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窑厂主都到了,正围着王主簿喝茶说话,宋积云是最后一个到的。

  王主簿就笑着打趣她:「这也算是一花独秀了吧?」

  在座的只有宋积云一个女子。

  几位窑厂主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宋积云就笑着告了声罪。

  王主簿没有客气,直接招呼众人入了座,小厮上了茶点后,就换了他的随从,然后开门见山地道:「都是景德镇的人,我平日里也没少得大伙儿的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也别怪我多事,出头做这个椽子。」

  众人自然是纷纷说着:「哪里!哪里!我们也没少得您的庇护。不然怎么能提前知道巡抚和按察使要搜查窑厂的事呢?」

  「大家不怪我多管闲事就好。」王主簿很欣慰的样子道,「众人都是当家理事的人,家里烧了多少瓷,销给了谁,销到了哪里,多多少少心里都应该有点数。事到如今,指责也好,埋怨也好,都不能解决问题。我的意思,大家先把成见都放一旁,同心协力,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了再说。」

  李子修抢在众人面前立刻道:「王大人见多识广,我自然是以您马首是瞻。」

  王主簿谦逊道:「我是外行,具体怎么办,还是要听你们的。」

  余下的几位窑厂主撩着眼皮,飞快地彼此交换着眼神,唯独没有打量宋积云的神色。

  宋积云闲闲地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地摩挲手边的茶盅。

  钟氏窑厂的东家就呵呵地笑了两声,道:「我们这里面,也就子修兄读过书,比我们都有成算。我看,我们还是先听听子修兄怎么说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着「就是」。

  李子修看了大家一眼,目光在掠过宋积云的时候,短暂的停留了几息的工夫又很快转了过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还真想和大家商量这件事怎么办才好。」

  大家都催着他快说。

  他这才道:「这乱拳打死老师傅。我寻思着,这巡抚大人也好,按察使大人也好,搜查窑厂不外是想把这案子快点结了好交差。我们不如凑点银子,请王主簿亲自跑一趟,看看两位大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我们干脆把两位大人要的东西直接交了,免得打破了碗碟还砸了缸。到时候我们损失得更重,赔得更多。大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众人好像都有心理准备似的,听了这话并没有谁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反而一个个俱道:「子修说到我们心坎上去了,这件事我赞成这么办!」

  坐在宋积云身边的是严氏窑厂话事人,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和宋积云的祖父交情不错。

  他悄声提醒宋积云:「你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是年纪最轻辈份最低的一个,跟着大伙儿走就是了。」

  宋积云点了点头,小声向他道谢,寻思着王主簿这哪里是要给大家解决难题,分明找借口敛财。说不定所谓的「搜查窑厂」都是他信口雌黄的。

  不过,严老爷子说的对,她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出头,别人出的起,她也出的起。但也得防着李子修做局,别人交一百两银子,把她当傻瓜,让她交二百两银子。

  看李子修这样给王主簿捧哏,应该和王主簿关系密切才是。

  宋积云的一杯茶喝完,众人也商量出一个数目出来:「……每家出三千两银子。」

第139章

  这个数目有点巧妙。

  以在座诸位的身价,正好处于一个能随手就拿出来不觉得难受的范围内。以王主簿来说,集少积多,正好是个收益颇丰的巨款。

  宋积云笑了笑,低声吩咐小厮给她续杯茶。

  谁知道李子修却目光炯炯地望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笑道:「宋小姐进来就没有吭声,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可别到时候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欺负你!」

  宋积云不以意地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有诸位前辈在座,我难得能在大树底下躲荫,一时高兴罢了!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前辈不要放在心上!」

  她想着,既然李子修给她搭了台,她不唱几句岂不让人以为她怕事?

  她索性站了起来,笑着双手端起茶盅,朝在众人抬了抬道:「清茶一杯,敬各位前辈,以后还请各位前辈多多关照!」

  她没有自称「晚辈」,而是把她摆在了和在座诸位一样的身份地位上。

  做为一个小姑娘,有些托大,可做为一窑之厂的主事,这样的态度却正正好。

  严老爷闻言满意捏着胡子微微点头,笑道:「坐下吧!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你的确得给我们敬杯茶才是!」说完,他还和身边的另一位窑厂主关老爷笑道,「到是个乖巧懂事的。看到她这样,倒想让起我想起我们当初做学徒的时候。」

  关老爷想了想,哈哈地笑着赞同道:「我们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她呢!」

  众人顿时你一句,我一句的,厢房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勉强算是把刚才的事揭了过去。

  李子修看着,脸微沉,抓着宋积云不放,突兀地继续道:「宋小姐还是第一次来西岭山庄吧?托王主簿的福,我们行业有什么事的时候,都能在这里聚一聚。宋小姐要慢慢习惯才是。」

  做东的王主簿没说话,年纪最大、奖励最深的严老爷没有开口,他倒蹦哒的欢快。

  宋积云扭头,笑盈盈地望着他,慢慢地道:「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西岭山庄。虽然管中窥豹,但山庄中的风景的确名不虚传,小雪厅也布置的格外应景,只是……」

  她顿了顿,看着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她这才笑道:「这厅中的碟碗杯盏应该用白色才是,我有些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茶具上。

  豆青釉青花瓷。

  瓷制细腻,色泽淡雅,一看就是大家手笔,完全可以代表景德镇烧瓷技术。

  用在这里很合适。

  可宋积云能让宋大良和宋三良铩羽而归,肯定也绝非平庸之辈。

  有人支了耳朵听,有人看着李子修。

  李子修不负众望,讥笑道:「知道你们家能烧出雪白如霜的白瓷来,可那不是给御窑厂烧的吗?」

  他还没有说完,他已脸色大变。

  他忘了宋家窑厂现在除了白瓷,还烧出了甜白瓷。按行业里不成名的规矩,最好的瓷都是要给御窑厂先用的,但被淘汰了的瓷器征得御窑厂同意之后,就可以随便烧了。

  宋积云这么说,分明是要开始大量的烧白色的日常瓷了。

  他能想到,其他的人自然也想到了。

  如今市面上所谓的「白瓷」都不是真正的白色,或是泛着绿的豆绿色,或者是泛着蓝的天青色,或者是泛着青的粉白色。

  立刻有人笑着对宋积云道:「可惜你们家那天开窑的时候我不在场,不然也可以看看甜白瓷是什么样子了?不过,你们家的白瓷我倒是有幸见过,光洁无暇,白皙细腻,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有人立马接着道:「不知道宋当家的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们两家有没有可能合作一把。我们家最擅长的是烧矾红瓷。雪白瓷器上一抹矾红,肯定很惊艳。」

  马上有人笑道:「拉倒吧!宋当家的就算是要合作,也是烧青花啊!青花颜料稳定,成品率高啊!烧矾红,就怕像宋大良似的,烧一窑死一窑。」

  众人哄堂大笑。

  那人还想说什么,王主簿已重重咳嗽两声,笑道:「说正事,说正事。你们准备怎么合作,你们自己找地方说去。别借着我的地方给自己谋私利。」

  众人又是一阵笑。

  只有李子修,眉头锁成了个「川」字。

  不过,此时已没有谁会去注意他了。

  王主簿请大家移步,去了旁边的厅堂:「随菜便饭,填个肚子。」

  那这肚子还填的真不便宜。

  宋积云在心里想着,被严老爷提携,坐在了他的身边。

  有机灵的人则奉承着王主簿:「您这要是算填肚子,那我们平时可都在吃糠了。别的不说,」那人指了桌上一道菊花鱼,「这鱼是用桂鱼的吧?」

  梁县不产桂鱼,本县的桂鱼都是从九江运过来的。而此时的交通极不便宜,菊花鱼想做的好吃,得用活鱼。这看似简单的一道菜,背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王主簿含笑捏了捏胡须,看似谦逊实则得意地道:「大家别客气,尝尝味道怎么样!」

  然后他像想起什么来,扭头对身边的随从:「把前些日子别人送我的金华酒拿过来。」随后对众人道:「是难得的好酒。有人为了奉承巡抚大人和按察使大人特意从杭州弄过来的,我截了个小胡。」

  大伙儿都意领神会的笑了起来,纷纷表示这酒无论如何也得喝。

  等到随从拿了酒过来,严老爷给宋积云也筛了半杯,道:「你也尝尝,顺便敬王主簿一口。但不可贪杯。」

  这辈子宋积云常陪父亲喝酒,还有点酒量,并不怵酒。感受到严老爷的善意,她乖巧地道谢,听话的只道了半杯。

  好在在座的诸位也没有谁为难她。

  可能大家都感觉这顿饭比较「贵」,众人不顾王主簿脸色难看,喝起酒来像如牛饮水,把金华酒喝完之后,又大着舌头叫了很多的稠酒。

  宋积云看着这不是一时半会会结束的,就找了个机会敬了王主簿一口酒。

  王主簿有些不满,指着宋积云酒盅里浅浅的一层,道:「你也太不给面子!必须喝完了。」

  别说,这酒味道还真挺好的。

  宋积云把酒喝完了。

  王主簿不依,让随从拿了瓶稠酒过来,非要她连陪三杯才是。

  严老爷出来打圆场,从三杯减为了一杯。

  现在的生意场是酒桌文化,宋积云掌管宋家窑厂,这样的场面就不可避免。

  她不能次次都依靠别人帮忙。

  但她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喝了,否则别人还以为她是个能被劝酒的人,她不愿意喝的时候就使劲地劝她。

  「这是我掌握宋家窑厂之后第一次和大家同席,承蒙诸位前辈抬爱,我就偷个懒了。」她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举了杯,「我敬王大人!」

  她先干了杯中的酒。

  众人都拍手叫好。

  王主簿也很满意的样子。

  严老爷还是有点担心,示意身边的小厮给她端了茶冰糖银耳羹。

  宋积云喝了几口银耳羹,却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的头很晕,眼前的景物都模模糊糊成了重影。

第140章

  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宋积云都醉过酒。

  可醉酒不是这样的。

  也没有这么快就醉了。

  她知道自己中招了。

  但她不知道是酒出了问题还是那碗银耳羹出了问题。

  甚至是有可能是她之前喝的茶出了问题。

  就更别说推断谁是黑手了。

  她只能不动声色,麻痹对她下手的人,想办法通知郑全。

  宋积云使劲睁大了眼睛。

  眼前慢慢清明起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保持和往常一样平稳的神色朝着身边服侍的小厮打了个手势,对听候招唤的小厮低声道:「麻烦你去跟我的随从郑全说一声,让他少喝点酒,等会记得打包一份红豆包回去。」

  这是她来之前就和郑全约定好了的,若是她这边遇到危险,就让人给他带一句这样的话。

  小厮恭敬地应声而去。

  她身边的严老爷听了还关切地笑道:「你这是要带回去给谁吃?西岭别庄的点心虽说不错,但也比不得杭州那边来我们梁县开的老字号溪记,他们家的绿豆糕和红豆糕格外好吃,你若是得了闲,不妨让人去买盒尝尝。」

  宋积云心急如焚,面上不敢流露半分,笑语殷殷地和严老爷寒暄着。

  可她等了大约一盅茶的工夫,郑全还不见影子,而她越来越不舒服,眼前的景物又重新开始模糊起来不说,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脸火辣辣的,心里像被泼了壶油般烧得慌。

  宋积云心中一沉。

  她在这里等候的时候越长,局面对她就更不利。

  她顾不得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干脆低声向严老爷求助般地道:「我,我要去趟官房,还请您帮我打个掩护。」

  严老爷虽然觉得她有些失礼,但想着她小小年纪,没有长辈的庇护,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请,有个闪失也是常情,遂承诺道:「你直管去,有我呢!」

  宋积云忙起身就朝外走。

  身后传来李子修的声音:「宋东家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严老爷拦道:「你个大老爷们,整天盯着个小姑娘家做什么?来来来,我们喝一杯。我可记得,刚才敬酒的时候,你杯里的酒可是洒了不少出来的……」

  宋积云心中一松。

  出得厅堂,迎面被正午的阳光一晒,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她头重脚轻,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可就这一眨眼间,有人靠近她,使劲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笑道:「哎哟,这是宋东家吧?没想到您只有这一点酒量。还好别庄的厅堂都带厢房,我扶您去厢房歇会。」

  宋积云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她一面挣扎,一面道:「不用了,我在这里等我的随从就行了。」

  可这一挣扎才发现,她像那煮熟了的面条般,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含糊不清的,不凑近了,估计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而抓住她的是个婆子,离她这么近,她竟然已经不太能看得清楚她的面容,只是隐约感觉到这个妇人身材健壮,孔武有力,半搀半抱的扶着她,半点也不吃力,脚步轻快地就带着她上了旁边抄手游廊。

  她能感觉到她路过的门口有值守的小厮,可那些人对她们的出现视若无睹,不知道是得了吩咐还是她此时的样子实属平常。

  宋积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算计她,不是为了财就是为了色。

  如果是为财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给他们就给他们了,以后再找机会找回场子就是了。若是为了色……她心里像被扎了一刀似的。

  虽是两世为人,她却因为种种缘故没有谈过恋爱。

  若是就这样被人占了便宜去,她想想就如吞了个苍蝇似的恶心。

  说一千道一万,她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保持清醒。就算是被人占便宜,也要尽量的知道那王八蛋的信息,等她脱了险,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思忖间,她被那婆子带到了一个僻静处,有男子在那里的厢房外等他们。

  见到他们,那个立刻迎上前来,低声埋怨那婆子道:「你怎么才来?路上可遇到什么人?」

  那婆子忙道:「没有,没有。大家都以为宋小姐喝醉了。」

  那个上前仔细地打量着宋积云。

  宋积云放松了身体靠在那婆子身上。

  那人看了几眼就转身打开了厢房门,帮那婆子把她扶了进去,放在了床上,还叮嘱那婆子:「你在这里守着。照计划行事。」

  那婆子唯唯诺诺。

  宋积云暗暗喊着「糟糕」。

  她躺在床上,居然像躺在了云端,全身都不自觉地放松了,睡意止不住一阵阵地涌上来。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昏睡!

  她咬了自己舌头。

  疼痛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然后她发现那婆子在脱她的衣服。

  看来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宋积云心中凛然。

  这个时候挣扎只会白白引起别人的戒心。

  她像已经昏迷了似的,任那婆子摆布。

  那婆子嘴里喃喃念道:「宋小姐,你也别怪我心狠,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你要怪,就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宋积云强忍着不适,支着耳朵听着。

  可惜那婆子反反复复就是这几句,没透露更多的消息。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压着嗓子冲着屋里道:「人来了!」

  那婆子闻言立刻丢下了宋积云,忙不迭地出了门。

  宋积云立刻睁开了眼睛。

  视线依旧有些模糊,就像高烧烧得太厉害了,人像被蒸干了,非常的口渴。

  她翻身就下了床。

  古代的建筑都有共同之处。这厢房是个一明一暗的套房,这做内室的暗间没有后窗,但明间的厅堂一定有后门或者是后窗。而且做这种事,厅堂的门一定是掩着的。

  她跌跌撞撞地就冲到了厅堂。

  厅堂空无一人。

  她想也没想,立马奔向中堂。

  中堂没门,是窗。

  她想也没想,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窗,翻了出去。

  窗外不知道种的是什么花树,枝桠打在她脸上,脸上刺刺的痛,却让她更清醒了几分。

  她不敢去找郑全。

  怕郑全那边也遭了人算计。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决定想办法先悄悄地离开西岭别庄再说。

第141章

  宋积云打算得很好,可真的想要悄悄地离开西岭别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她是第一次来西岭别庄,对别庄的内在布置并不熟悉。其次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时而像被置身于火焰山,烤得视线都有些模糊;时而心底还不时的仿佛涌动阵阵的岩浆,从里到处都透着灼热,让她忍不住扯着自己的衣领,想把衣服脱了,凉快些才好。

  她低低地咒骂了几句。

  等她抓到了给她下药的人,她得让那人也尝尝这滋味才行。

  宋积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到底还是扒了扒衣领,这才沿着墙角蹿到了隔壁的院子。

  隔壁空无一人。

  应该是来的人也要避嫌。

  倒是方便了她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