟着曾老太爷住在宜宾。宜宾你知道在哪里吗?它在四川……”

  他絮絮叨叨的,拉着周正去了船尾拿鱼竿。

  宋积云笑着直摇头。

  不过三天工夫,他们到了芜湖。

  芜湖自古就是商众云集之地,又临近春节,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芜湖的裕溪口码头船只如梭,等候检验的船只排起了如龙的长队,不免有那常在芜湖行商之人,与芜湖裕溪口巡检司的熟识的,提前检验提前走的。

  宋积云觉得寻常。

  倒是邵青,看着气鼓鼓的,去船舱又拿出了一张名帖,对宋积云道:“我去去就来。”

  宋积云盯着他手中的大红信笺,道:“这又是谁的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