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升当然不会有钱给霍珧赚,罗矩又远在京师,那就只有谢琅了。
谢琬回想起当初他狠劝她把霍珧弄走时气极败坏的模样,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了!
谢琅竟然以这种手段想把霍珧给弄走,这也太让人无语了!
她打量着面前霍珧,不动声色将银票夹在书里。说道:“二爷他们今天去哪儿?”
霍珧道:“据说是去西山林地——”
说到这里,一滴雨正好滴到他手背上,他看着这滴雨,蓦地皱起眉来。
一大早天色阴沉沉地,北风也微微地刮了起来。
程渊在廊下袖了手,与踌蹰满志的谢琅说道:“今儿怕是有雨,山路不好走,不妨改日再去罢。”
天儿也冷了,早上起来他还特意加了件夹袄,谢琅从小娇生惯养,并不曾受过什么风霜,若是这一去着了凉,他们做下属的,也是不好交差。
谢琅却浑然不以为意,那个来历不明的霍珧终于被打发走了,他十分高兴。一面添着衣裳,一面笑道:“我们过来都十来日了,再拖着下去,多半会影响下一步行程,还是去走走吧。便是遇到大雨,我们就找个地方避雨就是。”
程渊见他正在兴头上,也不忍扫他兴致,遂让吴兴银琐带着雨具,然后又让周南胡峰二人都跟上。环视着看了圈,说道:“霍珧上哪儿了?”
谢琅咳嗽着道:“他临时去办别的事了。”
程渊听出有疑,但是也不便说什么。
云层越来越厚,风力也开始加大,驾车到了半路,雨点便开始打得车蓬啪啪作响,风也撩得车帘飞上半空,吴兴拿了笠帽将车窗挡住,好歹保住了车厢不致于受淋。然而走不到半里路,那雨已经斜飞着扫进来了。
谢琅忙道:“快让周南他们都进车厢来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在贪图安逸的谢琬的指示下,谢宅里的马车都打造得坚实而又宽敞,坐个十来人根本没问题。吴兴开了车门,赶车的周南胡峰就将车子停稳在河岸上靠田地那边的位置,躬身进了车厢来。
几个人挨着车壁坐下,如此无风无雨,倒是也松了口气,只是车子在风雨里不停地晃动着,马儿在雨里不时地发出烦躁的嘶鸣,让人仍有几分不安。
谢琅终于懊悔道:“早知道就应该听从程先生的劝告,等改日再来。现在这样,不但什么事也办不成,反倒大家一同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程渊连忙劝慰:“二爷不必自责,这也是难以预料之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外面的风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厢里虽然淋不到风雨,但等待却是最难熬的。周南最先忍不住,先挪开车窗往凶看了看,风雨像突然见着了羊群的狼一样透过缝隙狠扑进来,胡峰吴兴连忙帮着把窗掩住了。
151 丧气(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这样等下去也是不成,路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浸透了,车轮随时可能打滑。如果马匹站不住而走动,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冲下河里去!”
马车停的位置一边是河流,一边是田地,若是马耐不住性子时往田地这边走还好控制,若是往河那头走就十分危险了!
大家面面相觑。周南咬牙道:“我去附近弄些树枝和茅草来捆住车轱辘,再找个木桩子钉下地,把马拴住,这样便可无虞。”
胡峰道:“我随你一道去!”
周南将他摁回去:“二爷和程先生都在车上,你得留下来照顾着。”说着,仔细把门开了条缝,一猫腰从迅速打开的车门里钻出去了。
谢琅担忧地看着他出去,却是又无可奈何。
在车里还不觉得,到了雨地里,看到眼前的雨幕将眼前的景物都遮去了大半,才知道这场雨真不是盖的。周南披上蓑衣站在车头打量了四周两眼,先从附近的地里找了棵胳膊粗的小树劈断,然后拿尖的那头徒手捶进泥地里,将马缰拴住了,才又往不远处的山脚下跑去。
大雨下的马匹已经十分焦燥了,他必须赶时间拿来茅草将车辘捆住,然后把马卸下来。
好容易捋下了一抱枯草藤枝,他回到马车所在处,马儿看见他,顿时扬起四蹄来表达被拴的不满。
他弯腰蹲在车底,一边往车辘上缠藤枝,一面关注着马的动向。两匹马见到他对它们不理不睬,愈发烦躁起来,一面高声地嘶鸣,一面不住地去拽拉木桩。
周南也很忧急,这马车本身就重,车里又坐着五个人,他必须花上全部的力气才能把车辘抬起来才能使藤条穿过去。
胡峰在车窗口看见。不由分说跳下车来。吴兴银琐也跟着跳下来了。
有了帮手,顿时就松快很多,周南吁了口气,从绑好的左边车辘转动右侧车下。
然而才到了辘下。忽然砰啷一响,马车急迅向后滑退——两匹马竟然把地里的木桩拔了出来!
“快躲开!”
胡峰一声惊叫,同时扑上去去抓马缰,然后两匹马突然之间又重获了自由,哪里控制得住?顿时拉着车厢往四散里狂冲!
车底下的周南根本没有办法从车下泥泞与车底的狭小空隙里脱身出来,于是就像个被绞进去的稻草人一样,随着马车毫无章法的冲撞而在地下滚动着身子。
吴兴银琐急得大叫,谢琅再也呆不住了,推开门便要往下跳,如不是程渊死死将他拖住。便是不被马踩在马蹄下,就是被车子的晃动而甩下河!
胡峰虽然担心他,但是车上还有谢琅,因而也只得死死地拉住缰绳!
“把手给我!”
正在这时候,一道不容人抗拒的声音赫然在马车旁响起!
周南于眩晕之时下意识地转过头。便见倾盆大雨之下,一个人浑身透湿站在车厢下,一手死抓到车辕,一手向他伸过来——居然是昨夜里被他们丢弃在山神庙里的霍珧!
他的目光凝重而专注,在这样的注视下,周南完全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把手伸出来。霍珧咬牙将车底扛在肩头,趁着车轮半侧而起之时,将他一把拖出了车下!
周南翻滚在田地里,眼耳鼻口都泥泞,大雨也仍然像石子般打在他脸上,但是他觉得这一刻舒畅无比!被霍珧从车底里拖着滚出来的那一刻。他觉得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种感觉如此深刻如此清晰,使得他简直不愿意忘怀!
人只要能平安活下来,岂不什么东西都是次要的了?
这边厢霍珧见得他已然脱了险,随即将车厢放下。因着他扛住车厢的时候马儿仍在死命地往前冲。等他脱身出来之后,马车便顺着这股前冲之力飞速向前奔跑!
胡峰连忙抓紧着缰绳,而眼下两匹马哪里能受他控制?
“让我来!”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霍珧几个大步追上马车,抓住车辕跨上了车来。
他一把拽住胡峰手臂将他拖到车头坐下,然后紧抓着缰绳,飞身纵上了其中一匹马背!
马车仍然在往前急速的行驶,但是他们在他的驱使下,竟像是见到了主人的两只猫儿般,渐渐地安静,渐渐地变驯从,马车里的谢琅程渊都感觉到安全了,可是他们看着马上挥舞着马鞭气势如虹的霍珧,都睁大眼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再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出来救他们的居然是霍珧!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刚才每个人都作好了周南必死于马下的准备,甚至也都做好了谢琅程渊不是被甩出马车就是跟着两匹马冲到河流里溺水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新来的霍珧,美得比娘们儿还要过份的霍珧,他像从天而降的天神一样救他们脱出了险境。
没有一个人伤亡,似乎在他出现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今日之险不过是虚惊一场。
马车向前走了一两里,渐渐缓下来,霍珧将它们掉转了头,又慢慢地驶回原先的位置。
田堪上吴兴和银琐伴着周南并排坐着望着马车来处,一个个瞠目无语,像一排木头人。
霍珧跳下车来,说道:“快上车!雨下得这么大,前面山路很可能有泥石流,不能去了。”
吴兴银琐默默地互视一眼,扶着周南上前来。胡峰上来搭手,等四个人鱼贯进了车厢,霍珧随即坐上车头,扬鞭疾驶向城内。
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质疑他的去问,这种情况下,实在已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马车在不久后平安回到了颂园。
谢琬在前院里冷着脸等待他们。
谢琅十分狼狈,不停咳嗽掩饰。大夫已经到来了,正在替周南验伤。胡峰把头低到了胸坎前,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谢琬一眼。
这情景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琬必然是。而霍珧方才那番壮举,也足以证明他想从周南他们的手下逃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他们居然都看错了,这霍珧果然有几把刷子,他能当上谢琬的护卫,原来并不是只凭一张脸。
谢琬端起茶来,木无表情说道:“合着哥哥最近手头太过宽裕了,所以才会有动辙打赏下人们五百两银子这样的气派,那么打今儿起,半年内哥哥每个月拿十两银子使使就算了。”
十两银子?谢琅抬起头来。对于手头从没缺过钱的他来说,十两银子只怕刚好够他买双像样的鞋子!不过他能说什么?虽然他到如今仍然对霍珧不放心,可是人家刚刚救了他们几条命是事实,就凭霍珧能不计前嫌地来营救他这一点,谢琬罚他也罚得不冤。
一行人灰溜溜地下去了。
霍珧随着谢琬回到枫露堂,谢琬看了他两眼,指着书案下锦垫道:“坐吧。”
霍珧从善如流的坐下。
谢琬道:“你怎么知道二爷一定会冒雨前去林地?你又怎么知道沿途会有危险?”
霍珧顺手拿起笔架上一支沾了墨的笔来,抚着笔杆上的刻纹,说道:“他这些日子对稼穑农作像着了魔似的,一场风雨肯定打消不了他的念头。再者,他把我给打发走了,心里正得意着,更不会做下这败兴之事。
“至于我怎么知道沿途有危险,则是我有事先察看路线的习惯。昨天我就去摸过那条路了,哪里遇雨有危险,哪里会滑坡,我心里都有数。”
谢琬盯着他看了半晌,垂下双眸,说道:“你下去吧。”
片刻后她让玉雪请来程渊。
“哥哥最近是有些过份了,这民生经济之事不是一两日就能有成绩的。我打算让他去南边申田那边呆段时间。江南擅出名士,而且风气也不错,而且书院也多,顺便还可以上南直隶去走走。先生觉得如何?”
程渊想起谢琅近来的急切,也点头道:“如此也好,二爷原先那么多年只知一味读书,如今终于取得了举人功名,便又在稼穑上急于冒进,让他去南边多走走多看看,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此开阔下眼界,缓缓性情也好。”
谢琬含笑点头。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这个霍珧,显然不只是是个寻常江湖浪子这么简单。他观察力极强,如果不是曾经面临过许多危机,就一定是受过特别的训练。还有他拿笔的姿势,看起来就个是十足的文人,你什么时候套套他,让他写几个字出来。”
程渊点头,“这人确实机警,还得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才是。”
昨夜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霍珧既有这样的身手,如果他不够机警,周南他们自然暗算不到他。
二人这里商议好了,谢琬便就上前院跟谢琅说了她的打算,谢琅早就仰慕南方士子已久,又因为在霍珧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正愁不知怎么过了这道坎去,听说谢琬让他去江南游学,顿时同意了。而谢琬自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以及写信给申田交代不提。
152 男倌
吃过晚饭,程渊顺着曲廊散步,便出门踱到了霍珧房里。
霍珧正在折衣服,棱棱角角被他抹得十分平整。
见得程渊进来,他笑着道:“程先生还没歇息?”
程渊笑着捋须:“人老了,睡早了怕积食,方才看你屋里有灯,便就过来看看。”说着,含笑打量着他的床铺摆设,说道:“看不出来霍护卫虽是个男子,屋里却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可见平日里是个细心之人。”
霍珧道:“先生过奖,不过是一个人在外久了,慢慢地学着做这些小事罢了。——先生请坐。”他把让程渊让到屋内小圆桌畔坐下,一面替他沏着茶,一面笑着道:“一个大男人却做这些婆妈之事,让先生见笑了。”
“霍护卫怎么这么说?”程渊接了茶,说道:“俗言道治国齐家平天下,这家务事放大了就是天下事,一局棋,看是什么人下,有的人下来平淡如水,有的人下起来却雷霆万钧。大丈夫未必就不能做这些小事。”
霍珧笑了下,没说话。
程渊啜了口茶,又道:“看霍护卫谈吐不俗,不知道读过什么书?”
霍珧道:“江湖浪子,哪曾读过什么书?不过是曾经跟随一个老秀才几个月,承蒙他教授了几个字,不致于做睁眼瞎罢了。二爷与先生皆都学识渊博,倒令在下十分钦佩。”说着,他抬头望着程渊,目光不躲不闪,尽显着心底坦荡。
程渊沉吟道:“霍护卫身为武者,却祟拜文人?”
霍珧看向他,笑了笑说道:“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固江山壮民族,世间之人若是通明古今之理,遁理而为。遁礼而治,边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乱纷争,黎明百姓也可安居乐业。说到底,武学可以平定叛乱。可要让天下长治久安,还得靠文治。”
程渊盯着他道:“可是书读得太多,人明的理越多,野心也就越大,*也就藏得越深。但凡在朝堂上尔虞我诈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岳飞武艺高强,击败金兵三千里,创下举世功勋,可最后还是败在了秦桧这一介文人手下,可见。书读多了,对朝廷和社稷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霍珧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都不可一语定论。这朝堂社稷之事。离在下太遥远了,不提也罢。”
程渊在霍珧房里呆了约摸大半个时辰,然后又踱去了园子里。
谢琬还在书房,见得程渊进来,便放了手上的笔。
“怎么样?”她道。
程渊捋着胡须,斟酌着道:“此人心思敏捷,说话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从他的举止谈吐来推测,他一定是受过番良好的教育的,他的行动看似随意,但是透着股自然而然的优雅,说话时目光里总是流露出一派真诚,像个出身清贵的君子。”
接着。他便把此去跟霍珧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谢琬听完,沉吟着道:“这就怪了,钱壮查出来,他的确是普通人家出身,虽说民间好教养的书香人家多了去了。可要养成这样时刻保持着整洁优雅的习惯的却极为少数。而且从他谈吐听来,他应该是读过许多书的,他这么些年飘荡在外,又上哪里去接受系统的教育?”
程渊沉思片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隔了半日,一旁的顾杏忽然戳了戳她的手臂。“我知道有种地方,甚会栽培人。”
谢琬看着她,她说道:“就是专门调教男倌的妓坊。”
顾杏自小在外长大,心性单纯洁净,不知道什么是姑娘家不该随意说出口的。
但是她这一说,谢琬却很快与程渊对上了视线。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好的解释了。青楼倌坊最会调教人,以霍珧的姿色,还有他的身段,再加上他文武双全,一定很受许多好男风的文士欢迎。而且他的察言观色,不正应该是阅人无数的结果吗?
可是一想到负着伤还背着她下山的那么男儿气的霍珧,她又直觉地否认。
没有哪个小倌会那么样不顾疼痛却把一个陌生女子的不适放在心上的吧?虽然她是救过他不错。可是这么多天了,他总也该表现出一点做小倌的特征来——比如说,在府里弄出点香艳的事情来,或者在她和谢琅身上打点什么主意什么的。
可他偏偏没有。就算是全府里九成以上的丫鬟婆子都喜欢他,他也时刻跟她们保持着安全距离。就是在她面前有点不顾身份,似乎从没把她当主子,而只是个平等的人。
“天下间没有这样的小倌……”她喃喃地道。
程渊也觉得不像。
可是顾杏的话又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他心上扒不下来。
如果不是倌馆里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全面的素养?
“兴许,他只是接受过训练,而并未曾真正接过客,所以尚能保持本心。”程渊提出这个连他自己也觉得荒诞的可能。天下哪里有这么一脸正气超凡脱俗的小倌?“姑娘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正被人围殴么?说不定,他就是逃出来的。”
程渊自嘲地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编故事的才能了。这件事居然还能被他前后关联起来!
谢琬看着脸红得跟只老茄子似的他,没有说话。
事情讨论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再下说的意义了。是落拓的贵公子,是真正的江湖浪子,还是逃出来的小倌,不管他是什么人,她眼下没办法挖掘出真相是事实,他对颂园的人没有恶意也是事实——纵使有,至少目前也没有表现出来。
颂园除了几个钱,没有什么可值得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东西,他若是为她的钱,天底下比她有钱的人多了去了,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去图谋那些人。
若是图她的人,凭他的姿色,围上去的莺莺燕燕多了去了,他用得着在她这里花上这么多心思么?
所以,只要知道他没有恶意,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如果他有一日给她带来了麻烦,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走的。
霍珧这里便暂且撂下了,府里自有人替她时时盯着他的。
她预备要干些正事,所以最近正在看漕运相关文籍。
京师里米铺已经完全进入正常运作了,而且手上余钱也会更加充裕,于是她打算明年再往京师以外的地方增开几间铺子。
这是为进京做准备。与谢荣的直面斗争应该要开始了。
她记得前世明年的夏末,内阁来了次大变动,首辅杜岑退下来了,继任的是季振元。如果这世没有变化,那么季振元上位之后,谢荣的位子肯定也会有变动。如果这一次让他得了逞,那她的路途就更艰难了。
所以,赶在这之前阻止谢荣再往上爬,是首先必做的要务。
现在离那个时候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如果年后进京的话,那么眼下她就得先把清河这边的事务先处理好。
首先是解决掉船务的问题。未来她开的铺子一多,所需的船只自然也多了。去到京师后她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自然在去之前要准备好。
自打上回宁老爷子来过后,她就对漕运之事多留了个心眼儿,漕运上的事乍看跟谢荣没关系,可是别忘了,如今朝廷掌管漕运的官员是护国公霍达,而谢荣如今辅佐的是霍达的女婿。
他的人脉越来越广,越来越强韧,这跟东宫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太子心意难测,并看不出来偏帮殷昱还是殷曜,如果有人借漕运弄点什么动静来陷害霍家,其实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霍家动荡,漕运必受影响,那种情况下她必定要花上更多精力在生意上,可是做生意只是她赚钱的一个来源,并不是最终目的,所以,她一点儿也不希望霍家出事。
谢琅决定冬月初五启程去南边,因为正赶上南边的暖冬。
谢琬派了两个护院跟着,让他轻车简行,然后把申田所在的地址给他。他在南边的用度自然由申田那里支取,这点压根不必操心。
等他们出了门,谢琬这里便把钱壮叫到了枫露堂。
“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上沧州一趟,去码头去看看漕船。”
漕帮里头如今这么糟,这样下去未必对雇船的商户没有影响,如今将近年关,到来年夏收之前都是米粮商们的黄金季节,如果碰上什么纠纷,虽然漕帮会有赔偿,可若真损失的是船上粮食,那就不是一个赔字可以挽回的了。
有些事可以派人去办,可有些事,还是非得亲自上阵不可,她可不想到时又弄出点什么纰漏来。
谢琬这里下了命令下去,邢珠她们就开始预备了。这次不但四个护卫都要去,程渊要去,玉雪也要去,家里由罗升吴妈妈带着秀娘他们看家。
沧州离清河有三百里之遥,邢珠顾杏的家乡就在这里,一路上顾杏不停地说着地名,邢珠脸上也用少见的笑意。
153 心仪
谢琬虽然从未到过沧州,但是神色却很淡然。
慢行慢赶,花了两天终于到达沧州地界。钱壮打前站,挑了间靠闹市的客栈,等到订了房下了菜单,再往回接应,谢琬一行就正好进了城门。车头的霍珧虽然已经打扮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还是戴着笠帽,十分低调。
谢琬等人都知道他有仇家,故而也就随他。
霍珧一路上并不多话,甚至对一切都显得兴趣索然。但是偶尔有什么异常的响动,他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集中精神来。大多数时间里,他几乎堪称个极称职的护卫,胆大心细,寡言少语。两日来的路程,也让钱壮渐渐从一开始客套的“霍护卫”,变成了随和的“小霍”。
可是谢琬一想到程渊他们猜测他有可能是当小倌的,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就总也忍不住跑出来。
院子里等钱壮订房的时候,她就似笑非笑盯着他:“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小心,我看街头有许多铺子卖假头发的,你不如去弄个发套戴上,换身衣裳扮个丫鬟在我外身边。也强过这样藏头露尾的。”
霍珧叼着根草尖看向她:“扮丫鬟?”
“你肯定不敢。”她悠然地道。
“我倒是敢,我怕你不敢。”他看着她 ,扬唇道:“你知道的,扮丫鬟就得贴身侍候,你是想让我跟邢珠她们轮流在你床前侍夜,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你替你沐浴更衣?”
谢琬咬牙,噎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钱壮给谢琬订的是间上房。
几个人分头吃了饭,她便把钱壮他们都叫进来。
“明日一早你们便开始行事。钱壮你认识田舵主,你去跟他约个时间,就说我想在城里头请他吃个饭。邢珠你去码头上走走,探探虚实。程先生你留在客栈里,到楼下听听大家都谈论些什么。顾杏和霍珧你们俩,就随我上街走走吧。”
大家对此都没有意见,稍稍谈了几句琐事,便就分头回了房。
沧州除了是武术之乡,还盛产腊味,条条大街上都飘着股腊味的腻香。顾杏雇了辆骡车,环城转了半圈,最后挑了座茶馆喝了会儿茶,听了几出折子戏。霍珧对这些都没有什么意见,喝茶的时候他就陪着喝茶,听戏的时候他就屈着指节轻轻地随着唱腔叩击着桌面。
谢琬留意到,便就道:“你是不是常听戏?”
他答道:“从前没事儿的时候,也听听。”
谢琬顿了下,又说道:“你一口京片子倒说的麻溜。”
他笑了下,忽然也道:“你的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谢琬得意地睃了他一眼,笑道:“因为我聪明!”
他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笑。“我从前也遇到个女孩子,像你一样聪明。”
谢琬闻言转过头来,八卦地道:“你心仪的女孩子?”
他笑着端起茶来,“或许吧。”
戏台上的杜丽娘又唱起来,谢琬被吸引了过去,不再理会他了。
吃了午饭才回了客栈。
程渊正在楼下与几名茶客聊得起兴,瞄得谢琬回来,便找了个借口告了辞,走上楼来。
“到底离埠头近,议的话题里十个倒有四五个是与漕运相关的。”程渊一进门便说道。“码头上果然不平静,黑吃黑的事情几乎隔三差五都有发生,不过是轻重不同罢了。据说不但是沧州地界,就是整个运河都是如此。而且是离京师越远,越是厉害。”
谢琬道:“那漕帮里也不管治么?他们不是有漕规吗?”
“有漕规又有什么用?”程渊道:“天高皇帝远,那总舵主也不可能时时下去巡查。这种事也就是下面不举上面便不究,早就形成了一条链子。”
谢琬默然无语。
漕帮本就属三教九流之列,不过是后来被朝廷扶了正,也算得半个衙门,但实际上这种黑吃黑的事属于帮内事务,只要没曾影响到漕运,朝廷是不可能也没有立场去插手管的。
可是这么一来,遭殃的就是商户了,大多开米钱粜米的商户都是没什么官家背景的,就像宁家这样的,碰上拦截敲诈,又能找谁哭去?就是要告,那官府衙门里水深着呢,状子丢进去石沉大海不说,指不定还私下告知漕帮,而后漕帮再你列入黑名单,你便连哭的地儿都没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漕帮若再不整治,最终影响的也是漕运。只怕将来有乱子出。”
霍珧看了她一眼,又坐在旁侧看起了桌上茶牌。
程渊道:“只可惜咱们人微言轻,便是忧虑,也是没法子。”
他摊了摊手,也叹了口气。
钱壮于傍晚时分与邢珠同时回来。
钱壮道:“已经约好了田舵主,他说后日晌午在城里幸运楼等候姑娘。”
谢琬看着邢珠,“你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邢珠道:“奴婢装成卖糖葫芦的货娘在码头呆了一整日,表面上看来没什么异常。”
谢琬也没指望突然一去就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因而也就平静地让了他们下去歇息。
翌日又是在城里闲逛。
仿佛就是出来游玩,而没什么急事要做。
而到了第三日,早晚前田崆就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已经在幸运楼订好了雅室,请谢三姑娘大驾光临。谢琬颇有些意外,事先不是说好她来请他的吗?怎么到了这里反又成了他恭候她的光临?以为不过是东道主的客套,也就没深究。
早饭后谢琬如平日般喝了茶,才装扮好携着程渊等人往幸运楼去。
兴许沧州人好武的缘故,整座城里的建筑都偏豪放,幸运楼是座坚实的砖木楼,看得出年头。
谢琬一行到达的时候,门口站着的人里忽然有两个转身往里头去了。谢琬戴上风帽,与程渊对视了眼,便就坦然入内,才走到木梯下,便就见一名腰挂着龙头牌的中年人率着两名部下快步下楼,到得半路时已经拱手冲谢琬走来。
“敢问这位可是清河来的谢三姑娘?”
谢琬回头看了眼钱壮,钱壮站出来,说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杜彪,我家主上已经桂香阁恭候谢三姑娘已久!”杜彪含笑站在一边,弯腰作了个请势。
谢琬不常与江湖人直接打交道,却也知道漕帮分舵舵主在江湖上有着什么样的地位,以及对有求于他们的商户来说,具有着什么意义。眼下这杜彪看着在田崆身边身份不低,田崆以这么样的方式恭迎她,还真有点意思。
谢琬微笑道了个“请”,随之步上楼梯。
幸运楼的雅室与它的大名一样,除了通俗易懂,完全没有什么特点,更与风雅沾不上边。但是很对这些粗汉子的脾气,因为里头的镶金箔的筷子,琉璃制的碗盘,还有缀着黄金贴片儿的桌子椅子,都无不显示出这里的财大气粗。
田崆本人的气质也跟这里的风格一样直接,络腮胡子,环眼粗眉,膀大腰圆,虎虎生威。
看见谢琬进来,田崆便站起来,拱手道:“谢三姑娘!”
顾杏站出门外,余者皆留在屋中,谢琬环视了屋里一圈,才走到桌畔,笑道:“田舵主,久仰!”
田崆摊手道了个请字,谢琬顺势坐下来。
田崆带了四个人,如谢琬一样,留了个人在门外,门内那杜彪便就领着另外二人立在他身后。而谢琬这边,程渊在侧,霍珧与钱壮一左一右,邢珠从旁侍候,倒是比田崆还多出几分气势来。
田崆道:“三姑娘远道而来,今日这顿饭,理当我田某来请,还请三姑娘务必赏我这个面子。”
谢琬略凝神,笑道:“既然田舵主有此美意,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田崆亦哈哈笑道:“早听说清河谢府诗礼传家,是河间府有名的望族。如今贵府当家人谢荣谢大人成了太子殿下身边股肱,二爷日前又桂榜高中,原料我这粗人在三姑娘面前定要装模作样一番,不料三姑娘竟是个爽快之人!”
谢琬笑了笑,却说道:“看来,田舵主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
宁大乙当初带着罗矩钱壮前来码头寻找田崆之时,因为不欲人知,所以她交代过不要透露她的身份。如今田崆看似一番客套之语,言语之间却将她的背景交代了个透,可见这两日他是对她做过一番调查的。而结合方才他这样一番反常的举动,更显得今日田崆的热情透着不简单了。
她略略侧眼往旁边看了眼,钱壮等人便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些,分成两边站在她左右。
田崆见状,倒是也不动声色,说道:“姑娘一语中的,果然聪慧过人。”
谢琬道:“田舵主可是这沧州地界的头号人物,放在天下也是有名的英雄,谢琬想做点小买卖赚点脂粉钱,也还得靠田舵主赏面通融。今日这顿饭,看来还得由谢琬来请。”
“三姑娘莫非当田某惺惺作态么?”田崆眼里忽然涌起些嘲讽,“田某原当三姑娘幼年持家,几年之内便能将扩展到如今这么大的产业,定是个通达爽快之人,却不料我还是看错人了!不过一顿饭钱而已,三姑娘竟如此扭涅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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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像是请人吃饭的态度?钱壮与邢珠立即把目光往田崆瞪过来,脚步微分蓄势待发。
霍珧虽然纹丝不动,但是也往田崆这里看了两眼。
程渊皱起眉来。这田崆乃是江湖人,说话直,也是常理。但是今日谢琬乃是以礼相请,无论如何也该拿出些身为他分舵主的气度来才是,如今才说了不到几句话,竟就已如此心浮气躁,哪像个分舵主的样子?这样的话说出来,便等于成心找茬了。也不知谢琬能否从容应付,便就担起了两分心。
谢琬很平静。
她端茶笑道:“我再爽快是个姑娘家,婆妈些不是很正常么?倒是田帮主这模样让我吃惊了。
“一个人通达爽快,也得分时候。若是对方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你连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你还那么那通达爽快,那么你不是脑袋缺根筋,就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为名所累,老天爷有时并不是那么爱护你的,为了活命,你总得抛却些东西。”
她把茶递到唇边,抿了半口,放下来。
田崆讷然无语,方才的嘲讽顿在眼眶里,变成了一抹微愕。
程渊目光里则露出十分松快。早知道谢琬刚柔并济,不是那种容易被人操控情绪的人,如此看来,她是有她的打算了!心里想透,也就放松下来,负手立于旁侧,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邢珠适时地执壶给谢琬添上热茶,放下来,又雄赳赳地退到一边。
霍珧目光沉寂如水,细看之下,眼里却露出丝不着痕迹的欣赏。但是谢琬看不到,她又喝了半口茶。
铁观音的香气氤氲了整间雅室,让人的心情不着痕迹地在放缓。
田崆亦举起面前茶杯,望着对面谢琬。说道:“三姑娘就不怕,我在这茶里头下毒么?”
“田舵主怎么会是这种人?”谢琬失笑起来,大大方方望过去,“早听宁二爷说过田舵主乃是海量。可是今日席上不但不见半丝酒气,而且田舵主还特地挑了我日常最爱喝的铁观音,足见舵主一番诚意。田舵主若是要害我,何必大费周折?何况,田舵主要找我说什么事,到现在也还没说出来。”
田崆挑眉道:“明明是你请我吃饭,怎么又成了我找你说事?三姑娘怕是弄错了吧!”
谢琬缓缓正起颜色,说道:“田舵主若不是有事找我,方才为什么试图激怒我,试探我?我不但知道田舵主有事找我。而且我还知道,这件事一定令舵主感到十分烦恼,否则,你根本就不会求助到根本连面都没见过的我这里。这足见,舵主你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田崆愕然无语。看着端坐在他对面,却如同端坐在锦帏绣里幕之间一般安然的谢琬,面上正式有了几分凝重。
他也算久经世故之人,可是在她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一样,他虽然调查过她的背景,可是仍然看不透她。她对他一无所知,在这片刻时间里,却已经于谈笑之间看穿了他的动机。
他转头与杜彪交换了道眼神,杜彪也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细心机智的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他们没见过的是年纪这么小,而且在机智细心之余。还能如此从容不迫的人。根据经验,但凡少年得志的人都不了骄傲易怒的毛病,田崆以言语相激,而谢琬波澜不惊,有着这份定力。也就难怪她能网罗得了身边这么多深藏不露的人在身边了。