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他以为只要自己的心意如初,忠贞不变,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可是这些意外和变故告诉他,不是的,除了不变的心意和对她的忠贞,他离一个合格的丈夫还很遥远,从她嫁给他的那刻起,她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责任,而他因为自己的缘故,却罔顾了这份职责!
曾经他多么想要利用这个机会,用最快最迅速的时间来为自己的翻身作铺垫。然后给她风光的未来,可是眼下她躺在他臂上,吉凶未卜,安危未知,那些所谓的冤屈,所谓的风光和尊荣,也都如浮云一般变得轻飘。
在相爱的彼此眼里,荣华富贵固然是锦上添花,可是这一切都基于平安康健喜庆祥和之上,如果生命里因为这份浮华而失去这些必备的基础。那是永生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爷!前面就到家了,我们去拍门” 一路在旁跟着的邢珠顾杏抹着说毕,顿即抹了眼泪飞奔前去。
到了府门前,门刚刚好开了,他来不及等她们让开。已经飞步冲了进去!
“叫胡沁!快叫胡沁!”
嘶哑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府宅,有耳尖的人闻言后立时冲了出来:“主上!”
看到他抱着谢琬回来,整座府都沸腾了,有的是因为他的突然归来,有的是因为怀里的谢琬,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到了正院,惊恐未定了一整日的余氏和洪连珠惊呆完之后立即抹着眼泪交代人去打水熬汤。胡沁几乎被人武士们抬着送到了正房。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关注殷昱为何突然回府的事情,因为殷昱的关注完全不在这之上,他眼里只有谢琬,从放下在榻上那刻起,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一秒,一双手也死攥着她的手曾放开!如果仔细看。他的身子甚至在微微发抖,而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庞白他们绝没有见过这样的殷昱,曾经看着主上和太太琴瑟和鸣,只觉得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以为那就是他们相爱的所有面貌。直到眼下看着他浑然变了个人,那股流淌在他们之间的细流恍然变成了滔滔洪流,才又不由得也跟着提起了几分忧心。
殷昱是他们的主子,理论上虽说他们也该把谢琬当作殷昱一样敬重,可是到底还是分彼此的,如今当看到殷昱把谢琬当生命般看待,他们自然已不敢再有分别,站在门外自是各有一番叹喟。
“怎么样了?”殷昱抬眼看着胡沁。
胡沁看着他巴巴的眼神,心里一软,温声道:“伤了些胎气,但是问题不大。休养几日即可。昏倒也只是疲劳过度,而且因为长时间未进食,所以出现了晕厥。喂点粥汤,好好歇歇便不妨事。”
殷昱哦了声,把垂下来,埋脸在被单上深嗅了一气,才抬起泪液四溢的脸来,笑道:“我去熬汤。”
谢琬在翌日早上时翻了个身,手臂勾住了某人脖子。然后埋脸在他脸前蹭了蹭,一面哭着,一面用着晨起时的粗哑嗓音说道:“我知道,你就是上辈子撞死我那个人……”
殷昱身子一僵,连忙翻身坐起,抬手拭她的眼泪,一面轻轻地摇她:“琬琬,琬琬?醒醒!”
谢琬睁开眼,眨了眨,懵然地看着她。
殷昱弯腰抱住她,“乖,你做恶梦了。别怕,我回来了。”
谢琬抬手摸着他的眉眼,若有所思了半晌,目光才终于在他脸上聚了焦。
“真的是你。”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眼泪扑一下又落下来,“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看看……”
殷昱眼眶一热,猛一下将她收在怀里,“那当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厉害的姑娘啊。”
他多想跟她说说对不起,可是在听完余氏和庞白他们说完这些日子她的焦心和忧虑之后,他忽然又觉得这三个字完全弥补不了他对她的亏欠,她需要的应该不是这三个字,而是从此再也不会有这种担心受怕的日子吧?
他抱着她,暗地里咬了咬牙。
殷府里像是提前过年一样热闹欢腾起来了。
殷昱平安归府,谢琬安然无恙,而骆骞他们又活擒了七八个刺客,再加上从南边带回来的郭家人也已经秘密到达,府里人心中从没有眼下这一刻这样踏实,这一夜枫树胡同全聚在殷府,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
谢琅等人在昨日谢琬昏睡之时,已然从殷昱口中证实这一切就是皇帝与他之间设下的瞒天过海之计,大家当时足足呆愣了有半日,联想起前因后果,才又恍然大悟感慨万千,心情随着陈述的事情起落,竟然也几次三番跌宕起伏。
再说到后来谢琬被劫之事,原来殷昱一行本该提前三日入京,可是打前站的骆骞发现一路有人跟踪埋伏,为免此行打草惊蛇,让季振元等人提前作了准备,于是重新拟了路线,迂回绕行到京郊,然后借着关外进京的商队掩护才进了城门。
进了城门便就见到谢琬升起的青弹,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回事。
“你们可抓到七先生?”
谢琬跟殷昱互道了回别后经过,再问了问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用过午饭后心情便逐渐平复下来,开始思考这被劫之事,也是到这时候才陡然想起当时七先生也在那小院。
骆骞凝眉道:“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前后院找了许多遍,才发现了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看来是从那里逃走了。”
竟然被他逃走了。谢琬有点郁闷。
季振元去见过七先生回来,直接去了谢府。
谢荣正站在窗前出神,听说季振元到来,心下竟没来由一惊,季振元无事从来不上府里来,眼下这个时候正关系着事情最终成败,他的突然到府,也就显得意义不那么寻常。
“坏事了!殷昱已经回来了!”
季振元一进门,便喧兵夺主的挥退了所有下人,略显气急地敲着桌面说道。“七先生正得手之时,殷昱突然带人赶到,把谢琬给带走了!”
谢荣一颗心蓦地沉下,急步走到他面前:“七先生不是早已经安排了沿途埋伏?怎么会让他悄无声息地进了京?”
“我们本来都以为他定然躲不过这些埋伏,可显然我还是低估他了!他居然走的是水路进京,他跟身边那些人从前都在东海呆过多年,这次他借着是南上的漕船进了京,然后又借商队掩护进了城门!等到我们的人意识过来,郭家人已经不知带去了哪里,他也已经赶去营救谢琬了!”
谢荣听完,额尖也禁不住冒出了冷汗。
殷昱安然无恙回来了,郭家人也一起来京了,在云南这么久,殷昱一定早就已经拿到了郭奉拿钱替死的确凿证据,殷昱毫无疑问会把这些呈交给皇帝,皇帝也一定会很快向他们下手了!而他们合伙勾结染指漕运的罪名也毫无疑问会确定下来!
他无法想象他们连这招也失败了,殷昱回来的那么巧,难道是天要亡他?
漕运数年得取的那么多的银钱,只怕比国库里的钱都少不了太多了,这么大的案子,皇帝下着如此大的决心,决不是削官降旨徒几年刑就能了结的事!
“恩师,眼下我们该怎么办?”他蓦地抬头,望着季振元。
如果他要死,那他上头还有个季振元,季振元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刑部卷宗被皇上调走,如今所有的证据又都被殷昱拿在手里,眼下也实在是头疼了。”季振元负手望天,长吐了一气,“我明日再进宫见见圣驾,先且试探看看皇上是什么态度,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先沉住气,如果自己沉不住气,那就一切都白搭了。”
谢荣默然片刻,送了他出府。
正文、313 罪证
谢琬对于七先生的逃脱初时很有些介意,因为只要捉到了他,不但漕运这案子彻底破获,连殷昱当年的冤案都有可以澄清,让他走掉实在太可惜。不过那七先生深藏不露那么多年,行事肯定早就备好了后路,是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捉住的。于是又强迫自己放下来。
体力恢复之后,她招了吴兴他们过来问起他们当日失踪的因由。
原来那日竟是对方买通了魏府的下人,让对方假借魏夫人的名义来传话将他们唤了出去,他们个个不疑有它,于是出门便中了埋伏。
殷昱当日在了解到事情之后已经即刻让廖卓递话给了魏夫人,魏夫人当场就召集了所有下人责问,然后自己则带着那打得半死的嫌疑人到了殷府,交给殷昱发落。
可那下人居然也对支使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人是太太屋里新来的,等魏夫人派人回去再寻那人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夫人对此十分歉然,毕竟人是她府上的,她怎么说也脱不开干系。
听说早上魏府里又在关门训规矩,而魏夫人则已经气病在床,谢琬十分过意不去,便叫玉雪拿了几色礼物过去。
这件事魏夫人当然是无辜的,如果魏家跟七先生有染,想要绑架她,凭她对他们这般的信任,哪用得着这么费功夫?只要随便来句跟魏暹或者魏夫人有关的话,包准她就出了门。
殷昱的态度显然还有些保留,作为丈夫,对此他是有些偏心眼儿的,毕竟再迟一点儿谁也不知道谢琬会遭遇些什么事,不过作为废太孙和殷公子,他跟谢琬一样也有着理智的认定。
谢琬安抚了吴兴他们一番,然后便让罗矩代她去看望云宵。
云宵这次负了重伤,须得躺床数月才能恢复。因为在困难时他的一番无畏无惧的保护。谢琬心里很受感动,于是交代了胡沁必须尽量让他伤好之后不留隐患。
殷昱回来当日便让人送信去了宫中,当夜乾清宫也迅速回了讯,谢琬看他一副不愿多话的样子。也没有多问。只交代府里人莫把他回了府的消息走露出去。毕竟他是以发配之名出的京,后来又传失踪,若是在案破之前让人知道,难免又会节外生枝。
季振元他们这个时候虽然肯定已经知道,但他们却没这个胆子敢透露,挟持身份特殊的谢琬,这件事宫中认真追究起来,那可是杀头之罪!而皇帝既然能与殷昱联合设下这瞒天过海之计来对付他们,谁能保证他不是真疼这个孙儿?
晚饭后,殷昱正在给谢琬按摩肿起的双手。庞白忽然碎步到了门外,说道:“主上,皇上来了!”
听到“皇上”二字,谢琬蓦地看向殷昱,殷昱却点点头。回了声“知道了”,然后替她放下了袖口。
谢琬拦住道:“皇上来了,你还不快去?”
殷昱扶了她起身,牵着她道:“一块儿去。”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她出了门。
到了前院,便见正堂内站着个苏绸直裰的老者,负手侧对着门口,身形佝偻。面色暗黄,正打量着壁上一张字画。他衣饰简朴,发髻只拿了根羊脂玉的簪子绾住,腰间也只挂了块盘龙玉珮,赫然正是大胤庆平皇帝!
除了皇帝之外,屋里还有护国公和世子霍世聪。魏彬以及靳永。除此之外还有张珍以及十来名宫廷侍卫。各人都是微服出巡,护国公等人原本也属人中龙凤,可此时站在年迈的皇帝面前,也还是少了几分天然的气度。
殷昱牵了谢琬进内,示意谢琬站着。自己撩袍跑了地。
“殷昱参见皇上。”
皇帝嗯了声,转过身来,扬了扬手让他起来,然后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谢琬。谢琬弯腰福了福。皇帝看着她,也没说什么,想了想,跟张珍伸了手,接过个三寸见方的小红木漆盒来,赏了给谢琬,然后道:“下去吧。”
谢琬遵旨退下。
在皇帝示意下,护国公等分左右落了座,皇帝问:“郭家人呢?”
殷昱扭头朝外吩咐骆骞:“带他们过来。”
说罢,又从厅堂正面的福禄寿三仙像后的暗格取出个两尺见方的铜箱来,打开后先取了一份信封装好的卷宗给皇帝,说道:“这是郭家五口人分别的供词,五个人分别审问的,内容大同小异,上面陈述了郭奉先后收取季振元他们巨额产业的时间和数额。请皇上过目。”
皇帝拿在手里,看着看着脸色就沉重起来。
殷昱又分出一沓给了魏彬及护国公他们,各人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翻看,转眼神情也变得如皇帝一般无二。
“果然是他们!”
护国公愤然而起,扬起手上的证词道:“季振元狼子野心,罪证确凿!皇上,眼下是下手的时候了!”
靳永也道:“只凭这一条罪状,季振元便可按律斩首!”
皇帝看着手上证词,沉吟不语。
魏彬默了会儿,说道:“虽然这条罪状可致他斩首,但是案子背后的内幕才真正至关重要,如果不把这背后的大黑手捉出来,那么就算季振元死了,这个祸患也还是没除去。要想把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漕帮那边的证词至关重要。”
“魏彬说的不错。”皇帝点头,“要紧的是养这条蛀虫的人在哪里,而不是蛀虫本身。昱儿可有漕帮这边的证据?”
殷昱想了想,从铜箱里翻出另一份卷宗来,“这是从漕运上跟骆七相熟的帮友口中取的证。骆七与积水潭码头舵主联合从商户头上谋取暴利已经多达六年,先是以各种名目暗中扣取,到前两年,开始明目张胆地加重赋税雇银。
“但是遗憾的是,季振元与漕帮勾结的证据并没有,这案子事关重大,如没有漕帮总舵主的遮掩是根本办不下来的,而漕帮总舵防卫森严,也不是我等轻易而进去的。”
皇帝接过来看过,眉眼愈发阴冷。“还有什么?”
殷昱索性将箱子倒扣过来,将里头如雪片般的各项供词证据统统倒翻在地上,三丈见方的空地上,瞬间多了堆雪山。
“这里除了季振元跟郭奉买罪的这些案子,还有孙儿在明察暗访过程中,顺便查获的这些年季振元私下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证据。季振元本身并没收多少贿,他祖上资本不少,这些年也并没有大幅增长得需要立案的地步,可见他并不是急需用钱而勾结漕帮,如果他不是为财,又是为的什么呢?”
皇帝面色阴沉起来,“你是说,他有可能谋逆?”
“是不是谋逆我不敢肯定,毕竟这种事不是三五个人就能成功的,而且目前看来季振元手上也仅有东海一点兵力,他想谋逆,没有兵权也是徒劳。可是他勾结漕帮这是事实,他花钱买郭奉的命也是事实,他既不缺钱,那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殷昱说着弯下腰,从地上那堆证据里翻出一本帐本来,打开送到皇帝面前,“郭奉名下的产业粗略算下来就值二十万两银子,他们肯花这么大笔钱来买他的命抵罪,可见他们私下的钱财比这数目还要大得多。能够需要这么大一笔钱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
皇帝站起来,勉力地半蹲下身子,从中信手捡出一样来,看了看,又捡出一样。
如此挑了十来样看过,他在魏彬和护国公的搀扶下站起来。
“季振元罪不容恕,不过,他有那个能耐养那么多死士么?”
殷昱道:“孙儿也正要说到这点,其实在季振元背后,还藏着一个人,这个人代号叫做‘七先生’。前两日孙儿刚回府的时候,七先生正领着手下人胁持了琬琬,准备用她来胁迫我。可惜事后让他逃了。
“这批死士就是这个七先生养的,据他们交代,他一共养了百来个这样的死士,已经十二三年之久,而他们当初的武师,则是来自东海那带。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位七先生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七先生具体在做什么,他们每次都是临时接任务出发。七先生的神秘,也间接佐证了季振元他们的阴谋之巨大。”
“我朝中竟然有如此心怀叵测之人,皇上,请速速下旨,铲除季党这一帮祸国殃民的奸臣吧!”
护国公情急地步前请奏。
魏国公和靳永也揖首道:“皇上,此事再无悬念了,还请速下旨意,还社稷一份安宁,也还公子一身清白!公子数度蒙冤,此事多半与季党有着密切关系,他是我朝上下寄予了厚望的太孙,是国家未来的君主,如此这般被奸臣所害,实乃社稷之难!”
皇帝阴沉着脸看着地上堆成山的证词,缓缓道:“昱儿的确为朝廷立下了莫大功劳,他的事过后再议,眼下先议政事。”
护国公与魏彬互看了眼,同看向殷昱。
殷昱拱手道:“既如此,那就恳请皇上降旨捉拿季振元一党,肃清我朝堂!”
正文、314 穷途
皇帝抚着桌案,打量了他半刻,说道:“季振元是内阁首辅,在朝堂根基太深,要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不能操之过急。你这里只有他跟郭家买命替罪的罪证,并无他与漕帮勾结的罪证,没有漕帮这边的罪证,要拿下他十分艰难。”
殷昱道:“皇上可即刻命护国公从漕帮提人审讯!”
皇帝点点头,“护国公霍达听旨!”
护国公连忙撩袍跪地:“臣在!”
“命你三日内率军将包括总舵主在内的漕帮涉案人员全数缉拿进京,事前不得惊动任何人,并且下悬赏令,有主动举报此案有关证据者,视程度赏一千至五千两银不等。”
“臣遵旨!”
护国公领旨起身,皇帝又看向魏彬靳永:“魏彬听旨!朕授你钦差之名,漕运贪墨之案与郭奉替罪之案合并同审,靳永协理,朕会命太子监审,着尔等即日起率人清查这满地证据,归纳成册,并仔细审问郭奉家属,造成折子递到乾清宫。”
“微臣领旨!”
皇帝看着他们二人退下,又看着世子霍世聪,说道:“护国公世子听旨,朕命你即日起率中军营五千人马守住各大城门,以防季贼反抗,并彻查进出人员,严防季振元一党潜逃出京。如有抗旨不遵者,格杀勿论!”
“臣遵旨!”霍世聪跪下。
皇帝因着气血上涌,掩口咳嗽了一阵,然后抬眼看着殷昱:“你以发配之名出京,暂时不宜露面,但朕授你旨意,率领乾清宫四十八名带刀侍卫,在季贼落网之前,暗中监视季振元一切动向,不能让他逃脱以及销毁证据。”
“孙儿领旨!”
殷昱朗声应道。
翌日一早。全京师的人就发现风向有些不寻常了,先是各大城门被五军营重兵把守,而主帅竟然还是护国公世子。同时又有眼尖的人发现,中军营里的兵马同日又少了几千。被护国公手持虎符不知带去了哪里。
再接着,早朝上皇帝降旨重查漕运一案,并特封魏彬为钦差,靳永及都察院协办,而太子则全程监审,各部及内阁中书省不得过问插手。从即日起至案破时止,参与审案的人员必须吃住在宫中不得离场,凡有要出宫者必须太子指派侍卫全程亲随。
各种猜测和议论像被风吹起的星火一样瞬间燃遍了整座京城。
季振元下了早朝出来,陡然觉得今年的夏天竟然来得格外早,才刚七月,额尖脖子竟然有些发冷。
皇帝动作这样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试探他的态度,如今眼目下,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后路,这件事主谋是七先生。可是七先生隐藏在幕后,只要他不说,永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七先生招出来,一是不会,二是不行。不招他出来,他还可以抵死否认,可一旦招了他出来。那就会坐实他的不轨之罪。
眼下到了这步,他竟然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可想,殷昱做的太绝了,一点退路都不曾给他留下,眼下他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在殷昱和皇帝暗中布下的天网面前。现在想要脱罪显然也有些不大现实,真正罪名落实下来,他满门抄斩是跑不了的,如今他谋求的,是如何把罪责放到最轻。
好在。漕帮那里还有机可乘。
回到府里,他让下面人以最快的速度把谢荣等人召到了府里。
一干人都被今日早朝皇帝的雷厉风行给震到,齐聚在府里时,再也不复往日的平静或者勾心斗角。皇帝的所有动作都是冲着他们来,即使是季振元为首,可是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脱罪,大家跟随季振元都是为了求前程的,不是为了以凄惨告终,如今皇帝骤然下手,连个缓冲都没有,怎能让他们不惊?
“如今我们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漕帮那边了,郭兴你即刻派人去漕帮送讯,让他们涉案的人即刻串供,必须一口咬定是郭奉勾结他们!”
郭兴连忙拿着官帽出去了。
季振元这里又看着余下一帮人,说道:“皇上是冲我来,我都不怕死,你们怕什么?越是危急的时刻,越是不能慌张!你们都给我记住,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一问三不知,才有你们的活路!现在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如果被提审你们都该说些什么,怎么说!”
门生们俱都称是,个个垂着头出了门。
谢荣因为站在队伍最前,所以走在最后,季振元说道:“微平留下,帮我整理整理几份东西。”
走到门槛的顾若明回头看了眼谢荣,咬牙出了门。
一个人垂头沉思到了中门,他忽然掉头看了看幕僚们住的院落方向,又不动声色地移步倒了回去。
季振元留下谢荣来是为销毁手头一些文书。
如今眼目下,很多东西只有付之一炬才最安全。这些年与七先生往来通讯尤其是漕运这案子的信件实在太多了,他必须彻底销毁。
他派人搬来个大薰炉,掩上门,然后掏出钥匙正要开启暗柜,房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面前一大批带刀侍卫涌进屋里,而为首扶剑而立的那人,赫然正是殷昱!
季振元与谢荣对视一眼,喝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昱展开手上一道黄帛:“奉皇上手谕,查封季阁老的书房!”说罢他扭头冲身后人道:“请季阁老和谢大人出去,速速封了此间!”
季振元饶是久经风浪,也不由得变了色。
而谢荣更是骇得说不出话来,皇帝这是把什么都想到了,他们如今跟落网获罪又有什么分别?
二人面色青白地走出房间,看着侍卫们将印着玉玺的封条贴满了各处,然后又团团围住了此间,相视着走出院子。
“你先回去,趁着还没查到你头上,把你手头的东西俱都毁了!”
这几年的接班人不是白当的,除了不知道七先生的身份,季振元手上很多事都是他经的手,所以相应也有些敏感的东西在他手上。
谢荣点点头,连忙出了门。
殷昱留下八个人看着书房,而后就回家去了陪谢琬。皇帝只让他守住季府,而除了这四十八个侍卫,他身边同时还有骆骞他们几个,但凡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作出处理,并且及时通知到他。
季振元如今没有书房可去,只得在正院花厅里议事。
谢荣走后他望着守在书房外的那些侍卫,心里也破天荒头一次有了胆寒之感。兴许皇帝突然之间将他收押进牢都不如眼下这般难受,至少不必将心拎出来这样煎熬,这样的等待是最折磨人的,因为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老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季夫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儿媳孙女,个个脸上都如纸般雪白。
季府数代为官,虽不如勋贵们与皇家来往密切,可是数年来也不时深受皇恩,府里唯一出现侍卫的时候是御驾亲临的时候,那会儿皇上身子康健,时常地微服出宫来季府找季振元下棋,可是今儿并不是皇帝驾临,那么为什么会有侍卫守着书房,而且把房间给封了?
季夫人悲悲切切,少奶奶们个个神态慌张。
季振元见状愈加心烦,“没什么事!回房去!”
季夫人更吃惊了,她这辈子都没见丈夫这样气急败坏过,眼下说没出事,她如何能信?
但是她又不能跟他硬顶,于是眼泪一滚,便就印着眼眶又与儿媳孙女们回房去了。
这里他们一走,府里的两位爷就后脚进了来,个个也是慌得话都说不好,季振元看着他们,索性咬牙到了幕僚们住的院子的厅堂,让人去请左必之和陈、余二位。
左必之也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请了。
这几日府里后宅和下人们虽然尚不知道如今季府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况,可相关的几个人却隐约收到了风声,如此难免让人生出些凄惶之感,左必之出面压了压又好些,但到底这案子不同别的,三位幕僚里除了左必之,陈、余那两位这几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开始做好静观其变以备随时脱身的准备。
左必之十分不齿陈、余二人行径,季振元这条道虽然是条不归道,可是从来富贵险中求,谋大事者必有风险,想要稳倨朝堂却又想安安稳稳,又怎么可能?季振元往日待他们到底还是仁义,左必之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弃主而去。
不过今日皇帝突然下旨着令各方出动,事情到了临头,也由不得大家不心惊。
都是同僚,他也十分明白陈、余二人的难处,季振元他们就是成了事,也不见得给他们带来多大好处,而一旦皇帝下旨清剿,那便不是几句话推托得了的!前后数百万两银子的进出,落到谁头上都是个掉脑袋的事,何况这银子的去处,怎么说得清楚?
到时不是谋逆也要变成谋逆了!
所以他即使知道他们另有打算,也不曾吭声,这种时候能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逃脱出去是他们的命,逃不脱也是他们的命。如今三个人听到传唤,陈、余二人各自找理由推却,而只有左必之一人站在季振元面前了。
正文、315 求生
“左先生,你有什么主意?”季振元坐在书案后,不过才半日功夫,他声音已现出几分苍老。
左必之上前两步,拱手道:“如今眼目下,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季振元看着他。
“一是举事。”
听到举事二字,季振元眉头蓦地动了动,眼里充满了惊愕之色。
左必之面色很平静。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不相信季振元没想过干脆举事保命,与七先生的结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而是已经有多年了,季振元作为一朝重臣,见过了宦海太多的起落浮沉,他不会想不到计划失败之后他有可能面对的后果,所以,举事,对季振元来说不是件意外的事。
他之所以惊愕,不过是因为他一语戳中了他的心事。
“举事哪有那么容易?”季振元站起来,“如今各大城门已然被护国公世子把控,中军营全掌在霍达手里,外地兵马进不来,没有兵马,举什么事?皇上这是已经在防备我这么做了,我岂还有半丝机会可乘?”
左必之默了默,说道:“若不举事,便只能嫁祸移罪了。”
季振元凝眉看着他。
他似早已成竹在胸,说道:“七先生既然不能暴露,那么,这罪就只能由阁老来承担,既然如此,阁老为何不把这份罪又推到别人头上去呢?让旁人来替阁老担这份罪责。那么到时就算阁老也难辞其咎,却也相对没那么重了。”
季振元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此事我亦想过,可是这些事大多都只有我与七先生在场,旁人若是有不在场证据,也是徒劳。”
“即使不以全部推托,也可以分担干系!”左必之道:“阁老您足下那么多门生,都是涉过案的,您大可以从这些人当中寻那么一两个出来分担些罪责!
“郭奉替罪之案我们已无任何机会。可是还有漕帮这边不是吗?只要把案子纂改成与漕帮勾结的另有其人,而你出面找郭奉替罪不过是为着替他收拾残局,那案子性质便有很大不同了!
“手下人打着您的旗号在外胡作非为,您并非主谋。如果再顺势主动交代些内幕出来,指不定皇上也会看在他身子拖不了多久,而太子即将登基朝廷也急需要人材的份上宽大处置!总而言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阁老出事,他们一样逃不了,既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拉过来分担呢?”
“可是即使分担他们也是我的门生!”季振元敲着桌面,烦恼地道:“在皇上和太子眼里。这依然是一个以我为首的团体,说不定还会治我个结党之罪!”
左必之沉默半晌,垂首道:“如果阁老担心的是结党的事,那么,阁老手上不是有个谢荣么?在下以为。有谢荣一个就够了。”
谢荣?
季振元抬起头。
“不错,谢荣。”左必之点头,“谢荣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入仕途也有这么多年了,何况他贪权这是大伙都看在眼里的,他若不贪权,当初就不会牺牲自己女儿的闺誉而委曲求全。也不会同意皇上把他的女儿以平妻身份嫁出去,阁老以为,皇上心中就没数吗?除了谢荣,别人还真当不起这个担子!”
季振元听完这席话,陡然冷静下来。
谢荣是他最得力的猛将,是他的心腹。他的智囊,也是他栽培的接班人,谢荣也的确野心勃勃,对权欲如饥似渴,他掌权不过几年。拿钱买郭奉的命这件事兴许跟他没关系,可与漕帮勾结牟利这事——他掌权不久,但跟随在他手下时间却不短了,这事加在他的头上,也不是套不上去。
谢荣是谢府继室所出,与嫡房关系极坏,甚至发展到意欲劫持谢琬要挟殷昱并杀人灭口的地步,若以这点来说明他对拥有整座谢府所有家财的渴望,以及解释通过手上权利来填充自己私欲的动机,也是成立的。
而漕帮的人皆不知七先生真面目,只要漕帮一口咬定谢荣就是七先生,或者说,让他们一口咬定谢荣就是与他们勾结的人,等他罪责轻了,自然也会想办法替漕帮申诉,如此一来,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只要跟漕帮勾结,联合牟利的事情由谢荣顶了下来,那他起码也由死罪变成了活罪……
“此事确实能容细想。不过,谢荣会答应吗?”
想到此处,季振元又不由皱起眉来。谢荣心思缜密,他掌管刑部深知律法,知道这件案子于他来说也不过削官降职的罪责而已,可是若替他担了这罪名,那砍头的罪就逃不掉了!若是明说,谢荣绝不可能会这么做。
“此事事关重大,又岂能他答不答应?”左必之说道,“阁老栽培他这么些年,不就是为的能当大用么?大家都知道他在阁老心目中的份量,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换成别的人外人也不会相信。阁老也不须明言告诉他,只须这般……”
说到末尾,左必之上前与之耳语起来。
季振元听完之后,沉吟了足了半晌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也只能从权了!”
谢荣从季府回到家中,也是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才渐渐稳下心神。
如果说今儿早上皇帝接连下发的几道旨意还能称作是鸣雷的话,那么方才在季府里,如同神兵天降的殷昱就完全证实等待着他们的是场暴风雨了!
殷昱他们到来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但他却又在他们即将动手毁灭证据之前及时赶到,而且动作那般迅速敏捷,事后又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是早就准备好在那等他们的!
既然殷昱他们能够如此准确的出手,那么,他们还有能逃得掉的机会么?
都说富贵险中求,求到了是富贵,求不到便成了灭顶之灾,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反省,而思前想后,他们唯一的失策便是在于错估了皇帝对这案子的重视程度,诚然,也低估了殷昱对皇帝的了解。
这件事本来万无一失,眼看着过不多久殷曜可以荣登太孙之位,而他也可以水涨船高成为东宫近臣,可这一切却都毁在废太孙的手里了!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自诩这次算无遗策,可到底没算得过人家祖孙俩的默契。
而他居然连挟持谢琬作为要挟翻盘的筹码,也成了泡影。
试想,这案子曝光之后,只要招出七先生,季振元肯定逃不掉满门抄斩的命运,他和他一帮门生也会逃不过削官或发配的可能,可是不管是削官还是发配,难道他就要乖乖地接受这番结果吗?
他不过是个帮凶,是个从犯,他奋斗了这么多年,爬到如今这样的位置,不是为了在半山腰狠狠地摔一跤的!他还没有位极人臣,还没有权倾天下,怎么能就这样被绊倒在半路?
说服气,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黄氏,谢葳,谢棋,可他还什么都没有享受到。
削官发配,虽然也有再重新起用的可能,可是皇帝已经老了,说不定没多久便要驾崩,而殷昱这次立下大功,且不说太孙之位会不会重属于他,起码他的地位是不能与原先同日而语了。太子立场未明,可他陷害过殷昱,还劫持过谢琬,到那个时候,太子也不会起用他。而殷昱和谢琬会放过他吗?
不可能!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想降职削官,更不想就此送命!
他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就以这样的失败告终?
既然不能倒,那他就得想办法保命,眼下,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逃脱这场灾难呢?像季振元说的那样,寄希望于漕帮么?
“老爷,刚才郭府派人来传话,说是郭大人黄昏的时候在码头被扣押起来了!漕帮总舵已经被护国公率领着几千人包围,漕帮总舵主与积水潭分舵主相偕逃脱,如今护国公正在命令人手四面围捕!”
正在迷茫之时,庞鑫突然快步走进来禀道,也许是也感受到了这股逼压得人近乎窒息的紧张,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而脸色也有些灰白。
郭兴被捉住了,漕帮被围堵了,原来护国公一早率兵出京是去码头!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已经是绝路了!
“老爷,我们怎么办?”庞鑫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瞪得滚圆。
谢荣手足也在发冷,怎么办?
他扶着桌案,目光扫到桌上堆叠起来的公文,忽然想起季振元是让他回来销毁证据的,于是陡然打了个激灵,快步走向书架,一面开着机关,一面吩咐道:“快去拿个火盆来!”
虽然殷昱不见得会来封他的书房,可是皇上下旨捉拿他们是迟早的事,他得赶在他们来临之前尽快行动!即使季振元已经走投无路,他也要把自己这边的罪证销毁!
可是当庞鑫拿来火盆,他也取出叠文书来在手准备点火之时,却又忽然停住了。
他手掌刑部数年,接手过的重案要案无数,深知有些事情不能鲁莽……
正文、316 圈套
随着护国公与魏彬的无缝配合,两日一夜的时间,漕帮和码头全部都被控制下来,漕帮里头临时抽人暂代了帮务,漕帮两位涉案的重大案犯总舵主曹安和分舵主佟汾在逃,护国公府小世子霍英已经亲自率人追赶。
魏彬和靳永于最快的时间里抽人组建了审案队伍,殷昱搜集到的人证物证全都被带去做了归纳清理。当日夜里传来的消息,郭家人全部招认供词属实,并且拿出了一份季振元亲笔书写至关重要的信件。
信件内容是季振元开下二十万两银子的私产给郭奉,并且替他抹去多年前纵凶杀人一事的证据为条件,说服郭奉出面替罪之事。虽然未有季振元的私讫,但是举朝那么多能人,要判断出个笔迹不是难事。
现如今只等护国公捉到曹安和佟汾,判下季振元的罪行后便可立时将他捉拿归案。
季振元自然也知道了郭兴被捉的消息,这消息使得他心头更加如坠了磨盘一般沉甸了,如今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曹安他们已经逃脱,只要他们不归案便无法作证,他们无法作证,那他与漕帮合伙牟利的罪也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
皇帝兴许会等不及而将他收押,可是在这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尚未定下之前,他是不会这么便宜他而杀了他的。而趁着曹安尚且未有下落,他也因此而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筹谋后事。
这几日早朝上都风平浪静。
皇帝不曾驳他的官,更不曾向他动手,十分沉得住气。
而他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左必之的话时刻都回响在他的耳畔,日子越往后拖,他的机会也就越少,早朝后,他递话给谢荣,让他下了衙后到府上去。
日落时谢荣到了季府。只见门庭清静,并不像召集了许多人 前来人的样子。他在庑廊下站了站,才又走进季振元所在的摒涛院。
摒涛院里也设了间书房,很简陋的存在。只有左必之与季振元在内。
进门时左必之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过来垂首作拱。
谢荣回了一礼,冲书案后唤了声恩师,季振元站起来,和颜悦色地道:“来了?坐吧。”说着伸手请了他在一旁围椅上落坐。丫鬟们上了茶后,例行都退了下去,季振元这才又道:“那些信件什么的,都处理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