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积云知道周正是个精明强干,心思缜密。如果仅仅只是丢了账册,他不会如此的慌张。
她沉声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周正的汗冒得更多了,他忍不住拿衣袖擦了擦额头,这才道:“我又去查了采买那边的账册和总账房的账册,去年八月,我们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宋积云和郑全都懵懵懂懂的。
周正继续道:“然后我去查了去年八月的账册,八月的时候,我们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大前年的八月,我们也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连续四年,我们都给宁王府送了三船货。
“可今天,我没有找到出货单。”
小茶房内一片死寂。
御窑厂和宋家的窑厂的订单,五年一签。会提前一年或者是两年把需要的瓷器告诉宋家,但什么东西送到什么地方去,却会在瓷器烧好之后才会再有单子过来。
单子通常是库房、总账房和御窑厂各一份。
可御窑厂那边的督陶官万小泉的爪子很深,有时候送银子都不一定好使。宋又良打从心里瞧不起万小泉,万小泉也觉得宋又良说话行事很古板,喜欢和汪大海一起玩。
一来二去的,御窑厂那边的订单多半的时候都是由汪大海拿回来之后,再送到总账房入账。
宋积云咬着牙道:“不会总账房没有收到今年的货单了吧?”
“是!”周正苦笑道,“不仅没有收到八月份宁王府那边的送货单,也没有收到淮王府那边的送货单。
也就是说,他们家马上要给宁王府和淮王府送货了,却不知道应该送什么货?
郑全不死心地道:“那去年和前年都送的是些什么?”
“每年都不一样。”周正无奈地道,“今年窑厂烧成了三个青花龙纹大缸。两个是用苏麻里青料烧的,一个是用浙青料烧的,没有出货单,根本没办法出货。”
苏麻里青釉料烧出来的青花带着明显的黑点,浙青釉料的青花烧出来非常的轻柔,一看就是不同的釉料烧出来的,想混淆一下都不成。
宋积云很头痛,道:“那就只能从御窑厂想办法了?”
听说要和御窑厂想办法,周正和郑全都畏缩了一下。
周正更是道:“还是先找汪大掌柜吧!要是找不到,再从御窑厂想办法也不迟。”
宋积云沉吟道:“我就怕烧的瓷也出问题了!”
有货在,只要把出货单找到就行了。可万一连货都没备齐呢?
特别是烧瓷,又不是丢到窑里就能百分之百的烧出来的。
第47章
周正和郑全一听,脸都白了。
特别是周正,趔趔趄趄地起身就往外走:“我得去库房看看!”
汪大海失踪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他库房里的出货单会不见了,他肯定会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可现在,他的经历让他什么都不敢相信,什么都不敢保证了!
他就怕账实不符——库房的账面有这个东西,实际上却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算宋积云能从御窑厂那边再抄录一份出货单,宋家窑厂没货给御窑厂,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宋积云没有拦他。
送往御窑厂的瓷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有时候一、两年才能烧出来。
如果库房账实不符,就算是他们想烧件一模一样的补缺,十之八、九也是不可能的。
她道:“我和你一块儿去。”
郑全不由朝祭坛望去:“那这里……”
“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宋积云打断了他的话,“不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就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飞。”
郑全没听懂。
宋积云也没有和他多解释,只是叫了郑嬷嬷过来附耳叮嘱了一番,这才和郑全、周正一起去了宋家位于昌江码头边的宋家库房。
只是她刚刚在库房的账房坐定,项阳和宋立就闻讯赶了过来。
项阳更是道:“大小姐,您有什么事就吩咐我们好了,怎么亲自跑过来了。”
他说着,不满地看了周正一眼,道:“太太知道您过来了吗?”
宋积云把项阳和宋立带来的徒子徒孙交给了周正,留了项阳和宋立,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两人。
两人和周正一样,吓得脸都白了。
宋立还破口大骂:“姓汪的自己要死就去死,怎么能拖累着我们都跟着他倒霉!大小姐,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我们窑厂了。”
说得好像汪大海还活着似的。
宋积云看了他一眼。
项阳显然比宋立沉稳,道:“大小姐,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我也来帮忙,先把库房里的东西弄清楚了再说。”
宋积云点头,道:“派个人去跟罗师傅也说一声。让他也带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现在库房的人,一个都不能用。”
项阳立刻出去叫了自己的一个徒弟去请罗子兴。
宋立见了有些讪讪然,道:“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宋积云道:“我已经让人把库房封了起来,在盘点没有完成之前,这里只准进不准出,你跟你的徒弟们说一声,若是觉得委屈,先忍着。等这件事过去了,自然会论功行赏。可要是有人不守规矩,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宋立觉得她这是在警告他,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没有说什么。
库房里的瓷器事关重大,有什么好歹,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心里忍不住又开始骂汪大海。
宋积云没想到宋立会忍下来。
她原本准备杀鸡儆猴的。
那就看谁会成为这只鸡了!
过了半个时辰,罗子兴神色匆忙地赶了过来。
望着热火朝天的库房,他撩开账房的帘子就闯了进去。
宋积云正在和周正对账本,见到他,忙里偷闲地瞥了罗子兴一眼,手中的算盘却没有停,道:“去请您的人应该都跟您说了吧!衙门有什么消息吗?”
罗子兴恍惚了一下。
他和宋又良私交最笃。宋又良生前常在他耳边说宋积云如何的能干,他都以为那是宋又良爱女心切。可看着宋积云洁白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黑漆漆的算盘珠子,他突然觉得,宋又良的话,也许并不仅仅是爱女心切。
“说了!”他喃喃地道,“县衙门没有什么消息。汪太太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汪大海在外面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汪大海既没有在外面养外室,也没乱花钱,东家开的工钱一分一厘都拿回了家。汪太太觉得汪大海肯定是被人害了!”
宋积云放下了的手中的算盘,对周正道:“这些大物件都是对的。”
周正的脸色更难看了。
小物件不好盘点不说,还容易认错。
比大物件不知道难盘点多少。
他看也没看罗子兴一眼,道:“大小姐,那我去盘点丙字库房了。”
宋积云“嗯”了一声,请了罗子兴坐下,道,“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谢谢您,这次的事又要麻烦您。父亲去世后,什么幺蛾子都蹦出来了!”
最后一句话,她眉眼冷峻,戾气十足,把罗子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就道:“哪里,哪里!能帮得上大小姐,我是很高兴的。”
宋积云的神色就缓了缓,和他喝了杯茶,说了说宋又良生前的轶事,两人一起去了库房。
他们花了八个时辰,才把库房里的东西都清理了一遍。
少了一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
周正等人如丧考妣。
只要是龙纹,都是御制。
账上记得清清楚楚,青花龙纹海水缸杯是一对。
就算不是送到宁王府和淮王府的,那也是送到京里皇上用的。
这对杯子烧了六窑,三个月。
罗子兴忍不住抱头蹲在了地上:“是谁?这么狠,要我们的命!”
宋积云反而想明白了。
汪大海、出库单、水缸杯应该都好生生地呆在哪里。
只要把宋家窑厂交给他,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可若不把窑厂交给他,那就不好说了!
她扫了几人一眼,淡淡地道:“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仇。要命做什么?”
几个人不由都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这才不急不躁地道:“若是他们想宋家窑厂死,大可想办法把杯子拿走就行了,何必让汪大海失踪?惹得我们到处找人不说,还发现杯子丢了,账册有错。”
周正眼睛一亮,激动地道:“大小姐说的不错!打草惊蛇!他们要打草惊蛇!”
罗子兴几个面面相觑。
宋立小声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宋积云若有所指地道:“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可有什么跟我说的?”
罗子兴几个都没有吭声。
宋积云笑道:“那好,窑厂出事,受益者不是大老爷、三老爷,就是宋九太爷。现在就看我们谁能先找到汪大海了!”
第48章
汪大海失踪,宋家库房出事的消息像暗流,很快传遍了梁县。
宋积云回到家里,刚去和钱氏报喜不报忧,香簪就跑了过来。
“大小姐,大小姐!”她有些慌张地道,“不好了,九太爷、大老爷和三老爷带着窑厂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过来了,说让你去厅堂说话。”
宋积云用凉水洗了个脸,吩咐香簪别让钱氏知道,才去了厅堂。
吴管事带着几个人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看见宋积云,朝她使着“小心”的眼色。
宋积云微微点头,进了厅堂。
宋九太爷坐在中堂的左边的太师椅上,宋大良和宋三良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刚刚才分开的几位大掌柜、大师傅们则低着头坐在靠门的位置。
怎么看都像三堂会审似的。
宋积云在心里冷笑,目不斜视走到中堂右边的太师椅坐下。
宋九太爷脸都黑了,沉声道:“这是你能坐的地方吗?”
“我的家,凭什么我不能坐?”她面不改色地反驳道。
宋大良立刻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死丫头片子,要不是你,老二留下来的窑厂会丢了御窑厂的订单。你还想牝鸡司晨不成?”
“那也与你无关吧!”宋积云不耐烦地道,“我在我家司晨,敲我家的钟,你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宋大良跳着脚还要骂,宋积云已端了茶盅道:“要是你们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宋三良忙站了出来,先指责宋积云:“大侄女,这里的确不是你坐的地方,你还是换个地方坐比较好。”
然后质问她:“那汪大海是怎么一回事?库房的账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个青花龙纹海水缸杯,那可是御烧!别的人拿去了既不能用也不能当,怎么就偏偏丢了这样一件东西呢?”
宋积云扫了几位大掌柜、大师傅一眼,凉凉的道:“大家都在这里,你们难道不知道?”
几位大掌柜、大师傅都像鹌鹑似的,低着头,缩着脑袋不吭声。
宋积云冷哼几声,厉声道:“几位大掌柜、大师傅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众人默不作声。
宋三良看了,眼底闪过一丝烦怒。
他高声对宋积云道:“你也不用逼几位大掌柜、大师傅。宋家窑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发生过大掌柜失踪,订单不见,御烧丢了的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管理窑厂的事。说法来说去,都是你犯了忌讳。从今天起,你给我们好生生地呆在家里,不准再踏足窑厂一步。”
他说着,站到了几位大掌柜、大师傅的面前,大声道:“今年运往京城的祭白瓷马上就要装船了。窑厂每天柴火不断,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不有舍本逐末,因为一个女人,破了窑厂的规矩,坏了窑厂的运道。”
他还承诺:“宁王府、淮王府的货好说,九太爷和宁王府、淮王府的人熟,我和万公公熟,我们可以去求他们,让他们个性出库货。可京城离我们千里之迢,要是给那边的东西出了总是,那才是真正死路一条!”
几位大掌柜、大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没人吭声。
宋积云轻声一笑。
众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她淡然自若地起身,道:“汪大海的事,窑厂库房的事,八月份之前,我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至于现在,”她端了端手中的茶盅,喊了吴管事,“送客!”
“慢着!”这个时候宋九太爷神色晦涩地道,“宋积云,你一意孤行,不听人劝阻。要是窑厂再出事,是不是也由你一力承担!”
宋积云根本不想理他。
这些大掌柜、大师傅是她以后的下属,宋九太爷、宋大良、宋三良是个什么东西!
她再次朝吩咐吴管事“送客”。
“好勒!”吴管事早就等着了,见此情景立刻带着健仆小厮涌了进来,道着:“几位老爷对不住了,我们家老爷不在了,不好留客。得罪了!得罪了!”
嘴里说的客气,手底却丝毫不留情面,连拉带拽地把宋九太爷、宋大良、宋三良几个给轰出了厅堂。
几位大掌柜、大师傅见了面红耳赤,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宋九太爷还碍着身份地位没说什么,宋大良开口就要骂,被吴管事亲手堵住了嘴,拖了出去。
宋三良看着,铁青着脸去了曾氏那里。
宋积云看着无人的厅堂,终于觉得神轻气爽了。
郑全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大小姐,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我就走开了一会儿!”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宋积云不以为然地朝他摆了摆手,好奇地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郑全道:“大家都知道汪大海失踪后,库房又出了事。九太爷今天一早就发了话,说谁要是能找到汪大海,就赏他二百两银子。结果三老爷知道了,开了三百两银子的价。九太爷听说,又加了一百两。大老爷直接开到了五百两……现在汪大海的身价涨到了八百两了!”
宋积云听了直皱眉,道:“你打听清楚了。他们不会有人是在混水摸鱼,捣乱吧?”
“不是。”郑全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道,“他们都是在暗中较劲。要不是我和码头上那帮船工熟悉,也不知道这件带来。”
宋九太爷在找汪大海,宋大良在找汪大海,就连宋三良也在找汪大海!
也就是说,汪大海并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手里!
那有没有可能……
宋积云陷入了沉思。
*
荫余堂的书房里,元允中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轻轻地叩着扶手,可那声音却又急又快。
“宋小姐在窑厂盘了八个时辰的账,”邵青道,“刚刚回到家里,就被宋家人和窑厂的人围攻。还有祭白瓷威迫宋小姐。宋小姐没有办法,只好承诺那些大掌柜和大师傅们,八月之前,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元允中不由望着邵青。
宋小姐没有办法?
不太可能吧?
宋家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吗?
他道:“官府那边没有汪大海的消息吗?”
邵青摇了摇头,道:“主子,您看,要不要让江西按察司的人来调查这件事?”
第49章
宋积云回到宋家不到一个时辰,又出了门。
她带着郑全去汪大海家。
郑全不免劝她:“你还是歇一会儿,您昨天一夜都没有睡。”
“时不待我。”宋积云摇了摇头道,“我这几天不是忙着父亲祭七的事,就是忙着窑厂的事,但既然一切的源头都是汪大海,我应该去他家看看才是。”
郑全劝不住她,只好护着她去了位于城北汪家。
因这是城离城外的窑厂比较近,很多窑厂的大掌柜和大师傅们都把家安在了这里。
来给他们应门的是汪大海的小儿子。
这么热的天,他却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看到宋积云和郑全,他吓了一大跳,扭头就扯着嗓子朝屋里喊着“娘”,道:“大小姐和郑管事来了。”
汪太太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她穿戴的也很齐整,豆绿色夏布褙子,圆髻旁还插了两朵枣红色的绡纱花。
她心中一动,目光在两朵绢纱花上停留了几息。
丈夫生死未卜,汪太太居然还有心情打扮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随着汪太太去了厅堂奉茶。
厅堂里堆着大包小包的。
汪太太解释:“孩他爹到现在都没有个信讯,我寻思着,带孩子去无名寺上个香,吃几天斋,求菩萨保佑能找点找到孩他爹!”
她说着,拿出帕子抹着眼睛哭了起来。
宋积云少不得要安慰她几句。
只是她这眼泪落得有点奇怪。
她人都不哭了,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眼睛还立刻就红肿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