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元允中为什么这么说,但她不得不承认,元允中的话让她非常的心动。

  既然他们没准备请她,她又何必遵守那些规则。

  至于送她请柬的王主簿,这种场合,肯定要去请江县令,陪在江县令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要应酬,她早去晚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耳边已传来元允中的声音:“那个江县令,你打听过了吗?”

  宋积云忙收敛了心绪,道:“说是安徽翕县人,天顺元年进士,之前在定县任县令,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她说完,眼眸明亮地望着元允中。

  和官衙的人打交道,有时候一件小小的事,就是突破口。

  如果能从元允中这里得到一些消息,那就更好了。

  他就算不问她,她也准备找个机会问他的。

  元允中下颌紧绷,眉眼轮廓更显利落、分明。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定县县令正七品,梁县因要协理景德镇御窑厂事宜,是正五品,他从保定府调任梁县,虽说离京城远了,却升了二级。”

  言下之意,也是有背景或者是走了关系的。

  宋积云眼眸微转,干脆趁机和他说起这位江大人来:“我听说王主簿在给他找女仆,却没听说给他找宅子,他应该家境一般,带了女眷上任。只是不知道是带了夫人过来还是带了如夫人过来。”

  县衙后面有供县令居住的宅子,是免费的。但有些县令上任,会嫌弃它不够宽敞或者是奢华,会自己买宅子或者是“借”住在本地乡绅的别院里。

  元允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好像没想到她会从王主簿那里打听到这些消息。

  宋积云杏目带笑,透着几分狡黠地道:“王主簿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的。”

  元允中也笑了起来,眼底仿若泛着星光:“他有五十几岁了。他这个年纪,又没入过翰林,应该升不起来了。”

  他这是告诉她,江大人升职无望了,可能会在梁县县令的位置上干到致仕吗?

  那她得好好相处才行。

  既然元允中知道的这么多,宋积云当然得鼓励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天顺元年的主考官是谁吗?他们那一届有些人的仕途比较顺利当了大官的吗?”

  她神情愉悦,脸颊微微带红,如那梅花映雪,格外美艳。

  元允中凝视她的眸光微深,片刻才幽幽地:“那年的主考官已经致仕了,那一届仕途最顺的那个在工部任侍郎。不过,他们那一届还有一个在吏部任主薄的。虽然官不大,但有十几年没动了,算是个老油条了。”

  这样的老油条,自然不会那么清廉。

  宋积云笑得更灿烂了,她又连着问了他几句,要不是邵青过来说时候不早了,她恐怕都没有意识到时候过得这么快。

  不过,元允中知道得这么多,她见了江大人,肯定会事半功倍。

  她高兴地起身,和元允中坐轿去了文思楼。

  文思楼应该被清了道。

  平时还算热闹的街道正值中午却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仔细一看,还都是一些仆人随从。

  见了宋积云的轿子,立刻有人拦上前来,低声喝道:“今天县尊大人驾临,无关人等快些走开。”

  郑全脸都变了。

  从前宋又良在世的时候,可没人敢这样和宋家的人说话。

  他上前就要理论。

  却被宋积云拦住,从轿帘里伸出手,递上请柬。

  大红色的洒金纸,青色的帘子,雪白柔嫩的手如雪似霜,让文思楼外的人眼睛都一直,在郑全的冷笑声中,这才低头行礼。

  宋积云和元允中并肩进了文思楼。

第107章

  文思楼是梁县少有的二层建筑,站在二楼推窗远眺,可以看见大半个县城。

  它一楼是书局,二楼是茶室,后面还带个大院子,仿着苏杭园林建造,既有小桥流水的亭台楼阁,又有曲径通幽的花树竹林,景色十分优美。

  今天的赏花会就在后花园里举行。

  宋积云和元允中走进去的时候,参加赏花会的人几乎都到了,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喝着茶,说着闲话。

  听到动静,大部分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宋积云落落大方地微笑着点头示好。

  众人俱是一愣,随后又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不是说今天要给县太爷接风的吗?怎么突然冒出個女子来?”

  “好像是宋又良家的闺女!”

  “前些日子和她叔伯争家产的那个?”

  “宴请的名册上应该没她的名字吧?”

  声音都不大,却也没有避开宋积云的意思,在场的人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

  宋积云置若罔闻。

  赏花宴没有接到请柬,她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了。

  她笑盈盈地对元允中道:“要不要试试我们本地浮梁茶?攒局的文先生家可拥有我们这里最好的茶园,他们家的茶叶也是最好的。”

  元允中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闻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乌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事困惑着他,他要看清楚似的。

  宋积云满头雾水,生怕他这个时候又出什么幺蛾子。

  元允中却慢悠悠地应了声“好”。

  宋积云心头一松,笑着吩咐身边服侍的小厮给他们上浮梁茶,抬头却看见宋九太爷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脸色铁青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他人还没到,压低声音的喝斥声先到,“今天可是宴请的县尊大人,你可别乱来!小心连累了宋氏族亲,为县尊大人所不喜!”

  甚至连累到他!

  他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宋积云眼底闪过一丝冰冷。

  今天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可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会是宋九太爷。

  家屋不和邻居欺。他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压制她,就不怕别人笑话宋家?

  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宋家的人,那也别怪她不给他面子。

  宋积云得意地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请柬,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接到了请柬,自然要来凑个热闹了!”

  宋九太爷愕然。

  这次来参加赏花会的人都知道宋家的请柬是给他,而不是宋积云。

  宋积云不会为了参加这次赏花会诓了谁的请柬,或者是伪造了一张请柬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在他心里,宋积云诡计多端,为了达到目的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

  他伸手欲夺宋积云手中的请柬,有人比他更快。

  “怎么可能?”有人神色不虞地站了出来,道,“你说你接到了请柬,谁知道是真是假?给我们看看!”

  宋积云循声望过去。

  说话的人三十来岁,身材高硕,皮肤黝黑,马脸鹰勾鼻,精明强悍写在脸上。

  是李家窑厂的东家李子修。

  和宋家窑厂是死对头。

  宋积云笑着喊了对方一声“李世叔”,将请柬递了过去,然后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朗声道:“还有哪位叔伯想看我的请柬的,不如一并传阅了吧!”

  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有人凑到李子修身边的。

  宋积云把这些人的面孔暗暗记在了心里。

  李子修将那请柬正看反看,还对着阳光看了半天。

  发现不是假的,他不由神色一凝,在人群中寻找文先生。

  众人纷纷让路,高高瘦瘦的文先生从太湖石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已是初秋,他却依旧拿着把画着山水画的描金川扇。

  “怎么了?”他皱着眉,愠声道。

  立刻就有人上前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他的视线这才落在了宋积云和元允中的身上。

  他眼底闪过惊艳。

  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他板了脸,不由分说地对宋积云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拿到的请柬,你一个女孩家,这样抛头露面,把你父亲的清誉置于何地?我今天也不教训你了,你赶紧回去,这件事我当没发生。”

  这些日子梁县被人谈论最多的就是宋家的事了。

  不要说宋家的三姑六舅和姻亲了,就是文家的家眷和仆妇,说起宋家的事,都能头头是道的讲讲宋又良的大女儿是如何和叔伯争产,如何把宋家窑厂拿到手,又如何把曾家的聘礼丢出门的。

  他生平最讨厌这种不安分守己,不温良恭顺的女子了。

  听得他鬓角青筋直跳,大骂宋大良和宋三良不是个男人,更是严禁文家的人再谈论此事。

  至于请柬,是她从别人手里弄来的,还是王主簿给她的,他都无所谓。

  他胞兄是梁县这几十年里唯一考出去的两榜进士,又在翰林院里任职,王主簿也好,历任县令也好,他不会轻易得罪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得罪他。

  他轻敲着川扇,道:“听说你们宋氏换了族长,我过几天会和你九太爷一起去和你们族长好好说道说道的——哪有让女人掌管窑厂的道理!”

  宋积云眨了眨眼睛。

  文先生这种人她见得多了。

  可去和一个从小就接受古代士大夫主流教育的男子去讲男女平等,等同于让现代的女子去裹小脚一样,既荒谬,又不合时宜,纯属浪费口舌,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文先生要把她赶走,这就不行了。

  不过,她怎么感觉身边的气氛有些阴沉沉的,像六月乌云盖顶要下雨的天气。

  她此时也顾不上这些。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神色渐肃地道,“我父亲留了遗腹子,我这个做长姐的,总不能让我们家断了传承吧!”

  文先生等人均面露意外。

  宋积云继续道:“要怪只怪我们家人丁单薄。我祖父时,就只有我叔伯和我父亲兄弟三人,只有我父亲继承了家业。等我这一辈,我不出这个头怎么办?”

  这是在说宋大良和宋三良无能吗?

  她把宋氏兄弟踢出了宋家,还要被她踩在脚下垫脚。

  宋大良和宋三良也太可怜了。

  众人只觉得心塞。

  文先生大怒:“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强词夺理!你这是要犯‘口舌’之恶吗?”

  七出三不去,其中就有“口舌”这一出。

  这是说她没有“妇德”。

  这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钱氏和宋积云姐妹都别想做人了!

第108章

  宋积云可不背这个锅!

  “文先生此言差矣!”她抿了抿嘴角道,“我们宋家在梁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若不是实在没有人选,我们宋氏族人和我的叔伯怎么会同意由我掌管窑厂?”

  说到这里,她望向了宋九太爷:“九太爷也在场,你们如若不信,大可问他就是了。”

  宋九太爷感觉自己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来。

  宋积云这招祸水东引可真是厉害啊!

  当初他是被宋积云捏住了把柄,这才退出族老位置的。

  他要是答得不如她意,以她的性格,肯定会翻脸不认人。

  可他要是口是心非地为她做证,他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宋九太爷迟疑了一下。

  宋积云却目光锐利地望向了他:“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九太爷呢!”

  什么意思?

  宋九太爷讶然。

  众人则看着她都竖起了耳朵。

  只见宋积云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我父亲突然去世,有人见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就动了歪心思。要不是九太爷当机立断,处置了窑厂捣乱的宋家子弟宋立,杀鸡儆猴,我哪里镇得住窑厂里的那些大师傅、大掌柜!”

  尽管心里有所猜测,可亲耳听到她若有所指地威胁他时,宋九太爷还是气得差点吐血。

  偏生宋积云还不放过他,继续道:“九太爷,您老人家可得为我说句公道话啊!”

  事情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能不答应吗?

  宋九太爷只得咬了咬牙,勉强点了点头。

  心里却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来参加这個赏花会。

  以后有宋积云的地方,他还是离得远点的好。

  而在场的人无一不是人精,他的不情不愿,大家都看在了眼里。

  众人不由在心里感叹,想从前,宋九太爷在宋家那也是个强势横行之人,不曾想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宋积云的手里?

  大家看宋积云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有些人甚至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忌惮来。

  只有文先生,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宋九太爷脸上。

  他特别给宋九太爷下了赏花宴的请柬却掠过了宋积云,就是想借这件事给宋积云一个下马威,让她老实点做人,把窑厂的事交给宋家的男子打理,没想到宋九太爷这么没用,居然被宋积云挤兑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还点头答应给她做证人。

  窝囊废!

  他不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宋九太爷一句,然后阴沉着脸喝斥着宋积云:“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女子贵在贤良娴静,谦卑恭顺。长辈说话,你就应该听着。你看你现在,长辈一句话没说,你倒说了一大堆,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温驯?”

  耍嘴皮子,谁不会!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不显,反而还露出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道:“文先生,家父生前也曾给我们姐妹请过西席,读过《孝经》,读过《烈女传》,我不过是想得到长辈的庇护,怎么就不恭顺了?”

  她说着,还拿出帕子来抹了抹并没有泪的眼角:“我总不能被人误会了,连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别人打了我的左脸,我还得把右脸伸出去给别人打吧?”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如破气般轻微的一声“扑哧”声。

  是谁在偷偷地笑她吗?

  她不由飞快地睃了眼四周。

  旁人都很正常,只有元允中,低着头,拳抵在嘴边,不知道是不是嗓子不舒服。

  只是她此时正和文先生对峙,若是出声询问,不免会破坏气氛……还是先别管他了,等会再说。

  宋积云又拿着帕子抹了抹眼角。

  众人见了,神色微妙。

  这位宋小姐也挺有意思,说出来的话听着软绵绵,实则能磕掉人的牙。

  这也是个不吃亏的主!

  文先生青筋直跳。

  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这样唇舌如枪剑的。

  宋又良的这个大闺女果然不简单。

  从宋积云出现到现在,他第一次正视她。

  一身素衣,眼角的红色像落在宣纸上的桃花,姿态却意外的雍容秀雅,从容自若。

  再漂亮、再厉害又能怎样?

  做了女子,就得安安分分地守在内宅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文先生不屑地笑,厉声道:“你再狡辩也没用。说来说去,你不过是要想方设法留在这里,想见县尊大人一面。只要我在,就不允许有一个女人坏了规矩。”

  这种顽固不化的人,如河的两岸,根本不可能在站在一起。

  既然如此,也就无所谓翻脸不翻脸了。

  宋积云的姿态却更低了。

  她耷拉着肩膀,情绪低落道:“这是给县尊大人接风吧?可我怎么看着像是给文先生接风似的。县尊大人还不知道在哪里,文先生却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想让谁人参加接风宴就让谁来参加……”

  文先生虽然有在朝为官的胞兄,但破门的县尹,这话要是被传了出去,就算新来的县尊大人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文家被传气焰嚣张,于家族声誉也很有影响。

  大家一时间看文先生的眼神都变得非常微妙。

  他气得血直往头顶涌,脑子一热,指着宋积云就骂开了:“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吧!一个出了嫁就是别人家媳妇的大姑娘了,天天盯着娘家的那些祖产不放,你这是想霸占娘家产业啊……”

  宋积云怎么能让他给她泼脏水?

  她嘴角微翕就要说话。

  “文先生!”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吭声的元允中突然朗声打断了文先生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您若得了闲,真应该抽空随着昌江河的船去外面看看。”

  他上前几步,步履洒脱地挡在了宋积云前面:“皖南素有女子执掌家业的传统。苏杭更是常见行商的女子。您总在梁县这一亩三分地里转悠,看到的事物有限,也难怪您要看不惯宋小姐了!”

  他这是在讽刺他坐井观天吗?

  三次报考鹤山书院落榜,最后不得不借口要守祖业留在了梁县,是文先生一辈子的痛。

  文先生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半晌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