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邢珠一道走到卖栗子的小摊前,已经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等候着了。谢琬本要止步,但看那背影竟十分眼熟,不由道:“殷昱?”

178 别嫁

殷昱回过头来,看到她时目光里有星光闪过,但转瞬就消失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这么巧?”他拿着两颗生板栗在手里,好像很悠闲的样子,然后看了下四周,说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谢琬笑了笑,站在他旁边,也拿起两颗摊主老婆婆篓子里的栗子来,说道:“我也来买栗子。”

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住户,所以没有什么人经过。但是殷昱还是不经意地往她身后挪了挪。从他宽阔的后背看过去,她被人瞧见脸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

谢琬并不觉,仍在认真地看老婆婆炒栗子。从前殷昱还是霍珧的时候,她出门在外他也总是这样站在她身后护着,她并不感到眼下有什么不同。

殷昱垂眸看着她的乌发和雪肌,目光氤氲,像古井泛波。

初夏的清风柔柔地吹过来,她的碎发随风轻动,婀娜得像她行走时的身姿。

殷昱的眼神愈发幽远,唇角却噙着一丝安然。

“好了,这是你的。”

谢琬转过身来,递过一包栗子给他,然后去接另一包。她把纸包捧在手里,并不吃,而是望着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

“怎么可能?”殷昱很迅速地否认,然后看着天际,“我只是刚好路过。”

谢琬想了想,笑道:“猜你也不可能来找我。”

然后她绕过他,举步进了府。

“哎。”

殷昱忽然在后面喊。

谢琬在门槛内回过头来。他顿了顿,说道:“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不方便上我那里一趟。”

谢琬回头看了眼门内,马车还停在大槐树下。

哥哥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她回了来,既然是关乎于码头上的事,必然是要紧事。殷府的人都是殷昱自己的人,他们不会往外乱传的。

她点点头,让钱壮重又套了马车。

很快到了殷府。居然走的是直接进正院的角门。

殷昱引着她进了正厅,正厅四面都有门口通向别处,因此四处都有人看得见屋内。帘栊下点的是熟悉的沉水香, 邢珠他们站在门口。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能及时地听到召唤。

谢琬道:“什么事?”

熟悉的人面前说话的好处就是,根本用不着那些客套。

殷昱顺口道:“就是漕运的事。”

谢琬点点头,认真地道:“你在码头上发现的疑迹上次公孙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她顺手拿起纸包里的栗子来,但是发现这府里居然连个帮剥皮的丫鬟都没有,便只好自己动手。

殷昱从她手里把栗子接过去,一面剥一面道:“那人从那之后再也没来过,但是这也显得更加可疑。既然公孙柳都把话跟你说明白了,那么总而言之。我觉得那个人跟印章的主人很有关系。但是我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等内阁这事平定了再说。”

“这案子大理寺查到什么程度了?”谢琬道。

“昨日得到的消息,已经查到了工部头上。因为工部曾经有人见过这枚印,但是因为时间相隔得久,要证据已经很难拿到了。”殷昱将剥好的栗子推到她面前。“工部尚书张扬与季振元交好,工部侍郎则是郑侧妃的父亲郑铎。眼下印出现在工部,所有人几乎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郑家头上。”

谢琬点头道:“若是这样想,那也没错。如果说这个人是郑家的人,那么郑家参与敛财的动机很明确,他们肯定是为了向殷曜提供资助所以才会这样做,而且他们也具有这样的实力跟漕帮合作。——漕帮里没有人招出来吗?”

“严刑逼供也没有用。”殷昱道。“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此事不简单。因为线索都太明显了,而且根据线索推理起来也十分成立。牵涉到几十万两银子的案子,哪里会这么容易把线索暴露在人眼前?”

“你觉得这不是郑侧妃他们的手笔?”谢琬有些意外。

她承认他反推得有道理,可是这毕竟也只是怀疑。

殷昱点点头,“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怀疑除了霍家和郑家以外,朝廷里可能还潜藏着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就是在清苑州的时候意图暗杀我的那伙人。”

谢琬头次听他主动说起自己的事,顿时凝神。

“当初被废之后我住在东宫外的一座小宅子里,明面上是个行动自由的普通庶民,实际上暗中许多人在监视我。这其中有乾清宫的人。东宫的人,护国公府的人,还有郑家的人,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此外,我发现还有些人在盯着我。

“这些人的来历不明使我起了戒备心。这种情况下,就算护国公府会护着我,可我也终究容易被人钻了空子。所以我就逃出了京师。

“我去清苑州是想去清河县,清河与清苑交界的村庄里,曾经有我去东海之前留下的几个人。我必须找到他们才能联络到我的暗卫,就在清苑州我准备去找他们的时候,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来了。于是我引了他们到山路上,准备趁机瞧瞧他们的武功来历,没想到被路过的你救了。”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谢琬却沉浸在回忆里,说道:“这么说,其实你当时并不是真的被他们制住了?”

他炯炯望着她,“我要是这么容易被拿住,早死了千百遍了。”说完他目光却又莫名地温柔起来。

谢琬把目光侧开一点,说道:“那你中的麻药也是假的?”

“那倒不是。”他摇头道,“麻药是我在钱壮救我时自己服的。因为我必须要保持清醒才能判断局势,而这种麻药可以镇住疼痛,使我保持清醒的头脑。”

谢琬很无语。她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做了回拔刀相助的勇者。

“可是如果没有你相救,我的道路会走得更加艰难得多。”他看着门外,认真的说道。“至少,接下来几个月我不会安心的睡下一晚觉,不能安心的吃下一口别人的食物,虽然你不救我我也不见得会死,可是你至少让我知道,这世间还有温情。”

谢琬听着他这话,心里终归舒服多了。

但是她又不习惯他这样的说话。平时随意洒脱的那个他去哪儿了?她直起身来端正坐好,皱眉道:“别说了,好肉麻。”

殷昱望着她笑了笑,没有一点不自然。

“话说回来。至于追杀我的是什么人,这个我也正在查。

“原先我也以为是郑家的人,可是郑家原先是带刀侍卫出身,习的是我朝正统武术,这批人不一样,他们的手法我在东海时看得多,像是那边或者是在那边呆过的人。所以我在想,这批人也许跟当初借殷昊之事弄掉我的是同一批人。而这个印章的主人,如果不是郑家的人,就一定是这股势力中的人。”

“这么说来,你的猜疑也是有根据的。”谢琬摇着扇子,说道。这个事回去之后她得好好想想,如果是股暗势力,那在她前世里有没有冒头出来?

“当然有根据。”殷昱看了眼外头,然后把栗子收起来。

谢琬盯着那包才吃了几颗的栗子。

殷昱道:“天色不早,这个晚上吃多了胃滞。——你该回去了,呆久了怕被人盯上。”

谢琬无语地登了车。

正要走,殷昱忽然又一下攀住了车窗,目光似乎要一直盯进她的心底里,“听说,你想成亲了吗?”

谢琬臊了个大红脸,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殷昱站直身来,扭头看着别处,“就是随便问问。

“你这个人虽然看着不笨,但有时候也傻里傻气的,明知道山路上很危险,还逞强把个陌生人救下来,记性又不好,都不知道这个人见没见过——”他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意味,“我就是随便问问,怕你跟别人成了亲,转头又把我忘了。”

谢琬睁大眼盯着他,双唇紧抿。

他忽然笑了笑,然后把车帘放下来,眼望着远处天际一字一句地道:“别那么着急嫁人,等等我。”说完便把她的马拍了两拍,唤过来钱壮。

马车出了门槛,车里谢琬的心还在狂跳中,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琬这一夜的感觉都不是很好。

而跟靳夫人出门了几趟,效果竟十分明显,很快就有各种媒人帖子上门来了。谢琅跟洪家的联姻使得他提前跟官户圈子沾了边,而谢琬自身的条件又摆在那里,这就显得她丧妇之女的劣势降低了不少。再加上如今余氏和他们住在一起,即使没见到本人,也并没有使人觉得谢琬是个失体统的女子。

谢琬渐渐以靳家表姑娘的身份在官眷圈子里小范围的走开了,并且熟识靳夫人的人们偶尔也会提起她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位姑娘,作为官眷社交圈里不可或缺的人物,魏夫人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日魏彬正与陈士枫议事出来,魏夫人便就招手唤了他在院子里坐下。

“听说谢琬在议婚了。”她摇着团扇说道。

魏彬含笑望着夫人,“那你有什么想法?”

179 姻缘

魏夫人笑道:“我是早就觉得这孩子不错。虽然出身不及头三个媳妇,可是依我们暹儿的情况看来,找个门第高的也未必合适。倒是像琬丫头这种有能力辅佐丈夫的为好。”

魏彬笑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魏夫人斜睨他:“这提亲的事不都是公公去嘛?”

魏彬捋须大笑起来。

魏暹打旁边经过,听见笑声把头探了进来。

魏夫人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有话就进来说?”

魏暹进来了。魏夫人见他衣饰齐整,手里还拿着马鞭,于是道:“你这是上哪去?”

魏暹道:“靳二哥约我去河堤跑马。”

魏彬道:“是靳御史家的公子?”

“正是。”魏暹点头。

魏彬神色缓和了。“去吧。”

隔日魏彬便到了谢府拜访齐嵩。正好谢琅也在,魏彬说了两句官场之事便就与谢琅道:“听说令妹近来也在议婚,不知议定了不曾?”

谢琅还以为他是想从谢琬对婚事的选择中判断又能拉到什么人,连忙道:“还未曾。舍妹还未曾及笄,再斟酌斟酌倒也无妨。”

魏彬嗯了声,却咳嗽着道:“说起来我们家魏暹倒也到了婚配之龄。”

谢琅听见这话,立时就往魏彬脸上看过来。如今的他可不是从前的他了,魏彬上句话在说谢琬,下句话便扯到了魏暹,这里头要没有别的意思打死他都不信!

魏暹倒是个正派人,性子温和,人也上进,关键是跟琬琬也算半个青梅竹马,魏家又是这样的人家,一旦这次他们相助魏彬进了内阁,那魏家地位又更是不同以往了。可是他觉得魏暹再好也不行。有了原先任隽那次他看走了眼,他就再也不敢在妹妹的婚事上掉以轻心了。

当然,魏暹不是任隽,不过。也还得谢琬同意不是吗?谢琬都跟魏暹认识这么多年了,若是对他有意,自然早就让人看得出来。可是来京重逢之后,谢琬不但面见他时从无半点儿女态,每次更是落落大方地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可见是没这个心思的了。

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说道:“大人说的是啊,梦秋修养学问都好,来日自会有段好姻缘。”

魏彬原以为谢琅在清河时那般单纯老实。如今听见他这话,很该顺着话头往下扯才是,哪知他如今肚子里竟也有了弯弯绕,这话回得岂不得于没表态么?

那不表态又会是什么意思?

魏彬忽然捉摸不透了,这老实人一旦使起花花肠子来。真是比一般人更难对付。

不过这事不急,回去与夫人商量了再说,自然又说起正事。

谢琅这边厢送走了魏彬,立马就去到谢琬院里,把这事告诉了她。

谢琬虽然知道魏夫人对她宽厚,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也向她提亲的意思,可是就算她现在渐渐把家务事移交给谢琅。准备转为背后帮助谢琅走向更加成熟,不用再担心婚后还要抛头露面与外人周旋的事情,她也不能嫁给魏暹啊!她一直把魏暹当弟弟,两人是不可能心心相印的。

“那我不管,这事哥哥得帮我挡了。”她噘着嘴说道,少女的娇憨顿时出来了。

谢琅一看她这模样心就软得跟豆腐似的了。当下道:“好,这事哥哥帮你搞定。不过,表婶这回说的那李郎中的公子,你觉得如何?”

谢琬心下一顿,白眼看他。“哥哥还是先把嫂子娶回来再说吧。”

四叶胡同这边,谢葳进了正院,见母亲拿着一张帖子左看右看,脸上有着久违的笑容,便就上前道:“母亲看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黄氏扬扬帖子,说道:“方才官媒来说,户部郎中李固的长子李峻正准备议婚,我看了下这李公子的名贴,竟是个有真才学的才俊,而且祖上因为曾作过皇商,所以祖产丰厚,还有这李固也常受沈阁老嘉奖,将来也是挺有前途的,我看着倒也不差。”

谢葳看了眼那帖子,然后放下来,“母亲作主便是,女儿都听母亲的。”

黄氏倒有些诧异了,想她从前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心想嫁高官门第,所以拖到现在,这回这李峻不过是个郎中之子,她竟然二话不说同意了?怕她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于是道:“你要是没看中,我改日再让官媒过来便是。犯不着自己心里憋着。”

谢葳却笑了笑,说道:“母亲多虑了,我没有什么好憋着的。

“如今沈阁老并没与季振元站在一阵线,既然李奉在沈阁老手下当差,又屡受沈阁老好评。可见提拔上去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李峻作为李奉的长子,在家里说话自然有会一定份量。就是没有,我嫁出去也会让他变得有份量。到时候觑机劝得李奉追随季阁老一道,也不失为一种好处。”

她原先是抱着要高嫁的目的不错,可是自从在杜府里受过魏彬和谢琬一回羞辱,她便不再这么想了。这次她们是羞辱她没有教养,到下一次指不定就会拿她的婚事大做文章,现在婚事两个字已经成了压在她头上的巨石,她必须先把这块巨石揭掉,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对付谢琬。

李峻虽然还不够她理想中那么完美,不过有个身在六部之中油水最肥渥的户部当差的父亲,而且祖财也十分丰厚,于是相较于她目前的身份,其实也没有那么差。有钱也是好事,谢琬不就是仗着有几个钱,才能把王氏母子斗得五脑七伤么?

黄氏倒真没她想得那么深,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看她目光虽然冷冽但脸色平静,便就笑道:“看来这还真成不可了。那我这就叫官媒来,让她们去办去!”

虽然说提亲之事是男方上女方家里来提没错,可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双方是都得打听打听对方的情况的,这里官媒听得谢大姑娘终于点了头,顿时也松了口气,立即就将黄氏的意思透露给了李家。

杜阁老即将正式告老的消息于六月初传了出来,殷昱因为心挂着漕运的案子,连日在码头巡视,这日好不容易休沐回来,便叫了庞白等人进了书房。

“魏彬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庞白道:“魏大人与夫人最近四处走访串门,又把河间府戚家的几位姑娘接到京城来小住,并且放了风声出去,要为这几位姑娘说亲。魏彬府上并没有小姐,魏夫人对娘家侄女格外疼爱,于是好些人近日也都上门提亲,这当中有中书省左丞莫承平的嫡孙,平章政事古靖的侄孙,还有六部几位侍郎也都有上门。”

殷昱笑了下,然后道:“季振元那边呢?”

庞白又道:“季振元也已经找好人了,他准备推的是陕西巡抚张西平。

“张西平当年平定流民叛乱的时候跟着季振元立过些功劳,后来被调到陕西任巡抚,也是为着拜相入阁作铺垫。原先大家以为季振元会以他为自己的接班人,但上次张西平在任上贪墨一案令得季振元十分着恼,虽然替他掩了过去,不过此次他提前入阁,也能看出来他只怕对下任首辅人选另有打算了。”

庞白说起这些官吏生平张口就来,而且没有半点含糊。

殷昱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捧张西平进内阁是在为谢荣留位置。虽然没有明确迹象表明谢荣被他视为接班人,可是从他先是把谢荣调到殷曜旁边,然后又升到太子身边的意向看来,他在栽培谢荣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这次他打算把张西平调回京中,朝中官职肯定会有番变动,而谢荣肯定位在其列。”

说到这里他看向庞白,“我随我上护国公府去趟。”

庞白颌首。

殷昱才起了身,骆骞又走了进来,说道:“主上,卑职有事情要禀报。”

殷昱一面更衣一面给了他个手势让他说。

骆骞便道:“谢荣家里和靳夫人都看中了户部郎中李固的儿子李峻,今日遣了媒人分别替谢葳和琬姑娘上李府去递了名帖,李夫人对两个人都还挺满意的。主上您看这个事——”

这个事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只是谢葳这边看中的人,他们私底下使点小手段破了就是了。可关键是这事牵扯到谢琬——到底是破还是不破呢?

破了的话,李夫人就有可能相中谢琬为儿媳妇,谢琬要是嫁给了李峻,那他们主上娶谁去?如今他只是个庶民,又不是太孙,将来婚事自有礼部和太子妃他们作主。可若是不破,谢葳嫁了人,谢荣一家不就变和睦了吗?他们一和睦,谢荣无了后顾之忧,谢琬不又糟心了吗?

所以这件事,还真只有他们英明的主上才能定夺。

殷昱正在穿衣服,听见后一只袖子停在半臂,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恢复利落的动作,把衣服穿好。

骆骞见他没有反应,心下略有些发急,于是又道:“主上,另外据可靠消息,魏家似乎也想替魏暹向琬姑娘提亲——”

一条马鞭扔到他手上,殷昱站在他面前,说道:“去护国公府。”

180 娶妻

自打殷昱回来,护国公府的气氛总算急转直上了,这件事不必挂虑,便连漕运的案子也不算什么了。因为殷昱才是联系着殷霍两家的纽带,没了他,霍家接下来还真不知道会往哪个方向走。

霍老夫人这段时间也总算有了心情跟媳妇孙女一起抹骨牌。这里正赢了把钱,跟前的丫鬟蔷薇就走进来道:“老夫人,殷公子回府来了。”

因为殷昱幼时也常住府里,所以上下都把殷昱的到访视作为“回府”。

殷昱进了花厅,霍老夫人正从牌桌上撤下来,端正坐在矮榻上,三夫人秦氏和大姑娘霍茵四姑娘霍蓉均垂手恭立在一。不过虽然姿势恭谨,神情却十分轻松,都在笑望着他。而且两位姑娘看着都已有十一二岁,看见殷昱进来也没有刻意回避。

殷昱上前见了礼,便坐在霍老夫人下首问道:“外祖母这向可好?”

霍老夫人招手让秦氏等人也坐下来,然后笑着回应殷昱:“我有什么不好的?你平安无事,我这颗心就落到肚子里了。”说着她细细地端详着他,然后皱眉道:“怎么黑了这么多?近来码头上事务很忙?还有这衣服——”

她颇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虽然称不上多么黑,但是的确也没有原来白。那衣领倒也干净,只是倒有一半卷进了上层的衣领里,虽然这对一般人来说没什么,可是相对于殷昱,一个从小到大任何时候着装上都没有过丝毫的纰漏的人来说,那就太不正常了!

当然,流亡在外的那段日子除外,可眼下他是流亡吗?他如今是有着堂堂正正军职的军官!而且他还有那么多的侍从,对了,前些日子她不是还让人送了三十个丫鬟婆子过去吗?这批人可都是请宫嬷严格训练过的,他们是怎么照顾他的?

霍老夫人想到这里。一张脸顿时沉下来了。

“是不是丫鬟们侍候不周?”

殷昱道:“不是,我根本就不喜欢陌生女人碰我。所以根本没让她们侍候。”他老实地说。

霍老夫人惊道:“这么说,这些日子都是你自己在打理起居?”居然一个丫鬟都不叫进去侍候,而且这么久了都还没有人回来告诉。当初她可真该多叮嘱她们几句。

“没有人侍候,你一个人这怎么行?”她从小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一件,从来没想象过她身边这些人要象平民家里一样需要自己动手过日子,可是偏没想到她这宫里出来的外孙竟然如今落到要自己伸手的地步,这岂能不令她心酸?

“是啊,昱儿也觉得很烦恼。”殷昱笑着道,“武魁他们实在手粗了,总是顾着这个又失了那个,让人气恼得很。”说是气恼。却是没看出来真有什么气恼的样子。

霍老夫人叹了口气。

秦氏从旁笑道:“依我看,公子是该娶个媳妇了。”

对啊,他是不喜欢陌生女人近前侍候,可自己的妻子总不会也不让近身吧?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他从小到大被严格教养。自律又极严,到如今还是童子之身啊。万一——不,没有万一,只要成了亲,陌生人自然也就变成熟人了!

秦氏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霍老夫人两眼顿时就亮起来了。她笑微微看着殷昱。“宫里规矩多,难为你这孩子还记得这么讲究,那外孙母给你说门亲事好不好?等你有了妻子,让妻子照顾你,自然比丫鬟和侍卫妥当多了。”

殷昱同样笑微微地看着她,“外祖母的提议很是。昱儿竟从没想到这层。”

霍老夫人呵呵笑起来,秦氏也笑起来,姑娘们捂着嘴,吃吃笑得很欢乐。霍老夫人道:“既然如此,那原先与沈家的事情就不能再提了。你问你。后来可还有瞧中了哪家姑娘没有?若是家里门第相当,倒也可以考虑。”

殷昱认真的道:“孙儿幼承庭训,连女眷都没见过几个,更不敢存心去看人家姑娘。”

霍老夫人与秦氏交换了个满意的眼神,正要说话,殷昱却又道:“不过外祖母如果能够替昱儿知会下母亲,就说昱儿想要成家了,能够得到他的祝福,那是更好。”

霍老夫人肃然:“这是当然,你就算出了宗室,也还是你母亲的孩子,这件事自然要提前问过她的意见才能行事。”她叹了口气,“你想得很周到,竟是我鲁莽了。回头等我与你母亲议议,听听她的意思,再给你挑门好亲事!”

殷昱含笑点头,简短地回了句:“那么烦请外祖母代向母亲问安。回头母亲那边有了准信,再请外祖母派人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站起身来,“我是来找外祖父一道去拜访段阁老的,就不多留了。”

霍老夫人连忙让人带着他过去。

这里看着他走了,秦氏却又叹着与婆婆道:“实则是早就该议这层了,如果还在宫里,这会儿只怕都已经大婚了。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

“这就叫世事无常。”霍老夫人目光深深望着门外。

时间进入七月,随着炎夏的渐渐离去,杜阁老正式告老的消息从宫中传来。而杜岑在退任之前果然上书皇上请命季振元为首辅,段仲明则请命沈皓。

虽然两方都心知肚明知道段仲明沈皓与季振元一党不大对付,可那也毕竟是私底下的事情,像如今这么样公开唱反调,还是有史以为头一遭。于是据说在朝堂上两方人马都开始了据理力争,段仲明这边虽然人数略少,但声势却极盛,目前朝议尚未有定论。

谢琅对于段仲明忽然间明确了态度有着疑虑,因为季振元的当任几乎已成定局,这不是靠段仲明他们唱唱反调就能改变得了的。

谢琬想了想,却道:“这倒也不难猜,正因为季振元的当任是难决改变的事实,所以段仲明才更要给他添添堵。这举荐的事谁都可以做,为什么他不能推举沈皓?就算最后季振元赢了,他们至少也赢得了一些同情票,朝中在他们二党之间处于中立的可还有不少人。

“如此一来,等到季振元当选了首辅之后,到了提选魏彬为补任大学士之时,段仲明就可以充份利用这些同情票为这边加势了。皇上总不能一次不顾他们的提议,二次还是不顾他们的提议吧?就算皇上心里另有人选,对于他们提出来的魏彬,也一定会多加几分考虑。”

殷昱虽没有把这些事跟她透风,但是她也不难猜出来段仲明此举乃是出于他的授意,而此时跟季振元唱反调,也不过是提前为魏彬壮声势罢了。

谢琬此次并没有建议谢琅参与魏彬内阁竞选的事,因为这个时候过多的露面政圈对谢琅其实并没有好处。而且他也还不具备插手这种重要时政的能力。

谢琬自认也没有这样的能力,随着谢琅的日渐成熟,随着她撒开的网越发的大,她也不适合再去过问男人们之间的情。虽然谢荣她依然要报复,要阻止他成长为胁迫到他们生存安危的强劲的对手,可是对敌有很多法子,不见得非要不顾身份与他面对兵刃相见。

她能够做的,只有极可能地利用着身边的力量,去阻止或干扰谢荣,直到最后达到将他死死按下以致再也不能翻身的目的。

所以如今眼目下,对于婚事的选择,也真正开始成为她的一个烦恼。

她如果不成亲,那她留在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可以发挥。因为谢琅必然会渐渐撑起这个家,必然会朝她希望的那条路去走。她能够再做的十分有限。而她就算能够如从前说过的那样去过自己的日子,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并不只是为复仇而生,相对于复仇,其实她更想做的是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子。

她不是为谢荣而生,她是为自己而生,为如今的家族而生。

两世她都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她并没有在婚姻和感情上受过什么创伤,从前之所以说不嫁,不过是觉得情势所逼她不能嫁人,可是如今谢琅已经在快速成长中了,等魏彬成功入了阁,季振元那方感受到压力,谢荣肯定也会露出许多破绽可以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拒婚,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谢荣垮不垮,她都该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从前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真正到了面临选择的时候,才知道重要起来。

可是靳夫人给她的有关于李郎中长子的资料,她看了几遍,觉得很不错。可是,她也期待不起来。一个陌生男子,纵使十分优秀,又能指望她对此有多欢喜呢?不曾交过心,不曾相处过,突然之间因为一纸婚书便要结在一起成为夫妻。

她把这资料压在妆奁匣子下。依旧听靳夫人介绍着每个人的好处。

有时候他脑海里会闪过殷昱的影子,会想起他让她等他的时候说话的样子。

181 拥有

可是护国公夫人准备给殷昱议亲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

“如今街头巷尾在议论说,护国公夫人准备要为殷公择亲,条件是三品以上官户女子,各项要求还都挺高的,估计比选太孙妃也松不到哪里去。”

一大早,邢珠进来告诉了她这消息。

邢珠自打那日陪着谢琬去了趟殷府,如今每每听到有关殷昱的消息,都会自动进来告诉她。

谢琬捧着茶怔了怔,心里忽然有股涩涩的感觉。

他要议亲了,那他上次说的那件事——

“姑娘!殷昱在后巷里等你,他说要见你。”

正在五味杂陈之间,玉雪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双眼里有着异样的亮光。这些日子她身边这些人都有些奇怪了,为什么提到殷昱就个个都这么兴奋?

她扭过头去,捡起反扣在桌上的书来,说道:“不去。”

“姑娘。”玉雪走近了些,倾下身道:“你就去吧。钱壮发现殷公子都来过好几趟了。今儿你不去他不会走的。”

谢琬的脸有点发热,但是她仍然端庄地翻着书,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玉雪跟邢珠挑眉,邢珠不知跟她打着什么眼色。

谢琬脸上的热都传到了耳朵,终于她把书放下来,站起身,平静地道:“在哪儿啊?”

玉雪连忙跳起来:“就在后巷!姑娘随我来。”

谢琬无语地跟上去。

很快到了后巷,这里是两栋宅子之间的夹巷,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来往。

才出了角门,就见对面高墙底下站着殷昱。

她顿了下,走过去,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啊?”

他咳嗽着,说道:“没事,就是今儿正好休沐,过来转转。”

按照玉雪所说。护国公夫人最近请了汝阳王妃给他说媒,而且说的都是高官家的闺秀,可是面前这位殷公子似乎并不大热衷,呆在码头近一个月都没有回城。

她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回头看了眼门槛,把手上的团扇垫在门槛上,拂裙坐下来。

巷子里十分安静,就连玉雪她们也缩进了门内。她觉得她们有些多此一举,她又不准备跟他说什么悄悄话,再说从前她也经常跟他还有钱壮他们单独说话,从来也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

她信手从旁边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根小槐树苗撷了根树叶在手里把玩,抬头道:“要不要坐坐?”

他那么高,她老是得仰头说话挺累的。而这门槛很宽,坐上三五个人都没问题。

殷昱在她侧首坐下来。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灿灿的雕着各种繁复花样的镯子,上面镶着五彩八宝,十分漂亮,而且式样有些古朴。

“我这里有个镯子,你试试。”

他轻声地道。声音虽低,但是在静谧的长巷里又显得像是就在耳边一样清晰。

谢琬怔了怔,“让我试?”

“嗯。”他点着头,不由分说,把她的手拿过来,把镯子套进来。端详了两眼,又满意地把她的手放回她膝上。然后他唇角翘起看着天空。慢悠悠道:“我觉得挺好看的。送给你了。”

谢琬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因为,胡沁今早上观过星象,然后又看了我的手相,说我今天必须要送件家传宝物出去,我这辈子才能找到个能够白首到老的妻子。”他似笑非笑地说完。然后把头转过来,目光在略暗的巷子里忽然显得更为幽深,“我挺想有个能跟我白首到老的妻子的。”

谢琬心里像是突然有个大火球燃烧起来了,一下子热遍了全身。

“不,我不能要。”

虽然她几乎就要淹没在那双眼眸里。可是理智告诉她,这镯子的份量不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她伸手要把它褪下来,他忽然伸出手将她摁住,说道:“这只是个镯子而已,平时挺大方的,怎么这会儿又这么小家子气了?你就当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帮我个忙,帮我戴几个月,到时我找到媳妇儿你再还给我就是了。”

谢琬停住了。

“真的只是帮忙?”她疑惑地看住他。印象中他没骗过她什么,就连他身份,也是在适当的时候主动告诉了她,可眼下她怎么就有种被狐狸盯上的感觉?

“当然。”他面色凝重,重重地点头。

谢琬这才半信半疑地把手放下来。

只是个镯子而已,戴戴应该没事吧?他一个做过皇位接班人的人,自小惯于一言九鼎,总不至于来骗她,再说他眼下也确实蛮需要个妻族做帮手的,她知道他身边那个胡沁是前任钦天监的儿子,对天文易经都有研究,也许他说是真的也不一定……唉,反正他说只戴几个月,那就且戴着吧。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这样做是为了帮他早日娶到媳妇儿,她心里又有点不那么好受呢?

她眉头时紧时舒,在巷子里刮过的幽风里像河边弱柳一样,透着让人想要呵护的气息。

殷昱的目光也柔和得像这场风。

他没有想到要去破坏这一切,在护国公府传来太子妃的准音之前,他还得沉住气。虽然强势能让他更快地达到目的,可他要的不是占有,而是拥有,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而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替她去除未来一些能够预料到的意外。

清幽的长巷里,两个人并排坐在门槛上,如此的不说话,气氛却如陈年老酒一般余味不尽。幽静的曲巷仿佛将岁月也拉得老长,让人情愿这样的无语相依。

谢琬这里把李峻的帖子压下之后,自然再不会去翻起,而那边厢李峻的母亲李夫人拿着谢葳谢琬的名帖琢磨了几日,便就唤来心腹嬷嬷:“这里一个是太子近臣的女儿,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娇小姐,偏又还是对姐妹,你说我究竟选哪个好呢?”

嬷嬷沉吟道:“这葳姑娘是官宦家的女儿,只怕有几分娇气,这琬姑娘虽没有当官的父兄,但是嫁妆只怕丰厚。奴婢看两个都有好有不好,太太看呢?”

李夫人拿着名帖翻来覆去看了看,叹道:“我还是喜欢这谢葳多些。

“咱们家是官户人家,自然就该配官户人家的女儿。嫁妆什么的我倒不图她,主要是图个人品出身。谢葳有个做天子近臣的父亲,这个就比谢琬强得多,这谢琬自幼失怙,靳夫人虽说了她一箩筐好话,但若是真正有教养的女子,哪用得着这么可劲儿的说?”

嬷嬷笑道:“还是太太考虑得周到。”

李夫人笑道:“你这就安排去向四叶胡同提亲。顺便告诉靳夫人,就说我这边多谢她了。”

靳夫人听到李夫人的回信差点气歪了嘴。

“这李家也太不像话了,居然两边这么玩儿。明知道谢葳谢琬是姐妹就该两个都不选才是!她偏倒好,不声不响两边的帖子都收了,还不声不响地暗地里比来比去!这也太欺负人了!”

这样一肚子的火气,引得在旁择绣线的靳亭也不由地走过来,连忙安慰母亲:“既然李家这么坏,母亲就不要生气了。万一去了枫树胡同您还藏不住话,让齐夫人听见了,那可就糟了!”

虽然余氏的火爆脾气大家还没机会见到过,可是平常从他们维护谢家兄妹的程度就看得出来,这事若让余氏知道,肯定好不了。这种事万一要是闹开去,伤了琬姐姐的闺誉,可怎么办哪?

靳夫人想想也是,这才渐渐平息了火气,想起还得去知会一声,便就带了靳亭过到枫树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