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忙道:“师傅在和元公子说他老人家的绝技呢!”
宋积云有些意外。
罗子兴小时候受过很多的劫难,为人低调,能让他主动说起自己的事,看来罗子兴很看重元允中。
她道:“罗师傅是很厉害的把桩师傅。当初我父亲能下决心另立门户,也是因为当时罗师傅愿意来给我们窑厂把桩。”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旁边突然有人惊呼:“这窑里的火,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众人均是心中一惊,齐齐朝观火口望去。
橙红色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仿佛要把一切都焚烧殆尽才好。
明显的温度升的太高了。
宋积云皱眉。
观火口落针可闻。
宋积云问罗子兴:“你们没有按我说的加煤吗?”
众人都没有说话,窑口一静,大家都看着罗子兴。
罗子兴面露窘色,道:“我,我觉得温度有点低,就让他们多加了半车煤。”
“煤的燃点和柴不一样。”宋积云说着,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加温的速度也就不同。
温度升的太快了,窑里的东西就算不烧破,不变形,釉料也会变化。
众人皆静寂不语,空气都好像凝滞了似的。
宋积云道:“能判断出现在窑里有多少度吗?”
罗子兴脸涨得通红,朝窑里吐了几次唾沫,又在心里算计了半天,吞吞吐吐地道:“好像有五、刘百度的样子!”
很不确定的口吻。
宋积云揉了揉鬓角,道:“得让火慢慢地降下来,降到四百度左右。”
可怎么精准地把火控制在四百度左右,就算罗子兴,也没办法做得到。
宋积云烧过小窑,没有烧过这样的大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众人脸色惨白。
宋积云伫立在观火口,脑子飞快转了起来,推演着各种自己知道的办法。
“用火照吧!”元允中的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起来。
宋积云扭头,差点撞到他的肩膀。
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允中已悄然并肩站在了她的身侧。
“火照?!”宋积云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什么?”
“一种可以测定温度的瓷片。”元允中向她解释。
将泥坯做成带孔的三角型,涂上釉之后插在匣钵上。烧窑的过程中用长钩伸入观火孔,将瓷片从匣钵里勾出来,通过观看瓷片烧成的样子来判断窑内的温度和釉的成色。
宋积云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元允中下颌微扬,不以为然地道:“炼丹的时候能用上。”
宋积云睁大了眼睛。
元允中斜睨着她。
宋积云一个激灵。
元允中虽然有时候骄傲自大,目下无尘,可他却是很靠谱的。
她心中被信任占据,想也没有多想,立刻吩咐罗子兴等人:“听元公子的!”
众人俱松了口气,神色紧张地围着元允中转了起来。
准备铁钩,制瓷片,上大家都熟的青花釉料,放入窑里。
等到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窑厂点起了大红灯笼。
宋积云望着观火孔旁元允中平静的面孔,心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柔软了起来。
她端了杯凉茶过去,温声道:“解解暑气。”
元允中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茶太苦了,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宋积云道:“是莲心茶,能清热解暑。对身体好。你将就着喝一点。”
话音未落,她一愣。
她从未用过这种带着一点点诱哄的语气和人说过话。
可她没来得及细想,元允中已勾了一块火照出来,对她道:“你看看现在窑里的温度?”
宋积云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欢喜道:“应该在四百来度左右。”
元允中道:“接下来怎么烧?”
“以一个时辰为限,每隔一个时辰就让窑里的温度升高一百度。”宋积云犹豫道:“这样是最好的。万一不成,两个时辰为限,升两百度也可以。”
越是精准,越不好控制。
元允中“嗯”了一声,喊了罗子兴过来加煤。
两个时辰之后,温度升到了六百度。
罗子兴等人不禁一阵欢呼。
“太好了!”宋积云雀跃,忍不住伸手抱了抱身边冷静自持的元允中一下,“我们成功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她放开元允中,朝着他双手合十,“要是没有你,肯定不会这么顺利!真是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
火光中,她弯弯的眉眼如天边的月牙儿,带着几分俏皮, 带着几分皎洁,还带着几分温暖。
元允中感觉刚刚被她抱过的肩膀如火撩般的灼热。
第85章
宋大良的书房里。
茶几上的文竹羸羸弱弱,行不胜衣似的。
宋大良却背着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他贴身的小厮大福喘着气跑了进来,急声道:“大老爷,我打听清楚了。窑厂开了窑,二百件祭白瓷只得了五件。大部分都烧裂了。有经验的老师傅们说,是因为受热不均。这次罗子兴被鹰啄了眼,失手了。”
“好,好,好!”宋大良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腾地坐在了太师椅上,兴致勃勃地问:“还有呢?还有什么?”
大福喘了口气,继续道:“离交货只有六天了,云小姐急得不得了,到处高价求祭白瓷的泥料,还派人回来找二太太开箱拿了几幅字画过去,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说这是打点万公公用的。”
“很好,很好!”宋大良喜笑颜开,激动地站起来又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驻足吩咐大福,“去,给我备车,我去看看我那个好侄女去!”
大福连忙给宋大良备了车。
宋大良一路哼着小调到了窑厂。
他被蓝在了窑厂门口。
宋大良也不恼,下了骡车,四处溜达了一圈,宋积云来迎接他的时候,他还有闲心和宋积云抱怨:“怎么到处都灰蒙蒙的?”
他说着,还揪了揪那大树的叶子:“也不拿水冲冲,平时你就这么管事的?你爹在的时候,窑厂可没这么邋遢。”
宋积云懒得理他,把他请到了厅堂。
他又把厅堂的陈设挑剔了一遍:“你看着博古架,现在还有谁用黑漆,大家都用描金红漆了。还有这承尘,还是十年前的罗汉图,你就不能换换吗......”
宋积云也不吭声,坐在他的身边,任他唠叨。
好不容易等到小丫鬟上了茶点,他这才坐了下来,一面喝着茶,一面和宋积云说着话:“听说你主持烧了一窑,烧出来的东西又不行,全都砸了?”
宋积云病灭有特意隐瞒这个消息。
她道:“还好!原因找到了,下一窑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下一窑?!”宋大良听了,呵呵地笑道,“大侄女,你确定你能再烧一窑?”
“大伯父此话怎讲?”宋积云闻言,瞳孔微缩。
宋大良畏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胸膛,不大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贪婪,“大侄女,我看,你不如把御窑厂的订单让给我好了!你这些日子忙着窑厂的是偶,恐怕还不知道,我办了个窑厂!”
宋积云非常的诧异。
她这个大伯父,自从败光了祖产之后,没钱宁愿找她父亲救济,也不愿意找份正经的营生,他怎么会突然开了一个窑厂?
还明目张胆地从她手中抢御窑厂的订单!
他们家现在给御窑厂烧的祭白瓷,用的可是她父亲的秘方!
他又凭什么觉得从她手里拿走了御窑厂的订单就能生产出祭白瓷来?
宋积云重新审视着她的这位大伯父。
“市面上的那些祭白瓷泥料,是你买走了!”她道,“从我窑厂里走的那批窑工,也去了你那里!”
宋大良凭她打量着,还得意洋洋地道:“大侄女,在商言商。我能提前把祭白瓷的泥料买走,你窑厂里的窑工愿意跟着我,那是我的本事。倒是你爹,”
他说到这里,语气停顿了一会儿,这才道:“从小就喜欢故弄玄虚。什么特殊的泥料?不过就是福建德化那边的玉泥!我们都被你爹给骗了!”
“这不,你父亲一去世,你们家又没有个儿子继承家业,这件事不就说出来了吗?
“大侄女,这个啊,要信命!
“你爹没这个命,你也没这个命。这宋家的窑厂,就理应由我手里发挥光大,芝麻开花节节高,更上一层楼!”
他红光满面,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宋积云冷冷地望着他。
“玉泥”两个字一出,她就知道,宋大良得到了她父亲祭白瓷的秘方。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玉泥”这种泥料。
这是她父亲给自家祭白瓷泥料取的名字,是烧祭白瓷作坊这边私底下的称呼。
是她父亲为了保住秘方,混淆视听的一种做法。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祭白瓷的泥料被她父亲叫这个名字。
可他是怎么得到秘方的呢?
她父亲连她都没有告诉。
还是她凭着后世的经验推断出来的。
宋积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大良的眼睛。
宋大良淡笑与她对视,说道:“女儿家家的,就应该在家里学绣花做饭,打理什么窑厂,简直伤风败俗。”
“是吗?”宋积云和他对峙,“可这玉泥,是我父亲的秘方,大伯父是从哪里得来的?”
宋大良无赖地道:“这是我们宋家的配方吧?”
宋积云哂笑:“大伯父不承认也没关系。只是这御窑厂的订单,我就是吃不下去,你也休想得到!”
她高声喊着“郑全”:“送客!”
宋大良顿时血往头顶直涌。
他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厉声道:“宋积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有玉泥,我看你怎么烧祭白瓷!”
宋积云置若罔闻,端了茶。
郑全领了人进来把他架了出去。
“宋积云,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被人拖出去的宋大良依旧叫嚷不休,“到时候你就是哭着喊着去求,也别指望我搭理你!”
有人堵上了宋大良的嘴。
厅堂里终于安静下来。
可宋大良的话到底还是影响了众人的情绪。
郑全甚至低声道:“大小姐,今天晚上我去趟大老爷的窑厂。就算他抱着泥料睡觉,我也有办法偷一块出来。”
宋积云闻言眯了眯眼睛,冷笑道:“你先帮我查查他那个窑厂。”
看看事情是不是如她所料的一般。
郑全应声而去。
可宋大良的话却在窑厂传开了。
祭白瓷作坊里的人还好说,其他几个作坊的人都开始惶惶不安,甚至有人开始迁怒那批辞工之人的师傅和亲眷:“真是不要脸!学了手艺对付东家,传出去了看你们都怎么做人!”
景德镇不大,窑工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各大窑厂。
众人反应不一,说什么的都有。
决定把84、85改一改,今天请个假……
修改了84、85,情节接不上的,可能得回头看看……
第86章
不管怎么说,整个景德镇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宋家窑厂上了。
宋家窑厂好像也因此而浮躁起来。
周正亲自去了福建买泥料不说,郑全也是每日都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私人赌坊甚至有人下注,押宋家长房和二房谁会赢。
宋十一太爷甚至匆匆赶到窑厂,看有没有什么事他能帮得上忙的。
这就更证实了宋家窑厂御窑厂的订单出了问题。
而此时洪家大公子洪熙的书房里,他正拿着支湘妃竹笔管的狼豪在写弟弟弱冠礼的请帖。
正午的阳光透过绘着花中四君子的琉璃窗照进来,明亮却也显得很柔和。
洪家的大总管正站在书案前,微躬着身体,笑眯眯地和洪熙说着话:“我照您的吩咐,悄悄去的宋家窑厂,也顺利地见到了宋小姐。”
洪熙笔一顿,抬起头来。大总管见了,笑容更盛了,道:“知道我们是来送泥料的,宋小姐非常的惊讶,很感激地收下了。说忙过了这些日子,她会亲自登门道谢,谢谢大公子雪中送炭。还让身边那个叫郑全的随从拿了十倍的泥料钱给我。”
洪熙皱了皱眉,放下了笔:“十倍的泥料钱?“
“大公子放心,”大总管忙道,将旁边的热帕子送到了洪熙的手边,“我们怎么能收宋小姐的银子呢?”
洪熙面色微霁,满意地“嗯”了一声,接过大总管的热帕子,道:“那宋小姐怎么说?”
“宋小姐什么也没有说。”大总管躬着身子,道,“只是亲自送我出了门。”
洪熙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释然地笑道:“既然已经说了登门道谢,有些话肯定是要登门再说的。”
大总管嘴角翕翕,不安地整了整衣袖,才一面打量着洪熙的神色,一面低声道:“不过,我去的时候,见到了宋小姐的未婚夫。”
“未婚夫?!”洪熙愕然,“宋小姐的未婚夫吗?”
大总管点了点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宋小姐的婚事,是宋家二老爷在世的时候定下来的。那位元公子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宋小姐要守孝三年,他还是认下了这门亲事。”
宋家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都传遍了景德镇。
若是有心,连当初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大总管是洪家世仆,看着洪熙长大的,不仅对洪家,对洪熙也是忠心耿耿的。
他不希望洪熙的人生有波澜。
大总管不仅仔细地把宋积云的婚事跟洪熙说了说,还道:“我看宋家窑厂的人还挺敬重元公子的。想必宋小姐的婚事已经铁板钉钉了。不然两人也不会不避嫌了......”
洪熙在大总管的絮叨声中垂着眼帘,慢慢地擦着手指,只是他没等大总管把话说完,就把热帕子丢到了大总管的手里,打断了他的话。
“不过是小门小户的落魄子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他不以为然地道,“不知道那人打的什么主意?这个时候说是宋小姐的未婚夫,还早了点!”
大总管诧异地望着洪熙。
洪熙已转移了话题:“烧一炉窑最少也得六天,如今离宋家窑厂交货只有五天了,只怕这泥料送过去,也有点晚了。万公公那边,我们可说得上话?”
“他是宦官,我们家和他没什么交情。”大总管道,“可他这人贪财,要是想和他搭上话,怕是要用银子开路。”
洪熙沉吟道:“能用银子解决的,都不是事!”
大总管却怕洪家和一个宦官来往,坏了读书人家的名声,委婉地阻止道:“您也别小瞧了宋小姐。她之前是太年轻,没经过什么事,看重亲族血缘关系,才会被宋大良钻了空子。如今我们给她解决了泥料的事,宋大良未必是她的对手。”
洪熙没有说话,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大总管看着,没再说话,静静地等在一旁。这是他们家大公子的习惯。每当他遇到什么心存困惑或者是疑虑的事时,他就会不自觉地转动手中的戒指。
*
没几日,就到了宋家窑厂要交货的日子。宋积云一大早就去了窑口,摸了摸窑砖的温度,问一夜没睡,一直等在这里的罗子兴和项阳等人:“怎么样?午时之前能不能开窑?”
这一窑他们继续用了元允中的火照,温度控制的非常好,却比她预期的多烧了一天。
她还苦中作乐地道:“按理说,今天子时之前交货都算在规定的日期内,只怕万公公不这么想。”
可没人笑得出来。
罗子兴神色紧绷地道:“午时可能有点勉强,最好能下午申正。”
宋积云沉吟道:“我们送货过去,需要多长的时间?”
御窑厂虽然也在这附近,可瓷器怕碎,交货的时候,需要人力用箩筐挑过去。
“一个时辰!”罗子兴道。
那就要到戌时了。
“有点晚。”她说着,寻思着有没有比较好的办法早点把货运过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