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位什么的我们倒没什么,只是想着逢之一辈子的大好喜事,竟然请着他老寡妇来坐镇,未免堵心。”余氏叹着气道。
成亲是天大的喜事,一般人若是丧了偶的。遇见这种推不过的宴会都会自己寻个理由避过去,礼到便就人情到了。可是大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只要递了信过去,王氏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不来,且不说她到时候有没有胆量出夭蛾子,就是她这双重寡妇的身份出席人家喜宴。也不合适不是?
可她理论上是谢琅的祖母,这又还真避不着。
这又怎生是好呢?
谢琬与余氏正在头疼之际,靳夫人派过来的丫鬟就进来了。
余氏立时气得手脚都发抖了,手上的喜帖拍在桌上,颤声道:“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你让她过来!这就过来,我等着她!”
丫鬟连忙告辞去了。
这里谢琬也气,可是她知道余氏是真心爱护她。怕她这会子气怒攻心伤了身,连忙就劝道:“舅母息怒,这种人咱们不搭理她也就罢了。何至于还让她进门来?气坏了身子可不值。”
余氏道:“这厮也不知道把你当成了什么?原先把谢葳当宝贝似的,如今嫌谢葳不好了,反过来又来稀罕你!合着你就成了谢葳的替补!若是什么达官贵人也就罢了,这口气我也忍了下去。可偏偏他们不过是个主事,以为沾个官字就压死人了么?今儿我偏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死不要脸!”
一面唤来齐如绣:“把你妹妹扶进去!”
齐如绣一溜烟过来把谢琬拖走了。
这里余氏方才坐下冷静了会儿,就听人说靳夫人和李夫人到了。
余氏到得前厅,靳夫人冲余氏看了眼,余氏冲她点了点头。遂笑着与李夫人道:“这位就是李夫人吧?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儿来了?”
李夫人见得余氏笑眉笑眼,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按说李家倒过头来跟谢琬求亲,怎么说也不是很体面的事,这余氏怎么会笑得这么欢畅?不过她也顾不上考虑这么多,还是快些把来意说明了要紧。她陪着笑道:“不瞒齐夫人说,我今儿是想来给两家儿女求亲的。”
“求亲?”余氏拔高声音,“不知道夫人要给谁求亲?”
李夫人听见这声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说道:“是为犬子向谢公子的妹妹琬姑娘求亲。”
“原来是为琬姑娘!”余氏冷笑了声,手上茶杯砰地放在桌上,说道:“夫人不说我还不觉得,您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令郎不是早就跟谢中允的女儿订了亲么?还把靳夫人送过去的琬儿的名帖比较了许久才还回来,如今怎么竟又要跟咱们议亲?合着你是想给令郎娶平妻?”
李夫人听闻这话,脸上挂不住了。什么人家要娶平妻?是子嗣不顺家宅不宁才娶平妻。余氏不显山不露水地,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她儿子给骂了进去,这才恍觉原来余氏在这里等着她,连忙撇过头向靳夫人目光求救。靳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垂头喝起茶来!
李夫人无法,到了眼下这步,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齐夫人误会了,怎么敢轻慢琬姑娘让她为平妻?乃是因为那谢葳私行不检闺誉全无,我也是被蒙骗了,所以才看走了眼。因知琬姑娘知书达理,端庄贤淑,深恐就此错过,是以才起了结亲的心思。”
“李夫人这话可真让人没法活了。”
余氏冷笑道,“原来李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儿媳妇私行不检,我还以为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我们家琬儿虽然比不上人家有个做天子近臣的父亲,可从小到大的行为举止上是没半点话说的,令郎既许过个私行不检的女子,我又怎么能让琬儿再嫁给令郎?
“夫人虽然瞧不上我们琬儿,我们自个儿却不能没骨气。琬儿就是挑不到个尊重她的婆家,这辈子也有哥哥嫂嫂养着,谢家的家财也许比不上贵府,可是要白养十个她这样的姑奶奶也半点不成问题。
“我们大爷早就说了,琬儿若是能挑到称心如意的夫婿出嫁,那府里七八十间铺子至少一半是她的,就是没挑着,那这一半的家产也留给她自个儿赚钱买花戴。李夫人的好意我们领了,可惜我们没这个福气,琬儿不缺吃不缺喝,也犯不上去作践自个儿赔上自个儿的名声,这件事就这么作罢吧!”
李夫人脸上忽青忽白,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无地自容了。
来之前她本以为余氏不过是个小小的主事夫人,再生气在比她品级高的命妇面前,气势也高不到哪里去,因而并没防备这层。如今见了才发现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余氏根本就是等着她伸脸过来打她的脸的!
她心里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人家就是几十间铺子赔嫁,他李家虽然祖产丰厚,却也拿不出这么大的手笔给姑娘做嫁妆。她知道人家这是挤兑她呢!再看靳夫人安然自若只声不吭,也终于明白靳夫人带她过来究竟是什么目的了。眼下如坐针毡,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里齐如绣拉着谢琬进了里屋,又蹑手蹑脚跑出来在后门偷听。到听得李夫人腆着脸说来求亲时,暗地里也气得直哼哼,回到房里便就拉着谢琬在妆台前坐下,不由分说把她可劲儿地打扮起来。
谢琬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没事为什么突然给我梳这么大的妆?”
齐如绣板着腰摁着她坐下:“少废话!今儿你得听我的!”一面给她上胭脂腮红,一面又让人给她找了套烟罗纱的衣裙出来换上。再给她头上插了几枝钗饰,铜镜里便多了个明艳逼人的女子。
“走!”
谢琬被齐如绣搞晕了,还来不及看镜子,齐如绣便已推着她出了门:“我们去前院里赏桂!”
谢琬被她一路拖着到了前厅,才恍然明白她这是要干嘛,等到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们俩已经站在正厅门口,而屋里三位夫人六只眼睛全落在她身上!
李夫人正在无措之时,陡然间听见有女子的轻语声一路传来,顺眼看过去,就见廊下站着两位个头差不多的少女,一名作家常装扮,而另一名则……明艳逼人!
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的五官姿容,只觉得那眉眼儿格外的灵秀,肌肤格外的凝滑,鼻唇格外的精巧,虽然只是随意地站在廊下,可她优雅的站姿却又透露出她的良好教养。
这也许不是不是世间最妩媚迷人的女子,可是她的娴静温雅同样让她不得不为之感到赞叹,她也许并不出身高贵,可她眉眼之中的端凝大气,却也使得人无法心生轻觑藐视之心。
这样的女子,哪怕就是随意地坐在某一处,也很容易成为视线的焦点。
她究竟是谁?
199 离间
李夫人看怔了,靳夫人虽然不是头次见,但是也在心里暗赞起来。
余氏看见李夫人傻了吧叽的模样,心下舒坦极了,她使了个眼色给齐如绣,说道:“有客人在,怎么也不进来见个礼?”
齐如绣遂道:“谨遵母亲吩咐。”
府里只有两位姑娘,这衣饰普通的女子既是余氏的女儿,那另一位则应该是……
李夫人心下正跳得慌,齐如绣已经与谢琬进到屋里来了。
谢琬到了这会儿,再退回去就显得矫情了。也就听任齐如绣摆布,端端正正朝靳夫人行了礼,然后又朝李夫人行礼。全程目不斜视,竟是连余光都没撩到李夫人脸上半分。
李夫人仔细地打量她,只见近看下来她妆容其实并不浓,之所以这般出众实则是她五官底子太好,再一看她举止仪态无懈可击,便就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这位姑娘是?”
靳夫人笑吟吟说道:“这位就是琬姑娘。”
李夫人纵然早想到了这个可能,心里也还是不信,因为听说谢琬是个丧妇之女,而且也没有什么人专门负责她的教养,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得体的打扮端庄的举止?可是如今靳夫人亲口这么说,那是再也假不了了!
一个年幼失怙的女子竟然能够出落得这样出尘脱俗?
她的心瞬间就像被风吹落地的冰凌,哗地一声也碎了!
被她放弃过的谢琬,居然是如此出色的一个人物?
李夫人恍然间明白余氏的怒气是来自哪儿了,也明白靳夫人是如何会把她送到这里来听余氏斥骂的了,原来靳夫人当初对谢琬的描述竟然没有半丝失实之处,而甚至可以说,她当时还并没有把谢琬的好处完全地描述出来。
李夫人觉得,这禧福堂的椅子,她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她站起来。面红耳赤地道:“打扰了夫人,这就告辞。”
说着,已连靳夫人也顾不上等,已经快步出了门去。
这里谢琬连忙也吐了口气。跑回去卸了妆。
堂下余氏禁不住朝齐如绣瞪了眼,“没规矩!”
靳夫人忙笑道:“我倒觉得大姑娘做的好!不让她亲眼瞧瞧,她还真以为自己有多能耐!”
余氏噗哧笑起来:“您再这样惯着她,回头更要无法无天了。”
这里二人说了几句,自又把这事且给揭了过去,然后议论起先前未决的事情来。
而四叶胡同这边王氏正在歇午觉,忽然谢棋把她唤醒。
“老太太,您派出去盯着枫树胡同的人回来了。”谢棋轻声地道。
王氏一骨碌爬起来,“打听到什么了?”
谢棋看了眼外头,先回到门口把门给关了。才又转回来道:“原先跟谢葳订过亲的李夫人刚才跟靳夫人去了枫树胡同,原来是想跟谢琬求亲,结果被齐嵩的夫人骂得面红耳赤出了来。”
王氏道:“李家又跟谢琬求亲?她不知道谢琬跟谢葳是姐妹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谢棋道,“李固在沈阁老手下当差,原先两边没争得这么水火不容时。李固原想攀上三叔得点便宜,谁知道后来为着内阁的事如今沈阁老和季阁老已经打了擂台,李固当然就什么好处也落不着了。如今不是见着四叶胡同跟魏阁老交好,便又想来走魏阁老的关系么!”
王氏低头想了阵,抬头道:“李夫人在枫树胡同受了气,这么说,肯定是恨上枫树胡同了?”
“那可说不准。”谢棋撩裙在床沿坐下。说道:“若是从前,是肯定恨上的。可如今人家是这样的处境,又是自己求上门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王氏唔了声,点点头,沉思起来。
李家跟谢琬有了嫌隙。这当然可以拿来利用利用,可是眼下不还是对拿谢琬来对付谢葳的计划没有什么用处吗?
她眼下得想办法改变下自己的处境和地位,然后才能提向谢琬报复的事,要不然本来在府里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再要去针对谢琬。岂非就更加显得没有底气?
想到这里,她又躺了回去,说道:“再让人去盯着,李家且不管她。”
“老太太!”谢棋连忙道,“李家怎么可以先不管她?就算不能借他们把谢琬哄过来,我们也要从中做点什么,激化谢琬和谢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啊!要不然就算到时候谢琬过来了,两个人斗不起来怎么办?”
王氏一想也是,便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谢棋挨着她坐下,说道:“让李夫人再次跟谢琬议婚。而且是当着许多外人的面。接替自己的姐姐再被李家提亲,这样谢琬也算是丢了脸了。然后谢葳这做姐姐的被李家退了婚,而李家转头就去跟谢琬求亲,谢葳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氏讷然,“挑拨离间?”
谢棋道:“这是天赐良机!”
王氏皱起眉来,“说的倒轻巧,我们哪里又能找得到什么机会去让李夫人当着许多人面跟谢琬议婚?再说了,那李夫人也不是傻子,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老太太真是糊涂了!”谢棋道,“您忘了,谢琅就要成亲了么?这办喜事别人上门道贺,谢琅总不会拒绝吧?李夫人只要奉了礼去,再找着机会跟谢琬或者余氏这么一说,那岂不就成了?李夫人虽然不傻,可李固如今地位尴尬总是事实,一个人只要有所图,那就没有什么打不动的!”
王氏听完,居然也真的心动了。
她想了片刻,说道:“那这事交给谁去办?”
谢棋摇她的胳膊:“老太太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您给我二十两银子,我包准把事情帮您办好!”
王氏惊道:“二十两这么多?”
“老太太!”谢棋叹道:“如今咱们在京师,动脚就要钱,何况是这样的事情。我这还是替您省银子没开大口呢,二十两银子能办成这事就不错了。”
王氏盯着她看了会儿,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谢琬最终还是决定大大方方给他们下喜帖,总之她的礼数到了,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事。而至于王氏去到之后会出些什么事。她已经交代了邢珠顾杏,让她们俩到时寸步不离地跟随。
谢荣接到枫树派来的喜帖时,正在书房里写字。
接到喜帖他看了眼,随即将之抛到了一边。
庞鑫见状默默地出了去。但是出去后又很快进了来。说道:“老爷,郭大人请您即刻过府一趟。”
谢荣停下笔,顿了顿,“备马。”
两刻钟后,谢荣到了郭府。
郭兴在书房院门口迎向他,未语已先笑道:“微平!有大喜事!快进来说!”
谢荣缓缓一笑,随同他进了屋里。
最近这一个月,喜事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就像讽刺,所以即使郭兴双目放光神情欣喜,他也无动于衷。
“我刚刚从季府回来。岳父让我转告你,刑部右侍郎那个缺,是你的了!”郭兴大声地说,脸上眼里俱是真诚的欢欣,他大力地拍着谢荣的肩膀:“微平!你看。虽然你蒙受了一些损失,可是季阁老还是很看重你的!刑部正是岳父分管的衙门,你在他手下任右侍郎,绝对是个美差!”
谢荣听到刑部右侍郎几个字立时心头一紧,也不由抬起头,“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郭兴笑道:“方才岳父同我一道出府,我则让人去寻你。他则去了东宫去禀太子!这缺是你的跑不了了!”
谢荣胸脯起伏着,说不上什么心情,从右中允到右侍郎,他往前跨了不止一步……他心里高兴,可是笑不出来。
这个位子,是他牺牲了谢葳的闺誉和婚事换来的!
他坐下来。将几上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茶做什么?这种好事,当然要喝酒!——走!我知道有个好去处,我带你去散散心,我们好好喝两盅!”
郭兴拉起他。不由分说往外走。
居然不骑马,而是上的马车,车轱辘在青石地砖上向目的地飞快地驶去,只觉得拐了几道弯,然后便进了条幽静的长巷,再走了有半里,便在一处外观看着十分普通的宅子前停下来。
“这是何人家里?”他笑道。
郭兴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说道:“你跟我来,等进去就知道了!”
谢荣只得跟着他下了车,进了院,一见四面廊子底下挂着的红灯笼和四处缠绕着的大红纱罗,他顿时就明白了!
“私*娼?”他皱眉看着郭兴,“你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微平!”郭兴见他要走,连忙把他拉住,“你太紧张了,只是喝两杯说说话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说着他缓下语气,叹道:“你这些日子老这么憋着,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大喜事,你从此也可以扬眉吐气了,说不定连大姑娘的婚事也可解决,你还有什么好愁的?这里清静,我特地预约过的,又没外人打扰,就是带你来放松放松,真的!”
谢荣看着他,拒绝的话忽然也说不出口了。
这些日子里,看他笑话的有,背地里挤兑他的有,等着看他被季振元放弃的也有,可是只有郭兴一直都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郭兴本可以不这么做的,可是他还是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在这样的患难知交面前,他实在也不能再不顾情面地离去。
“那就喝几杯。”他看了眼院内,微笑道,“我来请客。”
“好!”郭兴松了口气,“我不跟你争!你高兴就好!”说罢揽着他往院里去。
正文、200 知交
进了门,便有侍女前来接待,引着二人往院里去。谢荣放眼打量,只见这院子外面虽然普通,内里竟十分精致,白墙灰瓦,绿树红花,婉转幽深浑似江南园林。与京师严肃规整的四合院大不相同,这里的随意和闲适使人一路走来,也平白放松了几分心情。
侍女引了二人至南面一所挂名“沁竹”的院内,便已听见琴声铮铮传来。
谢荣顿步聆听了会儿,眉目间也浮起一丝兴味。
郭兴笑道:“步生香这座湘园造价不匪,就连琴师据说也是从江南请来的名伶,我是个俗人不擅音律,但看微平这模样,应该是极好的了。”
谢荣微笑了下,举步进院。
院子里早已经有人等候了,二人入内坐下,便就有三四名着装淡雅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上前。郭兴与谢荣在窗下面对面坐下,才沏了茶,门口忽然飘过来一缕幽香,紧接着便有名身着素衣素服的女子走进来。
“采薇,快来见过三爷。”郭兴笑着冲这女子招手。
采薇应了声是,走过来,先看了眼谢荣,而后行了个大礼。谢荣转过头,举杯抿茶。
采薇有些窘,郭兴忙跟谢荣道:“采薇是步老板的表妹,才进来不久。胆子小,平日不怎么见客,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聒噪的,所以才特特唤了她来侍候的。你若不喜欢,另换个过来便是。”
谢荣侧头看了眼采薇,只见果然怯生生的样子,身上倒是也还干净,便就道:“不过是倒个酒,换来换去做什么。”
郭兴这才又放下心来,挥手让采薇去安排上酒菜。
季振元这里进了东宫,太子正在点香。
见得季振元进来,他撇头看了眼,然后把手上一块龙涎香点燃投进了香炉。才接过崔福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示意给季振元赐座。
“调谢荣去刑部?”
太子看着他。
季振元颌首:“谢荣在詹事府为任以来兢兢业业,老臣确想着意栽培栽培他。还望殿下恩准。”
太子在书案后凝神不语。
殿里除了那注孤香在缭缭飞升,其余人并不敢有什么动静。
季振元纵然身为首辅阁臣。可是每次在太子面前,也并不如在皇帝面前那般自在。所以眼下太子不吭声,他也只能垂头静等着。
印象中自打头次见着这位殿下起,他对任何事情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莫测不明。哪怕是召集大臣议事,他几乎也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可是又绝没有人敢认为他是没有意见,因为每每最后他下达的决议,总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恳请……”
季振元正要再重复请求,忽然上方龙案上的茶杯响了。
他抬起头,只见太子端起桌上的药来,说道:“上回皇上让你们抓的那个骆七。审出什么来了?”
季振元不料他突然改变话题,不由怔住,但是像这样子的事又是高深莫测的太子经常做出来的事,所以他微微顿了顿,便就颌首道:“回殿下的话。那骆七死不招供,所以大理寺窦大人等正考虑要不要用重刑。”
“重刑?”太子忽然扬起唇来,目光幽深地盯着前方,“重刑有用么?”
季振元道:“骆七既是与那神秘人来往的人,自然只能在他身上下功夫。”
太子又微微冷笑了下,抿了口药,接过帕子印了印唇。说道:“把他放了。”
季振元猛地抬起头来。他没有听错?
太子望着他道:“谢荣调任的事,准了。季阁老退下吧。”
湘园里郭兴喝了几盅,已经略有几分醉意。
谢荣目光却依然还很清明。他把侍女们都挥退下去,又把郭兴手上的杯拿开。
“少喝点。”
“难得这么高兴,喝两杯怕什么?”郭兴笑道,又拿过另一只杯子倒满。然后叹道:“这次顾若明摆了你一道,你也不要去跟他明着斗,让岳父去教训他便是。你毕竟才上来,跟他起正面冲突没好处。总之,你不要担心。我是一定站在你这边的!”
他隔桌拍他的肩膀,说道。
谢荣点点头,仰脖干了手上的酒,说道:“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在恩师面前为我说话,我不会这么顺利就能拿到右侍郎的缺。闻江,多谢你。”
“说这些作甚?”郭兴说话已有些含浑,“我这个人既没本事,又不如别人机灵,要不是依仗我父亲当年给我订的这门亲事,我也爬不到如今的位子上。我也知道有好多人瞧不起我,我也不想跟他们说道。可是好坏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就冲这点,我怎么着也要帮你!”
说到此处,他竟然执壶又斟了满杯。
谢荣深吐了口气,按住他的手道:“别喝了。”
郭兴推开他,“喝了这杯,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说完他唤了丫鬟们进来,大声道:“去准备好两间房,我与三爷要在这里歇一晚!”
采薇连忙吩咐丫鬟下去,又让人来搀扶他。
郭兴在侍女们架扶下起了身,醉眼朦胧与谢荣笑道:“什么也不要想!微平,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时候你遵守的规矩越多,越是容易被自己套牢!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郭兴歪歪扭扭地大笑着出去,谢荣留在窗下静坐下来。
采薇垂头给他添酒,夕阳将她的投影落在桌案上,壶上纤纤五指像朵吐信的兰花。
谢荣举杯饮尽。采薇双手渐移到他的衣襟,低着红透的脸来替他宽衣,明明很简单的事,她的手势却因紧张而微颤,目光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谢荣垂眸盯着她,忽然捉住她的手,从怀里缓缓摸出张银票,放到她手里:“出去吧。”
采薇脸色一白,抬头道:“爷是嫌弃奴家么?”
谢荣看着她,温柔地道:“不嫌弃。但我要走了。”
他掸掸衣襟,站起身。采薇忙爬起来,静静随在他身后相送。
谢荣边调去刑部任右侍郎的消息三日后就下发下来了,而与此同时,大理寺也把骆七放了出来。虽然收押骆七的旨意是皇上下的,可是皇上面前自有太子说服,因而这层也并没有费什么周折。
谢琬收到这消息便就出了门。
而这个时候殷昱刚刚从营里回府,听得这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就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突然下旨把骆七放了,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庞白头疼的说。
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太子殿下的心意,却比女人心还要深——他不是有意犯上,而是世上确实能够参透太子心意的人也没有几个。这骆七明摆着就是有问题的人,眼下就等着大理寺在皇上的施压下招供出来,他却居然把他放了!
殷昱沉思半晌,说道:“我也猜不透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骆七这一出来,肯定会有人想要杀他灭口,我们眼下就得紧跟着他,看看来杀他的人是谁?”
庞白与公孙柳互视一眼点头:“主上说的不错,那么殿下的意思莫非也跟主上一样?”
殷昱起身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里正说着,武魁忽然大步进来:“主上!琬姑娘来了!”
殷昱双目微凝看向门外,只见夕阳下果然款款走来头戴帏帽的一人。
进了门,她把帏帽取下递给身后的邢珠,直望着殷昱道:“骆七出来了,你知道了吗?”
九月的天气还有点热,她的鼻尖上凝结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而她的脸庞在热意的氤氲下,显得更细腻了。殷昱余光扫了眼外面觑过来的许多双目光,不着痕迹地把她转过来背对着门口,说道:“知道了。——这么热,你过来干什么?”
武魁粗手粗脚地递来方飘着幽香的汗巾。殷昱接过来顺手替她印了印,又放了回去。
谢琬浑然不觉他的小动作有什么异样,双眉微蹙说道:“我觉得骆七这一放出来,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若是死了,我们岂不就再没有线索了?得想个法子先从他这里套出话来才是。”
谢荣的晋升虽然让她觉得意外,可是细想之下谢荣这次做了这么大牺牲,季振元为了平息内部恐慌,也迟早会对他有些安抚手段,升他的职也在意料之中。眼下人家太子首肯,季阁老亲自调拨,她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如今她跟谢荣的斗争已经不光是两个人的私怨,自从插手内阁开始,就已经上升成为了党争,所以在对付谢荣的路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像动动王氏谢棋那么简单了。
眼下的谢荣就像是覆着层层盔甲,不把他身上那层甲剥离,她的手再手也伤不到他的根本。
“没错。所以我正准备出去盯盯他。”殷昱点头道。正想让人送她回去,忽然又把话咽了回去,十多天了,他才刚刚看到她……
“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说道,“这件事很重要,为了判断精准,我需要有个人时刻从旁作个参谋。”
“一起去?”谢琬张大眼。
“没错,一起去。”殷昱道。然后看着她:“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许你会对我有帮助。”
201 是他
谢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吧,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万一骆七被人先行下手灭了口,再去找线索就很难了。可是她跟着去真的有用么?
殷昱却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说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谢琬不满地瞪他:“你才是臭皮匠!”
殷昱笑起来,拉着她大步往出门往后院去。
到了座富丽堂皇的院子跟前,殷昱把她推进院里,人站在门槛外说道:“等会我让邢珠拿身衣服过来,你扮成男子,如此便没人认识你。”
谢琬闻言恍然,穿着身上这衣裙出去,的确容易引人注目,不由得佩服他想得周到。
殷昱带上门出去了,她环顾着这院子,原来是府里的正院,进了屋,锦绣膏梁不必说了,想必是他手下的人按照原先他东宫里的住所原样安置。既然是他的住处,她便不方便进去。退出来转到西厢,推门望着,这里是间书房,正要抬步而入,却见正面墙壁上竟然挂着一幅松岗图……松岗图!
殷昱换好衣裳在前厅等了小片刻,谢琬便就出来了,穿上男子劲装,束着男子简单发簪的她看起来竟十分帅气,只是神情有些异样。殷昱以为她是不习惯这样装束,倒也并没放在心上,打量她两眼,便就引着她往外走去。
谢琬随着他到了前门下,武魁已经牵了几匹马过来,然后把其中两匹马送到他们跟前,二马一高一矮,一公一母,一匹傲慢一匹温驯,殷昱看着谢琬,小心地扶了她站上马凳,等她跨上小母马的马背,便将马鞭递给她。
“别怕。早就给你驯好了的。”
谢琬确实不怕,在丛林里都驾着马车那样亡命地奔跑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殷昱跨上隔壁的赤兔,与武魁道:“骆七回去必去码头。你们暗地里紧跟着,天黑前他们应该不会下手,等我到达之后听指挥。”
一行人分两拨往码头前去。
邢珠她们也都更过衣裳换了马,所以一路上并不曾引起什么人注意。
出了城门,人便稀少了。谢琬从殷昱房间里出来便没做过声,殷昱瞅了她两眼,说道:“在想什么?”
谢琬随着马步的慢行而缓缓道:“在想一个人。”
殷昱道:“什么人?”
谢琬眯眼看着天边的云朵,说道:“不想说。反正你又不认识。”
说着她试着用力一跨,小母马往前飞奔起来。
殷昱微顿,连忙驾马跟上去。
去京师码头的路谢琬不是头回走。果然如殷昱所说,天黑之前他们到达了殷昱营房。
原本把总是没有独立营房的,可是殷昱可不同一般人,虽说别的优待给不了,拨栋小木楼出来让一个人住着。还是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一行人趁着夜色上了楼。很快骆骞就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
“主上,骆七已经回来了,现在已经让人贴身跟踪。”
殷昱嗯了声,说道:“注意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除了防备有人暗杀,还要预备人下毒。如果有可疑情况,立即跟踪对方。然后来禀报。”
“是!”
骆骞又没入夜色里。
随身跟着殷昱的秦方等几名暗卫分别出了门去。邢珠顾杏留下来保护谢琬,殷昱道:“你等等。”也不知道做什么,然后就下了楼。谢琬正举目打量了一圈,然后去看窗外江面上的漕船,他忽然就领着个手提着大食盒的护卫回来了。
原来是去弄吃的。
邢珠连忙帮手摆碗筷。殷昱却打发了他们去隔壁,原来她们俩的饭也一并送了上来。
殷昱跟谢琬拿碗盛饭。动作自然流畅。
谢琬接过饭的那刻有些微的出神,殷昱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低头吃起来。
从来没有这样子跟一个人吃过饭,这样嘈杂的江边却很安静的屋内,很像是田庄里安静悠闲的小户农家。亲切而安然——也许让人亲切的不是环境,而是人。
她想起先前在殷昱房间里看到的那幅松岗图,图上蹲在地上给小女孩揉脚的男孩子,不远处的大松树和站立在车旁的小厢还有护卫,一切看上去都像实地呈现在眼前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场景的人,是不会画得出来这样的画的。
原来殷昱,才是那个真正救了她的人。
这一路过来她都在回想她跟他相遇以来的点滴,他说他从前来过清河,是七年前吧?他在颂园她的书房里见到魏暹画的那幅松岗图时,他也说要画幅松岗图给她,还说他画的一定比魏暹好,就是指这幅图吧?
还有他说他怕她再把他忘了,也是说忘了七年前的他吧?
他却不肯告诉她。
她叹了口气,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殷昱给她夹素烧茄子,她闷不吭声地吃了。他也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温声道:“好吃吗?”她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他笑道:“好吃就好,我做的。”又给她夹了道红烧鱼,“这些都是我做的。知道你挑食,怕你嫌弃我这里伙食不好,所以特地去下了厨。”
谢琬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点酸涩,又闷头吃起饭来。
“主上!”
门口忽然闪进来武魁,正要说话,见着殷昱正拿绢子替谢琬拭额上的细汗,不由又顿在那里。
她不是来儿女情长的,她是来办正事的。谢琬迅速收拾好心情,放下碗道:“武将军进来说话吧。”她知道武魁原是东海那边的先锋营的将领,是跟着殷昱出生入死过的,因而十分尊重。
殷昱朝门口点点头,武魁走进来,禀道:“主上,果然已经有人出现了,方才骆七去漕帮总舵回话,卑职便发现有两个人混在人群里跟踪他,如今已经让人去盯这两人的梢了。”
殷昱看了眼窗外天色,说道:“仔细盯着,眼下还早,应该还会有人来。”
武魁领命而去。
谢琬这里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刚才这么一说,倒是也提醒了我。骆七这么重要,肯定是有许多人想要灭他的。只怕连漕帮里头都有人想要他的命,所以这些人也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